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夜,黑沉沉,陰森森,樹木發出嗚咽的響聲,朔風凜冽襲人,街頭冷冷清清。可是,前門車站的拱形門裏,卻還有黯淡的燈光照在往來不絕的旅客身上。站台一邊,一列開往太原的列車就要開車了。列車上用日文播講了乘客應當注意的事項后,接着又用中文播講。這時,在二等車廂里進來了一個年輕乘客。他穿着藏青色呢子大衣,戴着禮帽,手提一個小旅行包,在靠近車門的一個不大引人注意的角落裏坐了下來。這個人面目清秀、臉色蒼白,金絲眼鏡後面的一雙大眼睛,顯得憂鬱而陰沉。他斜靠在彈簧座位上,剛一上車,就一根接一根地猛吸著紙煙。他不時對周圍的旅客似乎有意無意地瞥上一眼,接着,又夾着紙煙茫然地陷入沉思中……

這個人是白士吾。

松崎捉了他,得到了所需要的情報后,又把這個沒用的廢物放了。雖然梅村對他仍像過去一樣親昵,又給他放送了《櫻花之淚》。可她越是這樣,白士吾卻越感到恐懼。他不由得想到,像梅村這樣心毒手狠的人,絕不會輕饒他這個叛賣她的人。他心裏明白:松崎和佐佐木正雄所以能夠擊敗梅村,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向松崎提供了炮彈——承認了替梅村販賣鴉片和做了種種壞事。這天,他正在恐懼和憂慮中,忽然任尚祖找來,說自己沒完成梅村交給他的任務,也很害怕梅村追究,想逃走。這一下,正中白士吾的下懷。他一邊喝着白蘭地酒,一邊問任尚祖:「你也想走?……咱倆想到一塊兒去了!我也怕那個臭貨饒不了我……你打算上哪兒去?」「我還沒想好……總得找個梅村沒辦法捉住咱們的地方。」任尚祖滿面愁容,斜躺在白士吾卧房裏的小沙發上,一邊吸煙一邊嘆氣。

「你別發愁,我父親的門路多,回頭我跟他商量,他准同意我走。他能把我這唯一的寶貝兒子往鬼門關里送么?等決定了去向,我打電話告訴你——咱們可以用暗號聯繫……你要願意,咱們就一起跑。」兩人商量一番,任尚祖高興地走了。

白士吾把他近日的遭遇對父親說了。老頭子對兒子的處境自然十分擔心,只好同意並給兒子安排了逃跑的計劃:先逃到太原,那裏有他們的親戚;然後再從太原轉到內蒙古的喀拉沁王爺那裏——這個蒙古親王是他的姨父,正在替日本人籌建蒙疆反共政府。白士吾到了那裏,改名換姓,既可逃避梅村的追捕,又可在他姨父手下得到官職。於是,兩天來,白士吾在梅村面前大獻殷勤,裝出一副要賣力去捉曹鴻遠的樣子。

他把這個計劃告訴了任尚祖,並約他在前門車站碰面。在這個黑沉沉的夜晚,他沒有坐自己的包月車,只在街頭雇一輛三輪車來到車站;在大門外等了好一會兒,不見任尚祖來,火車快開行了,他只得一個人悄悄溜進二等車廂里。

列車已經開動了。他暗暗向車廂各處掃視一周,見沒有可疑的人跟蹤他,這才放下心來。因為倉促間沒有來得及買卧鋪,他只好半仰在周圍都空着的座位上,沉悶無聊地在黯淡的燈光下吸著紙煙。並偷偷地往紙煙里放上白面兒。

車到丰台,二等車廂里上來了三個男人、一個女人。其中一個中年人,頭戴禮帽,身穿灰色嘩嘰棉袍,外套深灰色呢大衣,戴着茶色眼鏡,唇上留着一撮黑胡。那個女人穿着華麗,和那個中年人好似是一對夫婦。另兩個人年紀輕些,穿戴也挺整齊。車廂里的旅客不多,這四個人卻都挨着白士吾身邊坐了下來——他心裏不禁暗暗嘀咕:這些人是幹什麼的?是不是梅村派人追下來了?……白士吾正在心神不寧地想着,坐在對面的中年男子卻彬彬有禮地說了話:「今兒個天氣真冷,風也大。這車廂里也不暖和。這鬼天氣出門辦事,真是受罪!」白士吾聽這人一口重濁的山東口音,神情挺和善,又像是跟自己說話,只好回答道:「是呀,這數九寒天出門就是受罪。」因為心煩,他沒有心思對這個陌生人多說話。只不過因為那個人衣着闊綽、氣派不凡,不得不應酬一句。

想不到那個人又跟他搭訕說:「先生,是公出么?您在哪兒下車?」「嗯,公出。在石家莊下車。」白士吾見這個素昧平生的人總跟自己絮叨,心裏更加厭煩,鼻子裏哼了一聲。黯淡的車燈照出他的臉煞白、灰暗。他又點燃一支紙煙,倚在軟椅的靠背上閉目養神,不再出聲。

見白士吾擺出這副樣子,那個愛說話的中年男人也不出聲了。他斜仰在靠背上歇憩片刻,對他身邊的人說:「王良,把提包里那瓶瀘州老窖拿出來。天挺冷,我想喝上一杯。喂,宋主任、桂秀,你們也來喝一杯。」一聽說喝酒,白士吾立刻睜開了眼睛。自從跟梅村混在一起,他學會了喝酒,而且酒癮挺大。今晚因為要逃跑,飯都沒顧上吃,渾身感到發冷,就更想喝上幾杯了。見對面邊座上一個二十多歲、穿着棉袍的人,把放在旁邊空位子上的手提包打開,從裏面拿出一瓶酒,並在桌角上磕開瓶蓋,然後拿起供旅客用的茶杯,給似乎是主人模樣的中年男人和那位宋主任、還有那位名叫桂秀的女人,各斟上半杯酒,把蓋子蓋嚴。接着,又從提包里拿出一大包五香醬牛肉放到小几上。醬肉包上還別着四雙用完就扔的日本式筷子。

中年男子和那位宋主任開始吃喝起來。那個女人卻不喝,把酒讓給了王良。白士吾飢腸轆轆,聞着撲鼻的酒香和肉香,就差涎水沒有淌下來了。這時,他主動和那個中年男子打起招呼:「二位先生,你們到哪兒去?」臉上露出一副討好的笑容。

「我們到保定去辦點公事。」中年男子笑着回答,「先生,您也有點冷吧?『煙酒不分家』,您要是能喝,就請同飲一杯如何?」「那太好了!謝謝,謝謝!」白士吾一聽有酒喝了,精神立刻活躍起來,「天氣這麼冷——喝點酒能夠暖和身體,還能夠解除煩悶……」說到「煩悶」二字,白士吾覺得不妥,趕緊剎住話頭。這時,他猛地一驚,發覺對面坐着的那個女人十分而熟——她、她怎麼跟柳明的模樣兒那麼相像——就像柳明的姐姐。他心中似喜、似憂,愣愣地有些呆住了。那個女人似乎體會丈夫好客的心理,親手拿過酒瓶,給白士吾的杯里,斟上幾乎滿滿一杯酒,雙手捧到他的面前。白士吾接過酒來,一邊雙眼望着那女人,也忘了這四個人是不是梅村派來跟蹤他的,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一氣喝了幾大口酒,然後放下杯,喘了口氣:「謝謝小姐!」他對那女人殷勤地道謝,又轉臉對中年男人說:「這瀘州大麴的味道真挺不錯!我平素就愛喝這種酒——這酒柔中有剛,別有一番滋味……啊,打擾您們幾位了,還沒有請問您們的尊姓大名,在哪兒恭喜?」那位宋主任二十多歲,穿着一身西裝,外套一件皮大衣,坐在對面那個女人的身邊。這時,他不卑不亢地說:「我們這位曲先生是上海有名的怡和洋行的副經理。我姓宋,是他手下對外部的職員。哦,先生,您貴姓大名?在哪裏恭喜?」白士吾接過曲先生遞給他的一大塊醬牛肉,大口地嚼著,又喝了幾口酒,支支吾吾地說道:「賤姓金,是北平朝陽大學法律系的學生……我有個女朋友在石家莊,我去找她……」白士吾酒喝得過猛,暈暈乎乎的,說話有點答非所問。

「啊,去找女朋友是樂事啊!怎麼我看金先生有點面帶愁容呢?」沒等白士吾說完,那位像柳明的女人笑着問他。

「啊,啊,……」白士吾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好一會兒,才說,「我是有點兒犯愁啊!因為、因為那個女朋友近來跟我疏遠了。所以,我才去找她……」那幾個人都笑了。曲先生風趣地說:「想不到金先生還是個多情種子——賈寶玉式的人物呢。『一醉解千愁』,您要是想喝酒,我還帶着一瓶呢。甭客氣,您儘管喝!」「不用了,這一大杯足夠了。謝謝,謝謝!」白士吾一大杯酒已快喝盡,連連擺手,嘆了口氣,「唉,『借酒澆愁愁更愁』!我不喝了,不喝了!……」他忽然清醒過來,意識到現在這種時候可不能多喝酒。於是,把杯子一放,斜靠在靠背上吸起煙來,閉着眼睛,像在想什麼心事。

那位曲先生不吸煙。宋先生吸著煙和白士吾搭訕說:「看來,金先生,您是位有錢人家的子弟啊。怎麼出門不帶個聽差呢?也省得這一路上冷清清地沒入侍候。」白士吾睜開眼睛凄然一笑:「偷着從家裏出來的,怎麼還能帶聽差!我父親不贊成我跟這位小姐要好,可是,我卻對她……」這時,他忽然想起柳明,也想起他對柳明吟過的那兩句詩。於是,帶着幾分醉意,皺起眉頭,雙眼又盯在像柳明的女人臉上,輕聲哼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幾位先生,您們可體會不到這種失戀的痛苦心情吧?」「哈哈!老了,我們都老了,哪裏還能像您這位少年公子風流多情……」曲先生的半杯酒也已喝盡,倚在靠背上打着哈哈說。

也許是職業病。白士吾雖然沾光喝了酒,卻對坐在自己身邊的四個男女放心不下。尤其是那兩個自稱姓曲的和姓宋的,雖然穿得闊氣,態度從容,連他們的聽差都穿着整治的黑市布棉袍,戴着禮帽。可是,白士吾卻不斷在心裏嘀咕:是不是梅村派他們跟蹤我來了?還是松崎派來的人?還是共產黨曹鴻遠那方面的人?這二等車廂里空位子不少,為什麼這四個人從丰台一上車,就都坐在我的身邊,包圍着我?……漸漸,他恐懼起來,也戒備起來。對那個十分像柳明的美人兒也顧不得多看了。在火車向前飛奔,發出轟隆隆的震響聲中,趁著那四個人都在閉目養神的工夫,他偷偷地把特遣組發給他的左輪手槍從西裝褲袋裏掏出來,放在厚呢子大衣口袋裏。一隻手還緊緊握住槍柄。他心緒不寧,不時用失神的眼睛偷偷向身邊的幾個人窺視一下——見他們似乎都睡著了,並沒有注意他。不過越是這樣,他越是放心不下。「三十六着,走為上着」——乾脆躲開他們換下趟車再走。這樣想着,他就注意起停車的站牌來。天快亮了,火車停在徐水車站。他看到,在徐水車站的站牌上,黑色指標的下一站是漕河。心想過了漕河就是保定了——那兒車站上會有梅村和松崎的眼線,不能在保定下車……嗯,乾脆在漕河車站下。這個車站小,停車時間短,說不定這節二等車廂還停在站外。再說,他的座位緊挨車門,下車很方便……

微明的曙色中,前面的漕河車站已隱約在望。列車速度減慢了,越來越慢。白士吾按捺住緊張不安的心情,先向整個車廂掃視一遍,見絕大多數的乘客都在打盹或熟睡。他又向身邊的四個人看了一眼——那個曲先生正打着鼾;另兩個男人,因睡熟而失去控制的腦袋,隨着火車的擺動搖晃着。只有那個女人神態端莊,似睡著了,又似閉目養神。這時,列車停了下來,但卻沒有駛進站內。他正奇怪,只見路旁一個鐵樁上的白底圓牌上,有四個紅色字體映入眼帘:「一旦停車」。白士吾知道,這「一旦停車」就是中國話的站外停車。他心頭一喜,這正是下車的好機會!於是,也不管那女人睡着沒睡着,他拎起身邊的小提包,輕輕地站起身來。正巧,一列由南而北的快車挾著颶風似的隆隆馳過,使得車廂里變得更加昏暗。趁此機會,他幾步躥到了車門旁,站着裝作觀看車外的景物。接着,一聲震耳的汽笛聲響起,列車震動一下,就徐徐開動了。這時,白士吾由右側車門一縱身跳了下去。這裏沒有檢票口,也沒有別的障礙物。他剛想朝一條小道上奔去,突然,像有把老虎鉗子猛地鉗住他——兩隻有力的胳膊把他緊緊抱住了。還沒容他回頭,一隻手同時攥住了他正要從大衣口袋裏掏槍的手,下了他的槍。直到又有一個人用繩子反綁起他的雙手后,白士吾才看清楚——正是與他同車的三個男人俘虜了他。

曲先生握著白士吾的手槍,說:「白士吾,你想逃跑么?我們奉了梅村少將之命,特來追捕你!」「啊,曲先生,您們是特遣組的人?……怎麼我不認識您們?」白士吾又驚又怕,疑惑地問。

「不必多問,跟我們走!」那個宋先生用手槍抵住他的後背——白士吾感到有個硬邦邦的東西頂着他,不得不順從地跟在那個名叫王良的後面,朝着前面一片野地走去。另兩個男人一邊一個夾着他;只有那個女人隨在他們身後,殿後似的快步跟着他們。

走出幾百步,白士吾忽然站住腳不走了。

「啊,曲先生,既、既然是梅村小姐派、派你們來捉我,那、那你們應當把我押、押回北平城裏啊!怎、怎麼不在車站等火車?……」清晨的嚴寒,再加上恐懼,白士吾渾身顫抖,說話哆哆嗦嗦。

曲先生緊挨他走着。見他不肯走了,微微一笑,說:「我們這次的使命,不光是來追你。梅村少將得到確實情報,那個共產黨曹鴻遠已經叫咱們逮住了。十分湊巧,捉住曹鴻遠的地方就在漕河附近,離鐵路線不遠的望鄉鎮上。就算你不在這兒下車,我們也得把你弄下車來——聽說你認識曹鴻遠,是真是假還得請你幫助我們弄清楚。白士吾,你也可以藉此機會帶罪立功嘛!」白士吾又是一愣。奇怪,他追捕了一年多的曹鴻遠神出鬼沒,一直沒有捉住,怎麼能夠被人在這麼個地方捉住了?他不相信!可那姓曲的說得頭頭是道,而且,看樣子不跟着他們走也不行。於是白士吾把心一橫,繼續跟着這幾個人沿着一條鄉村土道走下去。

走着走着,一隊日本兵迎面朝他們走來——像是在鐵道附近巡邏的。白士吾一見他們,渾身一顫,像要喊叫似的,宋先生的手槍立刻使勁在他背上一捅,輕聲喝道:「你這個逃犯,不許出聲!你敢喊,立刻斃了你!」白士吾戰戰兢兢地垂下了腦袋。

那個曲先生快步走到這隊日本兵面前,先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硬紙證件,遞給一個軍曹模樣的人,又用半日文半中文的話講了幾句什麼,並且用手指了指白士吾。那個軍曹一邊看證件,一邊連連點頭。白士吾被兩個人像把老虎鉗子緊緊挾著,又有一段距離,聽不清姓曲的講的什麼。最後,只見那個軍曹把手一揮,讓這五個人順着一條小道走了過去。

太陽升起來了,朝霞燦爛地映照着廣闊的原野。他們一行人背着太陽,不停地往偏西方向走着。

白士吾更加疑惑了。他的雙手被反綁着,又酸又疼,已經非常難受,再加上宋先生不斷用手槍捅他,逼他快走。他渾身無力,氣喘吁吁地又停住腳步不走了。那位面含微笑的曲先生,在旁邊給他打氣說:「白先生,你不必害怕。再走一段路就到望鄉鎮了。只要一捉住曹鴻遠,我們立刻給你鬆綁,立刻用捆你的繩子去捆那個姓曹的。現在,你再委屈一會兒,就快到了。」說着,一個農民從他們身邊走過。曲先生問這農民:「老鄉,這兒離望鄉鎮還有多遠?」「不遠,再走十五里就到了。」老鄉一邊回答,一邊驚奇地打量著這幾個奇怪的人。

約摸上午十點多鐘,終於到瞭望鄉鎮。

一瘸一拐、好像癱了一般的白士吾,剛一邁進這個鎮子,不禁渾身顫抖起來——原來在這個鎮子裏的許多牆壁上,都用白粉寫着十分醒目的大字標語:「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共產黨萬歲!」「擁護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一下子,白士吾好像掉進了萬丈深淵。本來已經煞白的臉,頓時變得面無人色……

他們往村裏走着,成群的小孩和大人跟在他們身後,好奇地望着、喊著。白士吾定了定神,對身邊的曲先生低聲問道:「曲先生,這、這是共產黨佔領的地方吧?咱、咱們怎麼到這個地方來了?」曲先生沒有理他,向一個老鄉打聽了村公所所在地之後,三個男人一齊推操著白士吾往一座臨街的高房走去。進到這座高房的院裏,曲先生先進了正房;宋先生和王良把白士吾的綁繩解開了,挾着他坐在院裏的台階上。由於捆綁的時間久了,白士吾的胳膊已經麻木,一鬆綁,他把雙手挪到胸前,一陣輕快之感,使他絕望的心裏,又浮上了一縷希望:莫非曹鴻遠真的在這兒?莫非那姓曲的真是日本方面的人?……他想着,就從衣袋裏掏出紙煙,抽出三支,想叫宋先生和王良兩個人也各吸一支。就在這時,從北屋裏走出一個人來。他的衣服沒有變——還是曲先生穿的嘩嘰棉袍、呢子大衣和皮鞋。可是臉變了,口音變了,臉上的鬍子、墨鏡也不見了——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張端正俊氣的長圓臉,猛地使白士吾打了個寒顫。接着,他就篩糠似的哆嗦起來。

「呵!曹、曹鴻遠!」白士吾喃喃著,突然覺得兩眼漆黑——幾乎暈厥過去。原來,那個曲先生就是曹鴻遠裝扮的。宋先生是鍾懷手下的一個參謀,王良則是鍾懷的隨從兵,他們被派來護送曹鴻遠回根據地。那個女的名叫路芳,因為北平存身不住了,組織上派她和曹鴻遠一同回到根據地去。

鴻遠身後還跟着一位三十多歲的農民。他們一齊來到白士吾的身邊。鴻遠恢復了他原來的北京口音,指著白士吾對那個農民說:「村長,這就是那個日本特務。我們吃完飯還得趕路。麻煩村長給我們弄點兒飯吃,並給我們找一個嚮導領路。」村長瞪着眼沒有說話。卻猛地躥到白士吾坐的台階前,「啪!啪!」兩個嘴巴狠狠地抽在白士吾瘦削的臉頰上。接着,指著白士吾的鼻子忿忿地罵道:「你這個該千刀萬剮的狗漢奸特務!我那老娘就是叫你們這些狗東西們殺死的!」村長一帶頭,院子裏的農民群眾像炸了窩的蜂群,一擁而上,喊著,罵着,哭着。拳頭、巴掌,雨點似的向白士吾的頭上、臉上和身上打去……把個白士吾嚇得雙手抱頭,魂不附體。曹鴻遠急忙攔住憤怒的群眾,高聲喊道:「父老鄉親們,不要打了!留着這個人對咱們八路軍還有用處。先叫他活幾天,把他交給咱們的抗日政府去發落吧!」村長也怕打壞了白士吾不好交待。就協助王良、宋先生和曹鴻遠前後護衛著把白士吾帶進了西屋。

群眾慢慢散去了,屋裏只剩下兩三個村幹部和鴻遠等人,大家圍着一張八仙桌坐下。這時,村長笑着對鴻遠說:「前天區長就來告訴我們,說有位曹鴻遠同志和一位女同志要從北平回根據地,要經過咱村裏,命令我們好好照顧。沒想到您還把一個大特務也給捎帶來了。哈哈……」村長和兩個村幹部都高興得大笑起來。

鴻遠指著宋先生和王良說:「多虧這兩位同志冒着危險護送我們。他們現在仍要回到北平去。麻煩村長派人護送他們到鐵路邊上。另外,還得派個帶槍的自衛隊員押差兒。」說着,鴻遠用手一指耷拉着腦袋的白士吾,「這個傢伙很壞,不老實就斃了他!」鴻遠從敵占區北平又回到了根據地的邊緣,又見到了日夜思念的抗日群眾和幹部,不禁神采煥發,歡快異常。

可白士吾呢,他昏昏沉沉恍若隔世似的聽着人們對他的怒罵。「啊!……」他閉着眼睛,心裏喃喃著,「曹鴻遠——曹鴻遠呀!我捉了你多日,不但沒捉住你,反而被你捉住了——我、我將是死是活呢?……」這時,只聽曹鴻遠對旁邊的女人說:「路芳同志,你也辛苦了。我想因為你長得很像一位名叫柳明的女同志,所以這傢伙……」他用手一指白士吾,「所以這個壞蛋就盯着你看個不停。想你一定很生氣。」「生氣?這種人能活捉住就好。生什麼氣?只是柳明和他……」她用手一指白士吾。

「他們曾經是朋友或者說戀愛過,柳明差點兒跟他去了日本。後來他們還是分道揚鑣了。」路芳在「七。七」事變后就認識柳明,也知道她後來去了抗日根據地。因為她長得和自己相像,就對她印象很深。當聽說她和特務白士吾曾相愛過,道靜忽然想起曾經和她相愛、同居了幾年的余永澤。這個人頑固、落後,也許早已墮落成了漢奸?……心頭不禁湧上一股「世事滄桑」之感。她為柳明掙脫了情感的桎梏,走上了革命道路而欣慶;也為自己跳出了余永澤的愛情牢籠,毅然走向廣闊人生之路而暗喜。人的命運常常由於某些機遇而變更,變得南轅北轍,大不相同。所謂失之毫釐,差之千里。柳明如果不是遇見曹鴻遠,她也許成了白士吾的妻子,過起紙醉金迷的生活來;而自己呢,若不是遇見了盧嘉川,那麼,也許永遠成為余永澤的附庸,在那狹小的天地里,碌碌無為地了此一生……屋裏人都出去了,道靜獃獃地望着白士吾那張蒼白、憔悴的臉,忽然,那張臉變成了余永澤瘦長的臉,他含着眼淚向她哀求:「回來吧!回來吧一一我不能沒有你……」道靜心裏一動,慌亂地想:「他現在在哪裏?」但她又立刻像驅趕蒼蠅似的叱斥自己:「去你的!……」。她驚然一驚,怎麼現在忽然想起這個人來?他應當早在自己心裏死去了,永遠地死去了。可是,他卻死而不僵。……道靜有些厭惡自己,怎麼在這麼緊張的時刻,卻忽然想起了不該想起的人和事。難道這就是知識分子的特點——多愁善感?應當懷念的是盧嘉川和江華,「他們現在在哪兒?」這麼一想,她的心情才好受了些,對盧嘉川並沒有犧牲而感到異常的喜悅。

林道靜在北平幫助地下黨張怡做學生工作和統戰工作,漸漸暴露了,日本特務注意起她來,組織上決定她和曹鴻遠一起撤離北平,回到根據地去。他們剛進入根據地,精神一放鬆,她立刻就浮想聯翩……「人呀,人呀,你真是的……」。她嘲笑起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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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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