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第二節

旨邑對原碧說:「從時間上來說,你母親的年代距離你已是三十年了;從地理上來看,這裏是長沙,不是你山東那個小縣城。難道這個時間差距和地理變化就是你的價值——你想像你母親一樣活一遍?」原碧表示她愛她的母親。原碧的話沒有說服力——天底下誰人不愛自己的母親呢。不過,旨邑說再多也沒用(改變一個女人,有時候不是另一個女人所能做到的)——像原碧這樣的女人,只有愛情才能將她改變。

旨邑有她自己的問題。和水荊秋的相聚,意味着面臨告別。在高原死里誕生的那種無法解釋的溫暖一直留在她的心底(這使水荊秋得以與其他任何男人區別開來)。相聚的喜悅不免蒙上憂傷。而這種憂傷又不是自然出現的,是她先想到他的溫暖,再想到他將離去,她必須憂傷以對。她做不到像原碧那樣,在情慾很旺盛的年紀,把已婚男人「剪」了,把小於自己的男人「剪」了,剩下的,就只是一點渺茫的希望和無盡的孤獨(儘管有了水荊秋,她仍然是孤獨的,但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孤獨——自然,對付不同的孤獨,需付出不同的代價)。

他們一塊吃飯(他和她都很珍惜這種機會),他第一筷子菜定是先夾給她(暗示她是第一位的)。他愛吃肥肉,她愛吃瘦肉,他把肥的啃了,瘦的給她。他也會吃她剩下的飯菜。吃西瓜,他把最中間那塊給她。走路時把她的手攥在他的手心裏,生怕她飛走。有時停下幾步,故意色迷迷地看她的背影。他惡補似的對她好。也迷戀她的身體,飢餓和瘋狂。

介入的是一個完好而非破敗的家庭,這是旨邑的困境。至於「完好」到什麼程度,旨邑不知道。或許是與大多數婚姻家庭一樣的「完好」,或許是因他們獨特的歷史而「完好」——總之在她之前沒有分崩離析的境象(甚至可以說是牢不可破),在她之後也沒有。水荊秋決不說一句有損他婚姻的話,他會給她談道理:

「其實我已經沒資格和你談愛情。許多愛情原本是悲劇性的、無出路的。社會日常性把愛情吸引向下,使之變得無害,建立婚姻家庭的社會建制,同時也否定了作為生命張力和神魂顛倒的愛情的權利。社會日常性否定愛情的自由,認為愛情的自由是不道德的。愛情主題一開始就是非社會化的。社會化的是家庭。純粹狀態的愛欲是奴役,是愛者的奴役和被愛者的奴役。愛欲可能是無憐憫心的和殘酷的,它製造最大的暴力。有一個法國人說情人會要人的命。旨邑,我現在就感覺你在要我的命呢!」

「親愛的,我覺得關於愛情的自由爭論是荒謬的。除了愛情的自由之外.不可能有任何其他形式的愛情,強迫的、從外面決定的愛情是荒謬的片語。但是,我們是愛情的奴役。我願意是這樣。我有要你的命嗎?你願意我要你的命嗎?」

「旨邑,我要你明白婚姻和家庭僅是人的生存的客體化,和愛情沒關係。我是你的,任憑你屠宰。」

「我是自由的人,而我常因你的不自由而感到不自由。」旨邑說道。

她為他親自下廚。她烹調技術不差,加之用心專註,做出可口的菜肴,讓他讚不絕口。飯後他要求收拾桌子、洗碗刷鍋,但是面對杯盤狼藉,他不知從何下手。她一看就知他根本沒做過這類瑣事。她想到不會煮茶的哲學家羅素,妻子外出時,把煮茶的過程…一寫在紙上,讓羅素依次操作,他仍然把一切弄得一團糟。這是無傷大雅的小事,旨邑原諒水荊秋作為知識分子對日常生活的笨拙與粗心,甚至覺得他新添了幾分可愛,而她則增加了幾分母性與寬容。

直到水荊秋回哈爾濱,旨邑都沒有見他與梅卡瑪通過電話(他沒打過去,梅卡瑪也沒打給他)。旨邑試着猜測這個現象的幾種可能:一是水荊秋背着她給梅卡瑪打了電話(比如趁她到店裏的時候);二是梅卡瑪對水荊秋絕對信任;三是梅卡瑪根本不管他了;四是以上任何一個可能都不正確。水荊秋和梅卡瑪可以四天不通電話的真正原因是什麼,旨邑感到苦惱。片刻之後,這個問題變得十分重要,並且慢慢地折磨她。她心不在焉,看見他的手機心就猛跳幾下,覺得那裏頭裝着他所有的秘密。有幾次她想問他,但她內心反感提到梅卡瑪,或者是對梅卡瑪反感。梅卡瑪天生是她的敵人。她感到這樣的夫妻關係是虛假的、立馬就要完蛋的。她必須知道真相,以確定她對水荊秋的方式與態度(是否該用勁,或如何用勁)。但是,萬一他沒打過,她一問便提醒r他,反而喚起他對梅卡瑪的內疚感(在她看來,內疚感就是溫情);即便是從他嘴裏得知他打過電話,她會更不好受——他竟然那麼惦記梅卡瑪(並且要躲着她,肯定說了許多含情的話)——他真是個混蛋!

直到晚上出去吃飯,旨邑仍然陷在一種怨憤與嫉妒當中(她凡事總給自己添堵,盡往痛處想)。

雨嘩嘩地下,氣溫驟然降低。他們去日本餐廳吃烤肉。爐火很旺。薄肉片放上去滋滋地響。青煙騰起。她一刻不停地烤,彷彿往灶里添柴,讓青煙持續不斷。他只當她心懷離愁別緒,一邊吃,一邊佐以言語溫存撫慰。她被芥茉辣出眼淚。他以為她傷心至哭。

她狠狠地幹掉一盤五花肉。現實就像五花肉,幾分鐘前,還好好地疊在盤子裏,紅白相間,色潤肉鮮,吃進肚子裏,只剩下空盤盛着虛無,直到第二天,現實的五花肉將變成一堆廢物排泄出來,連舌尖也淡忘了五花肉的味道——她和他的感情,很可能就是一盤五花肉的下場。

(更嚴重的後果是,這段愛情比旨邑設想的更慘——她吃下的將是一盤帶病毒的五花肉——病菌終生潛藏在她的體內,直接影響與危害她的精神與健康。)

服務員將空盤子撤走了,虛無倒進了旨邑的心裏,潔白的一大碟。她想對他描述這一大碟虛無,是這一大碟虛無將她撐飽了,她什麼也吃不下了。

她不情願說話,掃他一眼。彷彿因為惜別,他變得動作遲緩,陡見老態。

「我的孩子,你又胡思亂想了。虛無感不是壞東西。虛無是一種必然性。存在與不存在都存在。它以神秘莫測的方式深入生活,就像劫數、命運、天數、天命,無處躲避它,也無法擺脫它。」

她一瞥,他知道她鬧情緒了。

「我從不逃避什麼。包括虛無激起的恐懼。我怎麼是你的孩子了,聽起來像亂倫。」他的話讓她活泛起來(她喜歡他這樣叫她,溫馨刺激)。

懷着新奇,他們回家索性玩起了「亂倫」的遊戲(她扮演他的孩子,他當她的父親),淫邪帶來的巨大快感使他們彼此感到短暫的荒謬——最具銷魂魅力的性竟然建立在打破常規的基礎之上——簡單說來,婚外的性比婚內的美妙(打破婚姻常規);而現在,模仿「亂倫」的性又比遵循身份原則的性刺激(打破身份常規)——性的更新要求比電腦系統更頻繁——性在破壞,同時也在鑄就。

此時旨邑已經完全忘記梅卡瑪了,她甚至不在乎他是否給梅卡瑪打過電話。她光着「孩子」的屁股上洗手間,嘩啦嘩啦尿聲暢快,接着是抽水馬桶更為酣暢地吸卷,一切預示著到達快樂的頂峰。經過客廳返回房間時,水荊秋的手機屏幕閃爍,忽明忽滅的熒光擋住了旨邑的去路——她立刻想起梅卡瑪來。她強迫自己直接回房,但中了迷魂陣似的繞不過去,她手伸向手機,覺得自己像一個賊(不折不扣的賊),同時感到手機烙手(道德罪惡),她幾乎想立刻放下它——但是,那閃爍的神秘光暈刺激了她(她興奮極了),她肯定這是個有價值的秘密,她期待並恐懼發現一個廉恥的真相(她時常不由自主地懷疑他有別的情人)——她毅然按下鍵時,手指亂抖,像考試作弊的學生。

「激情?想想我們都什麼年紀了?激情在咱們孩子的身上。記住,字少情意重。」

短訊的內容如此曖昧(必定是水荊秋先問對方要激情),氣憤使旨邑手抖得更厲害(她想他是個齷齪的東西),她不可收拾地要知道一切,她翻閱了所有的短訊,發件箱裏的另一則短訊「我現在不方便給你電話」更是意蘊無窮。兩則可疑短訊只顯示不同的手機號碼(這隻能說明關係非常隱秘,安全起見,她將號碼熟記於心),她立刻感到和他有親密關係的人遠不止她。

純潔的感情被兩則短訊褻瀆了——不,是被他的下流無恥玷污了,旨邑全身都抖起來。

她躺進被窩時仍然在抖。

「冷吧,快蓋嚴實點。」水荊秋赤身貼緊她。

她一聲不吭。只是抖。

「我的孩子,你怎麼了?」他扳起她的臉。

「你真的沒有別的女人?」她神色冰冷(心裏說我不是你的孩子)。

他回答沒有。她拿出握在手中的手機,翻到那條短訊,請他讀。他讀時還貼着她,讀完離開她的身體:「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他很生氣(她不知他為什麼生氣),他坐起來,幾乎傻了。他不像裝無辜(更像身經百戰應對自如)。她翻到另外一條,問:「那麼,你不方便給誰電話?怎麼不方便?」她控制不住情緒,他對前一個短訊的敷衍讓她又抖了起來(或者是害怕一個壞的結果)。

「旨邑,你太無聊了,你這是侮辱我!這都成什麼關係了!」水荊秋並不解釋,憤怒地掀開被子,在屋裏東摸西撞,像失去理智,馬上就要氣瘋了(她知道他在找眼鏡)。他飛快地穿好所有的衣服。每一個動作都非常用力,似乎在證明他的清白無辜。皮帶扣發出喀嚓聲響,乾淨果斷。將自己收拾整齊后,他還是沒有找到眼鏡。他腦袋東湊西湊,像一隻嗅覺遲鈍的獵狗(她知道夾在客廳茶几上的《西方正典》裏,她不告訴他。她很吃驚,他居然生這麼大的氣。她想他內心正軟弱無比)。她憐憫他了,他完全犯不着如此龍顏大怒。他尋找眼鏡東摸西摸(或許他正慌亂,根本不知道怎麼收場),她總不能讓他無止境地摸下去,她得給個台階他下,更何況她偷看他的手機首先是對他的不敬,她有錯在先。再有,是他千里迢迢來看他,就這樣把他氣走,走了他上哪兒去,萬一他真這麼走了,她又誤解(傷害)了他,她將如何度過接下來的情感煎熬——她終究愛他(她害怕,他走出門就再也不會回頭)。

於是她不失時機爬起來(此時的裸體讓她感到羞恥),同樣迅速地套好衣服,從背後箍緊了他,既真心又違心地道歉。

「對不起,我不是存心想看,不是不相信你。」

「那是為什麼?我的妻子都沒這樣干過!」

她的心被刺了一下。他又提到那個女人。說「梅卡瑪」還好一點,偏偏要說「我的妻子」。在這時提「我的妻子」,格外挑釁,格外囂張(明顯是提醒旨邑,她只不過是他的情人,她低梅卡瑪一等)。他挑起了旨邑對梅卡瑪的敵意,甚至已經仇恨了。

「梅卡瑪沒幹過代表什麼?梅卡瑪沒幹過的事就不能幹?我不能幹超出梅卡瑪範疇的事?梅卡瑪是生活準則嗎?是遊戲規則嗎?梅卡瑪是結了婚的女人,她知道在不能離婚的情況下,知道真相只會令彼此一生尷尬!」旨邑在內心激烈地反駁他(因為生氣,他的身體綳得很緊)。她看上去安靜地貼着他的後背,不想繼續惹惱他,把一切弄得糟糕透頂。她害怕他不再愛她。

幾年前,旨邑遇到過類似的情況。因為懷疑,她破譯了當時男友的郵箱密碼,證實了男友同時與幾個姑娘熱戀,那些肉麻的信件與合影讓她一生為此胃口倒盡。那真是個一表人才的敗類,一個四十三歲的人渣,離婚多年不再結婚,真誠地和每一個姑娘搞對象,瞞天過海,被她揭穿,除勃然大怒之外,反罵旨邑低級修養,道德敗壞,竟干出偷看私人信件這樣為人所不恥的事來,似乎這比他同時和幾個姑娘戀愛上床要卑鄙骯髒得多。

此時面對水荊秋,旨邑並不懊悔看了他的短訊。她管不了自己的醋勁。或許她就是要惹惱他(她需要水荊秋的協助),只有他才能制止她致命的嫉妒。眼下她安靜多了,她之前像一條患抑鬱症的狗,對所有女人都心驚肉跳,覺得她們每一個都有可能成為水荊秋的女人(她甚至想像他和她們上床的情景)。

「對不起,我錯了。我不是存心的。」水荊秋沒有息怒的跡象,她害怕得哭了(也許是傷心也不一定)。她覺得他在厭惡她。她不想做一個討厭的女人(從來都不是)。她反覆道歉,像是把他對她的愛一點一點地喚回來。她哭得抽抽搭搭的,他終於轉過身來,用一隻手圍住她。然而,她感覺這隻手臂還沒帶感情,只是表示他初步的態度。

「算了。沒事了。」他說得馬虎潦草,眼睛盯着牆上的畫。

是時候為自己所受的委屈哭了(他脾氣過於火爆,更何況有哲人說過,基於愛所做的事,都是可以原諒的),她抽泣得更加厲害。他曾說視她為一隻鳥兒,迷了路的鳥兒,從高處降落在他的面前,現在,那隻柔弱的、脆弱的、可愛的、活潑的鳥兒,受了他粗暴的驚嚇,都快肝膽俱裂了。她拿定主意要哭到他反過來安撫她。她懂得女人的武器是什麼。她要把他澆軟,就像用醋水軟化卡在喉嚨的魚刺——再說,除了哭,她不知怎麼收場(那兩條短訊還沒解釋清楚,她也不打算問了,經過這一鬧,她寧願永遠堅信他是清白的,正直的,事情會簡單順暢得多),她責怪自己真的愚蠢,破壞了良辰美景——而且,明天他就要回哈爾濱了。

「我知道,你就是仗着我愛你,所以膽大包天。」他很快軟了,說了一句合她心意的話。至於後半句的「膽大包天」,她也無心再在這個詞上做文章了。他坐下,拉她坐他腿上,恢復他知識分子的儒雅,認真地解釋短訊問題。

他的解釋不存在是否合理,關鍵仍然在於她是否信任,他是否誠實。實際上,在他做出全面解釋之前,她已經信任他了(或許原本就是信任的)。

「楚懷王夫人鄭袖妒忌魏美人,對魏美人說,『大王討厭你的鼻子,見大王時宜把鼻子遮掩。』楚懷王見魏美人掩袖而問鄭袖,鄭袖說『她是怕聞大王的臭味』。於是楚懷王下令割掉魏美人的鼻子。旨邑,嫉妒是危險的情感,具有絕對破壞性的因素,我不想我們之間毀在它的手裏。」

讓旨邑觸景生情(恨)的東西太多:看不得手挽手逛超市選食品的男女;碰不得手推嬰兒車散步的夫妻;聽不得婚紗攝影廣告……有時,她連續很多天呆在店裏和家裏,不去任何地方,在自己的洞穴里瑟瑟地抖。她像一隻鼴鼠,小心翼翼地安頓自己,避免外界的危險物擊中,又深感洞穴的潮濕與無聊。走到太陽底下,熙熙攘攘的生活令她更為絕望。她形象突兀怪異,縮頭縮腦,她知道每一處的細節,尤其是美麗後面的那個破洞。她穿過那個破洞,再也不想回頭。她用全部生命打量美麗的背面——充滿錯亂、荒唐、愚昧、怪誕以及自欺欺人的把戲。

她夢到他在夢裏對她不好,醒來也會找他算賬;夢到他和別的女人苟且,恨得咬牙切齒。對他的婚姻不時刻薄與嘲諷,弄得他瞞也不行,裝也不行,還得講和,哄她,給她安慰,讓她振作,她不斷地鬧事,只是為了讓他翻來覆去地證明他愛她(讓她相信她比梅卡瑪重要),還要忍受她那些因為嫉妒、痛苦、相思而產生的滿腹怨艾。另要獨自承受不為她所知的一面——他對梅卡瑪(孩子他媽)的不安與負疚。他感到自己有罪,兩頭都要費心費力地對付。

她害怕平淡,如果一段時間什麼也沒發生,感情沒有起伏,沒有磨擦,她就慌了。面對正常滑行的感情,她感到一種漸行漸遠的消褪,彷彿她和他的愛情,就要從紙上淡去,從生活里消失了。她容不得一切那麼正常:他每日經營他的家庭與婚姻,她就像他日常生活的潤滑劑,讓他的婚姻比以往運轉得更順溜。這麼多滑稽。

旨邑不想要一罐潤滑油的價值,她沒有義務去牢固誰的婚姻,她應該是卡在他和梅卡瑪這兩個齒輪間的石子,只有兩種結果,一是他們把她碾碎,二是她死死地卡住,一切停止運轉,直到愛情和婚姻的機器同樣生鏽、被時間腐蝕、脫落——才算終結。

自始至終,推動旨邑往前走的,並非出於她的愛,而是出於她對愛的幻想。

水荊秋已經被弄得很糟糕(從精神世界嚴重轉向於日常情感),只要他跟她談閱讀,談人的精神困境,她總能從任何地方繞到他們身上來,哪怕是風馬牛不相及。旨邑就有這個本領,她對自己的愛情發了瘋。水荊秋沒有理由批判她,相反,只能受她感染。我們不知道,推動水荊秋向旨邑深入迷戀的是什麼,這個中年男人,是否同樣出於對愛的幻想。

有一次,水荊秋一整天都沒聽她的電話,也不回短訊(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情)。頭一天晚上,她與他鬧(好些天沒鬧了,她感覺不到他的愛),他哄、解釋、講道理、談難處,盡一切所能撫慰她,直到他真的生氣了,她才停止,並向他道歉,她例假一來就精神緊張,疑神疑鬼,她只是太想他了。他一夜沒睡好。第二天早晨,他與梅卡瑪打了一架。梅卡瑪掰斷了他的眼鏡,他動手打了她。他們鬧得太厲害,驚動了年邁的父母,他們從另一個區趕過來(估計現場狼藉,不堪入目),母親傷心痛哭,父親則當即心臟病發作入院。一切糟糕透了。

水荊秋隔天早上才接聽電話,旨邑已經哭了一整天、一整夜。她以為他生氣不理她了,她不斷地撥他的電話,最後將他的電話從手機里刪除,刪除之後又後悔,拚命找,翻到他的名片,重新記下來。她發的短訊使他收件箱爆滿。她恨他狠心,無情,她悲傷絕望(對着鏡子),覺得自己是一隻淋濕了的小鳥,瑟瑟發抖,拒絕所有憐憫。她兩眼浮腫,眼淚似止不住的血,不斷地從兩個窟窿里湧出來,她被自己的眼淚吸引、感動,她感到自己是個重情義的女人。

「我們吵架不是因為你,但我知道潛在原因是你。」水荊秋告訴她。

旨邑聽后竟感到無比幸福。但是,這一幸福所隱含的「卑鄙性質」讓她故作惆悵,以沉默的姿態表示,她並不想看到他們吵架。旨邑確實沒有幸災樂禍的心態,她只是作為一個石子卡在齒輪間發生了「作用」,這點「作用」,她直接理解成水荊秋對她的「愛」。她就是那種「非得發生點什麼」才能感覺到愛的人(可惜他不願說得更詳細)。可是「幸福」沒多久,旨邑又面臨新的「不幸」,水荊秋對梅卡瑪的歉疚又像枚針刺進了她的心窩。

「我被掏空了,一點力氣也沒有,我折騰不起,我無事生非,我誰都對不起,旨邑,我不接你電話,因我力竭。你哭,我很難過,我依然愛你,但求你給我一點空間,你把我逼得太緊了。」他病人膏肓似的聲音,讓旨邑又想起他找眼鏡的情景(那次是憤怒,這次是頹喪),現在他仍像一頭嗅覺遲鈍的獵狗,腦袋東湊西湊,慌亂而茫然。他似乎就要化成一攤水,流入陰暗的下水道,使她再也找不着他。於是她的眼淚下來了,他的悲傷和災難來得越重,她覺得自己的愛越偉大(無論他的痛苦是否由她一手造成),她看重她對於他的精神修復與溫柔撫慰。

「親愛的,我只是擔心生病或出什麼事了,你心情不好就告訴我,我是你最值得信賴的人。如果不喜歡我了,你說一聲,我任何時候都不會成為你的累贅。我只想要你快樂。你這樣令我心疼。你想我怎麼做,我能怎麼做才能幫到你?」旨邑哭得很響,她其實更想知道他們吵架的具體原因(梅卡瑪發現了他在戀愛?她願意是這個原因)。她一直在想像梅卡瑪,想梅卡瑪掰斷他眼鏡的樣子,梅卡瑪和他撕打的兇相(她根本沒法想像,一個女人會對水荊秋這樣敦厚的男人動粗)。旨邑不可遏制地恨她——水荊秋不僅僅是梅卡瑪的丈夫,他還是旨邑的愛人——她不能容忍梅卡瑪對他指手劃腳,更不能容忍梅卡瑪對他的粗暴與侮辱。她希望他們吵架有一個令她滿意的後果,那就是——水荊秋徹底冷落梅卡瑪(他對她的愛減到零,甚至負數)。她不知道梅卡瑪除了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到底還為他做了什麼。他工作壓力那麼大,教學、學校工作、講座、專業研究,家裡冷鍋冷灶,飢一餐飽一餐,衣服洗得泛白穿洞,人也未老先衰,梅卡瑪如何能對此視若無睹?

「你消停消停,讓我緩一緩,別給我增加太多壓力就好。我需要調整。」

她喜歡他奄奄一息的聲音,激起她的母性與愛情。她像飽餐了一頓美味似的。她覺得可以很長時間不吃肉(不鬧),這次夠她消化(享用)一陣子了。她比往昔更通情達理,她對他甚至有點慈祥了。

不過,旨邑高估了自己「長時間不吃肉」的可能,她僅平靜地消化(享用)了兩天,第三天晚上,就被一個古怪的念頭折磨得痛苦不堪,白天的幸福時光立刻煙消雲散,這個念頭像只蒼蠅,不斷在她長滿腐肉的腦海迴旋,鬧得她心煩意亂。看書不行,碟片也看不進,她始終像福爾摩斯一樣,不斷地猜測與推斷他與梅卡瑪之間的細節,他和她現在相處的情景。他們是否和好了?怎麼和好的?他向她道歉,哄她?抱着她努力地哄她?情真意切?終於和她達成和解?她委屈地倒在他懷裏哭(像她那樣)?他吻了她(像婚前那樣),然後把她抱進房間(她雙手緊圈着他的脖子),長發垂地(也許是短髮),身體嬌弱無力(可以肯定,他很久很久沒抱過她了)。他把她放到床上,像放下一捆鮮花。然後,他埋首鮮花叢中,嗅着它們的芳香。他們緊緊地貼在一起。他躬身剝除了鮮花的所有包裝,露出光潔的枝莖,他梳理花瓣和葉片,把一整捆花攬緊在懷,密實地覆蓋它們。旨邑聽見花被碾壓的聲音,輕細,悠長,起伏,綿延不絕。他喘氣如牛。結實的身板拱起來,塌下去,胸前沾滿鮮花。他抱着鮮花站起來,把它們放在梳妝台上。只看見他的背影,花的投影。肌肉緊繃,骨頭在動,關節在響,鏡子在顫慄。

「千萬不要那樣。」旨邑心痛難忍。她意識到水荊秋現在處境危險(可能失身於梅卡瑪,儘管他說過他不會和她做),夫妻間化解矛盾的常用方式就是溫存,常年不親昵的男女,都是留在關鍵時刻備用(如果梅卡瑪要求,他如何拒絕),就像食物可以塞住話多的人不再廢話。她必須知道他在幹什麼:

「在幹什麼?還盡興吧?我有什麼辦法,那是合情合理合法的程序。別用嘴,否則我會很憤怒。」

旨邑被自己想像的東西擊暈了,沒考慮會造成什麼後果。她得意於自己的新理論:用嘴比用身體更能表達感情,一個人不愛對方,絕對不會用嘴;同理,使用身體做那事,可以發生在不相愛的人之間。

水荊秋沒有回復。手機關機。第二天,他像她查看了他手機那次一樣,大為光火,指責她是「福爾摩斯」與「中央情報局」,他討厭她關心他的生活(床第之事),討厭她陷入那樣低級無聊的糾纏當中。

旨邑被斥得啞口無言(她不想駁他——誰能忍受愛人與他者的床笫之歡)。

對於原碧來說,買衣服是件麻煩事。首先,正如她對待戀愛的態度,她對衣服的價位限定在兩百塊錢以內,超出堅決不買,即便是非常喜歡,頂多猶豫徘徊三圈,毅然放棄,多一眼都不看(原碧這麼做不完全是經濟問題。說實話,收入比原碧低的女人很多,但都要比她穿得光鮮)。其次,她拒絕鮮艷、時尚、袒露(連脖子和肩都不行),不穿裙子(不露腿)。原碧勤儉樸素的美德把她坑得很慘,她的審美趣味及打扮,使她過早地流露中年婦女的特徵。原碧這麼做,我們的理解是她對自己的未來缺乏信心,她總是覺得自己難以結婚(沒有愛情不嫁),況且男人多情,世道淫亂,優秀男人都成了別人的丈夫,並接二連三地外遇。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穿着漂亮的女人(如果她不去引誘已婚男人),意義何在?

要想像原碧的感情有點難度(如果是美麗的女人就不一樣了),想像原碧與男人做那事總是滑稽的(在我們的印象中,銀幕上的愛情或者親密行為通常由出眾的男女共同完成),我們的想像力基本上被電影控制(設定)了。其實,原碧在二十三四歲的時候耐看:臉沒現在這般圓,單眼皮眼睛更為黑亮,頭髮很長,腰挺細。我們沒機會見識原碧裸體的樣子,但能想像。她也不游泳。她總是衣着整齊。

旨邑偶然見過原碧的腳(那年夏天買鞋,她吃了一驚),她私下認定,那是她身體最好看的部分,是她見過的最美麗的東西。那雙完美的小腳,令她想起李漁的猥褻句子:「與之同榻,撫及金蓮,令人不忍釋手,覺倚紅偎綠之樂,未有過於此者。」

旨邑對原碧有所警惕,視為潛在的危險情敵。

可惜,腳不像手那麼公開化,不能參與社交禮儀,如果大家見面不握手,而是觸腳,相信原碧的愛情概率將急劇上升。我們不知道原碧怎麼看待自己的腳,她似乎從不喜歡自己,或許這是原碧的痛苦根源(也許她從不痛苦)。原碧從不抱怨自己的身體,有時候讓人覺得她無比清高,甚至驕傲。原碧極少談內心世界(顯然心緒複雜),卻樂於幫助別人,吃飯買單也不吝嗇。

因為原碧的腳,有個男人邀請她一起遊歷西部。原碧說她更喜歡呆在家裏,把別人堵得沒趣。原碧拒絕一切南腳開始的暗示。她希望某個人愛她,因她的腳而更愛她。二十五歲時,原碧曾和有婦之夫相處。這位有婦之夫漫不經心地脫光了她的衣物(像胃口不好地對付一隻橙子),幾乎是大驚失色——原碧普通的臉蛋下,竟長著不一般的軀體(乳房圓潤,大小適度),最驚訝的是那小巧精緻的腳——他對她刮目相看,對一雙小腳由衷迷戀,胃口出奇地好起來。他攬它們在懷,又舔又啃,把五個腳趾頭放進嘴裏(恨不能嘴比河馬),一一吮遍。原碧先是驚嚇地想縮回自己的腳(他攥得太緊),繼而感動(他居然連她的腳都不嫌棄),對他平添了幾分愛意。她迷上了他這一行為——他吸吮她的腳趾頭,太刺激。他稱她是個奇迹。他說話時盯着她的腳(幾乎從不看她的臉)。他的吻全部印在她的腳上。

對原碧來說,是她的腳敗壞了愛情。它使男人忽略了她的存在,她痛恨成為腳的附屬品,穿上鞋永遠離開了這個男人。

「悲觀主義比樂觀主義更高尚,它對惡、對罪、對痛苦更敏感,生活的深度與這些東西相關。」

旨邑讀水荊秋寄來的書(她仍為他那天的態度惱火,他們已經超過三天沒有任何聯繫)。書本的內容正在詮釋她此刻的心情(她如此痛苦)——大概這就是生活,有深度的生活。她環顧四周,她的不安與苦惱像一隻飛蛾,從一件件物品上擦過,它們的光潔是理智的,比生活更沉默。愛即苦惱。一旦不被滿足,它便折磨你,苦惱你。

「思春了,冬天到了,春天不會遠了。」謝不周挑簾進來(橙色夾克衫套發白牛仔褲,牛仔褲恰到好處,凸顯出性感的部位),簾珠子嘩啦,像什麼砸碎了,散了一地,聲響零碎不絕。他每次進來總顯得漫不經心。

「你這種人,鈔票當被子蓋,哪裏知道冬天。」旨邑心裏一熱,他來得總是時候。

「妒忌吧。老夫的肉體最暖和。其實老夫也沒幾個錢,都給前妻們辦出國培訓班了。」他並不忌諱說起前妻們,「當然,再多培訓一個你,不成問題。」

「你算個男人。就算是有一個連的前妻也不是壞種。你不但騙女人在行,還會騙廣大群眾。像玉景新城那樣的平庸樓盤,你也能說什麼『我們賣的不是樓盤,我們銷售的是健康』,還有『購買左岸蘭桂坊,我們送你湘江』,創意新穎,膽大包天。」

「小菜一碟,小菜一碟。宋人曹商替宋玉出使秦國,討好了秦王,得車一百輛,回來后就向莊子誇耀。莊子冷冷地說:『秦王有病,登廣告招聘醫生,說有能力為他擠瘡疤的,賞車子一輛,有能力為他舔痔瘡的,賞五輛車子。』莊子認為所做的事情越是下賤,得到的賞賜越多,這就是宋玉得到那麼多賞賜的原因。咱們地產策劃,不是向『下』舔,而是舔人心窩——老夫知道生活是什麼,人們需要什麼——特JB簡單。如果你常對顧客說,『買的是贗品,送的是真情』,你的成交率至少能提高到百分之九十。」

「你沒莊子智慧,莊子沒你聰明。所以你不是哲學家,莊子也沒搞地產策劃。我現在關門,氣悶,帶我玩一圈去。」

「等會,老夫稍微看看,有個玉豬,現在何處?」

「在你左側,中間那排。又有新歡?」

「看看,操,居然沒人買。多牛逼啊,肥首大耳,吻部前伸上翹,憨態可掬。你不屬豬吧?」

「謝不周,你罵我。」

「誇這隻小玉豬。」

「喜歡就拿去,送你。至於你給誰,不追究。」

「老夫能付費嗎?」

「不能。你執意要付的話,就遵照紅山文化時期的玉豬價格,少說也是四五十萬人民幣吧。」

「真JB婦人心。收下了。走,哥哥帶你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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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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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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