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飛的蝙蝠

低飛的蝙蝠

女人並沒想過將來的生活,看起來盲目無憂。像她這樣年近四十,姿色平常的中年婦女,半生務農,如今要拋棄固有的土壤,把自己連根拔起,種植到另一片泥地里,死活真是個未知數。倒是女人的親朋好友形色焦灼,疾風暴雨般抽打女人這棵樹。熬成婆的長輩,全仗苦難歲月的淫威,呵斥女人,教育女人忍字當頭和積極妥協的生活經驗。老婦人冰雹式的刺激,於今天的女人無效。不過,出於尊重,女人順從聽罷,笑容鋪上看不出昔日少女痕迹的臉,倒像忽然戴上一個面具,雀斑宛似黃昏出動的蝙蝠,撒在暮色之中。老婦人哪裏知道,女人心裏是想要蝙蝠那樣的自由了。女人也不曾想過,她看不見未來的眼睛,以及缺乏蝙蝠那樣靈敏的鼻子,註定會比夜行蝙蝠摔得更慘。她可能撞上那早已矗立,人皆洞察的明亮結果——拋夫棄子的女人,離開了家庭,上哪兒找氧?

有個和女人同輩的冷姓婦人,女人與她常有知心話,女人的心路歷程冷姓婦人也都清楚明白,聽女人說要跨出離婚這一步,冷姓婦人未曾開言先抹淚。前不久丈夫肝硬化撒手人寰后留下的悲傷,使冷姓婦人的聲音變得嚴肅莊重凜然哀漠,眼神與表情的和諧一致仿似渾然天成。丈夫死後,她似乎不在生活,而是展示她的生活,帶着兩個孩子,用孤單沉默將她置身於沉重生命核心的苦楚表達得淋漓盡致,以至於遠遠看見她身影的老婦人也情不自禁地濕了眼眶緊了心頭肉。冷姓婦人作為勸說女人回頭的殺手鐧最後出擊。憑生命的本能,女人的男人懂得使用經歷過生離死別的人,利用死亡對家庭帶來的遺憾來撼動女人這棵固執的樹。身兼委任勸說之責的冷姓婦人,已然成生命的真知,有一種對女人至高無上的發言權利。不過,這次勸說機會倒是打開了她努力收藏的悲傷,給了她一個發泄的渠道,她迅速忘記勸說者的身份,像是把玩一件古玉那般,把自己的人生從頭至尾逐步摸遍點評,彷彿事先綵排過那樣有條不紊,周密細緻,最後以催人淚下的真摯將言談上升到令女人陌生的高度,再落下來,像緊箍咒那樣深深扣上女人的現實生活。

於是女人頭疼了。冷姓婦人的個人遭遇和自己的生活並無實質關聯,但此刻女人感到一種荒唐的糾纏關係:倘若冷姓婦人的丈夫不死,女人要離婚的選擇似乎便合了情理。無非是死亡對你說要珍惜眼前一切,難道,一個不幸福的女人,選擇離婚解脫就不是珍惜自己?某個夏天的早晨,女人在後屋台階拾到一隻死因不明的蝙蝠,她對男人說,我要是有翅膀就飛了。男人回答她,蝙蝠的天空就在屋檐下,死了照樣落在地上。這一對農民夫婦並沒意識到他們對話的哲理性,更沒想到命運就藏在這樣的字句中。

女人想飛想了很多年。沒有任何人了解女人的內心世界,包括冷姓婦人,她是婆家這邊的人,女人對她設了防,絕不輕吐對自己不利的話。至於女人與男人的感情生活,外界也只獲得含糊不清的真相。農民家庭對別人生活的熱情永勝過關心自己,這也是女人和男人無法清晰表述自身婚姻狀態的原因。女人不懂得用「尊嚴」、「權利」、「價值」,甚至「愛情」這樣的字眼來為自己辯解。現在,女人的兩個孩子滿了十八歲,走向社會開始自己的人生,女人解開了自己的雙手,像蝙蝠那樣衝出低矮的屋檐。

女人起初只是試飛。在比鄉村沸騰數倍的縣城盤旋幾圈,落在中介所,懷着對新生活的憧憬認真地找過幾份工作,沒多久便厭倦了。畢竟一直過得窮安逸,如今吃了點苦,就發起懶筋來,再加上同宿舍的其他女人無不是金錢至上,她內心有點鬆動。經過街頭的玻璃櫥窗,女人偶然看見自己的形體,多瞟了幾眼,覺得自己是可以再嫁的。那些上了年紀的男人,毫不掩飾地流淌寂寞,用措詞動聽的徵婚啟事呼喚晚年的伴侶;亦有中年離異喪偶的,字句更是孤雁般低婉啁啾,滿載渴望騷動與心中腫脹。女人的慾望比她的指甲生長得更快,她知道,除卻後天文化教育的缺陷,作為一個原始的、先天的女人,她並不醜,自信完全配得上七旬的古稀老翁,襯得上鰥寡的中年壯男。一隻有文化的蝙蝠,飛來飛去也要棲身屋檐下,女人打定主意,在這樣的男人群中找個依靠,想到美妙處,就像蝙蝠感受到月光如水並佈滿繁星的夜空,心靈深處響起快慰的細聲鳴叫。

女人試飛期間碰到的律師,是對女人產生重要影響的人物。之前女人的婚姻還一息尚存,遇到律師以後,就徹底死了。大約是與他的相識符合少女時期對愛情的想像,外加律師披着文化知識的外衣,女人對他的痴迷程度逐漸發展至狂。描述律師的長相有助於了解女人。這是個五十五歲的精瘦男人,膚白凈素,有一雙老謀深算與多情混雜的小眼睛,說話條理清晰,咄咄逼人,當薄嘴唇里射向女人的話如子彈密集,心悅誠服的女人就死了一樣鴉雀無聲。律師才離婚三年,向女人炫耀過年輕時的愛情,以及近期的追慕者,有教師、公務員、處級幹部……最後,他選中了女人,他需要相伴一生的溫柔伴侶,更何況女人「本分、善良、端莊」。女人第一次聽見男人當面給自己的評價,照鏡子時按照律師提供的辭彙仔細核對過幾回,久之也看出些自信來,只是這自信只對別人管用,一面對律師,就如被手指碰過的含羞草立刻卷了起來。這倒使她添了一種依順的美,似乎因此更對律師的胃口,對女人身份條件頗多顧慮的他,不再優柔寡斷,正式和女人確定了關係。鑒於女人仍是有夫之婦的事實,關係的確定由律師在床上私下完成。

女人原本在做一份低薪且不體面的工作,律師出於「疼愛」,將她召回,並認為他的女人不該干那類工作,在暫未幫她物色到好的工作之前,女人女傭般承擔了一切家務瑣事,專心把律師伺候。打律師不忌諱地告訴女人,他曾經貪污過一筆錢后,女人覺得律師把她當成了自己人。律師的故事是分期分段告訴女人的。女人對城裏的遊戲規則絲毫不懂,律師驚心動魄的經歷與決策讓女人對之崇敬有加。律師的人生大體是這樣的,當兵後上大學學法律進了國家肥沃機關,當了部門小頭目,幫人打贏過幾宗要害官司,因而得罪過一些人。前幾年,律師貪得一筆巨款后巧妙辦了離退,若非這英明決斷,他則已與其他人一樣在獄中悔度晚年了。

有錢的律師處處顯露窮酸的特徵。離婚後房子給了前妻,自己在最廉價的地段租了一套昏暗擁擠的小房子,依賴屋主破舊的傢具勉強撐起日常生活。惟一值錢的電器是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彩電,那是律師完全不得已才添置的,因為「生活實在太單調了」。只是廚房的黑色油垢,廁所銹壞的水龍頭,「湊合著能用就行」,畢竟不久之後,他將擁有自己的大房子。律師曾經帶女人到他購買的樓盤去看過,女人看見了混亂的地基和建築工人。她在律師的描述中也彷彿看到了那套面積兩百多平米的豪華居室,以及從窗戶望見的山林和雲海,這種望梅止渴的幸福細菌十分鮮活,並且繁殖出更多的幸福來。另外,律師還擁有幾個商鋪,女人雖不太了解不出租的原因,但相信他總歸是有道理的,她對他的一切毫不懷疑,更無探究之心,像對待莊稼那樣信任與期待。

律師從不催促女人離婚,因為他要恪守「律師」的職業道德。女人倒是表示過儘快辦理離婚手續。心情風和日麗的某天上午,女人回了家,談話尚未進入正題,一場惡鬥終結了艷陽天,彼此都傷了皮肉,流了血,驚動了鄰舍。老婦人與冷姓婦人亦是聞風而動,一個德高望重,一個落寡可憐,兩人懷着相異的心情流着不同含義的淚水,表達的意思卻是殊途同歸。女人擦著嘴角的血絲,那顆浸泡著愛情溫水並且隱秘發芽的心對她們深懷憐憫。女人不斷重複擦拭嘴角的動作,儘管那裏只剩印痕。她暗自感激男人出手狠重,打掉她可能誕生的彷徨與矛盾。冷姓婦人懷疑女人穿的跟城裏人一樣,怕是有了相好。這話戳中了男人的恨處,男人揚言要出人命,女人拿十萬塊錢來,他便在離婚書上簽字。

女人咽了男人的話,返回律師的住處,滿心前路未卜的茫然。律師問起,她只是說男人不鬆口,恐怕還要一段時間。她從鏡子裏瞅了一眼律師,他那雙老謀深算和多情混雜的小眼睛眯成一線,有一種思索與查找案情疑點的凝重神色,她想他斷然是不肯拿出十萬塊錢來的。很難想像,律師是一隻貌似慷慨的鐵公雞,每個月的伙食費算到精確,此外絕不多給女人一分錢。即便女人雙手泡在刺骨的冷水中給他搓洗厚實的冬衣,他也沒想過買一台洗衣機。據律師說,他退休后打官司贏得的款項外頭還有幾大筆,需等別人清理完資產才能到手。如果那些望梅止渴和畫餅充饑的事都是真的,律師純粹是捏著餡餅挨餓,女人則心甘情願。女人並不懷疑律師是個不折不扣的老窮光蛋。她理解那個年代過來的人,無不留有艱苦樸素的好作風。更何況律師有才華有風度,關鍵是有家裏男人缺乏的細心與體貼。他追着喂她吃飯,給她夾青菜蘿蔔,夜裏的撫慰更是綿延不絕。

和律師談錢的問題,女人難以啟齒。即便是看中了某件價值百元的衣服,女人也羞於找他開口要錢,怕金錢玷污了她的愛情。律師倒是按自己的審美給女人買過幾次衣服,偶爾帶上女人會莫名其妙的朋友。女人坐在一旁,小心夾菜,無聲吃飯,彷彿律師的高談闊論是抒情的背景音樂。

此刻,女人懷揣一團煩惱,給律師滿是黑色茶垢的杯子裏加了一把茶葉,拔出開水瓶的木塞,一股熱霧立刻繚繞而出。女人皮膚還算白皙,短髮烏黑不失光澤,臀部寬闊,身體健壯又頗具女人韻味。律師感覺到女人那股蓬勃的生育力量,笑對女人的屁股說道,他想要個兒子。女人說女兒都結婚了,五十好幾的人了,還想養孩子,不怕累死?不怕別人笑死?律師點支煙,神情邪痞地斜睨女人。女人把律師骨子裏天生的流氓氣息當作優秀男人的傲慢,即便他看輕她,她也為他自豪。律師往後一靠,看爪下獵物似的女人,慢悠悠地說道,不生個兒子,財產誰來繼承?女人不懂思考,一旦發現律師態度嚴肅,立刻六神無主。律師明知道女人做了結紮手術,如今卻要女人給他生孩子,分明是有意為難。

女人沒說話,去廚房炒起了辣椒,嗆得不斷咳嗽。律師在這邊扯著嗓門還在說生孩子的事,不過不談財產繼承問題,而是說孩子將使他們更像夫妻。這是個令女人幸福的理由。女人帶出一陣油煙味,滿滿地看了律師一眼,再踅回廚房。生孩子的事覆蓋了離婚的問題,女人感到自己的生活完全燒糊了,像炸完辣椒的焦烏鍋底。女人洗鍋。水放進鍋里,「哧」地騰起一團白霧,女人結結實實地嗆了一口。

女人試圖再和男人協商離婚,均被男人態度強硬的污言穢語擋回,女人直接將離婚訴狀遞到了法院。離婚訴狀的格式是律師教的,內容是女人混亂的思維與語病百出的陳述。立案前,法院的陳姓婦人與女人詳聊之後,認為判離婚的條件並不成熟,如果敗訴,女人將承擔所有相關費用,大約兩千元左右。這巨大的數目把身無分文的女人撞得頭暈眼花,沒想到離婚還要花錢。她將狀紙折了又折,感到每一線希望都被攔腰截斷,她自己也分作兩段,腿走腿的,頭想頭的,咕咚一聲掉進了沒有窨井蓋的黑洞,身上擦破了好幾處。律師問她是否立了案,她說半路摔了一個跟頭,腦子摔清醒了,離婚的事她要再認真考慮。律師說鄉里人總是吃沒文化的虧,順帶把那個鄉下的男人也貶損了幾句。厭棄了鄉里生活的女人,對律師充滿鄙意地說「鄉里人」感到不適,慢慢滋生出一種倦意和棄暗投明的想法。

律師接電話。女人聽出是律師的舊相好,稅務局的李姓婦人。與李姓婦人的故事律師講得最為詳細,似乎真心愛過一陣。李姓婦人三十五六歲,丈夫入獄五年,離刑滿釋放還差一年。李姓婦人帶着孩子熬到黎明前夕時碰到律師,好了三個月。律師對女人說,李姓婦人脾氣太差,沒有女人味,他提出分手,因丈夫快要出獄,李姓婦人也同意了。只是李姓婦人出爾反爾,不斷要求重歸於好,律師不依,沒少挨李姓婦人的破口大罵。現在,律師和電話里的女人又吵了起來。之後,律師沉默不語,似乎被對方說服了,或者是被抓到了把柄。

律師講電話時,女人總會避開,像一件傢具那樣安靜地擺在某處。她感到和律師之間隔了千山萬水。有一陣子律師想要孩子,兩個人年紀都不容拖緩,他甚至提到行賄買通醫生違法操作,讓女人接通輸卵管后躲起來懷胎生子,初略預算后因行賄數額太大以及違反計劃生育的巨額罰款等原因作罷。律師不切實際的想法一度讓女人同樣想入非非。不過,女人的夢想升起與破滅總是同等容易,同樣不留痕迹。

女人慢慢意識到,和律師糾纏不清的,不止李姓婦人一個。

牆上那把舊二胡還掛在原處。女人擦拭灰塵時,弄斷了琴弦,當時就心生不祥。現在看來,兆示是準確的,她和律師之間已經斷開了。她不想再生孩子,嘗夠了養孩子的苦頭,只想找個不拈花惹草的城裏人清靜生活。女人不因這五十平米空間里的空氣與光線感到不快,卻被打算離開律師的念頭扎刺,眼圈立刻紅了。

電話里的女人給律師留下滿臉怨怒,小眼睛完全被老謀深算的神情佔據,面部各處的皺紋像召開秘密會議般嚴肅聚攏。女人感覺他渾身散發看不見的冷霧,她對他的怕突然變得純粹。

中介所的胖婦人已經認得女人了,老遠看見女人過來,扯著嗓門拉長音調跟女人打招呼。中介所是個五六平米大的地方,擺設擁擠熱鬧,桌面的玻璃底下壓滿名片,浸透了汗水的筆記本被翻得發蔫。牆上掛着街道辦頒發的「優秀個體戶」獎狀、個人表示感謝的錦旗、工作規章制度、收費標準。以獎章與榮譽為背景的那張椅子,是胖婦人固有的工作崗位。她屁股一坐下去,和善與認真的工作態度便從她的臉上浮起來。

女人翻動發蔫的筆記本,胖婦人含笑奪過去,順手送進胸前的抽屜,撐開兩肘,雙手十指交叉,問女人的工作情況。門口行人的影子打女人面上一閃而過,女人朝外睃了一眼,說沒意思,想換了。胖婦人皮革般黑得發亮的臉上兩坨腮紅,滋潤中卻混含着歲月風霜。她前傾身體,桌沿嵌進她胸前的肉。她十分歡喜地看着女人,口齒流利地背出工種和月薪,重點強調欲招保姆的退休老幹部喪妻五年,家底殷實,兒女在沿海地區混得闊綽。女人正要問詢更多,手機鈴響,胖婦人聞之滿臉詫異。女人頗為費勁地從包里摸出老款男式手機,律師曾用過兩年,表面刮磨得斑駁。女人並不知道,自己於律師猶如雞肋,棄之可惜,咽之卡喉。律師一旦發現女人出門,他便丟魂似的尋找。律師戲稱聯通信號是「喂……喂……操」,節約起見,仍是給女人買了聯通卡,充了幾十塊錢,以便能隨時聯絡到女人。

女人「喂」了兩聲,聽不清,兩步跨出中介所,前後左右挪了兩步,轉幾個半圈,總算聽見了律師的狂躁聲音。為避免訊號斷開,她保持一個相當滑稽的姿勢不動,兩條腿分得很開,側身怪異地傾斜,像從窗口探身和別人說話。女人的應聘保姆的想法立即被律師的電話瓦解,她像一隻歸巢的鳥那樣,以最快的速度、最甜蜜的心情回到律師的身邊,只說去了在酒店工作的老鄉那裏聊天,遭律師一頓數落,責怪她和那些「低層次」的人一起,「太容易學壞」。女人聽了不覺得刺耳,倒有些夫貴妻榮的嬌。對未來生活的幻想,就像律師嘴裏吐出的煙,裊裊升騰。

離婚的事懸而未決,女人在律師懷裏難以踏實。她咬着自己的指甲,望向窗格子外陰沉的天,直到雨點落下來,才爬起來去收衣服。在露天陽台上,女人聽見律師的電話響了,樓下的摩托車噴出青煙和噪音;街上的人撐起了傘;一個少年在雨中奔跑……女人忽然想自己的兒子了。大兒子曾來過一次電話,說他找了女朋友,打算過一陣帶回來訂婚。女人只道是男人唆使兒子騙她回家,沒有當真。後來聽冷姓婦人說起自己未來的兒媳婦,那個可憐的女孩父母雙亡,長得高挑,皮膚白裏透紅,是上等貨色,女人心裏便不是滋味。兒子訂婚,愛情得不到母親的祝福,不免把情感完全偏向父親,對母親冷漠起來。至於小兒子,在廚藝學校學習,除了找女人要錢,也難得說話或見面。

女人一陣清冷,感到周遭漆黑,只剩自己貼着地面飛行。

律師與女人談起未來,要女人去學技術,比如電腦。女人沒信心,更沒興趣。律師便說她好逸惡勞,總想不勞而獲。女人不辯駁,心想自己一把年紀,腳笨手笨,怎能和小姑娘比拼。律師滔滔不絕,女人如事實一樣沉默,面帶微笑從無異議。她崇拜律師的知識,但是,律師的傲慢與霸道帶給她屈辱感,她自認低他一等,卻不能忍受他語調里的鄙夷。不過,一想到律師快奔六十,日暮旦夕,雄威不了幾年,女人心裏就平衡舒坦了,並湧出某種小姑娘似的驕傲。

老幹部七十有餘,腿腳利索,身板健壯,花白頭髮映襯清瘦面孔,精神里也透出健康的色彩。這樣的人怎麼需要請保姆?女人這麼想也這麼說了。老幹部卻笑容可掬,向女人交待每天的工作,無非是買菜做飯、洗衣拖地,完了又說道,我呢,海軍出身,在船上呆久了,偶爾會覺得房子在晃,要是我突然摔倒了,你不用怕。老人調皮地左搖右晃,帶些年輕時的遺韻,把女人逗笑了。女人說因為孩子的事情,暫時不能當住家保姆,不過她會儘快安排好。老人擺擺手說沒問題,緊跟着問起女人的丈夫。女人如實相告。老人深抱同情,說女人如需幫助,儘管找他。老人的熱情與慷慨,使女人想到律師這隻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以及他的風流習性,律師對自己有幾分真情?女人毫無把握。

女人自此早出晚歸,伺候老幹部,對律師則說是給別人帶不滿周歲的孩子,還說那一家人友善和藹,言語平等。律師雖不願女人干這低人一等的活,但深知對女人所使的權力有限,目前又沒有更好的選擇,只得一日挨一日,寄希望於女人迷途知返。

除卻一日三餐,女人還陪老幹部聊天、散步、打撲克。精力十足的老幹部細心、幽默,且十分尊重女人。女人問他吃什麼菜喝什麼湯,他叫女人想吃什麼便買什麼,有時會特地專門囑咐女人買烏雞當歸黨參紅棗。女人明白曉得。暗自感動,這輩子沒遇對她這麼關心體貼的人。老幹部的確喜歡女人的樸素、健康和年輕,只不挑明,偶爾對女人的婚姻狀況旁敲側擊,女人都明白曉得。這樣理所當然地減輕了律師的重要性,甚至覺得她已經不需要他了。

女人的性子有所變化,沒以前那麼好忍,發起脾氣來不管前面是刀山還是火海扭頭就沖了。通常是女人衝到老幹部家,在老幹部這兒她感到自在輕鬆平等並且快樂。就是其間與律師產生彆扭的某一個晚上,女人在老幹部家消了氣,便和老幹部同床共枕了。第二個晚上律師打女人電話,不消幾句,女人就服服帖帖地回律師身邊,但隱瞞了與老幹部的關係。當然,她還需編一套足以引起理解與同情的謊言對付老幹部。

有時,女人覺得律師是愛自己的。她琢磨律師的心思,五十多歲的男人,一晃就成了乾癟老頭,的確沒時間挑肥揀瘦了,碰到女人這樣肌肉紅潤彈性善良樸素的人,總是暖心窩的事,很難下決心把她丟掉。

像女人和律師這種年齡且經歷過婚姻生活的男女,要考慮的基本上與愛情、門當戶對、共同語言沒有關係,如果硬要扯上一個共同理想的話,那就是一起老白頭拉倒。這種樸素的情感除詩人們能解析出巨大的浪漫色彩以外,估計日常生活中的當事人是麻木的。可悲的是,這對男女都頭腦發熱地希望從對方那裏得到愛情以及體驗年輕男女該誕生的那種體驗。「愛一遭」彌補過去,幾乎是他們眼下最熱情的理想。

女人糍粑心,沒多久便陷入老幹部與律師之間的怪圈,這邊粘,那邊纏,添了新煩,加上和家裏男人的關係理不清,宛如被蛛絲網縛住的蟲子,一籌莫展。律師握著愛情,永遠舉棋不定;老幹部持有關懷,且真心視她為生命中最後的女人,老幹部的做法使女人的心窩宛如母雞的胸脯那般溫暖柔和。不遂人意的是,女人沒有勇氣把老幹部帶到白髮的父親跟前,兩個白頭翁翁婿相稱的場面不合人間倫理更不合鄉間倫理,再想像與老幹部成雙成對之背後的議論,女人也覺得丟了顏面。她想回家算了,但又過怕了那種生不如死的日子。於是她明白了和男人離婚是當務之急。女人才知道腳踏兩隻船晃得厲害。老幹部給的薪水,買幾套衣服就所剩無幾,稍微快樂了一陣,又為離婚官司的錢發起愁來。

女人又拖泥帶水地過了一陣,煩得沒個去處。這期間小兒子來找女人要過一次錢,女人給了五十元,輕聲埋怨兒子應該找他的父親。大兒子在電話里罵了難聽的話,全部抹掉了她的生養苦勞,還說她嫌貧愛富,拋夫棄子,刻毒用詞把女人捅得眼淚婆娑。女人擦罷淚,心裏將大兒子與男人並在一起合罵了幾句,渺茫一片。

女人找男人論離婚,男人態度未改。女人有意在律師眼皮底下重擬離婚訴狀,律師眯眼抽煙,閑庭信步,對訴訟費隻字不提,還指點女人日期有誤。女人手重筆拙,筆尖劃破了紙,始終羞於說出錢的問題,倒是惡狠狠地記下了與男人感情破裂的種種事實。有一陣無人說話,二人在昏室中如兩隻沉默的麻雀。後來律師教女人在法庭上如何揀要害處說話,連細節處也顧及到了,存了私心替女人使勁,就是想不到女人金錢上的困難,女人也是嘴唇緊閉保護愛情的純潔。

女人擠了公交車,上了老幹部的床,夜裏拿出離婚訴狀,掏了一陣心窩話,老幹部經驗十足,心領神會,立刻拿兩千塊給女人。惟讓女人親筆寫了借條一張,連同身份證一齊交給他保管。老幹部做這一切時充滿熱情、體貼與關愛,女人感動他心腸柔軟,想到律師的慳吝、狡猾與一毛不拔,一股鐵了心和老幹部過的衝動潑頭澆灌。第二天女人咬咬牙對律師提出分手,說了幾句自貶自賤的話。律師不當真,后見女人一連三晚不回來,才發現情況有變,不斷打女人的電話,一曲又一曲「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女人充耳不聞。老幹部催她接聽,笑容像斜陽普照,目光如湖水閃爍。女人說是家裏男人的糾纏,接了就會吵架,吵得頭痛。老幹部便說明天買點天麻,燉上一隻雞,船到橋頭自然直,莫想太多,將來有我,誰也欺負你不得。女人聽了落了兩行眼淚,把兩千塊焐得溫熱才放進兜里。

天氣倒是喜洋洋的,陽光乾淨,撒上法院門口的數十級台階,不生一粒塵。女人一級一級數上去,腿肚子打顫。進樓又爬了三層,往窗戶底下一看,只見男人帶了一撥嘴裏嚼著菜包子,手裏拎礦泉水瓶子的人馬,七嘴八舌地蔓延上來。男人那句「會死人」的話讓女人數了數夜綿羊,此時她嚇得幾步跑進法官陳姓婦人的辦公室。陳姓婦人全副武裝準備出庭,帽徽閃閃發光,女人因她的威嚴又嚇了一跳。陳姓婦人讓女人坐下,倒水相慰,語重心長地要女人做好思想準備,這次判離比較困難,要求女人在法庭上保持情緒平靜,不可爭執。女人一聽訴訟費白搭,身體一松,又想到漫長的糾纏,求陳法官一定要判下來,她實在沒辦法和男人過下去了。陳法官道,實話說吧,你大兒子來找過我,把我堵在廁所門口,不許我判離,一臉兇相。陳法官抬腕看錶,接着說,八號庭,你先過去,我隨後來。

女人找到八號庭,一推門,聒雜訊浪劈頭蓋臉涌過來,男人帶來的人馬正在裏面高談闊論,面部黧黑脖子赤紅。陳法官進來因氣味混雜的空氣皺了眉頭,這等場景她司空見慣,迅速恢復了應有的表情。見到陳法官,旁聽席上的村民們立刻鴉雀無聲。陳法官環掃一眼,重申了法庭的紀律要求,然後宣佈開庭。

女人的兩個兒子坐在男人背後的旁聽席上,對女人冷眼相待,其他村民們滿臉新奇,伸長了脖子等著看下面的戲。女人縮在「原告」牌後邊,不敢抬頭,眼角餘光發現村裏的冷姓婦人和老婦人竟坐在她這邊,顯然是她的支持者,心裏稍微暖和,坐正了腰背。當陳法官宣佈原告陳詞時,女人腦子裏卻一片空白。於是結結巴巴,七零八落地講了些雞毛蒜皮的陳穀子爛芝麻,不像離婚陳述,彷彿一個女人對丈夫的正常埋怨,聽起來她的婚姻毫無問題,她本人也沒有離婚的想法。陳法官也只是走個形式,對女人不作些點撥性的提問,等女人說完,便問兩個兒子的意見。大兒子似是準備已久,發言踴躍,嘴裏振振有詞,說女人不是個好母親好妻子,把女人數落得一無是處。大兒子滔滔不絕,陳法官打斷他,問他是否同意父母離婚。大兒子冰冷地說不同意。陳法官又問小兒子,小兒子意見相同,只是聲音較低。女人知道是男人教兒子來污衊她,早已氣得暗自哆嗦,眼圈紅了,臉扭到一邊。這時陳法官一番陳述總結之後宣佈女人婚姻並未完全破裂,判維持婚姻現狀,如有問題,可半年之後再提起離婚訴訟。

村民們站起來,尾隨男人及其兩個兒子揚長而去。女人慢吞吞、孤零零落到後邊,恍惚如夢,冷姓婦人和老婦人跟在其後默不做聲。等男人們走遠了,她們挪步出了法院,下了門口的台階,老婦人摸著女人的手,用她潮濕渾濁的眼睛望着女人,說道,閨女啊,真的委屈你了。女人不知道老婦人了解到什麼情況,老婦人的理解使她多少有點沉冤昭雪。冷姓婦人倒沒哭,也不再拿自己的遭遇教育女人,只問非要走到這一步,不想回頭嗎?女人搖搖頭,臉如陽光蒼白。冷姓婦人已經失去以往規勸女人的那份真摯,似是要從女人嘴中得到法院判決更真實的答案,聽見女人牙縫裏擠出九頭牛也拉不轉的話,便夾緊自己的小皮包快步追趕回村的大部隊去了。

法院門口空空蕩蕩。老婦人枯爪搭住女人的手,眼裏潮濕的東西越聚越濃,顫顫巍巍說道,你男人是個混賬鬼,有件事不知當不當說,他們這是合了欺負你啊。老婦人如女人茫茫兩眼之中一孤舟,盪著神秘與希望,女人反抓住老婦人的手急切追問。老婦人猶豫片刻,望向冷姓婦人的背影說道,你的男人,跟她不清白,也沒怎麼遮掩關係,左鄰右舍都曉得的。

女人着實吃了一驚。

律師相當平靜,判決結果在意料之中,小眼一眯,有種經驗豐富手到擒來的傲慢。女人離不成婚,他有搪塞的理由以及充分的時間考慮他們的關係。他比任何人更需要這個結果。他跟女人講了些不痛不癢的人生道理,其間穿插一些不著調的計劃。女人無法分析自己的處境,仍不時回到律師的處所,心境黯淡,連續頹喪了幾天,理不清,就索性什麼都扔到一邊,連律師也不放心上了。女人是天生的哲學家,就這樣解放了自己。

日子潛了下來,一晃又是月余。女人到底不懂周旋,終讓律師察覺她另有隱情,猜疑卻無證據。律師對女人的行為表現出寬容與理解,畢竟他們尚未確定關係,女人有選擇的自由。不過律師豁達有因,沒多久便水落石出了。

當女人聽到黑瘦多斑的李姓婦人懷了律師的種,也無悲傷,只笑說律師燒了香,心想事成,說不定是個可傳煙火的帶把兒子。女人話里或許有幾分酸味,同時也落得一陣輕鬆,終於可以不為這檔子事傷神了。顯而易見,律師也不幹凈,與李姓婦人的關係並未斷除,這並不影響他和女人說出驚天動地、道貌岸然的話來。所謂愛女人端莊賢惠樸素本分,是可終生的好伴侶,律師現在也不好意思再提,只是反覆強調他不介意女人和海軍的感情,他想女人也不應將李姓婦人當回事,畢竟他律師愛的是女人,他受不起李姓婦人的野蠻粗暴。明白易懂的說法是,他和女人扯個平了,誰也沒有對不起誰。女人似乎亦能容忍這件事,依舊平和地和律師相處,關注律師的態度以及李姓婦人胎兒的命運,確信律師不願和李姓婦人生兒育女,也沒有歡喜。這時刻,女人完全沒有了結婚的想法,她感到世界灰茫茫一片,她是那孤零零一粒塵,落在某個角落靜寂無聲。

老幹部對女人的行蹤似有所察覺,收緊了手,同時與女人進行了一次開誠佈公的談話。大意是只要女人安心跟他,他將每月給女人兩千塊錢,這兩千塊錢女人可以凈入口袋,日常開支全部由他來負責,將來他死了,他銀行里不明數目的錢以及這房子全歸女人。他的子女們家境殷實,心地善良,說不定還會給女人一筆贍養費。倘若女人跟了他,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女人去香港澳門甚至歐洲玩上一趟,女人此生將衣食無憂。比起虛無磨人的愛情,老幹部提供的一切更為迷人。女人想遂了老幹部的願,簡化人生,養尊處優度過下半生。女人說服自己與老幹部安心過了一陣,或許是受不了老幹部身上日積月累的氣味和老年斑,或許是眷戀律師,心猿意馬的情緒十分明顯。老幹部心知肚明,佯裝糊塗,女人聽不懂他旁敲側擊與意味深長的暗示,只感到自己真的變成了蝙蝠,被渾濁的空氣席捲。女人曾找老幹部要身份證打算另找工作,老幹部毫不含糊,說身份證與借條綁在一起,她還錢,他才還證。女人才意識到走錯了棋,吃了啞巴虧。

聽說大兒子病了,手術完在家休養,女人到底按捺不住,買了些東西回家看望兒子,遭公婆辱罵。男人主動提出離婚。兒子對女人的誤會與不理解使她身體冰冷,她受訓似的站了幾分鐘,狠心要走,一頭撞到門框上,眼冒金星,忍了滿眶眼淚出了村才滾落下來。

中介所的胖女人給女人傳送一個消息:某處一喪妻幹部,正當壯年,有房,想找個一米六五以上的年輕女人,戶籍不限,農與非農都無所謂。此時女人已覺得男人無論老少,都薄情多變,心中的愛情理想亦已七零八落,不過女人未曾真實觸摸過愛情的完整軀體,律師不過是愛情這頭大象中的一根毫毛,她曾經像虱子那樣以為找到了藏身的森林。現在,女人連低飛都感到困難,心裏頭白茫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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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飛的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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