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第十章(1)

鄉試的第三場,即最後一場,按規定是八月十六日結束。但十五日是中秋佳節,貢院照例提前一天放牌,讓已經交卷的舉子先行出常在第一批出來的舉子當中,有吳應箕、陳貞慧、梅朗中、顧杲、侯方域、余懷、陳梁、呂兆龍、馮舒、馮班、張岱、孫永祚以及其他一些復社社友。冒襄也在其內。現在,他們興沖沖地聚集在桃葉河房裏,一邊愉快地交談著,一邊準備擺酒賞月,唱戲謝神。

七天前,冒襄剛進考場時,雖然一度被意外的挫折困擾過,可是當那神秘的、來自上蒼的啟示使他平靜下來之後,情況就改變了,握管下筆之際,竟是出奇的順利,彷彿有神鬼相助似的,文思源源湧出。那七篇八股時文,當真做得理真法老、花團錦簇,連自己看着,也不由得驚異起來。第二、三場考的是論、判和時務策,情形也一樣。而且每一場,都是才放頭牌他就已經交卷出常待回到河房,把試文逐篇默寫出來交給幾位相知的社友傳閱,又博得大家的擊節嘆賞,同聲推許,就連評點名家、愛挑眼的吳應箕讀了之後,也點頭不語。瞧著這種情形,冒襄表面雖然不露聲色,依舊一副淡淡的神氣,內心卻十分得意,覺得這一次雖不敢說必能奪魁掄元,但入闈中式,恐怕是沒有疑問了。

也許因為這個緣故,當董小宛在顧眉和李十娘的陪伴下,帶着陸賣婆突然來到桃葉河房時,冒襄並沒有表現出任何驚愕和不快。

相反,就在董小宛徑直向他走來的一剎那,冒襄甚至露出了愉快的、抱歉的笑容。不過,董小宛顯然沒有領會這笑容的含義。她那嚴肅而蒼白的臉孔、那雙大睜著的驚惶的眼睛,以及變得僵硬了的身姿,說明了她內心的緊張不安;而那緊閉着的小嘴,那毫不遲疑的步態,又顯示出她的勇氣和決心。不過,最令冒襄感到驚異的,卻是此刻董小宛整個姿態所顯示出來的、那種殉道者般的悲壯動人的意味,以致他忽然感到有一點畏怯,有一點慌張。雖然幾句照例的應酬話已經溜到了嘴邊,卻像一下子給施了魔法似的,再也說不出來。

董小宛來到冒襄跟前,就站住了。她仰起頭,睜大那雙夢幻似的大眼睛,一言不發,只管獃獃地望着冒襄。她望得那樣專註,那樣長久,似乎忘記了她此刻在什麼地方,也忘記了周圍還有許多人在抄…終於,冒襄被她瞧得有點不自在。他轉動了一下身子,發現社友們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倆的身上,一個個都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冒襄的臉微微一紅,正想打個哈哈,把這尷尬的場面掩飾過去,一個清脆悅耳的女人嗓音已經在人叢中嚷了起來:「啊喲,大家快瞧瞧這兩口兒!一個在如皋,一個在姑蘇,千辛萬苦地約定到南京來相會,可是見了面,光顧着你瞧我、我瞧你,一句話兒也不說!這是唱的哪一齣子戲喲!」

那是顧眉。她一邊說,一邊搖搖擺擺地走了過來。顧眉和李十娘都是董小宛的手帕姐妹。前幾天,董小宛帶着陸賣婆到舊院去尋着她們,把她同冒襄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懇求姐妹們幫忙。

顧眉聽了,滿口應承,並對陸賣婆那個通過大肆張揚此事,造成輿論迫使冒襄就範的主意十分欣賞。她說:「哼,你別說,這事還真得這麼辦才成!如今這世道,我們當婊子的要走紅,自然得有他們名士捧場;可他那個大名士,若離了我們婊子,只怕也當不神氣哩!」她果然說干就干,一面讓董小宛搬進城裏,就在眉樓住下,一面串連了一夥姐妹,逢人便說冒襄和董小宛的事,加油添醋,竭力張揚。

結果,到如今,這事在名士圈子裏已弄得人人皆知,不少人還答應了顧眉,要儘力設法促成這段姻緣。所以,此刻顧眉已是心中有數。不過,她也知道,這事到底成不成,最後還在於冒襄怎麼拿主意。因此她一進來,就十分注意冒襄的表情反應。發現冒襄並無厭煩不快的表示,她就先鬆了一口氣;接着又看見這一對兒傻怔怔地在那裏四目交視,無語相看,顧眉差點兒沒有笑出來。「哼,我還道這位冒大公子拿班作勢的,有多難軋,敢情兒不過『銀樣邋槍頭』!可笑我這位董家妹妹也忒多心膽小,一天到晚的擔驚受怕。

待我如今略施手段,把這門親事給撮合了,看她拿什麼謝我!罷餉匆幌耄中σ饕韉廝擔骸班蓿儀槎橋攣頤翹巳ゲ懷桑亢煤煤茫頤欽餼妥摺H粼侔牛共恢切睦鐫趺粗淥牢頤橇ǎ?顧眉說着,轉身就向堂外走去。走了幾步,回頭看看,大家都還站着沒動,她又叫:「咦,怎麼啦!你們倒是走呀!」

「你不說到哪兒,我們怎麼走?」李十娘微笑着說,「莫非姐姐要去投秦淮河,我們也得跟着不成?」

「死丫頭!這還用問?當然是上水閣去啊!」顧眉跺着腳說,隨即眼珠子一溜,又嫣然笑道,「誰個聽話,乖乖兒跟我去,我等會兒甜甜地唱支小曲兒給他聽;誰還賴著不走,哼,我同冒公子、小宛,還有這位陸賣婆,可要拿掃帚子夾屁股的趕啦!」

「噢,有小曲兒聽,我當然去的!」站在近旁的顧杲首先蹦了起來,他扯著李十娘,笑嘻嘻地經過冒襄和董小宛跟前,做了個鬼臉,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走出堂屋。

於是,其餘的人也紛紛笑着,向外走去。轉眼工夫,堂屋裏就只剩下冒、董二人。

當顧眉連哄帶逼地往外趕人的當兒,冒襄一直沒有動彈,也沒有開口阻攔。他剛考完試,眼下那種如釋重負的愉快感覺還沒有消失,同時,對於自己背約不去蘇州又多少有點不好意思,而董小宛這樣不辭辛苦地巴巴趕來,又使他多少有點感動。

說也奇怪,在見到董小宛之前,他絲毫也沒有這種感覺,甚至對她這樣苦纏不休感到惱火;可是,此刻,當董小宛就站在眼前,而且又是這麼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冒襄就覺得,自己過去那樣對她,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嗯,你——到底自己來了。」沉默了一陣,冒襄終於開口了。

沒等董小宛回答,他又急忙說,「這次我沒到姑蘇去接你,你一定怨我吧?其實,我倒一心想去,就是試期迫得太緊,沒有辦法。不過,我打算好,考完了還是要去——沒想到你倒先來了,正好。只是難為你啦!」

「奴家不怨公子。公子忙着應考,這是要緊的大事,不去姑蘇是應當的。如今奴家已見着公子,又聽說公子考得很好,奴家心裏只覺得喜歡。」董小宛低着頭,輕聲地說。

「啊,你也知道了?」

「這些天來,奴家夜夜對着月亮燒香叩頭,求神保佑公子今科高中。剛才在眉樓聽人說起,公子頭場這幾篇文章,好得什麼似的,還未曾放榜,書坊已經著人來打探,要拿去翻刻印行。奴家便想,果是上天有靈,公子得中,奴家縱然半路上遭了不測,也……」說到最後這一句,董小宛的嘴唇忽然顫抖起來,聲音也開始發啞,隨即咽住了。

冒襄目不轉睛地瞅著董小宛。他本以為,自己這次失約,難免會招來對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責備,至少也會埋怨幾句,誰知董小宛不但一點責備的意思都沒有,反而處處為他設想、開脫。他沒想到對方會這樣體諒自己、關懷自己,一時大為感動,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把董小宛柔軟潔白的小手輕輕握住,憐惜地說:「這……可真是難為你啦!我沒想到……真的。嗯,剛才你說什麼——遭了不測?這可是怎麼回事?」

「沒……沒什麼。」

「不,你快說,我要你告訴我!」

「真的沒什麼。就是……我們來時,半路上遇到強盜了,要搶東西,還要……我們拚命地跑,好不容易躲進了蘆葦盪,才沒叫他們搜著。可是舵壞了,船開不動,又不敢上岸,怕再遇見強盜。船上的東西吃沒了,只好挨餓,一直過了三天,船家才偷偷上岸,把舵修好。那會兒奴家一個心思就想,自己天生命苦,死了,也沒有什麼好恨的;又是死在來尋公子的路上,到底也算有福了。只是不明不白,臨死也不能給公子捎個信,卻是……怎麼……也不甘心!」董小宛強掙着說完,再也忍不住了。她驀地掙脫了冒襄的手,使勁掩著嘴巴,倒在椅子上,悲苦地、委屈地哭泣起來。

冒襄獃獃地站在原地,瞅著董小宛,沒有動彈,也沒開口勸解。

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心裏有點亂,拿不準主意該怎麼辦和說一些什麼話才好。

不錯,柔聲軟語地說上一些安慰勸解的話——自己雖然並不許諾什麼,但聽起來仍然親切——這並不困難,而且過去他就曾不止一次地用這種辦法來應付對方,每一次都十分靈驗。可是時至今日,到底還該不該這樣做呢?冒襄卻感到有點猶豫了。

他十分清楚,董小宛所需要的是真誠的許諾,而不是空泛的安慰。

如果自己仍舊用那種辦法,來敷衍這麼一個對自己一片痴情的弱女子,那就未免太欺負她,而且不夠光明正大。但是當真答應娶她呢?困難也確實不少。先別說自己是否當真喜歡她這一層,就拿替她還債和贖身這兩件事來說,沒有一二千兩銀子在手,只怕難以打發得清。而家中自從經過父親那件事之後,景況已經大不如前。

現在一下子要拿出二千兩銀子來討妾,只怕父母也未必會同意。

「哎,即便娶的是圓圓,事情也說不定辦得成辦不成,何況是她!」這樣一想,冒襄又泄了氣。他回頭瞧了董小宛一眼,正想走過去胡亂勸解幾句,冷不防顧眉帶笑的嗓音在門外響了起來:「怎麼?還沒談完么?唉呀,這可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喲!」

顧眉一邊說,一邊走了進來。驀地看見冒襄正皺着眉毛站在堂屋中央,又瞧瞧董小宛,發現她正歪在椅子上哭泣,顧眉倒嚇了一跳,忙問:「怎麼啦,怎麼啦?

剛才還好好兒的,怎麼會鬧成這模樣?——哼,冒公子,八成是你瞧我這妹子脾氣兒好,不知又怎地欺負她了吧?」

說着,她連忙走到董小宛身邊:「妹妹,不要哭。告訴我,冒公子他怎麼欺負你?待姐姐跟他評理!」

董小宛本來已經哭得差不多了,只是希望冒襄能過來,向她說上幾句溫柔體貼的話,所以才拖着。她看見顧眉走進來,就連忙自己揩乾眼淚,一邊站起身,一邊說:「不是冒公子,是妹子自己要這樣子。」

「這話可是真的?」

董小宛點點頭。

顧眉這才鬆了一口氣。她瞧瞧冒襄,又瞧瞧董小宛:「那邊都備辦妥了,大家都等着你們入席呢!若沒什麼,就過去吧!」看見冒、董二人沒有反對的表示,她就對董小宛說:「妹妹,瞧你,這模樣怎麼去見人!快,隔壁屋裏有妝奩,你去勻勻臉再來,我們等你!」

董小宛答應着,順從地走進隔壁去了。趁這當兒,顧眉把冒襄扯到一邊,悄悄兒問:「嗯,怎麼樣,公子拿定主意沒有?」

冒襄瞧了她一眼,知道騙她不過,只好老實地搖搖頭。

顧眉本來眯縫着眼,嘴角漾著笑影,一見他這樣,眼睛頓時睜圓了,「怎麼,到這會兒你還想着陳圓圓?」她生氣地說,「你說,我這妹妹哪裏比不上圓圓?圓圓她會這等死心塌地待你?她肯這等不要命地來尋你?她肯為你去死也心甘情願?」

冒襄沒有吱聲。顧眉所說的這些,他也曾想過,他也覺得在這個方面,陳圓圓確實比不上董小宛。但他現在所考慮的,並不是這個。

「你少扯圓圓的事!」他不高興地說,「我是說的落籍、還債!」

「噢,敢情是為的這事發愁呀!」顧眉一聽,倒高興起來,「這有什麼難,大不了就是那麼一二千兩銀子么!你堂堂冒公子,還怕拿不出?」

「哼!你哪裏曉得!」冒襄冷笑說,「一年前你說這話還差不多,可現在——」他閉住嘴巴,搖搖頭。

「這……」顧眉眨巴著杏子樣的大眼睛,似乎有點為難了,她不由得沉吟起來。

然而,當目光重新落到冒襄的身上時,她就露出了微笑:「冒公子,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虧你平日裏自尊自重,挺有主張的,事到臨頭,卻又把自個兒的分量給忘了!」

「……」

顧眉撇撇嘴:「若是那些個阿貓阿狗之流的無名小輩,奴家也沒辦法。可像您老這樣大名鼎鼎的復社公子,說句笑話——就拿這名字上當鋪兒去,也能當它個千兒八百呢!還用得着為銀子發愁?」

「……」,

「你不信?」顧眉的眼睛變得閃閃發光,「你倆這事如今在秦淮河上已是人人皆知,你若是把它認實了,趕明兒我們就索性把它再鬧騰開去,鬧它個江南轟動,萬口爭傳,越轟烈越好!到那時——瞧吧,自然會有人願當那黃衫客、古押衙,替你掏腰包兒!你信不信?」

停了停,她見冒襄沉着臉,沒吱聲,摸不透他的心思,於是又掩著嘴兒,「噗哧」一笑:「公子可別着惱,奴家是跟你說笑話兒!不過,說真的,如今好名之徒多得很,他瞧你倆名士美人,這段風流佳話,若然成了,人人羨煞自不必說,沒準兒還能流傳千古!只要花上那千把兩銀子,就能攀上個黃衫、押衙的美名,他只怕還覺著很劃得來哩!」

也不知冒襄到底是在聽,還是沒有聽,他一動不動地站着,慢慢地捋著那烏黑漂亮的鬍子,仍舊沒有說話。

阮大鋮愁眉苦臉地坐在石巢園的書房裏,望着牆上那幅《百子山樵笠屐圖》發獃。這幅畫是十年前,他從懷寧家鄉搬到南京來住下不久,花了二十兩銀子,央一位寫真名手畫的。畫中那個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的大鬍子中年人,就是阮大鋮本人。當時畫成之後,不少人看過,都說十足就像阮大鋮的模樣,豈止像而已,簡直是「形神兼備,氣韻生動」!阮大鋮聽了,十分高興,特地派人拿去精工裝裱好,把它掛在書房正當中的牆上。每逢有新來的客人參觀到這裏,他就特意指點給客人看,同時喋喋不休地說起自己如何「少負向、禽之志」,一心向慕山林,如今遭到罷官斥逐,倒成全了自己的「初志」,實在是一件大幸事!然後,他就用烏溜溜的眼睛斜睨著對方,神秘地壓低聲音問:「聽說朝廷不久就要開放黨禁,平反起用一批人,真擔心我到時又悠閑不成了!嗯,你可有什麼消息嗎?」

不過,這只是起始幾年才這樣,到後來,時光一年一年地過去,開放黨禁卻毫無影跡,阮大鋮就不由得焦急起來,漸漸懷疑當初掛這樣一幅畫是否明智;如果一開始就把畫中那個自己畫成頭戴烏紗帽、身穿圓領緋袍的話,會不會好一點?不過,他也沒有馬上把畫收起來,而是作為補救措施,在畫的兩旁掛起了一副對聯,寫上「有官萬事足,無子一身輕」兩句話。意思是:兒子可以沒有,官不可不做。

希望老天爺根據他前世的表現來安排今生的命運時,能尊重他的這一選擇。然而,幾年又過去了,兒子固然照舊的養不下來,復官起用的活動也一再受挫,毫無希望。這就不由得阮大鋮不感到既焦急、又沮喪。雖然上個月初,他的生死之交馬士英在自己的全力幫助下,終於獲得起用,出任鳳陽巡撫。可是再好的朋友也只是朋友,朋友有官做畢竟不同於自己有官做。這裏頭的含義、作用、滋味都大不相同。

何況馬士英又走得那麼匆忙,連見上一面都辦不到。到底他現在怎麼想,會不會一朝得志,就翻臉不認人?這些此刻都鬧不清楚。儘管這一個多月來,阮大鋮已經接連派人送去兩封信追問,但結果,要不是回稟說潛山一帶兵荒馬亂,道路不通,信無法送到,就是說馬士英忙於指揮作戰,行蹤不定,根本見不着他,所以一直沒有迴音。這就更使阮大鋮驚疑之餘,又添了幾分氣悶……已是傍晚時分,天色開始暗下來,詠懷堂那邊靜悄悄的,既聽不見鑼鼓響,也聽不見唱曲子的聲音。要在平日,戲班教習臧亦嘉常常這會兒還領着那班伶人在排戲。可今日是中秋節,夜裏還要張羅演出,所以早早就叫了歇。本來,平常愁悶湧上來時,只要聽聽唱曲,看看排戲,阮大鋮的情緒就會漸漸又變得興奮起來,並且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其中,暫時忘卻周圍的一切。可是偏偏碰上這莫名其妙的中秋節,可教阮大鋮此刻內心的一份冷清和懊喪怎生排遣?

「啊,這全是復社那伙惡人鬧的!是他們,全是他們!」阮大鋮猛地跳起來,「呸!混賬!豬!王八蛋!」他雙手攥緊拳頭,惡狠狠地罵出聲來。罵過之後,感到還不解恨,於是又大聲地使勁罵了一遍,這才覺得胸中的悶氣稍稍排除了一些,不再像先前那樣堵得慌。然後,他重新回到書案前坐了下來,抽筆展紙,開始給馬士英寫第三封信。

在信中,他也像前兩次那樣,首先大大恭維了馬士英一番,說他是個「王佐之才」,更兼兵機諳熟,調度如神,此次擁「熊羆之士」旌旗西指,定能一鼓破賊,克奏殊勛。然後,就用了整整兩頁信箋,逐一回顧了彼此的交情,用謙遜然而卻是明白的口吻,提醒對方不要忘了自己給予的兩次巨大幫助。在信的最後一段,他是這樣寫的:我公行前,曾命專人馳告,反覆周詳。足見關懷舊雨,情誼殷拳。分雖隔夫雲泥,情不忘於沆瀣,是用感激,聊申蕪函。倘於為國宣勞之餘,時懷俯賜栽植之意,俾效馳驅,則大鋮有生之日,皆圖報之年也!

寫完之後,阮大鋮自己又搖頭晃腦地大聲吟誦了一遍,自覺音節鏗鏘、情深辭切。到後來,他自己竟先感動起來,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轉,「啊啊,這樣的文字,這樣的才華!若是馬瑤草還有點良心,就無論如何也該設法拉我一把!」他唏噓地想着,慢慢擦去眼淚,又把信折好,裝進已經寫好的封套里。做完這一切之後,他站起身,一邊考慮著該派誰去送信合適,一邊轉過臉來。就在這時,他看見院公站在門口。

「稟老爺,有一位張相公來拜。」院公行着禮說。

「哦?」這個時候還有人來訪,使阮大鋮感到有點意外。而且他記不起相熟的人中,有哪一個姓張的。不過,他還是把帖子接了過來,只見上面寫着:眷晚生張岱頓首拜「嗯,張岱?這名字倒像聽過,他是什麼人呢?」阮大鋮側着腦袋,竭力回想着,卻怎麼也回想不起來。最後,只好搖搖頭,吩咐門公:「外堂有請。」說完,他走進裏間,換過衣服,慢騰騰地跟了過來。

阮大鋮來到外堂,就放輕了腳步。他且不進門,先趴在窗欞上偷眼一瞧,看見裏面站着一個方巾道袍的中年儒生,正倒背着一隻手,在逗弄架子上那隻白毛黑嘴的鸚哥兒。自從復社發表《留都防亂公揭》以來,同阮大鋮交往的士子已經很少,現在瞧這儒生的背影並不熟悉,阮大鋮愈加犯疑。他本想再瞧清楚一點,又怕被對方發覺,只好輕輕咳嗽一聲,跨進大堂。

張岱聽見響動,回頭望了望,頓時展開了笑臉:「圓老,你這鸚哥兒,甚有意思呢!」他喜孜孜地說。

「啊呀,原來是張兄!」阮大鋮親熱地招呼。瞧清楚張岱的臉后,他覺得似乎有點面善,卻想不起曾在哪兒見過。但對方一點都不客氣拘束,阮大鋮也就不好意思顯出自己健忘,只好跟着裝出一副熟稔的樣子,「啊啊呀呀」地應酬著,分賓主坐下,一邊希望從言談中弄清對方的來歷。

「啊,圓老,瞧見你這鸚哥兒,晚生就想起我家的『寧了』來了!」

張岱一邊接過小廝奉上來的茶,一邊興緻勃勃地說,「『寧了』——圓老想必不曾聽說過吧?難怪。此乃我家二十年前所珍養的一隻異鳥。身小如鴿,黑翎如八哥,能作人言。其時晚生年紀尚幼,聽見祖母喚婢妾,它便傳呼道:」某丫頭,太太叫!鋅屠矗紙校骸疤屠戳耍床瑁湟衾世剩緩:罄矗抑欣戳爍魴履鎰櫻輛酢D悄衩刻燁宄勘憬謝劍骸斃履鎰櫻烀髁耍鵠窗桑?太太叫,快起來!黃穡吐睿骸靶履鎰櫻粢荊頌闋櫻切履鎰雍拚餑袢牘牽幸換兀低翟謁橇咐鋝裊艘顏餑穸舅懶耍?張岱說着,語調低沉下去,神氣之間,大有不勝惋悼之意。阮大鋮卻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喋喋不休地說這些不相干的事情做什麼。只聽張岱又說:「世間之異物,也着實不少。譬如晚生外祖家那頭白騾,取名『雪精』的,也妙不可言。此騾四蹄都白,日行二百里,惟服晚生一人驅策。旁人想騎它,必定又踢又咬。最奇的,是此騾之尿,可治噎嗝之疾,比仙丹還靈……」正說着,只見小廝捧出一個托盤來,上面盛着三碟點心:一碟月餅,一碟山楂糖,還有一碟是帶骨鮑螺。張岱的眼睛頓時亮了,他忘了說話,直勾勾地盯着,喉核兒一下一下地動,分明是在咽饞涎。等點心一擺到方几上,他就老實不客氣地抓起筷子,先夾了一塊月餅送進嘴裏,嚼了幾下,「咕茲」一聲吞了下去。他點點頭,又去夾帶骨鮑螺。

阮大鋮冷眼瞅著。現在他已經斷定,此人縱然見過,也無非一面之交。根據他的經驗,這種不速之客,越是一坐下來就東拉西扯地胡謅,越是有所謀而來。像混幾兩銀子使啦、騙頓酒飯吃啦,諸如此類,因為不好意思立即提出,就沒話找話。

別看這個姓張的穿得還蠻光鮮,可是如今肚子餓得咕咕響,外頭還硬撐著穿綢著緞的窮酸有的是!這樣一想,阮大鋮原先的敬畏之意就頓時大減,打心裏生出一種輕蔑之情。不過,他倒不打算把張岱轟走,因為此人好歹也算個秀才,如今窮極來投,不妨趁此收為己用。可是張岱接下來說的那句話,卻又使阮大鋮動了氣。

在這當兒,張岱已經一連吃了兩隻帶骨鮑螺。只見他皺起眉頭,搖頭嘆氣說:「到底不是出於姑蘇過小拙之手的,滋味便差得太遠!」

阮大鋮斜眼瞧著張岱那副饞貓似的模樣兒,心想:「哼,我好意款待你,你白吃了不算,還拿腔作勢的不領情,卻想嚇唬誰來!」於是,他翻了翻白眼,挖苦地說:「姑蘇過小拙家的帶骨鮑螺,學生也曾嘗來,同是乳酪所制,卻難得美味如斯,不知以何法為之,方能至此?仁兄既是食家,必知其妙,可以見告么?」

張岱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此點在晚生亦是老大疑問。因晚生家中養有乳牛一頭,也喜自製乳酪,曾試以種種辦法,始終有所未及。也曾叩問過小拙,惟是他吞吞吐吐,只拿些虛文支應。後來晚生急了,拿出十兩銀子朝桌上一擲,才買下他一句話,說是要用蔗漿霜攙和。惟是回家一試,依舊不成。聽說,他制酪時甚是詭秘,鎖人密室,還用紙封門,雖父子亦不輕傳。」

阮大鋮見他說得煞有介事,倒也有點意外,只好隨口說道:「原來仁兄精於易牙之道,難怪寒舍這尋常之物,難人法眼了!」

「啊,不敢!」張岱似乎被搔著癢處,頓時變得眉飛色舞,「晚生平生無他嗜好,於各地特產卻搜求不遺餘力。如北京之蘋婆果、黃鼠馬牙松,山東之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之福橘、福橘餅、牛皮糖、紅腐乳,江西之青根、豐城脯,山西之天花菜,蘇州之帶骨鮑螺、山楂盯山楂糕、松子糖、白圓、橄欖脯,嘉興之馬交魚脯、陶庄黃雀,南京之套櫻桃、桃門棗、地栗團、萵筍團、山楂糖,杭州之……」他一口氣地數下來,把阮大鋮聽得目瞪口呆,其中有許多名目阮大鋮不但沒有見過,甚至沒有聽說過。他驀地想起:曾經聽人說,復社有個張宗子,是天字第一號的饞嘴之徒,莫非便是此人?

「啊,請恕學生健忘,」阮大鋮連忙打斷張岱的話,問,「不知仁兄的雅篆,可是叫宗子的么?」

張岱怔了一下,說:「不敢,正是晚生。」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態度也很溫和。可是阮大鋮的臉色立即變了。他飛快地朝門外溜了一眼,當看清沒有別的陌生人時,就沉下了臉。

「你——來幹什麼?」他惡狠狠地問。

「圓老不必吃驚!」張岱連忙說,「晚生此來別無他意,只是奉了吳次尾、陳定生二位社兄之命,來向圓老借戲而已。」

「什麼?」

「借戲!就是……」看見對方似乎仍不明白,張岱就揚起袖子,扭轉腰身,做了一個舞台動作,「哎,這個!」

「啊,借戲?」阮大鋮陡地睜大了烏溜溜的眼睛,「你們——向我?」

「對!對!只因眼下秋試已畢,適逢中秋佳節,敝社諸同人宴集於桃葉河房之內,言及圓老近有《燕子箋》新劇,無不渴欲一睹為快。因命晚生前來,與圓老面商,欲借貴家班前去搬演一夕……」張岱畢恭畢敬地拱着手。看見阮大鋮搖著頭,慢慢地揉搓著大鬍子,一聲不響,他就露出焦急、懇求的神色,把剛剛說過的話,又一字不漏地重複了一遍,然後深深作下揖去:「不情之請,尚祈俯允!」

「定生,你說,阮鬍子他肯借戲給我們么?」侯方域扭過頭來,懷疑地問。

陳貞慧微微一笑,顯得胸有成竹:「若是別人去借呢,興許當場鬧翻也難說。

如今宗子肯去,我瞧准成。他慣會認低服小,又是那一副無可無不可的脾氣,這一層,你我都不及他!」

「可你瞧,月亮都升起來了!」侯方域不耐煩地說。

陳貞慧回頭望去,東窗外,沉沉的夜色已變得有點透明,青蒼色的霧靄浮蕩著。

遠處的城牆上,那星星點點、因戒嚴而增設的燈籠和火把暗淡了下去,一輪銀盤樣的滿月正從女牆上露出頭來,幾片薄薄的雲彩,邊緣上鑲著銀白色的光輝,冉冉地浮動着……陳貞慧的目光不無憂慮地在城牆上停留了一下,隨即回過頭來:「別急別急,我算準了。阮鬍子聽說是我們借戲,別說一晚,便是十晚,他也會滿口應承哩!快去想你的詩吧,看輪到你了!」

「這有何難,我早就有了!」侯方域說着,踱了開去。

他一直走到水閣上首,那裏並排擺着三張八仙桌、幾副筆墨硯紙,許多人圍在那裏。有的正皺着眉頭默想出神,有的在胸有成竹地執筆揮寫,還有的則在咿咿唔唔地吟哦推敲……這也是顧眉出的主意,要大家都來給董小宛寫詩捧常那已經寫好的一二十首詩,就一張接一張地貼在牆上,供大家瀏覽品評。這當中,頂活躍的要數梅朗中和馮班。他們如魚得水似地在人縫中鑽來鑽去,兩雙閃閃發光、因興奮而變得出奇相似的眼睛,前後左右地忙個不停,一會兒對這首詩稱讚幾句,一會兒又對另一首詩大搖其頭,再一轉身又熱心地替別人推敲斟酌起句子來,甚至乾脆一把奪過筆,把人家的稿子改得一塌糊塗。

「嗯,這首詩好!好就好在純乎唐音,絕無半點江西派臭腳丫子氣!」馮班站在一首詩前,大聲稱讚說。

梅朗中撇撇嘴:「純乎唐音,談何容易!只這『雄渾高華』四字,今人便是學足一生,此境也永不能到。何況這詩雖刻意求工,終傷綺靡,結句更已近隱僻。老兄如此推許,只怕有些兒走眼哩!」

「什麼,我老馮也會走眼?」馮班頓時瞪大了眼睛,「此詩決無綺靡、隱僻之處,即便是綺靡、隱僻,也不定就不是唐音!我問你,溫飛卿綺靡不綺靡?李義山隱僻不隱僻,是不是唐音?」

「那是晚唐,而非盛唐!」

「啊,盛唐是唐,晚唐難道就不是唐?」

「雖則是唐,惟是唐音卻應以盛唐為正格!」

「既然是唐,便是唐音!」

「終非正格!」

「也是唐音!」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面紅耳赤,各不相讓,越爭越激烈,弄得大家頭昏腦脹,只好都停下來,怔怔地瞧着他們。顧眉見了,不禁大皺眉頭。她看見侯方域走近,就連忙朝他打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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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門柳1:夕陽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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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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