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11)

中國人是最喜愛和平的,可是中國人並不是不打架。愛和平的人們打架是找著比自己軟弱的打,這是中國人的特色。軍閥們天天打老鄉民,學生們動不動便打教員,因為平民與教員好欺侮。學生們不打軍閥正和軍閥不惹外國人一樣。他們以為世界上本來沒有公理,有槍炮的便有理,有打架的能力的便是替天行道。軍閥與學生都明白這個道理,所可怪的是他們一方面施行這個優勝劣敗的原理,一方面他們對外國人永遠說:「我們愛和平,不打架!」學生們一方面講愛國,一方面他們反對學校的軍事訓練。一方面講救民,一方面看着軍閥橫反,並不去組織敢死隊去殺軍閥。這種「不合邏輯」的事,大概只有中國的青年能辦。

外國的中學學生會騎馬,打槍,放炮。外國賣青菜的小販,也會在戰場上有條有理的打一氣。所以外國能欺侮中國。中國的學生把軍事訓練叫作「奴隸的養成」,可是中國學生天天喊「打倒帝國主義」!設若這麼一喊就真把帝國主義打倒,帝國主義早瓦解冰消了!不幸,帝國主義的大炮與個個人都會打槍的國民,還不是一喊就能嚇退的!

是個新青年,打過同學,捆過校長,然而他不敢惹迫着譚玉娥作娼妓的那個軍官。

那個軍官是非打不可的東西!

不打,也好,為什麼不把他交法庭懲辦?嘔!趙子曰不好多事!不好多事為什麼無緣無故的打校長一頓?

是怕事!是軟弱!是頭腦不清!他一聽兵隊兩個字,立刻就發顫,雖然他嘴裏說:「打倒軍閥!」一個野獸不如的退職軍官還不敢碰一碰,還說「打倒軍閥!」

軍閥不會倒,除非學生們能領着人民真刀真槍的干!軍閥倒了,洋人也就把大炮往後拉了!不磨快了刀而想去殺野獸,與「武大郎捉姦」大概差不了多少。

沒有「多管閑事」的心便不配作共和國民!沒有充分的軍事訓練便沒有生存在這種以強權為公理的世界的資格!

辭了閻家的館,給周少濂寫了個明信片辭行,鯰出溜①的往北京跑。怕那位軍官找他打架!

這兩個來月的天津探險,除了沒有打槍放火,其餘的住旅館,吃飯店,接吻,吸煙,趙子曰真和在電影兒里走了一遭似的。

他坐在火車上想:

到底是京中的朋友可靠呀!閻乃伯們這群滑頭,吃我喝我,完事大吉,一點真心沒有!

也別說,到底認識了幾個官僚,就算沒白花錢!

譚玉娥怪可憐的!給她三十塊錢,善事!作善事有好報應!

…………

當趙子曰在天津的時候,天台公寓的人們最挂念他的是崔掌柜的和李順。兩個來月崔掌柜的至少也少賣十幾斤燒酒,李順至少也少賺一兩塊錢。趙子曰雖然不斷稱呼李順為混蛋,可是李順天生來的好脾性,只記着趙子曰的好處,而忘了「混蛋」的不大受用。況且趙子曰罵完混蛋,時常後悔自己的鹵莽而多賞李順幾個錢呢。

崔掌柜的是個無學而有術的老「京油子」。四方塊兒的身子,頂着個葫蘆式的腦袋。兩隻小眼睛,不看別的,只看洋錢,長桿大煙袋永遠在嘴裏插著:嘴裏冒煙,心裏冒壞;可是心裏的壞主意不象嘴裏的煙那樣顯然有痕迹可尋。

李順呢是長瘦的身子,公寓的客人們都管他叫「大智若愚」。因為他一吃打滷麵總是五六大紅花碗,可是永遠看不見臉上長肉。兩隻銹眼,無論晝夜永象睡著了似的,可是看洋錢與銅子票的真假是百無一失。所以由身體看,由精神上看,「大智若愚」的這個徽號是名實相符的。

李順正在公寓門外擦那兩扇銅招牌,一眼看見趙子曰坐着洋車由鼓樓後面轉過來。他扯開嗓子就喊:「趙先生回來啦!」

這一聲喊出去,掌柜的,廚子,賬房的先生,和沒有出門的客人,哄的一聲象老鴉炸了窩似的往外跑。搶皮箱的,接帽子的,握手的,問這兩天打牌的手氣好不好的……,問題與動作一陣暴雨似的往趙子曰身上亂濺。李順不得上前,在人群外把鎮守天台公寓一帶的小黑白花狗抱起了親了一個嘴。

在紛紛握手答話之中,把眼睛單留着一個角兒四下里找歐陽天風,沒有他的影兒;甚至於也沒有看見武端與莫大年。他心中一動,不知是吉是凶,忙着到了屋中叫李順沏茶打洗臉水。

「李順!」趙子曰擦著臉問:「歐陽先生呢?」「病啦!」

「什麼?」

「病啦!」

「怎麼不早告訴我?啊!」

「先生!你才進門不到五分鐘,再說又沒有我說話的份兒——」

「別碎嘴子!他在那兒呢?」趙子曰扔下洗臉毛巾要往南屋跑。

「他和武先生出去了,大概一會兒就回來。」李順說着給趙子曰倒上一碗茶。

「李順,告訴我,我走以後公寓的情形!」趙子曰命令著李順。

「喝!先生!可了不得啦!了不得啦!」李順見神見鬼的說:「從先生走後,公寓裏鬧得天塌地陷:你不是走了嗎,歐陽先生,其實我是聽武先生說的,和莫先生,也是聽武先生說的,入了銀行;不是,我是說莫先生入了銀行;在歐陽跟莫先生打架以後!——」

「李順,你會說明白話不會?說完一個再說一個!」趙子曰半惱半笑的說。

「是!先生!從頭再說好不好?」李順自己也笑了:「你不是走了嗎,歐陽先生想你的出京是李景純先生的主意。所以他天天出來進去的賣嚷嚷,什麼瘦猴想吃天鵝肉咧,什麼瘦猴的屁股朝天自己掛紅咧;喝,多啦!他從小毛猴一直罵到馬猴的舅舅,那些猴兒的名字我簡直的記不清。乾脆說吧,他把李先生罵跑了。先生知道李先生是個老實頭,他一聲也沒言語鯰出溜的就搬了。李先生不是走了嗎,莫先生可不答應了。喝!他紅臉蛋象燒茄子似的,先和歐陽先生拌嘴;後來越說越擰蔥,你猜怎麼着,莫先生打了歐陽先生一茶碗,一茶碗——可是,沒打着,萬幸!武先生,還有我們掌柜的全進去勸架,莫先生不依不饒的非臭打歐陽先生一頓不可!喝!咱們平常日子看着莫先生老實八焦的,敢情他要真生氣的時候更不好惹!我正買東西回來,我也忙着給勸,可了不得啦,莫先生一腳踩在我的腳指頭上,正在我的小腳頭上的雞眼上莫先生碾了那麼兩碾,喝!我痛的直叫喚,直叫喚!到今天我的腳指頭還腫著;可是,莫先生把怒氣消了以後,給了我一塊錢,那麼,我把腳疼也就忘了!乾脆說,莫先生也搬走了!」李順緩了一口氣,接着說:「聽武先生告訴我,莫先生現在入了一個什麼銀行,作了銀行官,一天竟數洋錢票就數三萬多張,我的先生,莫先生是有點造化,看着就肥頭大耳朵的可愛嗎!莫先生不是走了嗎,歐陽先生可就病了,聽武先生說,——武先生是什麼事也知道——歐陽先生是急氣悶郁;可是前天我偷偷的看了看他的藥水瓶,好象什麼『大將五淋湯』——」

「胡說!」趙子曰又是生氣又要笑的說:「得!夠了!去買點心,買夠三個人吃的!」

「先生!今天的話說的明白不明白?清楚不清楚?」李順滿臉堆笑的問。

「明白!清楚!好!」

「明白話值多少錢一句,先生?」

「到月底算賬有你五毛錢酒錢,怎樣?」趙子曰說,他知道非如此沒有法子把李順趕走。

「謝謝先生!嗻!」李順拔腿向外跑,剛出了屋門又回來了:「還有一件事沒說:先生又買了一雙新皮鞋,嗻!」

李順被五毛錢的希望領着,高高興興不大的工夫把點心買回來。

「趙先生,武先生們大概是回來了,我在街上遠遠的看見了他們。」

「把點心放在這裏,去再沏一壺茶!」

說完,往門外跑去。出門沒走了幾步,果然歐陽天風病病歪歪的倚著武端的胳臂一塊兒走。趙子曰一見歐陽的病樣,心中引起無限感慨,過去和他握了握手。歐陽的臉上要笑,可是還沒把笑的形式擺好又變成要哭的樣子了。兩個人誰也沒說話,趙子曰楞了半天,才和武端握手。武端用力跺了跺腳,因為新鞋上落了一些塵土;然後看了趙子曰一眼。趙子曰的精神全貫注在歐陽的身上,沒心去問武端的皮鞋的歷史。於是三個人全低着頭慢慢進了第三號。「老趙你好!」歐陽天風委委屈屈的說:「你走了連告訴我一聲都不告訴!我要是昨天死了,你管保還在天津高樂呢!」「我沒上天津!」趙子曰急切的分辯:「我回家了,家裏有要緊的事!」

「你猜怎麼着?」武端看着趙子曰的皮箱說:「要沒上天津怎麼箱子上貼著『天津日華旅館』的紙條?」

「回家也罷,上天津也罷,過去的事不必說!我問你,」趙子曰對歐陽天風說:「你怎麼病了?」

「李瘦猴氣我,莫胖子欺侮我!他們都是你的好朋友,我這個窮小子還算什麼,死了也沒人管!」

「老李入了京師大學,莫大年入了天成銀行,都有秘密!」

武端說:「連你,你猜怎麼着?你上天津也有秘密!」「我不管別人,」趙子曰拍著胸口說:「反正我又回來找你們來了!你們拿我當好朋友與否,我不管,反正我決不虧心!」「老武!」歐陽天風有氣無力的對武端說:「不用問他,他不告訴咱們實話;可是,他也真許回家了,從天津過,住了一夜。」

「就是!我在日華旅館住了一夜——其實還算不了一夜,只是五六點鐘的工夫!歐陽,你到底怎樣?」

「我一見你,心中痛快多了!肚子裏也知道餓了!」「才買來的點心,好個李順,叫他沏茶,他上那兒玩去啦!李——順!」

「嗻!——茶就好,先生!」

(12)

已是陰曆三月初的天氣,趙子曰本着奮鬥的精神還穿着在天津買的那兩件未出「新」的範圍的衣裳,在街上緩步輕塵的呼吸著鼓盪著花香的春風。駝絨大襖是覺著有些笨重發燥了,可是為引起別人的美感起見,自己還能不犧牲一身熱汗嗎!

他進了地安門,隨意的走到南長街。嫩綠的柳條把長寬的馬路夾成一條綠衚衕,東面中央公園的紅牆,牆頭上露出蒼綠的松枝,好象老松們看膩了公園而要看看牆外的景物似的。牆根下散落的開着幾朵淺藕荷色的三月藍,雖然只是那麼幾朵小花,卻把春光的可愛從最小而簡單的地方表現出來。路旁賣水蘿菠的把鮮紅的蘿菠插上嬌綠的菠菜葉,高高興興的在太陽地里吆喚著春聲。這種景色叫趙子曰甚至於感覺到:「在天津日租界玩膩了的時候,倒是要有這麼個地方換一口氣!」

他一面溜達,一面想:我總得給老莫和歐陽們說和呀!我走這麼幾天,這群小兄弟們就打架,我作老大哥的不能看着他們這樣犯心呀!還就是我,壓得住他們;好!什麼話呢,趙子曰不敢說別的,天台公寓的總可以叫得響,跺一跺腳就把全公寓震個亂顫!……對!找老莫去,得給他調解!這群小孩子們,嗐!

想到這裏,不由的精神振作起來,掏出手巾擦了擦臉上的汗,然後大模大樣的喊過一輛洋車到西交民巷天成銀行去。

到了銀行,把名片遞進去,不大的工夫莫大年出來把趙子曰讓到客廳去。莫大年的樣子還是傻傻糊糊的,可是衣裳稍微講究了一些;幸而他的衣服華美了一點,不然趙子曰真要疑心到莫大年是在銀行當聽差,而不是李順所謂的銀行官了。這次不是趙子曰長著兩隻「華絲葛眼睛」而以衣服好壞斷定身分的高低,而是「人是衣服馬是鞍」的哲學叫他不願意看見莫大年矯揉造作的成個「囚首表面」的「大奸慝」①!「老莫!抖哇!」趙子曰和莫大年親熱的握着手不忍分開:「不出三年你就是財政總長呀!好老莫!行!有勁!」

「別俏皮我,老趙!你幾時回來的?」莫大年問。「回來有些天了,想不到公寓的朋友會鬧得七零八落!」趙子曰說着引起無限感慨:「今天特意來找你,給你們說和說和,傻好的朋友,幹什麼犯意見呢!」

「你給誰說和,老趙?」

「你和歐陽天風們!小兄弟們,老大哥不在家幾天,你看,你們就打架!」趙子曰笑着說。

「別人都好說,唯獨歐陽天風,我恨他到底!」莫大年自來紅的臉又紫了。

「老莫,小胖子!別這麼說,」趙子曰掏出煙捲給了莫大年一支,自己點上一支。「這不象銀行老闆的口吻!」「老趙,別挖苦我!」莫大年懇切的說:「關於王女士的事是我告訴你的不是?可是從你走後,歐陽一天到晚罵老李!老李委委屈屈的搬走,我能看得下去不能?再說,歐陽要是沒安著壞心,為什麼你一走,他就疑心到有人告訴了你和王女士的事?老趙,你我是一百一的好朋友,你愛歐陽,不必強迫我!我老莫是傻老,我說不出什麼來,反正一句話說到底,我不再見歐陽!」

「你看,小胖子!剛入了銀行幾天就長行市!別!你得賞我個臉!」趙子曰一半嘲弄一半勸導著說:「我們,連歐陽在內,全不是壞人,可是都有些小脾氣;誰又不是泥捏的,可那能沒些脾氣!是不是,小胖子?你不願和他深交呢,拉倒;可是你得看在我——你的老大哥——的臉上,到一處喝盅酒,以後見面好點頭說話!相親相愛才是『德謨克拉西』的精神,不然,我可要叫你『布耳扎維克』了!『布耳扎維克』就是『二毛子』的另一名詞!哈哈!」

「我問你,」莫大年有些活動的意思了:「你給我們調解,有老李沒有?」

「啊?老李?」趙子曰仰著臉看天花板上的花紋,想了半天:「說真的,老莫,我真怕他!不但我,人人怕他,他要是在這裏,我登時說不出話來!」

「那麼,你不請他?」莫大年釘了趙子曰一眼。「不請他比請他好——」

「乾脆說吧,老趙!」莫大年搶著說:「有老李我就去,誰叫你有這番好心呢;沒老李我也不去!老李是可怕,傻好人是比機靈鬼可怕——」

「我也沒說老李是不好人哪!」

「——我告訴你老趙,咱們這群人里,老李算第一!學問,品行,見解,全第一!要不是他勸告我,我還想不起入銀行來學習一種真本事!我佩服他!他告訴我的話多了,我記不清,我只記得幾句,這幾句我一輩子忘不了!他說:打算作革命事業是由各方面作起。學銀行的學好之後,便能從經濟方面改良社會。學商業的有了專門知識便能在商界運用革命的理想。同樣,教書的,開工廠的,和作其他的一切職業的,人人有充分的知識,破出命死干,然後才有真革命出現。各人走的路不同,而目的是一樣,是改善社會,是教導國民;國民覺悟了,便是革命成功的那一天。設若指著吹氣冒煙,腦子裏空空如也,而一個勁說革命,那和小腳娘想到運動會賽跑一樣,無望,夢想!這是他說的,我自然學說不清,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我越想這個話越對,所以我把一切無理取鬧的事擱下,什麼探聽秘密咧,什麼亂嚷這個主義那個問題咧,全叫瞎鬧!老李是好人,是明白人!老趙!還是那句話,你不請老李我也不去!老趙,對不起!我得辦事去,」莫大年立起來了:「怎樣給我們說和我聽你的,可是得有老李!」「那麼,你今天能不能同我出去吃飯?」趙子曰也立起來了。

「對不起!銀行的規則很嚴,因為經理是洋人,一分一厘不通融,隨意出去叫作不行!等着我放假的日子,咱們一塊兒玩一玩去。再見,老趙!」

莫大年說完,和趙子曰握了握走進去,並沒把趙子曰送出來。

心中有些不高興,歇里歇松的往外走,一旁走一邊嘆息:「小胖子瘋了!叫洋人管得筆管條直!哼!」

軟軟的碰了莫大年一個小釘子,心中頗有惱了他的傾向;繼而一想,莫胖子到底有一股子牛勁,不然,他怎能進了洋人開的銀行呢;這麼一想,要惱莫大年的心與佩服他的心平衡了;於是自己嘟囔著:「為什麼不顯著寬宏大量,不惱他呢!」

至於給他們調解的進行,他覺得歐陽天風和李景純是各走極端,沒有「言歸於好」的可能。如果把他們約到一處吃吃喝喝,李景純,設若他真來了,冷言冷語,就許當場又開了交手仗。這倒要費一番工夫研究研究,誰叫熱心為朋友呢,總得犧牲!

他回到公寓偷偷的把武端叫出來:「老武,來!上飯館去吃飯,我和你商議一件事!」「什麼事?」武端問。

「秘密!」

聽了秘密兩個字,武端象受了一嗎啡針似的,抓起帽子跟着趙子曰走,甚至於沒顧得換衣裳。到了飯館,趙子曰隨便要了些酒菜,武端急於聽秘密,一個勁兒催著趙子曰快說。「別忙!其實也不能算什麼秘密,倒是有件事和你商議。」「那麼,你冤了我?」武端很不高興的問。

「要不告訴你有秘密,你不是來的不能這麼快嗎!」趙子曰笑了:「是這麼一回事:我剛才找老莫去啦,我想給你們說和說和。喝!老莫可不大象先前那樣傻瓜似的了,入了銀行沒幾天,居然染上洋派頭了——」

「穿着洋服?」武端插嘴問。

「——倒沒穿着洋服,心裏有洋勁!你看,不等客人告辭,他站起來大模大樣的說:『對不起!我還有事,改天見!』好在我不介意,我知道那個小胖子有些牛脖子。至於給你們說和的事,小胖子說非有老李不可。老武你知道:歐陽和老李是冰炭不能同爐的,這不是叫我為難嗎!我不圖三個桃兒兩個豆兒,只是為你們這群小兄弟們和和氣氣的在一塊,看着也有趣不是?我還得問你,老莫好象是很恨歐陽,我猜不透其中的秘密,大概你知道的清楚?」

「鬧了半天你是問我呀?好!聽我的!」武端把黃臉一板。心中秘密越多,臉上越故意作出鎮靜的樣子來。好象戲台上的諸葛亮,臉上越鎮靜,越叫人們看出他揣著一肚子壞:「先說我自己:我和誰都是朋友,你猜怎麼着?老莫和歐陽打架,並不是和我,而且我還給他們勸解來着,歐陽呢,我天天陪着他上醫院;老莫呢,我們也不短見面;老李呢,我雖然不特意找他去,可是見面的時候點頭哈腰的也不錯。打聽秘密是我的事業,自然朋友多不是才能多得消息嗎!所以,你要給他們調停,我必去,本來我就沒和他們決裂。至於歐陽和老莫的關係,我想:歐陽是恨老李與王女士的關係,而老莫是一時的氣粗,決不是老莫成心和歐陽搗亂。這個話對不對,還待證明,我慢慢的訪察,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老李呢,我說實話,他和王女士真有一腿;自然這也與我無關,不過我盡報告秘密的責任!你猜——」

「那麼,你除了說秘密,一點辦法沒有?」趙子曰笑着問。「有辦法我早就辦了,還等你?!」

「我已經和老莫說的滿堂滿餡兒的,怎麼放在脖子後頭不辦?」趙子曰問。

「沒辦法就不辦,不也是一個辦法嗎?」武端非常高興的說:「日後見着老莫,你就說:老李太忙沒工夫出來,歐陽病還沒好,這不完了?!」

「對!」趙子曰如夢方醒,哈哈的笑起來:「管他們的閑事!來,喝酒!」

談話的美滿結果把兩個人喝酒划拳的高興引起來;喝酒划拳的快樂又把兩個人相愛的熱誠引起來。於是,喝着,划著,說着,笑着,把人世的快樂都放在他們的兩顆心裏。「老趙!」武端親熱的叫着:「你是還入學呀,是找事作?」「不再念書!」趙子曰肯定的說。

「你猜怎麼着?我也這麼想,念書沒用!」

「同志!來,喝個碰杯!」

兩個人吃了個碰杯。

「找什麼事,老趙?」

「不論,有事就作!」

「排場總得要,不能說是個事就作?」

「自然,我所謂的事是官事!作買賣,當教員,當然不能算作正當營業!」

「你猜怎麼着?我也這麼想,就是作官!作官!」「同志!再要半斤白乾?」

「奉陪!你猜——」武端噗哧的一聲自己笑出來:既然說了「奉陪」,幹什麼還用說「你猜怎麼着」呢。兩個人又要了半斤白乾酒。

「老趙!我想起來了,有一件事你能作,不知你干不幹?」武端問。

「說!自要不失體統我就干!」趙子曰很慎重的說。「這件事只是你能作!」武端誠懇而透著精明的樣子說:「現在有些人發起女權發展會,歐陽也在發起人之中,他們打算唱戲籌款,你的二簧唱得滿好,何不加入露露頭角!我去給你辦,先入會,后唱戲,你的事就算成功了!」「怎麼?」趙子曰端著酒杯問。

「你看,偉人,政客,軍官,他們的太太,姨太太,小姐,那個不喜歡聽戲。」武端接着說:「你一登台,立下了名譽,他們是趕着巴結你。自然你和他們打成一氣,作官還不容易嗎!我是沒這份本事,我只能幫助你籌備一切。你看,你要是掛着長鬍子在台上唱,我穿着洋服在台下招持,就滿打一時找不到事,這麼玩一玩也有趣不是?再說,一唱紅了,作官是易如反掌呢!你看楊春亭不是因為在內務總長家裏唱了一出《轅門斬子》就得了內務部的主事嗎!你猜——」武端每到喘氣的時候總用個「你猜怎麼着」,老叫人想底下還有秘密不敢插嘴。

「可是唱戲也不容易呀!」趙子曰是每逢到武端說「你猜怎麼着」就插嘴,這有點出乎武端意料之外。

「我管保說,」武端極誠懇的說:「你的那幾嗓子比楊春亭強的多;他要能紅起來,你怎麼就不能?你猜——」「制行頭,買髯口,都要一筆好錢呢!」

「不下本錢還行啊?可是這麼下一點資本比花錢運動官強:因為即使失敗,不是還落個『大爺高興』嗎!」

「誰介紹我入會?」趙子曰心中已贊成武端的建議。「歐陽自然能給你辦!」

「好!快吃!吃完飯找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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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子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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