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張冠李戴

第五章 張冠李戴

張冠李戴是生活中非常常見的語言現象。一般地說,但凡不那麼好的事情,總會有個委婉的說法。

一、隔兒屁着涼大海棠

周有光先生的《語文閑談》一書中講了這麼個故事。

1972年,尼克遜總統訪華時,隨行記者中有能說中文的,在街上採訪。他掏出一張林彪的照片,間一個小孩:這個人到哪兒去了?

小孩說:隔兒了。

記者不懂,問:什麼?

小孩又說:隔兒屁了。

記者還是不懂,又問:什麼?

小孩又說:隔兒屁着涼了。

記者更不懂了,只好再問:你說這個人到底哪兒去了?

小孩也只好更詳細地說:隔兒屁着涼一個大海棠!

這可真是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別說是老外了,便是咱們中國人,十有八九聽了也是一頭的霧水。什麼叫隔兒了?什麼叫屁了?什麼又叫隔兒屁着涼一個大海棠?整個一莫名其妙!

其實,說白了也很簡單,就是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怎麼叫隔兒了,和大海棠又有什麼關係?原來這就叫「忌諱」,也叫「塔布」。塔布(taboo或tabu)是人類學的名詞,語出南太平洋湯加群島,意思是禁忌,包括行為的禁忌和語言的禁忌。語言的禁忌也無非兩個方面:一是某些神聖的詞不能說,或不能隨便說,或只能由特殊身份的人使用;二是某些不祥或低賤、污穢的詞也不能說。比如「朕」,原本是「自身」的意思,但後來規定只有皇帝才能稱「朕」,老百姓也就「身不由己」,不敢說了。至於「死」,則是從皇帝到平民都忌諱的,當然也不能說。

不能說,又不能不說,怎麼辦呢?便只好「張冠李戴」,拿別的甚至毫不相干的東西來說事,比如把「死了」說成「隔兒屁着涼一個大海棠」就是。外國人的辦法更絕,是「嫁禍於人」。比如性病,在英國叫「西班牙痘」,在法國叫「意大利病(尼亞波利特病)」,在東歐則叫「法國病」。大家都往外國推,自己是不負責任的,也就心安理得,沒事兒人一樣(參見陳原《社會語言學》)。

忌諱性病,是因為不光彩;忌諱死亡,則是因為不吉利。人總是要死的,但沒有人願意死,好死不如賴活着,所以「死」之一詞,歷來就有種種委婉的說法,據說在英語中有一百零二種,漢語中則不下三百之數(參見曲彥斌《民俗語言學》)。常用的有去世、過世、逝世、長眠、安息等等。這些說法都帶有感情色彩,比較好聽的有仙逝、歸西、百年之後,不好聽的有斷氣、蹬腿、見了閻王,更不好聽的則有隔了、屁了、玩兒完了、餵了野狗、聽蛐蛐兒叫喚去了。這些說法又有官方和民間、書面和口頭兩種。駕崩、大行、坐化、圓寂、犧牲、就義、捐軀、殉國、盡忠、成仁等等是前一種,揣腿兒、回去了、彈老三、一腳去、翹辮子、上西天,是后一種。但不管怎麼說,反正不說「死」。

不但「死」不能說,連和「死」同音的字也不能說。上海話「洗」和「死」同音,就不說「洗」,得說「汏」(讀如打)。洗頭叫汏頭,洗澡叫汏浴,洗手絹叫汏汏絹頭。外地人到上海理髮,理髮師問「儂格頭汏勿」,外地人聽了嚇一跳,不知道理髮為什麼還要「打頭」。如果理髮要「打頭」,那麼洗澡要不要「打屁股」?上海人肯定回答說「要」。不但屁股要「汏」,其他別的什麼地方也一樣格統統都要「汏」格。

但在上海,卻是不得不這麼說的。比如不說「儂先汏」,而說「儂先洗」,就等於叫別人先去死(儂去死)了。舊上海有家廣東人開的「先施公司」,生意就不如「永安公司」好,因為在上海人聽來,「先施」就是「先死」,哪有「永安」吉利?

其實廣東人也是忌諱「死」的。廣東人從來不說「氣死我了」、「笑死我了」,而說「激生我」,「笑生我」。也不說「忙得要死」,而說「忙得滿天神佛」。廣東人也忌諱與「死」同音的字,所以在廣東,樓層沒有四樓,門牌沒有4號。他們還忌諱血,因此豬血就叫「豬紅」。上海的規矩,則是探望病人不能帶蘋果,新娘上門不能吃瓜,因為在上海話中,「蘋果」與「病故」諧音,「瓜」與「寡」音同。拎着蘋果去看病人,等於咒人家「病故」;新娘一進門就吃瓜,豈非存心要守寡?因此不但吃不得,也說不得。「梨」和「離」諧音,在一些地方就改叫「圓果」。也不能分著吃,以免「分離」。還有「鍾」,也不能作為禮物送人,尤其不能送給老年人,以免人家以為你是來「送終」。

可惜人總是要死的。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無葬身之地」。於是棺材便是稍有積蓄者的必備之物。「棺材」就是「官」與「財」,好像誰睡進去誰就陞官發財。所以抬起棺材叫「升棺」(陞官),抬進棺材叫「進材」(進財)。棺材的木材要好,釘子要多,叫「財丁(材釘)兩旺」。然而一個人,死都死了,還升什麼官,發什麼財?莫非到「冥府銀行」去當總經理,或者到閻王殿裏去做財政部長?如果進了棺材就是陞官發財,那麼,反過來說,陞官發財豈不等於進了棺材?很遺憾,不會有人來認這個死理。張冠李戴原本就是不講道理的,只不過圖個吉利罷了。

這就叫忌諱,也叫塔布。

二、禁忌種種

全國各地都有忌諱。

北方忌醋。因為「醋」與「錯」音近。吃飯的時候,問人家「吃不吃醋」,就更是會引起誤會。結果北方一些地區(如山西)便乾脆管醋叫「忌諱」。粵語忌肝。因為「肝」和「干」同音,結果豬肝叫豬潤,雞肝叫雞潤,豆腐乾叫豆潤。吳語忌葯。結果吃藥叫吃茶,真正的茶則叫「茶葉茶」。上海話甚至忌「鵝」,因為「鵝」與「我」同音,弄不好「殺鵝」就成了「殺我」,所以上海人把鵝叫做白烏龜。黑龍江富克山的淘金人連姓氏都有忌諱,姓吳、姓白的人進山淘金前先得改姓。因為姓白的進山是「白來了」,姓吳又意味着「無」。

吃人的老虎當然也忌諱。於是北方叫大蟲,溫州叫大貓,長沙則把腐乳叫貓乳,把府正街叫貓正街,好像老虎一改名,就不再張牙舞爪,全變成「乖乖貓」了。但「虎背熊腰」不能說成「貓背熊腰」,「虎頭蛇尾」不能說成「貓頭蛇尾」,「虎踞龍盤」當然也不能叫「貓踞龍盤」,而「貓視耽耽」或「不入貓穴,焉得貓子」就更不像話了。其實虎比貓好,貓總給人諂媚的感覺,虎則象著着生氣勃勃,威武雄壯。要不怎麼叫「生龍活虎」呢?實際上,虎勁、虎氣、虎步、虎勢、虎彪彪、虎生生、虎頭虎腦,都是好詞。所以,就連忌諱說「虎」的地區,也不忌諱說老虎鉗、老虎灶。當然,虎也有不好的地方。比方說,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不過,現在大小算個人物的,都牛逼烘烘,惹他不起。不要說「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便是「小貓」的屁股,也不好隨便亂摸的,換個說法又能如何?

既然連「龍騰虎躍」的「虎」都忌諱,輸錢的輸,苦難的苦,倒霉的霉,便更在禁忌之列。於是廣東人便管「絲瓜」叫「勝瓜」,管「苦瓜」叫「涼瓜」,管「草葛」叫「士多啤梨」。這個怪裏怪氣的名字幾乎沒有一個外地人聽得懂,但如果你對廣州人說,「不就是草莓嗎」,他們立馬就會叫起來:「衰過你把口!乜『霉霉』聲啊!」

蝕本的「蝕」當然也說不得。這是全國各地都視為禁忌的。蝕本也叫折本。折,讀如舌。所以「舌頭」也不能說,得叫「口條」,蘇州話則叫「門腔」。廣州人、溫州人和梅縣人不但不肯「折」(蝕),還想有賺,便叫豬利、豬口賺和豬利錢。南昌人更絕,乾脆叫「招財」(四川人也這麼叫)。結果,豬舌頭、牛舌頭都不叫舌頭,只有戰爭中抓過來問情報的俘虜才叫「舌頭」。誰要是當了「舌頭」,那就沒好果子吃了。

社會方言中也有忌諱。

店家忌「關門」(破產倒閉)。於是吳語便把晚上關門暫停營業叫做「打洋」。洋的意思是熔化金屬。店家白天收的都是碎銀子,晚上得把它們熔化了鑄成大元寶,當然要「打烽」了。所以「打洋」不僅不是「關張」,簡直就是「招財進寶」。即便當真破了產,也不能叫「關門」,得叫「歇業」,意思是先歇會兒,回頭再來。

船家忌「翻」、忌「沉」、忌「滯」、忌「住」、忌「擱淺」,因此「帆」得叫「篷」,「蟠布」得叫「抹布」或「雲轉布」;「盛飯」得叫「裝飯」、「添飯」。「箸」因為在不同的方言中與「沉」、「滯」、「住」音近,就變成了「筷子」,甚至變成了「雙槳」(粵東),此外,吃飯的時候,不能把魚翻過來,也不能把筷子擱在碗邊上,稍有不慎,便犯了忌諱。

戲班則忌「散」,但凡諧音「散」的,都得改別的詞,比如雨傘就得叫雨蓋、雨擋、雨攔、雨遮,還有叫「豎笠」和「聚笠」的。有一回新鳳霞在後台說:「我先歇歇!剛跑到這兒,渾身都是汗,累得都散了架子了。」話音還沒落,把頭李小眼就大吼一聲「忌諱」。接着又說,「你他媽的還是在戲班長大的,怎麼這麼外行哪?這個字是戲班兒的忌諱,你不知道哇?你怎麼不說是拆了架、碎了架?」拆了架、碎了架是個人的事,散了架可是戲班裏最大的災難,所以新鳳霞非挨一頓臭罵不可。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散」不能說,不但連帶着「傘」成了忌諱,就連「三」也有了麻煩。方言中帶「三」字的詞似乎都不怎麼好,比如三隻手、三腳貓。上海話就更是如此。癟三、豬頭三、勿來三、彈老三(死),都不好。其實這是趕巧了,並沒有什麼內在聯繫的。人都是兩隻手,靠兩隻手勞動謀生。扒手小偷暗地裏藏着一隻,專門竊取不義之財,當然是「三隻手」。貓都是四條腿,四條腿的貓才能抓老鼠。一隻貓如果叫喚起來像只「貓」,「老鼠」卻抓不到一隻,當然是「三腳貓」。至於「豬頭三」,不過是「豬頭三牲」的縮語,意思是牲口、畜生;而「勿來三」則是「事不過三」的意思。男人女人做愛,一夜之間,最多兩次,勿來三,如果居然來了三次,那就是「來勁」了。所以「來三」也有「來勁」的意思,比如「迭個人做事體牢來三格」。有人說「來勁」一詞是從妓院裏傳出來的(肖復興《說北京話》),我懷疑「來三」也是。

忌諱「四」的似乎只有廣東人,北方人不怎麼忌。北方人送禮,常常是四樣,叫「四彩禮」。他們的酒席上,也常常是四涼四熱,四大件四冷盤,還要吃「四喜丸子」。「五」和「七」也不忌,但也不特別喜歡。特別喜歡的是六、八、九。六諧音祿,八諧音發,九諧音久,是全國各地南方北方都喜歡的。其中,做官的特別喜歡「六」,經商的特別喜歡「八」,當皇帝的則特別喜歡「九」。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姓王又排行第八的,就最好不要叫他「八爺」。「八婆」也不能叫。在粵語中,「八婆」是指那些愛管閑事又神神叨叨令人討厭的女人,也叫八卦婆,相當於北京的「事兒媽」。如果這女人是姑娘家,就叫八卦妹或八妹。八婆或八妹是不會讓你「發」的。所以廣東人也不喜歡。

三、說一不二

都不怎麼喜歡的是「二」。

在各地方言中,「二」字打頭的詞都不咋的。不是二流子、二賴子、二混子,就是二杆子、二愣子、二毬貨,要不然就是二百五、二皮臉(不知羞恥的人)、二五眼(沒有眼力的人)、二把刀(即半吊子)、二二絲絲(優柔寡斷)、二拉八當(猶猶豫豫)。此外,二心(異心)、二乎(畏縮、猶疑、沒指望)、二話(陰陽怪氣的話)、二婚頭(再婚者),甚至二郎腿、二道販子,也都帶着貶義。再如成都話「二不掛五」(不正經)、南京話「二五郎當」(馬虎)、西安話「二膩八爭」(做事懶洋洋),都是。二字打頭的,也就二鍋頭還湊合。

其實說「一」的也不見得都好。一言堂、一窩蜂、一鍋粥、一團糟就不好,一敗塗地、一籌莫展、一躍不振、一落千丈也不好。但人們就是喜歡「說一不二」。

為什麼「二」不招人喜歡呢?因為誰都想當「一把手」,當「老大」。老大老二,說起來差不太多,實際上地位差得遠。比如「二房」就不如「大房」,甚至不如「三姨太」。事實上一說到「二」,就有低人一等,或者差勁、不夠檔次的意思,比如「二手貨」、「二婚頭」。二手貨未必就不好,二婚頭也沒什麼不光彩,但給人的感覺卻好像是吃了虧,至少意味着沒錢沒辦法沒能耐。有錢誰買「二手貨」?有辦法誰娶「二婚頭」?有能耐誰願意當「二把手」?不能「一」,只能「二」,總有那麼一點「淪落」、「屈就」的味道。

因此只要有可能,大家就「說一不二」。實在不行,就說「兩」。比如上海人就把「二路車」叫「兩路車」,把「一二三」叫「一兩三」。二和兩又有什麼區別?兩,有「雙方」的意思。比如兩便、兩可、兩全其美、兩相情願、兩敗俱傷。更重要的是,這「雙方」還是平等或對等的。「二」就沒有這個意思,一說到「二」,就有大小,就有先後,就有個排序的問題。所以,但凡平等或對等,就只能說「兩」,不能說「二」。比如「兩岸」不能說成「二岸」,「兩邊」不能說成「二邊」,「兩面」不能說成「二面」,「兩造」(訴訟的雙方即原告和被告)不能說成「二造」。兩漢、兩晉、兩宋、兩湖、兩廣、兩江(清初的江南省和江西省),還有兩黨(執政黨和在野黨)、兩極(南極和北極)、兩棲(水中和陸地),也都是。如果說成「二」,那麼請問誰是「老大」?

兩,不但意味着雙方的平等或對等,還有和諧統一的意思,比如兩口子、兩公婆。即便「兩面派」,也得把那「兩面」弄得「天衣無縫」,讓人看不出來。所以「有兩下子」和「二把刀」不是一個概念,「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也不能說成「二手都要抓,二手都要硬」。北京人甚至發明了「倆」這個字。倆,是兩人,不是二人。也不簡單的只是「兩個人」,還意味着這兩個人在一塊兒。因此,說「他倆」、「咱倆」,顯然比說「他二人」、「我們二人」在語感上要親切得多。儘管「倆」還有「少」的意思(比如「倆錢」就是沒多少錢),但這並不妨礙親切感。相反,人越少,豈不越親切?

二,就沒有這種語感。它並不意味「少」,只意味「次」;也沒有親切感,反倒顯得等級森嚴。實際上,「二把刀」是相對「一把手」而言;「二流」也是相對「一流」而言。「一把手」是能幹的人(比如「里裏外外一把手」),「二把刀」就不咋的了。同樣,「一流」是「上流」,「二流」就有「下流」之嫌,於是「二流子」就成了「下流貨」的同義詞。「二竿子」也一樣。明白人都只有「一竿子」,做事情「一竿子插到底」。如此,則「二竿子」就是犯混、沒譜、愣頭愣腦、傻里叭嘰,還自以為是,也就是「愣頭青」。

二竿子也叫二愣子、二百五、二毬貨。「二百五」有「半吊子」的意思。古時一弔錢一千文,半吊五百。但五百還是整數,因此再減半,二百五。顯然,二百五比半吊子還要半吊子,當然是罵人的話。

二毬貨也是。毬,在北方方言尤其是西北方言中指男性的性器官。用性器官和性行為的稱謂罵人,在各地方言中屢見不鮮。為精神文明計,恕不一一列舉。問題是性器官未必就是什麼壞東西,沒有它,人也不成其為人,為什麼竟然成了罵人的話?原因之一,就在於它不幸「排行」第二。人身上,顯露在外,最重要、最不能沒有的是頭,其次就是性器官了,所以男性性器官在許多方言中也叫「老二」,還有叫「小弟弟」的。

性在世界各民族中都是禁忌。要做,只能偷偷摸摸地做;要說,也只能拐彎抹角地說。連帶性器官,也決不能「拋頭露面」,而且永無「出頭之日」。屈就「老二」,已是不幸;不能「出頭」,更加窩囊。於是性器官就成了不祥之物,甚至連來月經都叫「倒霉」,而男人看見了女人的經血則叫「倒血霉」。其實性是人類的正常需要和正常行為,沒什麼不祥和可恥的。問題在於,一方面它是人類不可遏制的衝動,另方面又受到社會的禁忌和壓抑,這就兩難。做吧,好像「不要臉」;不做,又忍不住。於是便遷怒於性器官,都怪它「不是東西」,「不幹好事」。此種心理,男人尤甚。所以用性器官和性行為的稱謂來罵人的,便主要是男人。他們用自己的性器官罵,也用女人的性器官罵,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好像受了多大的牽連和委屈似的。

結果連「老二」、「二哥」也不能隨便亂叫。只有山東例外,山東人崇拜武松,叫你「二哥」,那是拿你當武松。如果叫「大哥」,豈不成了武大郎?所以你別小看方言,也別小看禁忌,這裏面講究大了。

四、倒霉的蛋

同樣的性忌諱,各地也不一樣。

北京忌說「蛋」,上海忌說「卵」。北京人管雞蛋叫雞子兒,管皮蛋叫松花,炒雞蛋和雞蛋湯則叫炒黃花和木樨湯。有一道菜叫「木樨肉」,其實就是黃花、木耳、雞蛋炒肉,可就偏不能說「蛋炒肉」。北京話當中帶「蛋」字的,差不多都是罵人的話,比如搗蛋、操蛋、扯蛋、滾蛋、混蛋、王八蛋,正如上海話中帶「卵」的都不是好詞(如老卵、阿吾卵)。後來,為了避諱,連「扯蛋」都改寫成「扯淡」。「蛋」這個字,可真成了「倒霉蛋」。

卵和蛋為什麼不能說呢?原來它們常常被用來指男性生殖器,準確地說就是睾丸。睾丸被稱作卵和蛋,是一種遠古生殖崇拜的遺風,也就是把鳥看作男性生殖器的象徵。鳥與男根的共同之處,是都有「卵」。先民們看見雛兒從鳥蛋里出來,嬰兒從胞衣中出來,便想當然地認為人類的新生命,也是男卵入女腹的結果。於是男性生殖器便被叫做鳥,後來又被叫做雞雞(英語叫cock),睾丸則理所當然地被叫做卵和蛋。

男性生殖器的另一象徵物是蛇。蛇平時看似綿軟無力,一旦需要進攻,立即就會勃起並十分堅挺,正與陰莖相似,都是「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所以,不但中國的伏羲是蛇,印度的韋須奴和歐洲的阿波羅是蛇,伊甸園裏勾引女人犯罪的也是蛇,蛇當然也是忌諱。在遠古時代,蛇被叫做「它」(蟲旁是后加的),意思是「那東西」、「那玩藝」、「那傢伙」、「那話兒」。就連和「蛇」同音的「折」和「舌」,也忌諱。

女性生殖器的象徵物則是魚和蛙。魚象徵外陰,蛙象徵子宮。蛙的繁殖力很強。一夜春雨,便蝌蚪成群,很是讓人羨慕。於是我們民族的母親神便被想像成一個神蛙,她就是女蝸。其實女媧的「女」字是多餘的,「媧」也只能讀如蛙。母親是「媧」(或者蛙),子女當然也就是「娃」。娃娃落地呱呱叫,青蛙出世叫呱呱,那不是別的,是生命的交響。

魚和蛙都是多子多孫的,也都是吉祥物,而魚又更受歡迎一些。因為「魚」諧音「余」(餘)。魚本來就象著着饒多,又和表示饒多的「餘」同音,也就特別為中國人所寵愛。逢年過節,送一幅「蓮蓮有魚」(蓮蓬、鯉魚、大胖娃娃)的年畫,說一句「年年有餘」的祝詞,誰的臉上都會笑成一朵花。

這就奇怪。魚、蛙、蛇、鳥,都是生殖器宮的象徵物,為什麼魚和蛙吉祥,鳥和蛇忌諱?中國曆來重男輕女,為什麼這回重女輕男?難道一個男子像鳥一樣多卵,像蛇一樣堅挺,不是一件很幸運很值得驕傲的事,非得遮遮掩掩,甚至視為下流無恥不可。

原因也很簡單:生殖與性有別。生殖是一件體面的事,不但用不着遮掩,反倒應該大張旗鼓。因此棗、栗子(早立子)、花生(花著生)、蓮子(連連得子)都是婚禮上的吉祥物。「一把栗子一把棗,小的跟着大的跑。」有的地方還要特地做夾生飯給新娘吃,還要問她「生不生」。魚和蛙既然是生殖的象徵,當然百無禁忌。何況蛙的這種象徵意味已經被淡忘了,魚又有了「富餘」的意思,更是大吉大利。蛇的象徵意味雖然也被淡忘,但蛇畢竟是兇惡恐怖之物,也就不會有人喜歡。何況蛇是要吞食蛙的,男人不恨,女人還恨呢!

鳥就不一樣了。它一直就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徵物。男人並不生孩子,所以男根主要被看作性器官,而不是生殖器官。前面說過,性,是一件不能公開的事。既不能公開做,也不能公開說,因此「性交」就像「死亡」一樣,歷來就有種種委婉的說法,比如上床、睡覺、親熱、溫存、苟且(特指不正當的性關係)、在一起、干那事、發生關係、夫妻生活、兩個人快活等等。時下流行的說法則是「做愛」。「做愛」這個詞不知道是誰發明的,我以為可以得諾貝爾獎。它不像「雲雨」那樣古奧,也不像『舊」、「操」那樣粗俗,又不像別的說法那樣有歧義,而且還多少有點味道,難怪大受歡迎。

性成了禁忌,性器官自然也成了禁忌。性被看作骯髒下流,性器官的名聲也好不到哪裏去。連帶「卵」和「蛋」,也成了不祥之語。

其中最毒的是「王八蛋」。王八就是忘八,意思是「孝佛忠信禮義廉恥」八字皆忘,至少也是忘了第八個字。最典型的「王八」是那些讓老婆當妓女,自己坐在旁邊數錢的男人。這種人也叫「烏龜」,因為烏龜在俗話中也叫王八。其實王八不是烏龜,而是鱉。鱉又叫甲魚、團魚,和烏龜形狀差不多,大家也就混為一談。所以「鱉孫子」也是罵人的話。意思相同的還有「龜兒子」和「兔崽子」。古人說那些縱妻賣淫的家庭,有兩句詩:「宅眷多為掌月兔,舍人總作縮頭龜。」老婆成了「掌月兔」,她和嫖客養的私生子當然就是「兔崽子」;老公成了「縮頭龜」,則其子不管親生私生,也都是「龜兒子」。所以龜兒子、兔崽子也就是王八蛋。你想,「王八」已不是東西,「烏龜王八蛋」還能是玩藝嗎?

結果,連雞蛋湯也不敢說了,只好說成「木擇湯」。

其實,「雞」也是不能隨便說的。如果你說一個女人是「雞」,她非跟你拚命不可,因為「雞」與「妓」諧音,所以妓女叫雞,暗娼則叫野雞。有雞就有鴨,鴨,指那些為女性提供色情服務的男子。一個地方,如果「雞鴨成群」,那就是「黃色架步」了。「架步」是粵語,指比較固定的進行非法活動的地方,主要流行於港澳地區。北方就不這麼說。北方叫「停機坪」和「炮樓子」。因為「機」與「雞」同音,嫖妓叫「打炮」,因此,警方取締黃色架步,在民間就叫「端炮樓」。

五、蜜與屜

張冠李戴是生活中非常常見的語言現象。一般地說,但凡不那麼好的事情,總會有個委婉的說法。比如肥胖叫發福,排泄叫方便,婚外通姦叫「有了外遇」(如果是妻子與人通姦則叫「紅杏出牆」),出入青樓叫「尋花問柳」(染上性病則叫「花柳纏身」)。其實花柳何辜?只因為人要「塔布」,便無端背此惡名。事實上,當人們使用「拈花惹草」或「風流罪過」一類說法時,往往也就在暗示那是一種可以理解的行為或一種可以原諒的錯誤。

不過時代不同了,體面不體面的也有兩說。婚外性行為過去在北方叫「亂搞」,在上海叫「軋拼頭」,甚至還有叫「偷雞摸狗」的。現在沒人說了,誰說誰老土。你想,現在都是什麼觀念?「男人沒情婦,就是沒財富」;「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女人不愛,當然是沒能耐;而人家兩個人自己願意,又「關儂啥事體」?所以,犯不着把話說得那麼難聽,什麼「破鞋」、「拼頭」的,幹嗎呀!葡萄酸是不是?

新的說法是「泡妞」、「小蜜」。蜜,指情人、女朋友,也叫「咖啡伴侶」。當然,她並不光是陪你喝咖啡。至於還陪什麼,那就看你的魅力和雙方的交情了。但不管交情到什麼份上,也是「蜜」。女朋友為什麼叫「蜜」呢?因為她們都是小姐,也就是「密斯」(miss)。密斯也可以翻譯成「蜜斯」,簡稱「蜜」。蜜,有甜蜜的意思,比「密」更好,儘管「密」有秘密、親密的意思,也不錯,但想來想去,還是甜甜蜜蜜吧!

蜜也有好幾種,最常見的是「小蜜」。小蜜不是「小密」(小密斯),反倒有可能是「小秘」(小秘書)。秘書有大有小,大秘管工作,小秘管生活;大秘居間調停,小秘陪進陪出;大秘多半是頭腦清晰的男子,小秘多半是善解人意的麗人。日久生情,結果「小秘」往往會變成「小蜜」。

並非隨便什麼人都有秘書。對一般人而言,小蜜也就是小妞。中年人泡上一個二十齣頭的,固然是「小蜜」;小夥子跟一女孩起膩,也能管人家叫「小蜜」。反正不管年齡大小,也不管婚前婚外,是女朋友就叫「蜜」。由此及彼,又有酒蜜(陪酒的女朋友)、軍蜜(現役軍人的女朋友)、磕蜜(追女朋友)、嗅蜜(找女朋友)、扎蜜(泡女朋友)等詞。這些都是北京人的發明。推廣到外地的,基本上只有「小蜜」。

和「蜜」不同的是「喇」。「蜜」做男人的「咖啡伴侶」,絕大多數只是想玩玩,享受一下自己經濟條件達不到的物質生活。她們的男朋友相對穩定,接受饋贈也和「喇」的「工資」有本質區別(參見《北京青年報》1988年7月26日)。也就是說,「蜜」是講感情的,即便那愛情帶有遊戲成分。「喇」則完全沖錢而來。她們叫做「喇」,就因為「喇」和「拉」同音,也就是在你的錢包上狠狠拉一道口子。送上門來的冤大頭么,不宰白不宰。

介乎「蜜」和「喇」之間的是「傍家」。傍家,本指相互依靠、陪伴的朋友、夥伴、幫手,比如「咱們和桑普公司也是傍家兒」,也就是誰也離不開誰的「戰略夥伴」。參加這種合作、協助、輔佐就叫「加傍」,斷絕這種朋友、夥伴、幫手關係則叫「撤傍」。如果把自己的「傍家」介紹或轉讓給別人,就叫「發」。不過這「發」可不是發財的發。即便不是發配的發,至少也是發貨的發。說得體面一點,也可以說是發「伊妹兒」的發。

被款爺們「發」出去的「傍家」多半是他們的「女朋友」。事實上「傍家」一詞如果用於同性之間,多半指的是「哥們」、「姐們」;如果用於男女之間,指的就是情人了,和「蜜」差不多。但我們可以說某男和某女是「傍家」,卻不能說某男是某女的「蜜」。還有一種「專業傍家」是專門「傍大款」的。「傍大款」當然是沖着錢來,不過當真「傍」上了也講點感情,不像「喇」宰一刀是一刀。然而那條件也高得多。心氣高的,還要先看是「美軍」還是「皇軍」。如果是「國軍」,門兒都沒有。

這就說到錢了。錢這玩藝,也是要忌諱的。錢不是好東西嗎?怎麼也忌諱?錢當然是好東西。金錢雖然並不萬能,沒有錢可是萬萬不能。但並非只有不好的東西才忌諱,好東西也不能隨便說的。隨便說,弄不好它就沒了。再說,錢這玩藝,畢竟有些「銅臭」。文人清高,就改「錢」為「泉」。「泉」多好呀,高山流水的,撥算盤也成彈古琴了。其實,上古時代就稱錢為泉,也叫「泉布」,意思是「流行如泉」,或「藏如泉,行如布」,也就是「通貨」,與「高山流水」的雅興沒什麼關係。

老百姓沒這麼多窮講究,卻也記得「財不露白」的古訓,因此能不說就不說,要說也得換個說法。於是有叫「銅鈿」的,有叫「票子」的,還有叫「麻腦殼」的。北京則叫「屜」,也叫「頁子」(指紙鈔),「鋼蹦」(指硬幣)。搞錢、弄錢叫「搬」,數錢叫「點張」。這些原本都是黑道上的說法,現在也都普及了。

錢數也有種種說法。具體說來,一元叫一分,十元叫一張,一百元叫一棵,一千元叫一噸,一萬元叫一方。比如「被人搬走了半方外帶七棵半」,就是五千七百五十元落進了別人的腰包。方,是萬字出頭,也就是「萬」;噸,是一千公斤,也就是「千」;棵,是白菜一棵,也就是「百」。至於一元是「分」,十元是「張」,一百元是「一個數」,則不過是不把錢當錢,顯得財大氣粗,拔份兒罷了。此外還有大團結(十元)、工農兵(五十元)、四老人(一百元),都是因人民幣票面圖案而得名,其他地方也有這麼說的。如果是外匯,則另有一說。美元叫美子,日元叫老日,港幣叫港紙。三方老日,六噸港紙,九棵美子,也就是三萬日元,六千港幣,九百美金。它們也都是「屜」。只要有「火紅的屜」,就不愁沒有「巨灑的蜜」(極其漂亮瀟灑有風度的「女朋友」)。

六、口彩

有錢,就有掙錢的人,撈錢的事。

錢多的主叫「款」,也叫「大款」、「款爺」。錢少點兒的,叫「款哥」、「款姐」。掙錢多的活則叫「頁子活」。不是「款」也不是「腕」,又沒「頁子活」可干,還想過上「幸福生活」(不是貧嘴張大民的那種),那就只好自個兒想辦法了。於是有「練攤」的,有「蹭飯」的,有當「托兒」和干「走合」的,還有切匯、抄肥,黑了心宰人的。「練攤」就是擺個小攤兒掙倆小錢,「蹭飯」就是厚著臉皮不花錢白吃白喝,「托兒」就是冒充顧客幫着僱主推銷東西(往往是假冒偽劣),「走合」就是在買方和賣方之間牽線搭橋利用差價牟取好處,「切匯」就是在外匯交易中扣下一方應得的部分款項,「抄肥」就是看見有油水的買賣就撈他一把,或者攔路打劫,半道里把貨截走,北京人稱之為「驢叼夜草」。反正怎麼着也得想辦法「扎款」(搞錢)。人不為己,誰肯早起?為了「巨灑的蜜,火紅的屜」,禮義廉恥什麼的也就顧不上了,哪怕是「殺熟」(坑親朋好友),也「該出手時就出手」。

這當然很不好。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嘛!但不管怎麼說,錢,總是大家都喜歡的東西。「恭喜發財」之類的話,大家也都喜歡聽,尤其是逢年過節。年,在中國人心目中是道「坎兒」,所以也叫「年關」,不能「過不去」。不但要「過得去」,還要「過得好」,因此得說吉利話,不能犯忌諱。不小心犯了,也得文過飾非。比方說,打碎了東西,是忌諱的,解決的辦法則是趕緊說「歲歲平安」或者「越打越發」。

吉利話叫「口彩」,也叫「意頭」。廣東人最講「意頭」。比如髮菜蚝豉叫「發財好市」,髮菜豬手叫「發財就手」,髮菜香菇叫「發財金錢」,是逢年過節非吃不可的,好不好吃都要吃(近年因環保則改吃生菜,意謂「生財」)。粵語「橘」(桔)、「吉」同音,年前便家家戶戶都要從花市買回一盆金橘。又是金,又是吉,自然吉利得可以。近年的習俗,是有人來拜年時,送禮待客之物,除了橘子,還有蘋果,意思是「吉利平安」。閩南一帶也這樣。

年糕則是南方許多地方都要吃的,江浙一帶更是年夜飯的頭一道,意思是「年年高升」。台灣吃雞,因為台灣閩南話「雞」、「家」同音,吃雞就「發家」。閩南吃蘿蔔,因為閩南話蘿蔔叫「菜頭」,吃蘿蔔也就是吃「彩頭」。有些地方大年三十晚上要燒芋頭吃,意思是「遇頭彩」;親人出門上路也要以此餞行,意思是「遇好人」。

北方過年吃餃子。餃子就是「交子」,本來就很吉利。北方人還嫌不過癮,又管餃子叫「元寶」(至少過年時得這麼叫)。餃子煮在鍋里,如果不小自煮破了,不能叫「破」,得叫「掙了」。掙了元寶,當然是好事,因此也吉利。

吉利是大家都喜歡的,倒霉是大家都不喜歡的。倒霉在粵語中叫「衰」,它同時也有缺德、討厭的意思。比如「邊個咁衰,整到呢度咁污糟」,就是「誰這麼討厭(或誰這麼缺德),弄得這裏那麼臟」。不過同樣是「衰」,語氣也有輕重。衰公、衰婆、衰人、衰神、衰鬼豆的語氣較重,有下流坯、下賤貨、壞傢伙、倒霉蛋、討厭鬼等意思;衰仔衰女的語氣輕一些,多半指那些調皮搗蛋的男孩和女孩。但不管怎麼說,衰,不是好事。

為什麼「衰」就不好呢?因為「衰」有衰落、衰退、衰減、衰弱的意思。你看和「衰」字沾邊的,哪有什麼好詞?不是衰敗、衰竭、衰萎,就是衰老、衰朽、衰亡。難怪廣東人要討厭「衰」,或把討厭說成「衰」了。

和「衰」相反的是「興」。興,意味着興盛、興旺,這是大家都喜歡的。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興,在方言中就還有兩個意思,一是允許,二是或許。的確,運氣這東西,是興來興不來(可能來可能不來)的。倒霉的事,大約也是興來興不來的,哪能因為我們講忌諱,討口彩,就一定會來或一定不來呢?

忌諱和口彩的興衰,或者也可以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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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話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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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張冠李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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