故鄉人

故鄉人

打魚的

女人很少打魚。

打魚的有幾種。

一種用兩隻三桅大船,乘着大西北風,張了滿帆,在大湖的激浪中並排前進,船行如飛,兩船之間掛了極大的拖網,一網上來,能打上千斤魚。而且都是大魚。一條大銅頭魚(這種魚頭部尖銳,顏色如新擦的黃銅,肉細味美,有的地方叫做黃段),一條大青魚,往往長達七八尺。較小的,也都在五斤以上。起網的時候,如果覺得分量太沉,會把魚放掉一些,否則有把船拽翻了的危險。這種豪邁壯觀的打魚,只能在嚴寒的冬天進行,一年只能打幾次。魚船的船主都是些小財主,雖然他們也隨船下湖,駕船拉網,勇敢麻利處不比雇來的水性極好的夥計差到哪裏去。

一種是放魚鷹的。魚鷹分清水、渾水兩種。渾水鷹比清水鷹值錢得多。渾水鷹能在渾水裏睜眼,清水鷹不能。湍急的渾水裏才有大魚,名貴的魚。清水裏只有普通的魚,不肥大,味道也差。站在高高的運河堤上,看人放鷹捉魚,真是一件快事。一般是兩個人,一個撐船,一個管鷹。一船魚鷹,多的可到二十隻。這些魚鷹歇在木架上,一個一個都好像很興奮,不停地鼓嗉子,扇翅膀,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管鷹的把篙子一擺,二十隻魚鷹撲通撲通一齊鑽進水裏,不大一會,接二連三的上來了。嘴裏都叼著一條一尺多長的鱖魚,魚尾不停地搏動。沒有一隻落空。有時兩隻魚鷹合抬着一條大魚。喝!這條大鱖魚!燒出來以後,哪裏去找這樣大的魚盤來盛它呢?

一種是扳罾的。

一種是撒網的。

……

還有一種打魚的:兩個人,都穿了牛皮縫製的連鞋子。褲子帶上衣的罩衣,顏色白黃白黃的,站在齊腰的水裏。一個張著一面八尺來寬的兜網;另一個按著一個下寬上窄的梯形的竹架,從一個距離之外,對面走來,一邊一步一步地走,一邊把竹架在水底一戳一戳地戳著,把魚趕進網裏。這樣的打魚的,只有在靜止的淺水裏,或者在雖然流動但水不深,流不急的河裏,如護城河這樣的地方,才能見到。這種打魚的,每天打不了多少,而且沒有很大的,很好的魚。大都是不到半斤的鯉魚拐子、鯽瓜子、鯰魚。連不到二寸的「羅漢狗子」,薄得無肉的「貓殺子」,他們也都要。他們時常會打到烏龜。

在小學校後面的葦塘里,臭水河,常常可以看到兩個這樣的打魚的。一男一女。他們是兩口子。男的張網,女的趕魚。奇怪的是,他們打了一天的魚,卻聽不到他們說一句話。他們的臉上既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失望、憂愁,總是那樣平平淡淡的,平淡得近於木然。除了舉網時聽到(炎欠)的一聲,和梯形的竹架間或攪動出一點水聲,聽不到一點聲音。就是舉網和攪水的聲音,也很輕。

有幾天不看見這兩個穿着黃白黃白的牛皮罩衣的打魚的了。又過了幾天,他們又來了。按著梯形竹架趕魚的換了一個人,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辮根纏了白頭繩。一看就知道,是打魚人的女兒,她媽死了,得的是傷寒。她來頂替媽的職務了。她穿着媽穿過的皮罩衣,太大了,腰裏窩著一塊,更加顯得臃腫。她也像媽一樣,按著梯形竹架,一戳一戳地戳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她一定覺得:這身濕了水的牛皮罩衣很重,秋天的水已經很涼,父親的話越來越少了。

金大力

金大力想必是有個大名的,但大家都叫他金大力,當面也這樣叫。為什麼叫他金大力,已經無從查考。他姓金,塊頭倒是很大。他家放剩飯的淘籮,年下腌制的風魚鹹肉,都掛得很高,別人夠不著,他一伸手就能取下來,不用使竹竿叉棍去挑,也不用墊一張凳子。身大力不虧。但是他是不是有很大的力氣,沒法證明。關於他的大力,沒有什麼傳說的故事,他沒有表演過一次,也沒有人和他較量過。他這人是不會當眾表演,更不會和任何人較量的。因此,大力只是想當然耳。是不是和戲里的金大力有什麼關係呢?也說不定。也許有。他很老實,也沒有什麼本事,這一點倒和戲里的金大力有點像。戲里的金大力只是個傻大個兒,哪次打架都有他,有黃天霸就有他,但哪回他也沒有打得很出色。人們在提起金大力時,並不和戲台上那個戴着紅纓帽或盤著一條大辮子,拿着一根可笑的武器,——一根紅漆的木棍的那個金大力的形象聯繫起來。這個金大力和那個金大力不大相干。這個金大力只是一個塊頭很大的,家裏開着一爿茶水爐子,本人是個瓦匠頭兒的老實人。

他怎麼會當了瓦匠頭兒呢?

按說,瓦匠里當頭兒的,得要年高望重,手藝好,有兩手絕活,能壓眾,有口才,會講話,能應付場面,還得有個好人緣兒。前面幾條,金大力都不沾。金大力是個很不夠格的瓦匠,他的手藝比一個剛剛學徒的小工強不了多少,什麼活也拿不起來。一般老師傅會做的活,不用說相地定基,估工算料,砌牆時掛線,布瓦時堆瓦脊兩邊翹起的山尖,用一把瓦刀舀起半桶青灰在瓦脊正中塑出花開四面的浮雕……這些他統統不會,他連砌牆都砌不直!當了一輩子瓦匠,砌牆會砌出一個鼓肚子,真也是少有。他是一個瓦匠頭,只能幹一些小工活,和灰送料,傳磚遞瓦。這人很拙於言詞,一天說不了幾句話,老是悶聲不響,他不會說幾句恭喜發財,大吉大利的應酬門面話討主人家喜歡;也不會說幾句誇讚奉承,道勞致謝的漂亮話叫同行高興;更不會長篇大套地訓教小工以顯示一個頭兒的身份。他說的只是幾句實實在在的大實話。說話很慢,聲音很低,跟他那副大骨架很不相符。只有一條,他倒是具備的:他有一個好人緣兒。不知道為什麼,他的人緣兒會那麼好。

這一帶人家,凡有較大的泥工瓦活,都願意找他。一般的零活,比如檢個漏,修補一下被雨水沖坍的山牆,這些,直接雇兩個瓦匠來就行了,不必通過金大力。若是新建房屋,或翻蓋舊房,就會把金大力叫來。金大力聽明白了是一個多大的工程,就告辭出來。他算不來所需工料、完工日期,就去找有經驗的同行商議。第二天,帶了一個木匠頭兒,一個瓦匠老師傅,拿着工料單子,向主人家據實復告。主人家點了頭,他就去約人、備料。到窯上訂磚、訂瓦,到石灰行去訂石灰、麻刀、紙腳。他一輩子經手了數不清的磚瓦石灰,可是沒有得過一手錢的好處。

這裏興建動工有許多風俗。先得「破土」。由金大力用鐵鍬挖起一小塊土,鏟得四方四正,用紅紙包好,供在神像前面。——這一方土要到完工時才撤去。然後,主人家要請一桌酒。這桌酒有兩點特別處,一是席面所用器皿都十分粗糙,紅漆筷子,藍花粗瓷大碗;二是,菜除了豬肉、豆腐外,必有一道泥鰍。這好像有一點是和泥瓦匠開玩笑,但瓦匠都不見怪,因為這是規矩。這桌酒,主人是不陪的,只是出來道一聲「諸位多辛苦」,然後就委託金大力:「金師傅,你陪陪吧!」金大力就代替了主人,舉起酒杯,喝下一口淡酒。這時木匠已經把房架立好,到了擇定吉日的五更頭,上了梁,——樑柱上貼了一副大紅對子:「登柱喜逢黃道日,上樑正遇紫微星」,兩邊各立了一面篩子,篩子裏斜貼了大紅斗方,斗方的四角寫着「吉星高照」,金大力點起一掛鞭,泥瓦工程就開始了。

每天,金大力都是頭一個來,比別人要早半小時。來了,把孩子們搬下來搭橋、搭雞窩玩的磚頭撿回磚堆上去,把礙手得腳的棍棍棒棒歸置歸置,清除「腳手」板子上昨天滴下的灰泥,把「腳手」往上提一提,捆「腳手」的麻繩緊一緊,掃掃地,然後,挑了兩擔水來,用鐵鍬抓鈎和青灰,——石灰里兌了鍋煙;和黃泥。灰泥和好,夥計們也就來上工了。他是個瓦匠,上工時照例也在腰帶里掖一把瓦刀,手裏提着一個抿子。可是他的瓦刀抿子幾乎隨時都是乾的。他一天使的傢伙就是鐵鍬抓鈎,他老是在和灰、和泥。他只能幹這種小工活,也就甘心干小工活。他從來不想去露一手,去逞能賣嘴,指手畫腳,到了半前晌和半後晌,夥計們照例要下來歇一會,金大力看看太陽,提起兩把極大的紫砂壺就走。在壺裏攝了兩大把茶葉梗子,到他自己家的茶水爐上,灌了兩壺水,把茶水篩在大碗裏,就抬頭叫嚷:「哎,下來喝茶!」傍晚收工時,他總是最後一個走。他要各處看看,看看今天的進度、質量(他的手藝不高,這些都還是會看的),也看看有沒有留下火星(木匠熬膠要點火,瓦匠里有抽煙的)。然後,解下腰帶,從頭到腳,抽打一遍。走到主人家窗下,揚聲告別:「明兒見啦!晚上你們照看着點!」——「好來,我們會照看。明兒見,金師傅!」

金大力是個瓦匠頭兒,可是拿的工錢很低,比一個小工多不了多少。同行師傅們過意不去,幾次提出要給金頭兒漲漲工錢。金大力說:「不。幹什麼活,拿什麼錢。再說,我家裏還開着一爿茶水爐子,我不比你們指身為業。這我就知足。」

金家茶爐子生意很好。一早、晌午、傍黑,來打開水的人很多,提着木(木量)子的,提着洋鐵壺、暖壺、茶壺的,川流不息。這一帶店鋪人家一般不燒開水,要用開水,多到茶爐子上去買,這比自己家燒方便。茶水爐子,是一個磚砌的長方形的枱子,四角安四個很深很大的鐵罐,當中有一個火口。這玩意,有的地方叫做「老虎灶」。燒的是稻糠。稻糠著得快,火力也猛。但這東西不經燒,要不斷地往裏續。燒火的是金大力的老婆。這是個很結實也很利索的女人。只見她用一個小鐵簸箕,一簸箕一簸箕地往火口裏倒糠。火光轟轟地一陣一陣往上冒,照得她滿臉通紅。半籮稻糠燒完,四個鐵罐里的水就嘩嘩地開了,她就等著人來買水,一舀子一舀子往各種容器里倒。到罐里水快見底時,再燒。一天也不見她閑着。(稻糠的灰堆在牆角,是很好的肥料,賣給鄉下人堊田,一個月能賣不少錢。)

茶爐子用水很多。金家茶爐的一半地方是三口大水缸。因為缸很深,一半埋在地里。一口缸容水八擔,金家一天至少要用二十四擔水。這二十四擔水都是金大力挑的。有活時,他早晚挑;沒活時(瓦匠不能每天有活)白天挑。因為經常挑水,總要撒潑出一些,金家茶爐一邊的地總是濕漉漉的,鋪地的磚發深黑色(另一邊的磚地是淺黑色)。你要是路過金家茶爐子,常常可以看見金大力坐在一根搭在兩隻水桶的扁擔上休息,好像隨時就會站起身來去挑一擔水。

金大力不變樣,多少年都是那個樣子。高大結實,沉默寡言。

不,他也老了。他的頭髮已經有了幾根白的了,雖然還不大顯,墨里藏針。

釣魚的醫生

這個醫生幾乎每天釣魚。

他家挨着一條河。出門走幾步,就到了河邊。這條河不寬。會打水撇子(有的地方叫打水漂,有的地方叫打水片)的孩子,撿一片薄薄的破瓦,一揚手忒忒忒忒,打出二十多個,瓦片貼水飄過河面,還能蹦到對面的岸上。這條河下游淤塞了,水幾乎是不流動的。河裏沒有船。也很少有孩子到這裏來游水,因為河裏淹死過人,都說有水鬼。這條河沒有什麼用處。因為水不流,也沒有人挑來吃。只有南岸的種菜園的每天挑了澆菜。再就是有人家把鴨子趕到河裏來放。河南岸都是大柳樹。有的欹側着,柳葉都拖到了水裏。河裏魚不少,是個釣魚的好地方。

你大概沒有見過這樣的釣魚的。

他搬了一把小竹椅,坐着。隨身帶着一個白泥小灰爐子,一口小鍋,提盒裏蔥姜作料俱全,還有一瓶酒。他釣魚很有經驗。釣竿很短,魚線也不長,而且不用漂子,就這樣把釣線甩在水裏,看到線頭動了,提起來就是一條。都是三四寸長的鯽魚。——這條河裏的魚以白條子和鯽魚為多。白條子他是不釣的,他這種釣法,是釣鯽魚的。釣上來一條,刮刮鱗洗凈了,就手就放到鍋里。不大一會,魚就熟了。他就一邊吃魚,一邊喝酒,一邊甩鈎再釣。這種出水就烹制的魚味美無比,叫做「起水鮮」。到聽見女兒在門口喊:「爸——!」知道是有人來看病了,就把火蓋上,把魚竿插在岸邊濕泥里,起身往家裏走。不一會,就有一隻鋼藍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魚竿上了。

這位老兄姓王,字談人。中國以淡人為字的好像特別多,而且多半姓王。他們大都是陰曆九月生的,大名里一定還帶一個菊字。古人的一句「人淡如菊」的詩,造就了多少人的名字。

王淡人的家很好認。門口倒沒有特別的標誌。大門總是開着的,望里一看,就看到通道里掛了好幾塊大匾。匾上寫的是「功同良相」、「濟世救人」、「仁心仁術」、「術紹歧黃」。「杏林春暖」、「橘併流芳」、「妙手回春」、「起我沉痾」……醫生家的匾都是這一套。這是親友或病家送給王淡人的祖父和父親的。匾都有年頭了,匾上的金字都已經發暗。到王淡人的時候,就不大興送匾了。送給王淡人的只有一塊,匾很新,漆地烏亮,匾字發光,是去年才送的。這塊匾與醫術無關,或關係不大,匾上寫的是「急公好義」,字是顏體。

進了過道,是一個小院子。院裏種著雞冠、秋葵、鳳仙一類既不花錢,又不費事的草花。有一架扁豆。還有一畦瓢菜。這地方不吃瓢菜,也沒有人種。這一畦瓢菜是王淡人從外地找了種子,特為種來和扁豆配對的。王淡人的醫室里掛着一副鄭板橋寫的(木板刻印的)對子:「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扁豆花。」他很喜歡這副對子。這點淡泊的風雅,和一個不求聞達的寒士是非常配稱的。其實呢?何必一定是瓢兒菜,種什麼別的菜也不是一樣嗎?王淡人花費心思去找了瓢菜的菜種來種,也可看出其天真處。自從他種了瓢菜,他的一些窮朋友在來喝酒的時候,除了吃王淡人自己釣的魚,就還能嘗到這種清苦清苦的菜蔬了。

過了小院,是三間正房,當中是堂屋,一邊是卧房,一邊是他的醫室。

他的醫室和別的醫生的不一樣,像一個小藥鋪。架子上擺着許多青花小瓷壇,壇口塞了棉紙卷緊的塞子,壇肚子上貼著淺黃蠟箋的簽子,寫着「九一丹」、「珍珠散」、「冰片散」……到處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乳缽,葯碾子,葯臼、嘴刀、剪子、鑷子、鉗子、釺子,往耳朵和喉嚨里吹藥用的銅鼓……他這個醫生是「男婦內外大小方脈」,就是說內科、外科、婦科、兒科,什麼病都看。王家三代都是如此。外科用的葯,大都是「散」——葯面子。「神仙難識丸散」,多有經驗的醫生和藥鋪的店伙也鑒定不出散的真假成色,都是一些粉紅的或雪白的粉末。雖然每一家藥鋪都掛着一塊小匾「修合存心」,但是王淡人還是不相信。外科散葯里有許多貴重葯:麝香、珍珠、冰片……哪家的藥鋪能用足?因此,他自己炮製。他的老婆、兒女,都是他的助手,經常看到他們抱着一個乳缽,握著乳錘,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研(散要研得極細,都是加了水「乳」的)。另外,找他看病的多一半是鄉下來的,即使是看內科,他們也不願上藥鋪去抓藥,希望先生開了方子就給配一副,因此,他還得預備一些常用的內科葯。

城裏外科醫生不多,——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對外科醫生都不大看得起,覺得都有點「江湖」,不如內科清高,因此,王淡人看外科的時間比較多。一年也看不了幾起癰疽重症,多半是生瘡長癤子,而且大都是七八歲狗都嫌的半大小子。常常看見一個大人帶着生痢痢頭的瘦小子,或一個長瘁腮的胖小子走進王淡人家的大門;不多一會;就又看見領着出來了。生痢痢的塗了一頭青黛,把一個禿光光的腦袋塗成了藍的;生瘁腮的腮幫上畫着一個烏黑的大圓餅子,——是用摻了冰片研出的陳墨畫的。

這些生瘡長癤子的小病症,是不好意思多收錢的,——那時還沒有掛號收費這一說。而且本地規矩,熟人看病,很少當下交款,都得要等「三節算賬」,——端午、中秋。過年。忘倒不會忘的,多少可就「各憑良心」了。有的也許為了高雅,其實為了省錢,不送現錢,卻送來一些華而不實的禮物:批把、扇子、月餅、蓮蓬、天竺果子、臘梅花。鄉下來人看病,一般倒是當時付酬,但常常不是現鈔,或是二十個雞蛋、或一升芝麻、或一隻雞、或半布袋鵪鶉!遇有實在困難,什麼也拿不出來的,就由病人的兒女趴下來磕一個頭。王淡人看看病人身上蓋着的破被,鼻子一酸,就不但診費免收,連葯錢也白送了。王淡人家吃飯不致斷頓,——吃扁豆。瓢菜、小魚、糙米——和炸鵪鶉!穿衣可就很緊了。淡人夫婦,十多年沒添置過衣裳。只有兒子女兒一年一年長高,不得不給他們換換季。有人說:王淡人很傻。

王淡人是有點傻。去年、今年,就辦了兩件傻事。

去年鬧大水。這個縣的地勢,四邊高,當中低,像一個水壺,別名就叫做盂城。城西的運河河底,比城裏的南北大街的街面還要高。站在運河堤上,可以俯瞰城中鱗次櫛比的瓦屋的屋頂;城裏小孩放的風箏,在河堤遊人的腳底下飄着。因此,這地方常鬧水災。水災好像有周期,十年大鬧一次。去年鬧了一次大水。王淡人在河邊釣魚,傍晚聽見蛤蟆爬在柳樹頂上叫,叫得他心驚肉跳,他知道這是不祥之兆。蛤蟆有一種特殊的靈感,水漲多高,他就在多高處叫。十年前大水災就是這樣。果然,連天暴雨,一夜西風,運河決了口,濁黃色的洪水倒灌下來,平地水深丈二,大街上成了大河。大河裏流着箱子、柜子、死牛、死人。這一年死於大水的,有上萬人。大水十多天未退,有很多人困在房頂、樹頂和孤島一樣的高崗子上挨餓;還有許多人生病;上吐下瀉,痢疾傷寒。王淡人就用了一根結結實實的撐船用的長竹篙拄著,在齊胸的大水裏來往奔波,為人治病。他會水,在水特深的地方,就橫執著這根竹篙,泅水過去。他聽說泰山廟北邊有一個被大水圍着的孤村子,一村子人都病倒了。但是泰山廟那裏正是洪水的出口,水流很急,不能容舟,過不去!他和四個水性極好的專在救生船上救人的水手商量,弄了一隻船,在他的腰上系了四根鐵鏈,每一根又分在一個水手的腰裏,這樣,即使是船翻了,他們之中也可能有一個人把他救起來。船開了,看着的人的眼睛裏都蒙了一層眼淚。眼看這隻船在驚濤駭浪里顛簸出沒,終於靠到了那個孤村,大家發出了雷鳴一樣的歡呼。這真是玩兒命的事!

水退之後,那個村裏的人合送了他一塊匾,就是那塊「急公好義」。

拿一條命換一塊匾,這是一件傻事。

另一件傻事是給汪炳治搭背,今年。

汪炳是和他小時候一塊掏蛐蛐,放風箏的朋友。這人原先很闊。這一街的老人到現在還常常談起他娶親的時候,新娘子花鞋上綴的八顆珍珠,每一顆都有指頭頂子那樣大!好傢夥,吃喝嫖賭抽大煙,把家業敗得精光,連一片瓦都沒有,最後只好在幾家親戚家寄食。這一家住三個月,那一家住兩個月。就這樣,他還抽鴉片!他給人家熬大煙,報酬是煙灰和一點膏子。他一天夜裏覺得背上疼痛,渾身發燒,早上歪歪倒倒地來找王淡人。

王淡人一看,這是個有名有姓的外症:搭背。說:「你不用走了!」

王淡人把江炳留在家裏住,管吃、管喝,還管他抽鴉片,——他把王淡人留着配藥的一塊雲土抽去了一半。王淡人祖上傳下來的麝香、冰片也為他用去了三分之一。一個多月以後,汪炳的搭背收口生肌,好了。

有人問王淡人:「你幹嗎為他治病?」王淡人倒對這話有點不解,說:「我不給他治,他會死的呀。」

汪炳沒有一個錢。白吃,白喝,自治病。病好后,他只能寫了很多鳴謝的帖子,貼在滿城的街上,為王淡人傳名。帖子上的言詞倒真是淋漓盡致,充滿感情。

王淡人的老婆是很賢惠的,對王淡人所做的事沒有說過一個不字。但是她忍不住要問問淡人:「你給汪炳用掉的麝香、冰片,值多少錢?」王淡人笑一笑,說:「沒有多少錢。——我還有。」他老婆也只好笑一笑,搖搖頭。

王淡人就是這樣,給人看病,看「男女內外大小方脈」,做傻事,每天釣魚。一庭春雨,滿架秋風。

你好,王淡人先生!

一九八一年八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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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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