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上午十點鐘了,白士吾還躺在席夢思床上睡懶覺。忽然,屋門外傳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小白——起來了么?」朦朧中,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白士吾像彈簧人似的,蹭地蹦下床來。一邊揉眼、掠頭髮,一邊答道:「梅村小姐,您來了!我剛要起床。您不嫌臟,請進屋裏坐……要不,在外面沙發上等我一下,我換好衣服就來……」「瞧你這個懶鬼——還做大事業呢……一睡睡到太陽曬屁股還不起床!」梅村穿着翻毛貂皮大衣,袖著貂皮手籠,推開屋門,裊裊婷婷地走到白士吾的卧榻邊,搬把椅子坐下了。

白士吾披着件紫紅緞子棉睡衣,也不敢去洗臉,坐在床邊小聲問:「您突然大駕光臨,有什麼緊要事情?」梅村站起身,突兀地在白士吾發青的臉頰上吻了一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小聲說:「有點急事要跟你商量——苗振宇的事情鬧大了!東京那邊都知道了。昨天,那個老松崎還向咱們要開了人……所以得趕快想辦法處理好這件事……」白士吾愣愣地望着又坐回到椅子上的梅村。這時,她已把大衣脫掉,露出淡藍色鑲著精美花邊的錦緞繡花旗袍。梅村見白士吾望着她不說話,又說道:「這件案子都是聽了你的報告,才辦成了這個樣兒——你總是說苗振宇跟曹鴻遠有關係,說他替共產黨、八路軍代買藥品……可是,你清楚,這苗老頭硬得很,動了多厲害的刑,他也不承認。再說那個曹鴻遠,除了裕豐藥房的一個司葯承認看見過他,說他到過裕豐藥房之外,其他人,包括槍斃了的華興,誰也不承認認識他……你看,現在,這盤棋該怎麼下好?」平常,梅村很少到白士吾家裏來。這次,因為松崎聯合了佐佐木正雄,向她發起了猛烈攻擊;她雖然瞧不起白士吾這個只配當玩物的角色,可是,心腹畢竟太少,她只好再次找到白士吾家裏來,這麼一本正經地向白士吾介紹情況——其實,這些情況白士吾都早已知道。只是,為什麼梅村今天這麼激動?為什麼急匆匆地來找他?莫非東京方面真的出了什麼事情?……梅村說話向來真真假假,難以相信。因此,白士吾猜不透真實原因,只怔怔地看着梅村不答話。半天,他才穎悟了似的趴在梅村耳邊說:「依我看,趕快銷贓滅跡——趁早把這些傢伙們全……」白士吾用手向自己脖子上一抹,嘴角閃過一絲獰笑,「既然這些傢伙都不想活,乾脆送他們見閻王爺去算了。」「看你這小子說得多輕巧!」梅村津子款款一笑,「那苗老頭是佐佐木正義的好朋友,佐佐木正義的哥哥是什麼人?難道你不知道!」「當然知道!可是,幾個中國人——就算是苗振宇那樣有點來歷的中國人,殺他千兒八百的算個什麼!咱們特遣組殺的中國人頭串成糖葫蘆,夠全北平人吃的啦!」梅村用高跟皮鞋的鞋跟踢了白士吾的腳丫一下,眉毛挑得高高的:「小白,我說你是個雛兒,你還真是個沒長全毛的小玩意兒。干咱們這行的,哪能夠不處處留神,多長十個八個心眼兒……今天跟你商量事兒,我沒有把你叫去,卻自個兒大冷天跑來了,為的就是除你我之外誰也不知道這件事。我現在當然想幹掉這幾個為八路買葯的中國人,可怎麼個干法,得動動腦筋,不能叫他們抓住把柄,不能叫他們看出是我梅村把他們殺了……你還不知道吧?佐佐木正義又去找了老松崎。松崎這幾天對我的行動更加註意了。不幹掉這傢伙,我梅村的日子不好過!」「佐佐木正義又找了松崎?……那還不是為了救姓苗的老傢伙。可梅村小姐,那個懰菕是誰呢?」梅村用手指頭在白士吾額頭上用力戳了一下,笑道:「別裝糊塗了!松崎那頭老狗熊,聯合了那位最高指揮官,恨不得一口吃掉我。你還不知道,昨個夜裏我已經得到可靠消息:他們在東京大本營那兒告了我的狀……所以,必須立即幹掉苗振宇!還不能露出是咱們乾的——要借別人的刀下手……」「怎麼借刀?」「咱們公開放出苗振宇,半路上叫『游擊隊』給截擊,趁亂打死老傢伙。」「那又該借用皇協軍了?……」白士吾探出頭來問。

「你認為任尚祖這個人怎麼樣?」梅村忽然問起白士吾的好友來。

「我看他忠於大日本皇軍,忠於大東亞聖戰。和我一個樣——死心塌地!」「可是,我聽說,他跟松崎有過來往。」白士吾忍不住笑了:「松崎不也是天皇陛下的股肱之臣嘛!他對我說過,松崎拉過他,想叫他當北平憲兵司令部的情報員。他因為跟我知心,才不願意給松崎干……他跟我是莫逆之交,什麼事兒都不瞞我。我看這個人是信得過的。」「你認識鍾懷這個人么?他是十二團的團長。」「我看,您對這位年輕的團長很垂青,怎麼又問起我來了?

「別瞎扯!干咱們這行的,對什麼人也信任,也不信任。……小白,我還得警告你,你的行蹤可得注意——松崎那老傢伙不是好惹的!你一個人別到處瞎亂跑。要多提防憲兵司令部那伙人……皇協軍的人倒是可以利用。」說着,梅村站起身對着鏡子梳了梳捲髮,又塗了點口紅。然後,轉過身——看白士吾站在穿衣鏡旁,乜斜着眼睛盯着她看個不停,就歪過腦袋,露出一副媚笑:「小白,我還漂亮吧?聽說,任尚祖給你介紹了一個漂亮女朋友,是真的么?」白士吾吃了一驚。怎麼,這件事也叫這個女妖精知道了?……

「給我介紹女朋友的人多著呢。可有你,我誰也不要。你一個人我還侍候不過來呢,哪有閑心再找別人。」「好,不談這些了。」梅村仍坐回椅子上,小聲對白士吾說,「目前,共產黨、八路軍在華北後方活動得挺厲害——根據地越搞越大,游擊戰越打越凶……為了配合軍事上的圍剿,更為了除掉老松崎這個心腹之患,在城市裏咱們就得加緊搜捕鎮壓這些親共分子!現在苗振宇這件事,我看必須這麼辦——你過來,我跟你說……」白士吾心裏早就有些痒痒,趁勢一下子斜倒在梅村懷裏,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臉……聽到最後,梅村推了白士吾一下,叫他起來,然後,咯咯地笑着,提高了聲音:「要快下手!就在明後天——。」白士吾頻頻點頭。愣了一下,猛地用雙臂抱起梅村,把她扔到自己的床上,喘吁吁地說:「過去,都是我在你的床上——今兒個,你也在我的床上——玩一玩!」…………

下午,白士吾正要帶着兩個人去找任尚祖——他最近升了皇協軍司令魏登榜的副官,經常住在北平城裏。還沒動身,辦公室里的電話鈴響了。

「喂!誰?是你——尚祖!我正要去找你……噢,噢……我明白啦!那我就自己去——吃飯、喝酒?那不必了。……好,好!盛情難卻,我六點鐘一定到。」五點半鐘,白士吾一個人走到特遣組的大門口,坐上他的包月車,直奔任尚祖約他去的地方——東單蘇州衚衕而去。到了一座紅漆小門的住宅前,任尚祖穿着一套整齊的皇協軍軍服,戴着大蓋帽,正站在街門口等他。兩人手拉着手,一同往院裏走去的時候,任尚祖笑嘻嘻地說:「羅小姐在這兒等着你呢!她對你還真有點兒意思……」白士吾拍拍大衣上的塵土,小聲說:「咱們先到一個僻靜地方談點要緊事。回頭再見羅小姐——她在這兒等我么?大哥,那太感激你了!」任尚祖沒有領白士吾走進燈火輝煌的正房,卻把他領到一間廂房裏。兩個人關好屋門,摸著黑說起話來。

「尚祖大哥,梅村小姐給了你一個重要差使——說實在的,這個差使還是我推薦給你的。事成之後,大哥你又得高升了!」「感謝你提攜——什麼重要差使?我能幹得了么?」「沒問題。只要把苗振宇……」白士吾貼在任尚祖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分鐘。

任尚祖遲疑了一陣慢吞吞地說:「特遣組殺人是常事。幹嘛費這麼大勁,還要把他們弄到城外去殺掉?」「咱們倆是知心朋友,我都告訴你——苗教授不是一般的老百姓,他是咱們最高指揮官兄弟的好朋友,他開的那個藥店還是松崎特務機關長當的保證人。放了這個人,絕對不行;殺了這個人,梅村又怕最高指揮官跟松崎三郎找她的毛病,還怕社會輿論……所以她才想出這個金蟬脫殼巧連環的主意。大哥,你明白了么?」「晤,是這樣兒……」任尚祖沉吟一下,「總這麼裝着抗日游擊隊干這個那個的,有什麼好處?我還是不明白梅村小姐的意圖。」「當然有好處!我告訴你,你可千萬別往外說——這都是梅村為了整掉老松崎出的點子……她還要上大本營去告他——他這個負責北平治安的憲兵司令,總叫抗日的八路軍、游擊隊在北平城裏橫衝直撞——她要叫老松崎吃不了兜著走。」「可這,還得去找我們皇協軍那位魏司令來調動軍隊吧?」「當然啦。我看魏司令還得調鍾懷團長跟你去執行這個任務。」「晤,什麼時候動手?我好做好準備,等候你們的命令。」「暫定明天上午,也許是後天。你聽我的電話好了。」「除了你的電話以外,我還聽誰的電話?都有什麼人知道這件事?還有誰指揮這件事?」任尚祖仔細詢問著。

「除了聽我的電話,你就聽梅村的。還有她那位機要秘書木村的。除了我們三個人,你可誰的命令也甭聽!」「好,我一定儘力去辦。不過,還得問一句,這幾個要殺的人,我都不認識。到時候,向什麼目標開槍呢?」白士吾笑着,捏住任尚祖的手:「苗振宇坐在佐佐木的汽車裏,你們到時候,派輛汽車跟在他們後頭……然後……」白士吾的聲音又放低了。

「行,我明白了。現在,該去看看你那位日思夜想的羅小姐了吧——她也許已經等煩了。」「對,尚祖,這件事全仗你成全啦!」「你不怕你那位梅村小姐吃醋么?」「她現在很忙——正忙着成立華北的各種反共組織。成立什麼新民會,顧不上管我了。我看透了這個妖精一一反正她玩我,我也玩她!……走,咱們快看看密斯羅去。」說着,任尚祖打開廂房門,領着白士吾直奔北上房,卻不見羅小姐的蹤影。白士吾急了:「怎麼?她到哪兒去了?」「小白,等一下,我去找找看——她也許到後院張太太家串門去了。」說着,任尚祖扔下白士吾,出了屋門,走過一個穿堂門進到里院去。不一會兒,他又回到屋裏,向坐在屋角、心神不寧的白士吾說,「羅小姐的母親管她很嚴。等了你一會兒,見你總不過來,她回家吃飯去了。小白,這可真對不起你……」白士吾掏出手絹用力擤了一下鼻子,皺着眉頭,說:「見這位小姐真比見九天仙女下凡塵還難!……既然這樣,我回去了。」「你就在這裏吃飯吧,咱哥倆好好痛飲幾杯。」「不吃飯了,我得走。一會兒,梅村還叫我派人把喬國玉護送上火車站去,叫他趕快離開北平城呢。」「幹麼倒叫他趕快離開北平?」任尚祖小聲在白士吾耳邊問。

「梅村這浪娘們鬼花招多著呢。還不是怕喬國玉給她泄密。尚祖,後天,我想親自到羅小姐家裏去一趟,親自向她母親提親——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喜歡她?因為,因為她長得像我那個失去的柳明……噢,前些天在保定我還見到她呢。可惜……唉,不說了。尚祖,別忘了明天的重要任務。」「好,明天我一天不出屋,專等你的電話。」兩個人說着來到大門口外,任尚祖目送白十吾坐上帶棉篷的三輪車,一直到車子消失在衚衕口,才轉身走進自己家裏,把兩扇街門緊緊關上。

對於白士吾這條走狗,不僅共產黨的領導張怡相收拾他,連那個老謀深算的特務松崎,也意識到要想擊敗與他爭權奪勢的梅村,也必須捉住白士吾。松崎斷定這個梅村的心腹,又是梅村的情人,一定知道不少梅村的陰謀詭計。只要對白士吾略施苦刑,這個闊少出身又吸起白面的傢伙,一定會吐出一些重要的情報來,那麼擊敗梅村就大大加重了砝碼。於是,他派人突然逮捕了白士吾。

剛吃過晚飯,佐佐木家的電話鈴響了。苗夫人拿起話筒一聽,心裏立刻緊張起來——電話里是曹鴻遠的聲音,說有個急病人懇求博士給診治。萬望博士答應,以便及時把病人送到博士家裏。

苗夫人聽罷,用微微發抖的聲音回答:「請等——一下,我去問問博士,看他是不是有工夫……」苗夫人望望站在電話旁邊的佐佐木,放下聽筒,把佐佐木拉到離電話稍遠的地方,小聲說:「曹——來電話了。好像有緊急事要見你——你看怎麼辦?」「我去把他接來!」佐佐木毫不猶豫地回答,「你問他病人住在哪裏,我去車子把病人接來。」半個小時后,華媽媽扶著一個身穿棉袍、頭戴呢帽、用厚圍巾把整個臉部包得嚴嚴實實的男子下了汽車,走進了佐佐木的家門。

為了保證不出意外,佐佐木是親自去楊非家接來這個「病人」的。平時,他也曾做過這類事情——把求到門上的病人,親自接到家中或送到醫院。在他家中,也有些必要的檢查設備,好像一個小門診所。

今晚,佐佐木親自去接這個「病人」,心裏很不平靜。他雖曾接受曹鴻遠的意見去找過松崎——這次見面,松崎的態度也果然變了,表示要幫助救出苗教授。可是幾天來,苗教授音訊杳無,佐佐木十分不安。如今,曹鴻遠突然要求登門造訪,他猜到一定有緊急情況,心裏就更加忐忑。

鴻遠坐到診室里,華媽媽在外邊「守候」。不一會,佐佐木穿着白罩衫進來了。苗夫人也進來了,她還得擔任翻譯。

鴻遠解下大圍巾,摘下帽子,見屋門關好了,忽地,兩手分握住圍在身邊的佐佐木和苗夫人,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們,壓低聲音說:「情況有點緊急。梅村要下毒手了!」「呵,下毒手——要向振宇下毒手?……」苗夫人忘了當翻譯,直接向鴻遠驚慌地發問。

佐佐木也沉不住氣了,着急地用中國話問:「你是說——苗桑危險了么?」鴻遠仍然緊握住兩個人的手,點點頭:「剛才得到確實消息——梅村在兩天內就要處死……而且是用陰謀……」他沒法說出「苗教授」三個字,這三個字會使苗夫人經受不住,也會使佐佐木悲痛難忍。所以,鴻遠躊躇著,只是越來越緊地握住他們的手。

苗夫人掙脫了鴻遠的手,倒在一把椅子上,雙手蒙住臉,要哭出來——也許要昏厥過去。鴻遠緊跟在她身邊,扶住她,小聲在她耳邊說:「伯母,不必着急!我們已經有了佈置,一定要救出教授來……現在,必須請佐佐木博士馬上找到松崎。」苗夫人聽了鴻遠的話,慢慢站起身來,走到佐佐木身邊——這位博士因為聽到這不祥的消息,也坐在一隻小凳上,雙手抱住低下的頭。

「佐佐木桑,要救振宇,只有請你再次出馬去找松崎,告訴他這個消息——請他想辦法打破梅村的陰謀。」佐佐木用沉痛的目光望望苗夫人,又望望鴻遠,正想說什麼,只聽鴻遠用鎮定的聲音說:「今天傍晚,松崎派人秘密逮捕了白士吾,他也許已經知道了梅村的陰謀……不過,您還是應該趕快去找他面談,把苗教授的危急處境告訴他,要求他趕快想辦法制止梅村的陰謀實現。您要揭露梅村,這個陰謀是針對他松崎來的。這樣,便會激起松崎更大的惱火。這對於救苗教授是有利的,也是必需的。」苗夫人做了翻譯后,佐佐木仰起臉問鴻遠:「松崎要問我這個消息從何處來,我怎麼答覆他?」「您就說梅村身邊的使女小吉芳子告訴您的——芳子本來就和您有來往嘛!」佐佐木仍然憂慮著:「松崎真的會願意去救苗桑么?……」說着,轉身對苗夫人低垂下頭——他的頭髮已經有些花白了,此刻這花白的頭微微顫動着。它表示佐佐木的內心是激動?是悲痛?還是憤怒?……忽然,他仰起頭來,似乎下了決心:「嫂夫人,請安心。我現在就去找松崎。如果他不在,我就一直等到他回來,把苗桑的危險處境告訴他。這次一定要請他出馬。他不答應救出苗桑,我就不回來!」苗夫人握住佐佐木的手,握得那麼緊。

「佐佐木桑,你去吧!我們等待你的好消息……」苗夫人拭去滾在腮邊的淚水,看看鴻遠,繼續說,「叫曹在這裏等你好么?他想知道松崎對這件事究竟是什麼態度。」佐佐木點點頭,剛要走出診室的門,抱着帽子、大衣、圍巾、手套的菊子夫人悄悄走了進來。她一言不發,默默地幫助丈夫脫下白罩衣,替他穿上大衣,系好扣子,戴上帽子,圍好圍巾,甚至連手套都替他戴好——好像丈夫是個病人,又像丈夫要出遠門、長期別離似的。她用飽含憂慮的深情目光望望丈夫,又望望苗夫人和鴻遠,最後一把抱住苗夫人的肩膀,用柔婉的低聲在她耳邊說:「嫂夫人,請安心!他會儘力的……」菊子的動作和短短的兩句話,給了苗夫人——也給了不懂日文的鴻遠多麼深沉的慰藉呵!多麼真摯的友情!多麼深切的關注!人生——在短促的人生里,尤其在兩個不同的民族中,能夠有這麼深厚綿長的情誼,這是幸福,是人生中最大的喜悅!

佐佐木一個人坐車走了。菊子總是那麼乖覺,當丈夫一走,她就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苗夫人心如刀割。可是,她已經有了一些鍛煉,對於即將發生的事變也已有了一些精神準備。她用默默含愁的眼睛望着鴻遠,許久說不出話來。後來,忽然像才想起來似的告訴鴻遠;佐佐木已安排她代理苗教授在華北支店的工作,而且為了掩護她,每天下午他都要抽出一點時間到支店看看,然後用汽車把她接回自己家中。苗夫人沉了一下,又低聲說:「你叫發往正定的藥品——磺胺噻唑、磺胺嘧啶各二百磅,金雞納霜二百磅,紅汞五萬克,千片一瓶的阿司匹林一千瓶……前天和昨天都如數發走了。」在這般危急時刻——在心愛的丈夫即將喪失生命的危急時刻,苗夫人忽然說出的這些藥品的名稱和數目……剎那間,像大海的滾滾波濤,猛烈地衝擊著鴻遠年輕易感的心,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淚水……半天,他抬起頭,發紅的眼睛閃耀着尊敬、感佩、悲痛——同時也摻和著喜悅的光焰,投向苗夫人的身上。他深深感到,在這個平凡的女人身上,已經出現了一種不平凡的東西……她覺醒了,隨着丈夫的覺醒,她站起來了。「群眾——這就是群眾動員起來后的偉大力量么?」他激動地想。漸漸,他平靜下來,對陷入沉思中的苗夫人說:「伯母,您的工作做得很好。我們常說,一個人倒下了,千萬個人又站了起來。教授遭了不幸,您立刻代替了他的工作。可見,我們抵抗日本法西斯的力量是巨大的……您可以放心,就是松崎不肯去救教授,我們也會有辦法救出教授的!」「你們有什麼辦法?可以對我說么?」苗夫人早就想問的話,直到這時才張嘴。

「當然可以。我們已經掌握了一部分同情抗日的武裝力量,到時候可以把苗教授救出來……儘管有些冒險,也絕不能叫梅村的毒計得逞!我們的做法是將計就計……」「呵,你們都是好人!……都是多麼可愛的人!……」苗夫人,異常激動地說着,淚珠兒雨點似的刷刷流下。

約摸夜晚十點鐘的時候,佐佐木的汽車喇叭聲在大門外一響,屋裏的兒個人——苗夫人、鴻遠、菊子,以及華媽媽都像聽見巨雷轟響般的一驚,個個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苗夫人和菊子立刻向大門口奔去。

佐佐木邁著大步走進客室。大家都不出聲音地等待着他說話。這情景非常像犯人在法庭上等待法官的宣判,又像後方的人們在等待前線傳來勝利或是失敗的消息。

佐佐木進屋后,摘下帽子先向鴻遠和苗夫人點點頭。幾個人同時仰頭望着他。他卻不露聲色,任由菊子幫助他把大衣、手套脫下、放好,隨便往鴻遠身邊的沙發上一坐,打火點着了紙煙,慢慢吸著。

「見到松崎沒有?你怎麼不把消息趕快告訴嫂夫人呢?」菊子善解人意,看出苗夫人和鴻遠焦急的神態。

佐佐木皺緊眉頭,輕輕吁了一口氣,緩緩地說:「怎麼告訴諸位好呢?我向松崎說了從芳子口中聽到的緊急情況以後,這位先生只是點頭微笑——好像他已經全都知道了。我向他要求一定要保全苗桑的生命,不能叫梅村這個壞女人害苗桑——我還說這也就是害他松崎和我的哥哥……而他呢,奇怪,這個人平常急躁暴戾,今天反倒那麼鎮定自若、不慌不忙。只對我說:」佐佐木桑,你放心好了,叫苗夫人也放心。苗教授不會被害的……『除此之外,他再也不說別的,一句如何確切行動的話也沒有——空空洞洞。為此,我很不安。因為他過去也說過類似許諾的話……「沉默。世界好像頓時消失了。

「嫂夫人,你看,我所做的結果就是如此。我對不起你和我的摯友……」半天,佐佐木又說了這兩句話。

苗夫人作完翻譯后,忽然喜形於色地說:「佐佐木桑,你做得很好!松崎既然這樣對你說了,我看,振宇會得救的。那個老狐狸當然不會把他的打算先告訴你。你想想,他是幹什麼的?和梅村還不都是半斤八兩!」鴻遠許久沒有出聲。大家的眼睛都望着他。

「苗夫人的看法有道理。佐佐木博士,您不必失望,苗教授會得救的。估計一兩天內,他就可以和我們在一起了。」鴻遠的話真摯、誠懇。可是,佐佐木仍然像個考試沒有及格的小學生,強作笑顏說:「請原諒我的——過於多慮的心情。聽了嫂夫人和曹先生的話,我改變了看法——我十分希望苗桑一兩天內就能和我們相聚在這個房間里……」大家都又沉默了。

多麼難熬的漫漫長夜呵!幾個心兒緊貼在一起的中國人和日本人,就在這隆冬寒冷的夜晚,一起圍着火爐坐着,一起等待着——等待着黎明,等待着拂曉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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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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