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藻行

水藻行

連颳了兩天的西北風,這小小的農村裏就連狗吠也不大聽得見。天空,一望無際的鉛色,只在極東的地平線上有暈黃的一片,無力然而執拗地,似乎想把那鉛色的天蓋慢慢地熔開。

散散落落七八座矮屋,伏在地下,甲蟲似的。新稻草的垛兒像些枯萎的野菌;在他們近旁及略遠的河邊,脫了葉的烏桕樹伸高了新受折傷的椏枝,昂藏地在和西北風掙扎。烏桕樹們是農民的慈母;平時,她們不用人們費心照料,待到冬季她們那些烏黑的桕子綻出了白頭時,她們又犧牲了滿身的細手指,忍受了千百的刀傷,用她那些富於油質的桕子彌補農民的生活。

河流彎彎地向西去,像一條黑蟒,爬過阡陌縱橫的稻田和不規則形的桑園,愈西,河身愈寬,終於和地平線合一。在夏秋之交,這快樂而善良的小河到處點綴著銅錢似的浮萍和絲帶樣的水草,但此時都被西北風吹刷得精光了,赤膊的河身在寒威下皺起了魚鱗般的碎波,顏色也憤怒似的轉黑。

財喜,將近四十歲的高大漢子,從一間矮屋裏走出來。他大步走到稻場的東頭,仰臉朝天空四下里望了一圈,極東地平線上那一片黃暈,此時也被掩沒,天是一隻巨大的鉛罩子了,沒有一點罅隙。財喜看了一會,又用鼻子嗅,想試出空氣中水分的濃淡來。

「媽的!天要下雪。」財喜喃喃地自語着,走回矮屋去。一陣西北風呼嘯著從隔河的一片桑園裏竄出來,揭起了財喜身上那件破棉襖的下襟。一條癩黃狗剛從屋子裏出來,立刻將頭一縮,拱起了背脊;那背脊上的亂毛似乎根根都豎了起來。

「嘿,你這畜生,也那麼怕冷!」財喜說着,便伸手一把抓住了黃狗的頸皮,於是好像一身的精力要找個對象來發泄發泄,他提起這條黃狗,順手往稻場上拋了去。

黃狗滾到地上時就勢打一個滾,也沒吠一聲,夾着尾巴又奔回矮屋來。哈哈哈!——財喜一邊笑,一邊就進去了。

「秀生!天要變啦。今天——打薀草去!」財喜的雄壯的聲音使得屋裏的空氣登時活潑起來。

屋角有一個黑魆魆的東西正在蠕動,這就是秀生。他是這家的「戶主」,然而也是財喜的堂侄。比財喜小了十歲光景,然而看相比財喜老得多了。這個種田人是從小就害了黃疸病的。此時他正在把五斗米分裝在兩口麻袋裏,試着兩邊的輕重是不是平均。他伸了伸腰回答:

「今天打薀草去么?我要上城裏去賣米呢。」

「城裏好明天去的!要是落一場大雪看你怎麼辦?——可是前回賣了桕子的錢呢?又完了么?」

「老早就完了。都是你的主意,要贖冬衣。可是今天油也沒有了,鹽也用光了,昨天鄉長又來催討陳老爺家的利息,一塊半:——前回賣了桕子我不是說先付還了陳老爺的利息么,冬衣慢點贖出來,可是你們——」

「哼!不過錯過了今天,河裏的薀草沒有我們的份了?」財喜暴躁地叫着就往屋後走。

秀生遲疑地望了望門外的天色。他也怕天會下雪,而且已經刮過兩天的西北風,河身窄狹而又彎曲的去處,薀草大概早已成了堆,遲一天去,即使天不下雪也會被人家趕先打了去;然而他又忘不了昨天鄉長說的「明天沒錢,好!拿米去作抵!」米一到鄉長手裏,三塊多的,就只作一塊半算。

「米也要賣,薀草也要打;」秀生一邊想一邊拿扁擔來試挑那兩個麻袋。放下了扁擔時,他就決定去問問鄰舍,要是有人上城裏去,就把米托帶了去賣

財喜到了屋后,探身進羊棚(這是他的卧室),從鋪板上抓了一條藍布腰帶,攔腰緊緊捆起來,他覺得暖和得多了。這裏足有兩年沒養過羊,——秀生沒有買小羊的余錢,然而羊的特有的騷氣卻還存在。財喜是愛乾淨的,不但他睡覺的上層的鋪板時常拿出來曬,就是下面從前羊睡覺的泥地也給打掃得十分光潔。可是他這樣做,並不為了那余留下的羊騷氣——他倒是喜歡那淡薄的羊騷氣的,而是為了那種陰濕泥地上帶有的腐濁的霉氣。

財喜想着趁天還沒下雪,拿兩束乾的新稻草來加添在鋪里。他就離了羊棚,往近處的草垛走。他聽得有哼哼的聲音正從草垛那邊來。他看見一隻滿裝了水的提桶在草垛相近的泥地上。接着他又嗅到一種似乎是淡薄的羊騷氣那樣的熟習的氣味。他立即明白那是誰了,三腳兩步跑過去,果然看見是秀生的老婆哼哼唧唧地蹲在草垛邊。

「怎麼了?」財喜一把抓住了這年青壯健的女人,想拉她起來。但是看見女人雙手捧住了那彭亨的大肚子,他就放了手,着急地問道:「是不是肚子痛?是不是要生下來了?」

女人點了點頭;但又搖著頭,掙扎著說:

「恐怕不是,——還早呢!光景是傷了胎氣,剛才,打一桶水,提到這裏,肚子——就痛的厲害。」

財喜沒有了主意似的回頭看看那桶水。

「昨夜裏,他又尋我的氣,」女人努力要撐起身來,一邊在說,「罵了一會兒,小肚子旁邊吃了他一踢。恐怕是傷了胎氣了。那時痛一會兒也就好了,可是,剛才……」

女人吃力似的唉了一聲,又靠着草垛蹲了下去。

財喜卻怒叫道:「怎麼?你不聲張?讓他打?他是哪一門的好漢,配打你?他罵了些什麼?」

「他說,我肚子裏的孩子不是他的,他不要!」

「哼!虧他有臉說出這句話!他一個男子漢,自己留個種也做不到呢!」

「他說,總有一天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怕他,會當真……」

財喜卻笑了:「他不敢的,沒有這膽量。」於是秀生那略帶浮腫的失血的面孔,那乾柴似的臂膊,在財喜眼前閃出來了;對照着面前這個充溢着青春的活力的女子,發着強烈的近乎羊騷臭的肉香的女人,財喜確信他們這一對真不配;他確信這麼一個壯健的,做起工來比差不多的小夥子還強些的女人,實在沒有理由忍受那病鬼的丈夫的打罵。

然而財喜也明白這女人為什麼忍受丈夫的凌辱;她承認自己有對他不起的地方,她用辛勤的操作和忍氣的屈伏來賠償他的損失。但這是好法子么?財喜可就困惑了。他覺得也只能這麼混下去。究竟秀生的孱弱也不是他自己的過失。

財喜輕輕嘆一口氣說:

「不過,我不能讓他不分輕重亂打亂踢。打傷了胎,怎麼辦?孩子是他的也罷,是我的也罷,歸根一句話,總是你的肚子裏爬出來的,總是我們家的種呀!——咳,這會兒不痛了罷?」

女人點頭,就想要站起來。然而像抱着一口大鼓似的,她那大肚子使她的動作不便利。財喜抓住她的臂膊拉她一下,而這時,女人身上的刺激性強烈的氣味直鑽進了財喜的鼻子,財喜忍不住把她緊緊抱住。

財喜提了那桶水先進屋裏去。

薀草打了來是準備到明春作為肥料用的。江南一帶的水田,每年春季「插秧」時施一次肥,七八月稻高及人腰時又施一次肥。在秀生他們鄉間,本來老法是注重那第二次的肥,得用豆餅。有一年,豆餅的出產地發生了所謂「事變」,於是豆餅的價錢就一年貴一年,農民買不起,豆餅行也破產。

貧窮的農民於是只好單用一次肥,就是第一次的,名為「頭壅」;而且這「頭壅」的最好的材料,據說是河裏的水草,秀生他們鄉間叫做「薀草」。

打薀草,必得在冬季颳了西北風以後;那時風把薀草吹聚在一處,打撈容易。但是冬季野外的嚴寒可又不容易承受。

失卻了豆餅的農民只好拚命和生活搏鬥。

財喜和秀生駕着一條破爛的「赤膊船」向西去。根據經驗,他們知道離村二十多里的一條叉港里,薀草最多;可是他們又知道在他們出發以前,同村裏已經先開出了兩條船去,因此他們必得以加倍的速度西行十多里再折南十多里,方能趕在人家的先頭到了目的地。這都是財喜的主意。

西北風還是勁得很,他們兩個逆風順水,財喜撐篙,秀生搖櫓。

西北風戲弄著財喜身上那藍布腰帶的散頭,常常攪住了那支竹篙。財喜隨手抓那腰帶頭,往臉上抹一把汗,又刷的一聲,篙子打在河邊的凍土上,船唇潑剌剌地激起了銀白的浪花來。哦——呵!從財喜的厚實的胸膛來了一聲雄壯的長嘯,竹篙子飛速地伶俐地使轉來,在船的另一邊打入水裏,財喜雙手按住篙梢一送,這才又一拖,將水淋淋的丈二長的竹篙子從頭頂上又使轉來。

財喜像找著了泄怒的對象,舞著竹篙,越來越有精神,全身淌著勝利的熱汗。

約莫行了十多里,河面寬闊起來。廣漠無邊的新收割后的稻田,展開在眼前。發亮的帶子似的港汊在棋盤似的千頃平疇中穿繞着。水車用的茅篷像一些泡頭釘,這裏那裏釘在那些「帶子」的近邊。疏疏落落灰簇簇一堆的,是小小的村莊,隱隱浮起了白煙。

而在這樸素的田野間,遠遠近近傲然站着的青森森的一團一團,卻是富人家的墳園。

有些水鳥撲索索地從枯葦堆里飛將起來,忽然分散了,像許多小黑點子,落到遠遠的去處,不見了。

財喜橫著竹篙站在船頭上,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切景物,雖則熟習,然而又新鮮。大自然似乎用了無聲的語言對他訴說了一些什麼。他感到自己胸里也有些什麼要出來。

「哦——呵!」他對那郁沉的田野,發了一聲長嘯。

西北風把這嘯聲帶走消散。財喜慢慢地放下了竹篙。岸旁的枯葦蘇蘇地呻吟。從船後來的櫓聲很清脆,但緩慢而無力。

財喜走到船梢,就幫同秀生搖起櫓來。水像敗北了似的嘶叫着。

不久,他們就到了目的地。

「趕快打罷!回頭他們也到了,大家搶就傷了和氣。」

財喜對秀生說,就拿起了一副最大最重的打薀草的夾子來。他們都站在船頭上了,一邊一個,都張開夾子,向厚實實的薀草堆里刺下去,然後閉了夾子,用力絞著,一拖,舉將起來,連河泥帶薀草,都扔到船肚裏去。

叉港里泥草像一片生成似的,抵抗著人力的撕扯。河泥與碎冰屑,又增加了重量。財喜是發狠地攪著絞著,他的突出的下巴用力扭著;每一次舉起來,他發出勝利的一聲叫,那薀草夾子的粗毛竹彎得弓一般,吱吱地響。

「用勁呀,秀生,趕快打!」財喜吐一口唾沫在手掌里,兩手搓了一下,又精神百倍地舉起了薀草夾。

秀生那張略帶浮腫的臉上也鑽出汗汁來了。然而他的動作只有財喜的一半快,他每一夾子打得的薀草,也只有財喜一半多。然而他覺得臂膀發酸了,心在胸腔里發慌似的跳,他時時輕聲地哼著。

帶河泥兼冰屑的薀草漸漸在船肚裏高起來了,船的吃水也漸漸深了;財喜每次舉起滿滿一夾子時,腳下一用力,那船便往外側,冰冷的河水便漫上了船頭,浸過了他的草鞋腳。他已經把破棉襖脫去,只穿件單衣,可是那藍布腰帶依然緊緊地捆着;從頭部到腰,他像一隻蒸籠,熱氣騰騰地冒着。

欸乃的櫓聲和話語聲從風裏漸來漸近了。前面不遠的枯葦墩中,閃過了個氈帽頭。接着是一條小船困難地鑽了出來,接着又是一條。

「啊哈,你們也來了么?」財喜快活地叫着,用力一頓,把滿滿一夾的薀草扔在船肚裏了;於是,狡猾地微笑着,舉起竹夾子對準了早就看定的薀草厚處刺下去,把竹夾盡量地張開,盡量地攪。

「嘿,怪了!你們從哪裏來的?怎麼路上沒有碰到?」

新來的船上人也高聲叫着。船也插進薀草陣里來了。「我們么?我們是……」秀生歇下了薀草夾,氣喘喘地說。

然而財喜的元氣旺盛的聲音立刻打斷了秀生的話:

「我們是從天上飛來的呢!哈哈!」

一邊說,第二第三夾子又對準薀草厚處下去了。

「不要吹!誰不知道你們是鑽爛泥的慣家!」新來船上的人笑着說,也就雜亂地抽動了粗毛竹的薀草夾。

財喜不回答,趕快向揀準的薀草多處再打了一夾子,然後橫著夾子看了看自己的船肚,再看看這像是鋪滿了亂布的叉港。他的有經驗的眼睛知道這裏剩下的只是表面一浮層,而且大半是些萍片和細小的苔草。

他放下了竹夾子,撈起腰帶頭來抹滿臉的汗,敏捷地走到了船梢上。

灑滴在船梢板上的泥漿似乎已經凍結了,財喜那件破棉襖也膠住在船板上;財喜扯了它起來,就披在背上,蹲了下去,說:「不打了。這滿港的,都讓給了你們罷。」

「浫!拔了鮮兒去,還說好看話!」新來船上的人們一面動手工作起來,一面回答。

這冷靜的港汊里登時熱鬧起來了。

秀生揭開船板,拿出那預先帶來的粗粉糰子。這也凍得和石頭一般硬。秀生奮勇地啃著。財喜也吃着粉糰子,然而仰面看着天空,在尋思;他在估量著近處的港汊里還有沒有薀草多的去處。

天空彤雲密佈,西北風卻小些了。遠遠送來了嗚嗚的汽笛叫,那是載客的班輪在外港經過。

「哦,怎麼就到了中午了呀?那不是輪船叫么!」

打薀草的人們嘈雜地說,仰臉望着天空。

「秀生!我們該回去了。」財喜站起來說,把住了櫓。

這回是秀生使篙了。船出了那叉港,財喜狂笑着說:「往北,往北去罷!那邊的斷頭浜里一定有。」

「再到斷頭浜?」秀生吃驚地說,「那我們只好在船上過夜了。」

「還用說么!你不見天要變么,今天打滿一船,就不怕了!」財喜堅決地回答,用力地推了幾櫓,早把船駛進一條橫港去了。

秀生默默地走到船梢,也幫着搖櫓。可是他實在已經用完了他的體力了,與其說他是在搖櫓,還不如說櫓在財喜手裏變成一條活龍,在搖他。

水聲潑魯魯潑魯魯地響着,一些不知名的水鳥時時從枯白的蘆葦中驚飛起來,啼哭似的叫着。

財喜的兩條鐵臂像槓桿一般有規律地運動着;臉上是油汗,眼光里是愉快。他唱起他們村裏人常唱的一支歌來了:

姐兒年紀十八九:

大奶奶,抖又抖,

大屁股,扭又扭;

早晨挑菜城裏去,

親丈夫,掛在扁擔頭。

五十里路打轉回。

煞忙裏,碰見野老公,——

羊棚口:

一把抱住摔觔斗。

秀生卻覺得這歌句句是針對了自己的。他那略帶浮腫的面孔更見得蒼白,腿也有點顫抖。忽然他腰部一軟,手就和那活龍般的櫓脫離了關係,身子往後一挫,就蹲坐在船板上了。

「怎麼?秀生!」財喜收住了歌聲,吃驚地問著,手的動作並沒停止。

秀生垂頭不回答。

「沒用的小夥子,」財喜憐憫地說,「你就歇一歇罷。」於是,財喜好像想起了什麼,縱目看着水天遠處;過一會兒,歌聲又從他喉間滾出來了。

「財——喜!」忽然秀生站了起來,「不唱不成么!——我,是沒有用的人,病塊,做不動,可是,還有一口氣,情願餓死,不情願做開眼烏龜!」

這樣正面的談判和堅決的表示,是從來不曾有過的。財喜一時間沒了主意。他望着秀生那張氣苦得發青的臉孔,心裏就湧起了疚悔;可不是,那一支歌雖則是流傳已久,可實在太像了他們三人間的特別關係,怨不得秀生聽了刺耳。財喜覺得自己不應該在秀生面前唱得這樣高興,好像特意嘲笑他,特意向他示威。然而秀生不又說「情願餓死」么?事實上,財喜寄住在秀生家不知出了多少力,但現在秀生這句話彷彿是拿出「家主」身份來,要他走。轉想到這裏,財喜也生了氣。

「好,好,我走就走!」財喜冷冷地說,搖櫓的動作不由的慢了一些。

秀生似乎不料有這樣的反響,倒無從回答,頹喪地又蹲了下去。

「可是,」財喜又冷冷地然而嚴肅地說,「你不準再打你的老婆!這樣一個女人,你還不稱意?她肚子裏有孩子,這是我們家的根呢……」

「不用你管!」秀生髮瘋了似的跳了起來,聲音尖到變啞,「是我的老婆,打死了有我抵命!」

「你敢?你敢!」財喜也陡然轉過身來,握緊了拳頭,眼光逼住了秀生的面孔。

秀生似乎全身都在打顫了:「我敢就敢,我活厭了。一年到頭,催糧的,收捐的,討債的,逼得我苦!吃了今天的,沒有明天,當了夏衣,贖不出冬衣,自己又是一身病,……我活厭了!活着是受罪!」

財喜的頭也慢慢低下去了,拳頭也放鬆了,心裏是又酸又辣,又像火燒。船因為沒有人把櫓,自己橫過來了:財喜下意識地把住了櫓,推了一把,眼睛卻沒有離開他那可憐的侄兒。

「唉,秀生!光是怨命,也不中用。再說,那些苦處也不是你老婆害你的;她什麼苦都吃,幫你對付。你罵她,她從不回嘴,你打她,她從不回手。今年夏天你生病,她服侍你,幾夜沒有睡呢。」

秀生惘然聽着,眼睛裏漸漸充滿了淚水,他像熔化似的軟癱了蹲在船板上,垂著頭;過一會兒,他悲切地自語道:

「死了乾淨,反正我沒有一個親人!我死了,讓你們都高興。」

「秀生!你說這個話,不怕罪過么?不要多心,沒有人巴望你死。要活,大家活,要死,大家死!」

「哼!沒有人巴望我死么?嘴裏不說,心裏是那樣想。」

「你是說誰?」財喜回過臉來,搖櫓的手也停止了。

「要是不在眼前,就在家裏。」

「啊喲!你不要冤枉好人!她待你真是一片良心。」

「良心?女的拿綠頭巾給丈夫戴,也是良心!」秀生的聲音又提高了,但不憤怒,而是從悲痛,無自信力,轉成的冷酷。

「哎!」財喜只出了這麼一聲,便不響了。他對於自己和秀生老婆的關係,有時也極為後悔,然而他很不贊成秀生那樣的見解。在他看來,一個等於病廢的男人的老婆有了外遇,和這女人的有沒有良心,完全是兩件事。可不是,秀生老婆除了多和一個男人睡過覺,什麼也沒有變,依然是秀生的老婆,凡是她本分內的事,她都儘力做而且做得很好。

然而財喜雖有這麼個意思,卻沒有能力用言語來表達;而看着秀生那樣地苦悶,那樣地誤解了那個「好女人」,財喜又以為說說明白實屬必要。

在這樣的夾攻之下,財喜暴躁起來了,他泄怒似的用勁搖著櫓,——一味的發狠搖著,連方向都忘了。

「啊喲!他媽的,下雪了!」財喜仰起了他那為困惱所灼熱的面孔,本能地這樣喊著。

「呵!」秀生也反應似的抬起頭來。

這時風也大起來了,遠遠近近是風卷著雪花,旋得人的眼睛都發昏了。在這港灣交錯的千頃平疇中恃為方向指標的小廟,涼亭,墳園,石橋,乃至年代久遠的大樹,都被滿天的雪花攪旋得看不清了。

「秀生!趕快回去!」財喜一邊叫着,一邊就跳到船頭上,搶起一根竹篙來,左點右刺,立刻將船駛進了一條小小的橫港。再一個彎,就是較闊的河道。財喜看見前面雪影里彷彿有兩條船,那一定就是同村的打薀草的船了。

財喜再跳到了船梢,那時秀生早已青著臉咬着牙在獨力扳搖那支大櫓。財喜搶上去,就叫秀生「拉綳①」——

①「拉綳」,是推拉那根吊住櫓的粗繩,在搖船上,是比較最不費力的工作。——作者原注。

「哦——呵!」財喜提足了胸中的元氣發一聲長嘯,櫓在他手裏像一條怒蛟,豁嚓嚓地船頭上跳躍着浪花。

然而即使是「拉綳」,秀生也支撐不下去了。

「你去歇歇,我一個人就夠了!」財喜說。

像一匹駿馬的快而勻整的走步,財喜的兩條鐵臂膊有力而勻整地扳搖那支櫓。風是小些了,但雪花的朵兒卻變大。

財喜一手把櫓,一手倒脫下身上那件破棉襖回頭一看,縮做一堆蹲在那裏的秀生已經是滿身的雪,就將那破棉襖蓋在秀生身上。

「真可憐呵,病,窮,心裏又懊惱!」財喜這樣想。他覺得自己十二分對不起這堂侄兒。雖則他一年前來秀生家寄住,出死力幫助工作,完全是出於一片好意,然而鬼使神差他竟和秀生的老婆有了那麼一回事,這可就像他的出死力全是別有用心了。而且秀生的懊惱,秀生老婆的挨罵挨打,也全是為了這呵。

財喜想到這裏,便像有一道冰水從他背脊上流過。

「我還是走開吧?」他在心裏自問。但是一轉念,就自己回答:不!他一走,田裏地里那些工作,秀生一個人幹得了么?秀生老婆雖然強,到底也支不住呵!而況她又有了孩子。

「孩子是一朵花!秀生,秀生大娘,也應該好好活着!我走他媽的幹麼?」財喜在心裏叫了,他的突出的下巴努力扭著,他的眼裏放光。

像有一團火在他心裏燒,他發狠地搖著櫓;一會兒追上了前面的兩條船,又一會兒便將它們遠遠撇落在後面了。

那一天的雪,到黃昏時候就停止了。這小小的村莊,卻已變成了一個白銀世界。雪覆蓋在矮屋的瓦上,修葺得不好的地方,就掛下手指樣的冰箸,人們瑟縮在這樣的屋頂下,宛如凍藏在冰箱。人們在半夜裏凍醒來,聽得老北風在頭頂上虎虎地叫。

翌日清早,太陽的黃金光芒惠臨這苦寒的小村了。稻場上有一兩條狗在打滾。河邊有一兩個女人敲開了冰在汲水;三條載薀草的小船擠得緊緊的,好像是凍結成一塊了。也有人打算和嚴寒宣戰,把小船里的薀草搬運到預先開在田裏的方塘,然而帶泥帶水的薀草凍得比鐵還硬,人們用釘耙築了幾下,就搓搓手說:

「媽的,手倒震麻了。除了財喜,誰也弄不動它罷?」

然而財喜的雄偉的身形並沒出現在稻場上。

太陽有一竹竿高的時候,財喜從城裏回來了。他是去贖葯的。城裏有些能給窮人設法的小小的中藥鋪子,你把病人的情形告訴了藥鋪里唯一的夥計,他就會賣給你二三百文錢的不去病也不致命的草藥。財喜說秀生的病是發熱,藥鋪的夥計就給了退熱的葯,其中有石膏。

這時村裏的人們正被一件事煩惱著。

財喜遠遠看見有三五個同村人在秀生家門口探頭探腦,他就吃了一驚:「難道是秀生的病變了么?」——他這樣想着就三步並作兩步的奔過去。

聽得秀生老婆喊「救命」,財喜心跳了。因為驟然從陽光輝煌的地方跑進屋裏去,財喜的眼睛失了作用,只靠着耳朵的本能,覺出屋角里——而且是秀生他們卧床的所在,有人在揪撲掙扎。

秀生坐起在床上,而秀生老婆則半跪半伏地死按住了秀生的兩手和下半身。

財喜看明白了,心頭一松,然而也糊塗起來了。

「什麼事?你又打她么?」財喜抑住了怒氣說。

秀生老婆鬆了手,站起來摸著揪亂的頭髮,慌張地雜亂地回答道:

「他一定要去築路!他說,活厭了,錢沒有,拿性命去拚!你想,昨天回來就發燒,哼了一夜,怎麼能去築什麼路?我勸他等你回來再商量,鄉長不依,他也不肯。我不讓他起來,他像發了瘋,說大家死了乾淨,叉住了我的喉嚨,沒頭沒臉打起來了。」

這時財喜方始看見屋裏還有一個人,卻正是秀生老婆說的鄉長。這位「大人物」的光降,便是人們煩惱的原因。事情是征工築路,三天,誰也不準躲卸。

門外看的人們有一二個進來了,圍住了財喜七嘴八舌講。

財喜一手將秀生按下到被窩裏去,嘴裏說:

「又動這大的肝火幹麼?你大娘勸你是好心呵!」

「我不要活了。錢,沒有;命,——有一條!」

秀生還是倔強,但說話的聲音沒有力量。

財喜轉身對鄉長說:

「秀生真有病。一清早我就去打葯(拿手裏的藥包在鄉長臉前一晃),派工么也不能派到病人身上。」

「不行!」鄉長的臉板得鐵青,「有病得找替工,出錢。沒有替工,一塊錢一天。大家都推諉有病,公事就不用辦了!」「上回勞動服務,怎麼陳甲長的兒子人也沒去,錢也沒花?

那小子連病也沒告。這不是你手裏的事么?」

「少說廢話!趕快回答:寫上了名字呢,還是出錢,——

三天是三塊!」

「財喜,」那邊的秀生又厲聲叫了起來了,「我去!錢,沒有;命,有一條!死在路上,總得給口棺材我睡!」

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似的,秀生掀掉蓋被,顫巍巍地跳起來了。

「一個銅子也沒有!」財喜丟了藥包,兩隻臂膊像一對鋼鉗,叉住了那鄉長的胸膊,「你這狗,給我滾出去!」

秀生老婆和兩位鄰人也已經把秀生拉住。鄉長在門外破口大罵,恫嚇著說要報「局」去。財喜走到秀生面前,抱一個小孩子似的將秀生放在床上。

「唉,財喜,報了局,來抓你,可怎麼辦呢?」

秀生氣喘喘地說,臉上燙的跟火燒似的。

「隨它去。天塌下來,有我財喜!」

是鎮定的堅決的回答。

秀生老婆將藥包解開,把四五味的草藥抖到瓦罐里去。末了,她拿起那包石膏,用手指捻了一下,似乎決不定該怎麼辦,但終於也放進了瓦罐去。

太陽的光線成了垂直,把溫暖給予這小小的村子。

稻場上還有些殘雪,斑斑剝剝的像一塊大網油。人們正在搬運小船上的薀草。

人們中之一,是財喜。他只穿一身單衣,藍布腰帶依然緊緊地捆在腰際,袖管卷得高高的,他使一把大釘耙,「五丁開山」似的築鬆了半凍的薀草和泥漿,裝到木桶里。田裏有預先開好的方塘,薀草和泥漿倒在這塘里,再加上早就收集得來的「垃圾①」,層層相間——

①垃圾——稻草灰和殘餘腐爛食物的混合品。這是農民到市鎮上去收集得來的。——作者原注。

「他媽的,連釘耙都被咬住了么?——喂,財喜!」

鄰人的船上有人這樣叫着。另外一條船上又有人說:「啊,財喜!我們這一擔你給帶了去罷?反正你是順路呢。」

財喜滿臉油汗的跳過來了,貢獻了他的援手。

太陽蒸發着泥土氣,也蒸發着人們身上的汗氣。烏桕樹上有些麻雀在啾啾唧唧啼。

人們加緊他們的工作,盼望在太陽落山以前把薀草都安置好,並且盼望明天仍是個好晴天,以便駕了船到更遠的有薀草的去處。

他們笑着,嚷着,工作著,他們也唱着沒有意義的隨口編成的歌句,而在這一切音聲中,財喜的長嘯時時破空而起,悲壯而雄健,像是申訴,也像是示威。

1936年2月26日作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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