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大家都在做着過鐵路的準備。

邊區抗日根據地的建立和發展,使入侵華北的日寇如芒刺在背,從北平直到石家莊一帶的鐵路沿線,敵人都派了重兵把守。因此,要通過這條封鎖線去平原,必須做許多準備工作。

就要出發了。這天上午,隊部通知大家準備好過路行裝:要盡量輕裝——一夜之間,要步行一百多里,一氣穿過鐵路兩旁的敵占區,東西多了,背不動,走不了。再就是要把鞋子補好——邊區婦女給部隊做的布底布面的黑布鞋,實在破得不能再穿,就可以領新的。

住在一個大院子裏的民運隊員都在紛紛整理行裝。王福來不整理自己的東西,卻坐在老鄉屋地的小板凳上,不知從哪兒弄來了大針、鎚子、錐子、細麻繩、破自行車胎、破布片,還有刀子、剪子之類的東西,補起破鞋來。他像個修鞋匠,身邊堆了十幾雙不知從哪兒撿來的破布鞋,眯縫着眼睛專心致志地縫補著。這個閑不住的人,早就琢磨著學起這門技術,現在,民運隊里誰的鞋破了,都找他修補。

王福來正用鎚子釘著后掌,苗虹跑進屋來,蹦蹦跳跳地笑着嚷道:「老少同志們,報告你們一個好消息!領咱們過路的部隊首長,你們猜是誰吧?」姑娘做了個鬼臉,還對身邊的吳華林吐了一下舌頭。

「你這個小喜鵲,到處亂喳喳!領隊的首長是誰?快說吧!別賣關子了。」吳華林瞪着苗虹,一本正經的樣子。

「你這個假正經,不告訴你!」苗虹佯作生氣,偏不說。

「不說?偏要你說!該喳喳的時候,你倒不喳喳了!」弄假成真,兩人竟打起嘴仗來。

這時,柳明走進屋裏來。斜眼睨著苗虹輕聲說:「又吵嘴了!你這個苗苗就是任性……」沒等柳明說完,苗虹跳了起來。

「你又說我了!」她噘著嘴,斜眼瞪着柳明,「也不問問誰是誰非,你們就會欺負我!」對待苗虹,柳明總像個大姐姐。關於苗教授被捕的消息,她怕苗虹知道了會難受,一直不敢向人透露。這會兒見苗虹那副嬌慣樣子,想到她的爸爸生死未卜,便抱住她的肩膀,親切地說:「是非有大有小,動不動就生氣。值得么?細菌那麼點的事兒,也當成個大毛毛蟲——我就是爭氣不賭氣。」柳明顯然有感而發。

「噗哧」一聲,苗虹笑了:「你這個醫學博士呀,滿腦子都是細菌、原蟲和病毒……」「你們爭論的事兒我都聽見了。不就一句話的事兒么,怎麼吵吵嚷嚷個沒完!」王永泰邊說邊走進門來,「領咱們過路的首長,就是咱們來邊區的路上遇見國民黨潰兵時,救了咱們的那位岩烽同志——他現在是挺進平原七支隊的支隊長。」正在低頭修鞋的王福來,聽了兒子的話,高興得抬起頭來,舉著一隻鞋子,說:「是他呀,那太好啦!」他扭頭問兒子,「他住在這村子么?回頭咱們看看他去。」「烏拉!烏拉!……」苗虹拍手喊了起來,「王大伯同志,您別修鞋了,現在,趁咱們這夥人都在這兒,還有點空兒,快去看看他吧!」大夥兒都贊成。王福來不修鞋了,苗虹拉上高雍雅,柳明找著聞雪濤,一伙人興沖沖地向另一條街上的支隊部走去。

剛一進支隊指揮部的院子,苗虹就喊了起來:「岩支隊長!還認識我們嗎?我們一起看你來啦!」岩烽穿着整齊的軍裝,神采奕奕地從屋子裏走出來。他熱情地和每個來人一一握手,笑着說:「認識!認識!你是王永泰。你是王福來大叔。你是柳明。嗯,你是吳華——林。你是高雍雅。你是聞雪濤……」他一個一個地說出他們的名字,最後把頭一揚,一副瀟灑的姿態,瞪大眼睛盯着苗虹說,「你這個小鬼——叫苗虹,會唱歌子對吧?現在一定又學會了許多新歌子,歡迎你唱一個!」對於岩烽的記憶力,大家感到十分驚異。他那種爽朗、真摯、平易近人的風度,使每個來看他的人深受感動。

岩烽親熱地把人們讓到屋裏。大夥圍着他坐下來,無拘無束,有說有笑。

王永泰說:「支隊長,聽說你就要帶領我們過鐵路,奔平原了。咱們過鐵路時打它一仗才痛快哩1」「打仗是挺有意思的事吧?我們沒有打過仗,還不知那是什麼滋味呢!」苗虹又開口了,而且學着岩烽的姿勢——開朗,喜歡擺擺手。

「同志們有準備打仗的思想,很好。槍杆子裏面出政權嘛!開闢敵後根據地,建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政權,不打仗是不行的。然而,不光是打仗,還有比這更複雜的鬥爭哩。」「什麼更複雜的鬥爭?」苗虹睜大了好奇的眼睛。

來看岩烽的人,都驚異地注意聽着。

岩烽環視眾人,笑了笑,扳動着指頭數落着,好像和好朋友在聊天:「我們除了要和鬼子、漢奸作長期艱苦的鬥爭以外,還要和國民黨反動派、地主、富農、資本家作鬥爭;同時,也還要和我們內部的『左』、右傾機會主義作鬥爭……你們想一想,要和這麼多方面作鬥爭,能說鬥爭不複雜嗎?隨着我們大批部隊和幹部挺進敵後,隨着深入地發動起廣大群眾,隨着戰爭的日益頻繁、激烈,各方面的鬥爭還將會更加激烈起來——同志們都要有這種思想準備呀!」坐在小凳上不斷用手敲著腦袋的高雍雅,忽然帶着嚴肅的神情,質問似的說:「支隊長,你不愧是老紅軍,一說話就一套一套的。可是我總覺得,那個島國能有多大兵力,還顧得上敵後嗎?趁這個時機我們去平原,準是一帆風順,富有詩意的。為什麼你要看得那麼……」他正想說下去,瞟見苗虹正朝他努嘴兒,趕緊把話打住了。

岩烽撫摸著挎在腰間的駁殼槍,看了看高雍雅,笑了起來:「同志,既然我說話你不相信,那我就不說了。不久,事實會跟你說話的——它比我有力量,一定會叫你相信的!」「嗯,看看吧。也許那時候我還是不相信……」「你們知識分子的腦袋瓜多幾根弦兒是怎麼的?怎麼任嘛事兒都得戧戧幾句……」王永泰不滿地打斷了高雍雅的話。

「你?!……」「支隊長,給我們講講長征的故事吧!聽說它是世界上最驚人的奇迹。」吳華林一看王永泰的話使高雍雅氣得漲紅了臉,急忙岔開話來。

岩烽站起身走到吳華林的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小吳,現在沒有時間講故事啦。今天午後,我們就要開始行軍。你們這一班人,加上另外一些幹部共同組成的民運隊,今夜就要跟着部隊一起過敵人封鎖的平漢線。鐵路線兩邊都有敵人的『愛護村』,所以要一口氣行軍一百三十多里。同志們,現在就去整理行裝吧!要盡量輕裝。整理好了,爭取睡上一覺。今夜不光要通宵行軍,說不定還要打仗呢。」高雍雅從近視眼鏡後面瞪着岩烽,驚惶地說:「過鐵路真會打仗么?」岩烽仍然面帶笑容握住高雍雅的手,卻把眼睛盯在柳明的身上,緩緩地說:「帶着你們這麼多幹部,過路的時候,我們會盡量避開敵人,絕不主動打仗。不過,仗總是要打的。過鐵路時不打,到了平原總得打。不打仗,怎麼能消滅敵人呢?抗戰怎麼能夠勝利呢?」「支隊長說得太好了!」王永泰和聞雪濤興奮得喊出了聲。其他人也點頭稱是。只有高雍雅聽不懂似的,茫然瞪大了他那雙深度近視的眼睛,不知在瞅什麼。

吃過午飯後,常里平把他帶領的民運大隊的隊員——五十多個將分配做地方工作的幹部,召集在一起。他叼著紙煙坐在一隻小凳上,對黑壓壓擠滿了一屋子的男女同志,慢條斯理地說:「同志們,要把隨身所帶的東西減到最低最低的限度——每個人不要超過十二斤。我們這裏絕大多數同志都是幹部,東西帶多了,過封鎖線時掉了隊,可就危險啦!就是這半天一夜,不帶任何東西,光走一百三十里也夠瞧的!所以,大家必須輕裝、輕裝、再輕裝!尤其是女同志更要輕裝……但是,每個人必須背上一條米袋子,這是咱們老紅軍的傳統。背上它,萬一到村裏找不到糧秣也餓不著。還有,過封鎖線時,不要掉隊,不要說話,不要咳嗽……呵,還有一點,鞋子問題也很重要。每個人都要在鞋幫上縫上兩根布帶子,把帶子在腳面上繫緊、系牢,要系得結結實實的。那麼,你的鞋子,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會丟失了。」常里平說到這裏,回過頭來對坐在門檻上還在縫補鞋子的王福來說,「老王同志,你怎麼還在補破鞋?又弄了那麼一大堆,一會兒就要出發了,你真是……」常里平將頭一擺,沒有說完他要說的話。

會散了,各人都忙着準備出發的事兒。柳明走到街上去看老鄉家一個有病的孩子——這孩子昨夜發高燒,柳明聽說了,儘管心情很不好,還是去給他看了病、送了葯,如今快要出發了,她不知孩子的病情如何,就抽空趕快去看看。剛走到街上,迎面碰上了常里平。

「啊,小柳,快出發了,你還要到哪兒去呵?」每次碰見柳明,只要得機會,或者旁邊沒人時,他總要找個話茬兒跟柳明說幾句。

「去看老鄉家一個有病的孩子。」柳明說完,扭頭就走。

「可貴,可貴!」常里平追在柳明身後,讚歎地說,「你這種精神太可貴了!小柳,你從來沒走過這麼遠的路,經過這麼長的行軍,而且還要過封鎖線,夠累的!小柳,把你的米袋子、行李都放在我的馬上吧——我有馬褡子,你的東西全可以放進去,沒問題。」柳明扭頭問:「你這位隊長的馬褡子裏,能裝下五十多個人的米袋子和行李么?」常里平一怔:「小柳,別說笑話了。那些小夥子們的東西,當然讓他們自己背着。你是個女同志嘛,又是醫生……」「我背得動!別人的東西你都不管,單叫我把東西放在你的馬褡子裏——我不幹。」姑娘說着,頭也不回地朝大街的一頭跑過去。

常里平站在原地,用微微含愁的眼睛望着那苗條、倩麗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好像吟詩似的自語道:「艷如桃李——冷若冰霜……唉,真是、真是……」午後三點鐘,春寒中的太陽早早地壓上山頭。民運隊隨着支隊出發了。

八路軍戰士們,個個背着漆著紅色五角星的大斗笠,身穿灰色軍裝,打着整齊的綁腿,腳上穿着紅軍鞋——一種用各色布條編織成的又輕便又結實的鞋子,挎著各式各樣的槍支、大刀,威風凜凜,雄壯整齊。

大隊人馬從依依惜別的老鄉身邊大步走了過去。民運隊被安排在隊伍的當中。當他們看見前面的戰士,迤邐地拉開間隔爬上了對面的山崗時,這才開始邁步——在他們後面,還有長長的隊伍。

紅彤彤的晚霞,照得山頭藍一塊、紫一塊、綠一塊、黃一塊,恰似一張五彩繽紛的地毯。一條山道盤旋而上,像條巨龍似的,翻騰著,飛舞著。隊伍就在這巨龍身上漸漸遠去,漸漸消失在山的那一邊。

隊伍浩浩蕩蕩地行進著。

柳明穿着灰色棉軍裝,腰裏系著一根寬皮帶,腿上打着綁腿,漆黑的短髮壓在軍帽下,輕盈敏捷地背着背包邁著大步。苗虹和她的打扮完全一樣,只是打上綁腿以後顯得比以前高了一些。她們兩人並肩走着,苗虹一邊走,一邊領着大家唱歌。從前在學校時,柳明只顧用功,不大唱歌。自從到了山區后,這些參加了抗戰的青年人,個個都變成了歌唱家,成天有空就唱。柳明受了感染,也喜歡唱歌了。但是今天,她卻沉默著沒有張口。

「明姐,今天你怎麼不唱歌了呵?唱,多高興,唱吧!」說着,她領頭大聲唱起來: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腳踏着祖國的大地,背負着民族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的「罪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作一次最後的鬥爭!

……

歌聲此起彼伏,回蕩在山嶺峽谷間,彷彿有千萬個人在同聲引吭高歌。它震撼着天宇,震撼着群山,震撼着每個青年人的心弦,使他們更加昂揚地甩開大步,學着老八路的樣子,奮勇前行……

高雍雅總想挨着苗虹身邊走。但苗虹卻躲着他,老跟柳明在一起。高雍雅先是忍着不出聲,後來忍不住了,跑到苗虹身邊,歪著腦袋凝視着苗虹的臉,輕聲咕噥著:「苗苗,我為了你,已經什麼都犧牲了。可是,你,你為了我——怎麼連腳步都不肯犧牲一下。……同我靠近一點走,都不行么?……」苗虹咯咯地笑了起來,探著腦袋問:「小高,你為了我?我為了誰呀?……快走吧,詩人!我不愛聽你這些廢話!」高雍雅背着背包,汗水淋淋,無可奈何地去追趕前邊的男同志。他一邊走,一邊還不住回頭望着苗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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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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