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求婚

第三節 求婚

接下來兩天,他們沒有講話。她知道他們互相喜歡,她卻不願讓它發生。她沒有接他電話,不是因為氣他。她反而有些抱歉,覺得那樣走真的傷害了他。她只是對他們兩人的節奏不同感到可惜,他覺得已經可以,但她覺得還要等待。為什麼他們不接近一點?

收到Email,英文寫的,標題是:"活着的原因"。

切·格瓦拉

雷諾阿

星球大戰玩具

Prada

廚房

法國葡萄酒

德國沙威瑪

Puffy

火線追緝令DVD

還有,最重要的

小艾琳

她很高興他給了她下台階。晚上睡覺前,她打電話給他。他人在外面,街道聲很吵。

"你方便講話嗎?"

"方便方便,你等我一下。"他走到安靜的地方。

"對不起,那天那樣地走……"

"是我對不起,你還好嗎?"

"很好,你呢?"

"我糟透了,一直擔心你。"

"別擔心我了,我很好……你要回家了嗎?"

"我快到家了。"

"我聽不清楚你的聲音,你回家后再打給我吧。"

過了兩個小時他打來,她睡了。

"你還沒睡吧?"

"沒有,你呢?"

"當然沒睡,不然怎麼打電話給你……嘿,你下個月20號有沒有空?"

"下個月20號……"

"一個月以後。"

"有啊。"

"我剛剛去買了兩張《圖蘭朵公主》的票。"

"你喜歡歌劇?"

"我喜歡歌劇,也喜歡音樂劇,裏面的感情好強烈。我特別喜歡《圖蘭朵公主》!"

"為什麼?"

"因為圖蘭朵公主壓抑而冷酷,她的追求者卡拉夫勇敢而激情,仔細想想,簡直跟你我的關係一樣。"

她半睡半醒,很恍惚,沒有接下去。

"你還是會來東京看我,對不對?"

"當然啊。"第二天一早,她打電話給旅行社。

"東京現在有歌劇可以看嗎?"

"《蝴蝶夫人》正在演,要不要幫你訂票?"

又是一出悲傷的作品,她想。

她訂了票之後,整個上午投入忙碌的工作中。她看着屏幕,美金的賣價一直跌。她手上有幾個大的訂單,一個早上買賣之間,替公司賺了近10萬美金。中午休市時,她站起來,喝了一大杯水,她又有了專業的成就感。

吃完午飯,她才有時間看Email。

標題是:"救難的擁抱"。

附件是兩名嬰兒擁抱的照片。旁邊的文字描述這對雙胞胎自出生后,妹妹就陷入危急狀態。醫院將兩人放在不同的保溫箱,讓姊姊免於受到妹妹的拖累。一個禮拜過去,妹妹的情況越來越差,眼看就要夭折。照顧她們的護士不顧院方的規定,將妹妹放進姊姊的箱中。姊姊自然地把手放在妹妹脖子上,久久不放。而妹妹在姊姊的懷中,竟奇迹似地心跳回穩,體溫正常,生命又再度有了希望。

徐凱寫:"我快死了,請給我救難的擁抱。"

那晚一見面,徐凱緊緊抱着她。

"你瘦了。"徐凱說。

"真的?"

"我喜歡跟很久不見的朋友說你瘦了,讓他們覺得沒有我他們就會消瘦。"

"我真的瘦了,"她配合他,"三公斤,每個同事都羨慕我。"

"真的?"

"真的。"

"好久不見了。"徐凱說。

"才三天而已。"

"三天很久呢。"

"是嗎?"

"來,我帶你去看一個東西……"他往前走。

"看什麼?"

"你跟我來嘛!"

他帶她往明曜百貨公司那方向走。

"到底要去哪裏?"

"你跟我來就是了。"

他們走進忠孝敦化捷運站,走下樓梯。

"我們要坐到哪裏?"

他笑而不答。走到售票機旁時,他抓着她,"不管我到哪兒你都會跟我去對不對?"

"我不怕。"

"好!"他拉她進男廁。

"等一下……"

她掙脫,笑得遮住嘴。

"你不是答應跟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可是去男廁幹什麼?"

"你不要管嘛,跟着我就是了!"

"會不會很噁心?"

"保證不會。"

徐凱看裏面沒人,把靜惠拉了進去。他把她拉到一個尿池旁邊。

"看這個……"

尿池上方牆壁上掛着許多小相框,裏面都是縮小的電影海報。徐凱指的那個是羅勃特·雷德福和蜜雪兒·菲佛主演的《謝謝你愛過我》。

"這部片子的英文名字叫《UpCloseandPersonal》。""我看過,我很喜歡有一幕,蜜雪兒·菲佛要搭飛機,站在機場的電扶梯上,慢慢往上,羅勃特·雷德福則在電梯下,目送她……"

"不過我要你看的是它的文案。"徐凱說。

他們一起念出來,

"Everydaywehave,isonemorethanwedeserve."

"我們擁有的每一天都是恩典,都是我們不配得到的。"她用中文講了一遍。

"所以……"他說,"三天是很久的。"去東京前,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更多,好像在去之前必須把兩個人的關係拉近到某一個程度,去了才能盡興。他們一下班就混在一起,有時候並沒有精心規劃。

"我們應該去西門町,"徐凱說,"開始做事後就很少去西門町了。"

他們走出捷運站,"我帶你去打電子遊戲!"

徐凱把靜惠推上賽車的駕駛座,他握着她的右手,幫她控制方向盤。她完全體會不出方向盤和屏幕上賽車之間互動的感覺,不斷失聲大叫,幾秒鐘就撞翻了。徐凱自己上去時,萬分專註。他的身體拴在方向盤上,隨着賽車的方向用力扭轉。他的頭髮散到額前,她忍不住替他撥開。他瞄了她一眼,車就撞翻了。

"你真是個危險的女人!"

他帶她去玩吸盤式的手球,靜惠好久沒有這樣活蹦亂跳。她知道她的同事看到她這樣一定會嚇一跳,那個白天在電腦前為公司瞬間買賣幾千萬美金的交易員,晚上竟然擠在高中生之間玩吸盤手球。但她不在乎,在徐凱面前,她願意當個小孩。

他們離開電子遊戲區,下到一樓。

"想不想看電影?"徐凱說。

"這些都是藝術片。"

"你不喜歡藝術片?"

"你喜歡嗎?你不是都喜歡《哈拉猛男秀》那種電影?"

"誰說的?藝術片我也看。我很喜歡《辛德勒的名單》,我跟我法國女朋友分手的時候,一個禮拜待在家裏不出門,坐在電視機前一遍一遍地看《辛德勒的名單》,那還是法文配音的,聽都聽不懂,哭都哭錯地方。"

"天啊,你也有陰暗的一面。"

"你沒有嗎?你最喜歡的電影是哪一部?"

"你有沒有看過一部電影叫《BeforeSunrise》?"

"喔——我知道,伊桑·霍克和茱麗·黛比演的,中文叫《愛在黎明破曉時》。"

"我很喜歡那部電影,兩個陌生人在火車上邂逅,同游維也納一天,碰到一堆奇怪的人,聊了一些有的沒有的東西,然後就永遠不再見面。很詩意。""詩意個頭,那只是個一夜情的故事。講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話,最後還不是做了那件事。"

"哪有?他們才沒有做!"

"要不要打賭?"徐凱很堅定,"那部片我看得模模糊糊,就是這一段記得最清楚。"

"好,我跟你賭,我看了十幾遍,怎麼會記錯?"

"賭什麼?"

"一頓晚餐。"靜惠說。

"太無聊了,這樣吧,輸的人要跟贏的人做伊桑·霍克和茱麗·黛比最後做的那件事。"

她笑出來,"這樣不管輸贏你都佔到便宜!"

"那是你假設他們最後做了,如果他們沒做,你就贏了,你贏了,我們就什麼都不做,像伊桑·霍克和茱麗·黛比那樣。"

他們看了看正在上演的片子,都是沒聽到過的歐洲藝術片。不但不知道故事,連演員都沒聽說過。

"就看《新娘百分百》吧,跟《愛在黎明破曉時》的感覺有點像。"

"你知道劇情嗎?"靜惠問。

"就是不知道才有趣!"

漆黑的戲院裏只有四個人,徐凱戴上眼鏡,專註地看着銀幕。靜惠一直瞄着他,根本沒在看電影。她心想:只有跟徐凱在一起才會臨時決定看一部一無所知的電影,只有跟徐凱在一起看完電影會仍然一無所知。

他送她回家,又經過忠孝東路和八德路交叉口那個電影廣告牌,上面換成了茱麗婭·羅伯茨演的《永不妥協》。已經過了10點,廣告牌的燈關了。

"好孤單喔……"他們抬起頭,一起說。

"你看,又換新片了。"他說。

"這個廣告牌是我唯一的電影資訊來源。"她說。

"你也覺得這個廣告牌很有效對不對?"

"當然啰,這麼大的廣告牌,在台北最繁忙的街道上!"

車開過了,徐凱還回頭看。

到她家時,他問也不問就跟她上樓,她也沒有反對,似乎先前談過了性這個話題,獨處一室就不再有性的緊張。

"天啊,沒有我的時候,你都在家整理統一發票……"

徐凱看到靜惠桌上的一疊一疊的發票,每一張都平順整齊,像熨斗燙過一樣。徐凱搖搖頭,"這些發票不能對,更不能丟,它們應該成為收藏品。"

"你可以把你的發票拿來,我替你整理。我運氣很好,中過四千塊。"

"你是我認識的人中唯一中過獎的。我一直覺得統一發票是一個很大的陰謀。我們花了這麼多時間保存、對獎,其實那些大獎的號碼從來不存在,根本沒有發票有那些號碼。你幾時在報上看過得獎者的報道,從來沒有對不對?照理說得獎者應該很受矚目啊,這麼多人在對,只有這幾個人得獎,大家一定都想知道是誰啊,為什麼從來沒有報道?哈哈,因為從來沒有人得過大獎!"

"好,讓我得一次給你看。"

"我們應該安排一次約會,星期六晚上,哪裏也不去,什麼都不做,關上燈,點上蠟燭,脫光衣服……"她張大眼睛,他故意慢吞吞地說:"一起對統一發票!""太浪漫了!我一輩子都在找一個願意和我一起對統一發票的男人。"

"不過對統一發票之前,先讓我們一起消費。"

徐凱抓起桌上L.L.Bean的郵購目錄,"我們從來沒有一起買過東西,每次都是我買,你看,讓我們一起買一次……"

他坐在床上,翻著目錄中的女裝和家庭用品,她跪在旁邊,頭靠着他的肩。"這個好看。"他指著一雙雪白的毛拖鞋。

"藍的也不錯啊!"

"我穿藍的,你穿白的好不好?"

她打電話到美國。這個郵購專線打了無數次,從來沒有這麼興奮過。好像她是為了婚禮,或是婚後的新家購物。她拿着無線話機,坐在床上,等待對方接通。徐凱坐在旁邊,摸她的耳朵。她忍住笑,跟銷售員講了型號和大小,徐凱在旁邊跟她比手勢。她叫對方等一下,徐凱說:"買兩套,一套放你家,一套放我家。"買完東西后,徐凱起身。

"我該走了。再不走,我又想占你便宜了。"

她看他要走有些失望,聽他語氣中有諷刺的味道,臉突然沉下來。

"嘿,我是開玩笑的……"他搔她癢,她笑了,"不過我得警告你,你今天跟我打賭一定會輸,他們在《愛在黎明破曉時》裏面真的做了。"

"我明天去租錄影帶,證明你是錯的。"

他笑笑,搖搖頭,沒再說話,走到門口,打開門,蹲下來穿鞋。她冒出一句,"我只是想等到我們都準備好……"

"準備什麼?"

"等我們再確定一些……"

"我們已經每天黏在一起了,還有什麼不確定的?"

"不只是這個,不只是時間而已,我要我們的感情也到極致……"

他站起來,"你覺得我們感情還不夠好嗎?"

"不是,我只是希望再確定一點……"

他看着她,伸手摸她的臉頰。她彎下臉,順着他摸的弧度。她親他的手,他走上前吻她的額頭。然後他突然睜大眼、張大嘴,以誇張的驚恐表情叫:"天啊,你該不是那種堅信結婚後才能發生性行為的吧?"

她跟他玩,故作沉重地說,"沒錯,你終於知道了!"

"不會吧……"

"抱歉。一定要先結婚。"

他大叫,"神啊,救救我!救救我!"他從樓梯落荒而逃。

每一次離開,他總要有戲劇性。

第二天下午,她收到一件快遞。封面沒有寫寄件人,外表摸起來硬硬的。她正在交易,沒時間拆開。四點半開會,她隨着簡報資料一起帶進會議室。會議室中燈光很暗,老闆正用投影機解釋國際匯市的新趨勢,她坐在長方桌的尾端,偷偷打開快遞……

徐凱,系台灣省台北市人,年三十二歲,一九六八年一月十六日六時生

林靜惠,系台灣省台南縣人,年三十二歲,一九六八年一月二十三日十時生

謹詹於

二年四月十日晚間七時在凱悅飯店舉行結婚典禮

締結良緣宜室宜家謹以

白頭之約書載明鴛譜此證……

徐凱去文具店買了結婚證書,大紅絨布封面上鑲著金色的龍鳳圖案。裏面自己簽名蓋章,還冒刻了工商界名人的章蓋在證婚人處。在靜惠應該簽章處,他貼著一張"SignHere"的標籤。

結婚證書里還夾了一張"囍"字的貼紙。

會議結束,同事走光了,她還坐在會議室不走。大白天會議室一片陰暗,投影機沒關,白幕上一塊黃光。她還坐着不走。她要記得這個地方,這種感覺。

晚上她去租《愛在黎明破曉時》,回家后興沖沖地倒到最後。伊桑·霍克和茱麗·黛比躺在花園裏看星空,擁抱接吻,卻沒有性行為,下一幕就接到第二天清晨兩人走在寂靜的街道上。靜惠十分得意,正要打電話跟徐凱示威時,她注意到茱麗·黛比的衣服。原本她穿了一件白色T恤,外搭一件黑色的細肩帶連身裙,然而現在只剩下黑色的連身裙。Oh,No……

她打給徐凱。

"你看了錄影帶嗎?"

"喔……我剛剛看了,"徐凱喪氣地說,"我輸了,他們沒有做那件事!"

她訝異。

"我們說輸的人要怎麼樣?請吃晚飯對不對?你想吃什麼?"

她知道,徐凱是故意讓她的。

去東京的前一晚,徐凱在公司忙到半夜。他打給靜惠時已經凌晨兩點了。

"你睡了嗎?"

"幾點了?"

"兩點多。你禮拜五飛機幾點到?"

"我不記得了。"

"你要不要去看看,我好到旅館等你。"

"你等一下……我得穿個衣服,裸睡起來是會着涼的……"

"嘿,你越來越會開玩笑了!我一直不知道你有幽默感。"

"我的事你不知道的可多呢!"

"我的事你不知道的也很多。我告訴你一件好不好?"

"好啊,怎麼了?"

"你不會生氣吧?"

"怎麼了?你聽起來很嚴肅。"

"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吃飯時,我跟你說我32歲?"

"記得啊,你還問我結過婚沒有。"

"靜惠,"他停頓了一下,"我28歲。"

"什麼?"

"我只有28歲。"

靜惠在床上坐下,手裏拿着機票。

"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我喜歡你,想和你交往。當你告訴我你32歲時,我不希望你因為我比你小就放棄我,所以我騙你說我也32歲。"

靜惠不講話。她看着手中的機票,突然變得心虛。

"那你現在為什麼要告訴我?"

"我們要一起出國。你遲早會看到我的護照,所以我想先告訴你。我不希望你自己發現。如果有一天你自己發現,你會擔心過去我說的其他事情也可能是騙你的。"

"我需要那樣擔心嗎?"

"不需要。"

靜惠回想過去這一個月他們做的事情,然後想像徐凱只有28歲。

"你不會介意吧?"

"不會啊……"

"我們在一起,你會覺得我比你小嗎?"

"不會。"

"就算你覺得我比你小也沒有關係,小就小嗎,我的學長歌德,專門愛上年齡跟他差很多的女人。"

"你的學長是誰?"

"歌德啊!18世紀德國浪漫主義大詩人,他跟我一樣,都在法國的斯特拉斯堡念過書。"

"你真會攀交情。"

"歌德20幾歲的時候先愛上比她大7歲的有夫之婦,到了72歲的時候甚至向18歲的小美眉求婚。"

"結果呢?"

"那小美眉拒絕了,歌德徹底心碎,寫了一首長詩,叫'激情三部曲'。偉大的愛情激發出偉大的文學,那是我讀過的最好的一首詩……你見過72歲還會心碎的人嗎?"

靜惠被他逗笑了,她怎麼能跟歌德的學弟生氣。

"不生氣了?"

靜惠搖頭。

"你還是會來東京吧?"

"會啊!我們不是講好了嗎?"

"你一定要來照顧你弟弟喔!"

第二天晚上她送他到機場,他走進透明的海關門之前,將她緊緊抱着。手扶着她的頸背,嘴親吻她的頭髮。人很多,他被擠了進去。她加入透明牆外一字散開的送行人群。他始終轉着頭,帶着笑容,向她揮手,倒退著走,不甘願地被隊伍往前推。她的臉貼在透明牆上,吐氣讓塑膠模糊。

他突然對她用力揮手,比手勢要她拿起手機。她看到他在手機上撥號,然後自己的手機響起。

"喂……"她接起,聽到透明門另一邊的噪音。

"我愛你。"他說。

她拿着手機,猛點頭。

"我愛你。"他又說了一遍。

那一遍她沒有聽到他身後的噪音,一切如此清晰。她知道他在飛機上會為她寫一首長詩,像歌德一樣。她希望今晚就在夢中讀到。

然而一到東京,事情就不對了。她在旅館等徐凱,他遲了一個小時,出現后顯得十分煩躁。

"對不起,我感冒了,身體很不舒服。不好意思,你大老遠來,我應該很興奮的,沒想到卻感冒了。"

他這樣說,她也只能把失望的心情壓下去。他還是帶她去六本木吃晚飯,約略介紹每一家店的特色,吃完后也帶她去喝東西,品嘗東京的夜生活。才十點多,他就送她回飯店。

"你先休息,我去看個醫生。"

"我陪你去——"

"不用了,你剛到,一定很累。我朋友陪我去,我快去快回,待會兒再來找你。"

他匆忙離開,不給她討論的餘地。她一個人坐在飯店房間,從48樓看着窗外東京的夜景。霓虹燈在唱戲,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樓下是新宿的公車站,一班班乘客下光的公車開回來。她打開電視,跳過一台台笑鬧的日文綜藝節目,好不容易找到CNN,播出的是以阿衝突的血腥畫面。她攤開桌上的英文報紙,強烈的油墨味讓她想吐。她走到浴室,洗臉之後稍微好了一些。她把房門拴上,走進浴室淋浴。淺黃色的大理石地板很冰,她把左腳踩在右腳上面。她打開蓮蓬頭,始終覺得熱水太冷。

淋浴完,穿着白袍坐在床上,看着另一張空床,電話一直沒響。她坐了一個多小時,毫無睡意。勉強熬到一點,關燈躺在床上,仍然睡不着。一點半她起來,檢查電話的留言燈,沒有亮。兩點她又起來,打開門看走廊,毫無動靜。她躺在床上,陷入半睡半醒的混沌狀態。三點半左右,終於有人敲門。徐凱走進來,說他回朋友家,朋友帶他去看病,再回朋友家,吃了葯,不小心就睡著了。

她能說什麼?她打開燈,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

"我覺得我這次來變成了你的負擔,你來看你朋友,現在又生病,卻還要招待我。我不忍心看你這樣跑來跑去,我還是提早回去算了。"

"你當然不是負擔。我朋友明天一早要去美國,我就可以陪你了。我很抱歉沒有好好招待你,我也沒想到會生病。但我今天去看了,已經好多了。你如果現在走,我會很內疚。我會覺得這次是完全的失敗,錯都在我。而我原本的計劃都泡湯了。"

"我不想再像今晚這樣……"

"不會的。我跟你老實說好了,我訂了旅館,明天要帶你去箱根過夜。我本來希望這是個驚喜,現在只好告訴你。你去過箱根嗎?"

靜惠搖頭。

"那就留下來跟我去,"他跪在靜惠的椅子前,"我們明天一早上山,吃燒肉,洗溫泉,你會忘掉今天的不愉快。"

"好,我們去箱根。"

但徐凱一直到中午仍在睡。靜惠八點鐘醒來,看他沉睡,也就跟着他繼續睡。中午,她沖澡出來之後,徐凱在床上發獃。

"你還好嗎?"靜惠問。

"頭好痛。"

"你的葯呢?"

"放在朋友家。"

"要不要回去拿?"

他搖搖頭。

"你介不介意我們今天留在旅館?"徐凱問。

"當然不介意。你確定你還好嗎?"

"我們去吃點東西吧,吃點東西后也許會好些。"

他們在飯店的西餐廳吃,沒有講什麼話,好像他們只是一起出差的同事。靜惠試着逗他,說了個日本男人喜歡在電車上亂摸女人的笑話,他只是不露齒地微笑,純粹出於禮貌。下午待在房間,他拿出筆記本素描房間的裝潢,畫出輪廓后要她幫忙着色。他放日本歌給她聽。

"她叫鈴木亞美。"

她替他着色,和他用耳機一起聽着"Reality"。下午的陽光照進窗內,陽光照到的角落和沒照到的形成清晨和黑夜的對比。她坐在陽光中着色,看徐凱躺在陰暗的床上畫新的東西。她想,這是幸福。

但到了五點左右,他說他要去朋友家拿葯。

"我陪你去。"

"不用了,他家很遠,我自己去就好了。"

"你是不是還有其他的事?"

"我有什麼事?"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跟你去?"

"你難得來東京,我不想要你一直跟我做這些無聊的事。我去拿葯,你去逛一逛,我們晚上一起吃飯,不是很好?"

她知道再講下去會破壞下午所有美好的感覺,便不再說話。

"我先走了,最多一個小時。"

他走了,她看到他留在床上的素描簿,他剛才竟然在畫她,她的側影,他在試圖畫雷諾阿的那幅"小艾琳"。

她快樂,但很怕再在房間等他,她跑去健身房,紮實地跑了四十分鐘。在跑步器上她一直想着徐凱在東京奇怪的行徑,雖然有一些猜測,但不願多想。

回到房間,徐凱竟然坐在床上。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沒去。坐上地鐵,覺得很不舒服,立刻就坐計程車回來了。我好像發燒了。"

她去櫃枱借來體溫計。

"36度9,還好。"

"不曉得怎麼搞的,覺得沒有力氣。"

"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搖頭,"靜惠,你介不介意我回我朋友家?"

"你要回你朋友家?"

"我不舒服,不想傳染給你。而且我的東西都還在他家。"

"我來東京,就是來看你,陪你,現在你生病,卻不讓我照顧你?"

"我很抱歉,我沒想到我會生病。現在既然我病了,我寧可一個人躲起來,也不願板一張臉在你面前。因為我在乎你啊!"

"這是在乎一個人的方式嗎?"

"這不是嗎?"

"這不是。"

他們對坐,久久不講話。

"如果回去真的對你那麼重要,你就走吧。"她退讓了兩天,第一次表達了自己的意志。她心想:你沒有在說實話。但她不願說出來。她只要表達,還不需對決。

他想了一下,站起來。她雖然講得瀟灑,但當他真的站起來,她痛了。此時的處境好像是聯考的多項選擇題,她是第一個被刪掉的答案,而她不知道其他的答案是什麼。

他打開門,她跟他走到走廊,希望他回心轉意。走進電梯,她的表情很沉重,這可能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沉重的表情。電梯到了41樓的lobby,徐凱再按48樓的鈕。

"我們回房去吧……"

到了48樓,電梯門開,他走向房間,她叫他,他不理。他走進房間,她關上門。

"你要走,我當然會失望,不然我會怎麼樣?拍手叫好嗎?你走了真是太好了,我大老遠跑來,終於可以在房間好好看我的報紙,看我的CNN!"

也許是她反諷的語氣太強了,在衣櫃旁,他突然大叫:"你讓我走好不好!"然後奪門而出。

她嚇壞了,她從來沒有看過男人發脾氣。她試着安慰他,說不要這樣。她衝到門外,追上他,他在走廊上仍一語不發。她試着安撫他,當然完全沒用。走廊盡頭走來一對白人男女,和他們擦身而過。知道他們在吵架,瞄了他們一眼。他繼續向電梯走去,她跟在後面。她拍他的肩,他甩開。在電梯門口,她一直說"是我,是我……"她覺得他一定把她當成別人了。因為她從他身上感到一種恐懼,他們之間怎麼會有恐懼?

他們走進電梯,他慢慢平復下來。到了41樓的lobby,他快步走過,她跑步跟上他。他們搭上另一班電梯,直奔一樓。走到旅館門口,外面下着大雨,車子很難叫,等了十分鐘,他們都沒有講話。車來,他上去,頭也沒回就走了。

每一次離開,他總要有戲劇性。

她走回房間,呆坐在窗前。

過了一會兒,有人敲門,她興奮地跳起來,跑到門口。

"RoomService。"穿戴整齊的侍者把車推進來。

"我沒有訂RoomService。"她好失望。

"Sorry?"日本侍者聽不懂她的話。

"我沒有訂RoomService。"

他還是聽不懂,他把盤子上的蓋子打開,裏面是一塊牛排,旁邊還有血。

她搖搖頭。

侍者摸出口袋裏的紙條,想要搞清楚錯誤在哪裏。

"Thankyou。"她給他小費,請他出去。她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OK?"侍者問。

"OK。"

侍者關上門,她坐在床上,看着推車上的牛排,血從邊緣流下……

電話響,她立刻接起來……

"林小姐,"對方是標準的英文,"這裏是52樓的NewYorkGrill,我們想跟您確認一下晚上的訂位,兩位,七點,是嗎?"

那是東京的求婚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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