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黃效愚對書法的迷戀

第五節 黃效愚對書法的迷戀

黃效愚對書法的迷戀,讓人有些想不明白。也許他天生就應該寫字,有人天生就適合玩書法,就像有人天生應該玩體育運動,應該去打籃球踢足球。說起來話長,因為朱越的緣故,我們參加了書法小組,這一點大家心照不宣,誰也抵賴不了。很快高中畢業,朱越下鄉當了知青,我和黃效愚分別進廠當了學徒。有一次,跟黃效愚在一起聊天,說起了昔日的夢中戀人,往事歷歷無限感慨。

那時候,我們已經得到確切消息,朱越正和一個叫黃海明的男生處朋友。吃不着葡萄,難免覺得酸,我們都認識黃海明,都覺得朱越很沒有眼光,怎麼會看中這麼一個傢伙。我們都有一點點傷感,都做出不在乎的樣子。那時候,我在一家機械廠上班,是鉗工,每天做差不多的事,非常無聊。黃效愚在工藝美術廠上班,成天跟字模打交道,因為他喜歡寫毛筆字,干這個工作倒是挺合適。

黃效愚對書法的迷戀,早在上高中,就毫無保留地流露出來。一度十分紅火的書法小組。很快偃旗息鼓,自從邵老先生和藏麗花再不來給我們上課,小組的活動基本上停止了。只有黃效愚傻乎乎地堅持每天寫字,不僅寫,還悄悄問了邵老先生家的地址,每隔一段時間,便將自己的作業送去請教。

邵老先生成了黃效愚的指導老師,很長的日子裏,黃效愚十分有耐心地寫着《勤禮碑》,一筆一劃,一寫就是很多年,漸漸從近似到神似。有一天,邵老先生對他說,你已經有了很不錯的基礎,開始寫寫二王吧。於是開始學二王,根據邵老先生的安排,一天隔一天臨習,單日繼續寫顏字,雙日寫二王。除了臨帖寫字讀點古文,黃效愚對其他事都不感興趣,自作主張地將隔日臨習改成了上下午,上午顏字,下午二王。每天都要在寫字上面花很多時間,他的進步因此很快,基本功也變得更加紮實。進工藝美術廠以後,他的工作本來就與寫字有關,有活乾的時候認真幹活,沒事幹的時候靜心練字,背誦古文詩詞。因為業務的需要,廠圖書館里有很多常見的傳統字帖,黃效愚彷彿發現了新大陸,開始一本接一本地抄寫臨摹,柳字歐字,初唐三家,宋朝的黃蘇米蔡,逮着什麼寫什麼。

工藝美術廠的老師傅有一種過硬本事,只要是字帖上能有的字,反覆摹寫幾遍,就可以以假亂真。剛工作那幾年,黃效愚似乎很滿足自己的生活狀態,每天要面對寫不完的字,從來都不會覺得厭煩。一段時間,他最好的老師已不是學養豐富的邵老先生,而是廠里一個姓龐的老師傅,黃效愚一心想成為龐師傅那樣的奇人,寫什麼像什麼,想怎麼寫就能怎麼寫。大也能寫,小也能寫,只要多看幾遍,大小收放自如。

恢復高考的時候,我曾想拉着黃效愚一起報名,特地跑到他們廠去找他,苦口婆心地勸,希望他能與我一起複習功課。我絕對沒想到他會拒絕,當時他正在往一件漆器上描字,聽了我的話,手上的毛筆依然舉著,猶豫了一會,說自己對上什麼大學一點興趣都沒有。

黃效愚說:「我們學什麼呢,學理科,學文科?」

我興緻勃勃地說:「當然是理科,我們學醫怎麼樣?」

黃效愚再次強調他對當醫生毫無興趣,除了寫字,什麼都無所謂。他說只有像朱亮那樣的人,才應該去學醫,因為朱亮喜歡針灸,天生就是個赤腳醫生,是那種不穿鞋的醫生,他去讀了醫學院,有了正經八百的文憑,就可以把鞋穿起來了。黃效愚的判斷還真沒有錯,朱亮果然就報考了醫學院,而且真考上了,畢業以後,他在一家大醫院待了兩年,又去美國留學,後來就留在了美國,聽說醫術很高,能掙很多很多錢,已進入了美國的富人行列。我的勸說對黃效愚沒起一點作用,這時候的黃效愚,根本就聽不進我的話。

幾個月以後,我和朱亮被安排在同一個考場參加考試。看考場時,我們正好遇上,聽說我臨時改報了文科,朱亮有些想不明白,問我為什麼改填了志願,又問我黃效愚為什麼不報名,說你們關係那麼好,為什麼不說服他一起考大學。

黃效愚對書法的迷戀,直接影響了我們的友誼。自從開始全身心地投入練字以後,他完全變了一個人,對是否還有我這個朋友:已經不太在乎。我們剛開始成為好朋友的時候,通常都是他遷就我,聽我的話,都是他來找我玩,無論做什麼事,都是非常在乎我的意見。對書法的迷戀,徹底改變了他的性格,他的整個身心都陷入其中,以至於我每一次去找他,他似乎都在做與寫字有關的事情。

友誼有時候就是一種習慣,被慣性推著往前走。在我做小工人的日子裏,因為沒什麼新的朋友,儘管黃效愚常常心不在焉,我也只能去找他玩,有什麼話也只能向他傾訴。他們家有兩處房子,其中有一間靠着街邊的房子,很小,很潮濕,黃效愚就獨自一人住在這裏,裏面全是他寫的字,非常整齊地堆放着,一排又一排,足足有桌子那麼高。牆上也掛得到處都是,黃效愚告訴我,他的工資都用在寫字上了,而且還特別說明,有很多紙還是他從廠里順帶回家的。

「成天這麼寫來寫去,」我有點想不明白,說,「有什麼意思?」

黃效愚說他也不知道有什麼意思,反正就是覺得喜歡寫,一天不動筆就難受,一天不寫字就覺得欠缺了什麼。他的腦子裏已經讓各式各樣的字給填滿了,一閑下來,就會想着這字應該怎麼寫,不應該怎麼寫。我去找他聊天,他總是要讓我看他寫的字,我又不懂字的好壞,結果就是對照原帖,只要寫得像就是好的,只要寫得像就是最高境界。那一段日子,差不多每個月,我都會去黃效愚的小屋玩一次,聊聊天,看看他新寫的字,然後再發發牢騷。

如果不粉碎「四人幫」,不恢復高考,我們的生活大約就會永遠那麼固定下來。天天一大早去上班,傍晚天黑了再回來,今天是明天的重複,後天又和明天沒任何區別。閑的時候看看小說,只能看小說,好在家裏還有許多外國小說。沒有看得上的女人,更沒有女人看上我。黃效愚對現狀很滿意,我卻非常討厭自己機械單調的生活。

考上大學以後,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和黃效愚幾乎沒有什麼來往,我們像兩股道上跑的車,各行其道,各走各的路。我已沒那個閑工夫再去打擾他,到了大學二年級的時候,也就是上世紀的八十年代初,他突然神情沮喪地出現在我宿舍,憋了半天,說有話要跟我好好談一談。他的神態讓人感到很意外,我很吃驚他會來找我,當然更為意外的,是他冒冒失失地來找我,竟然是為了要考大學。

我不明白為什麼,十分好奇地問他:「怎麼熬到現在,又突然想到要考大學了?」

這事有些不可思議,也不可理喻。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苦口婆心地勸他,他不肯考。現如今一轉眼,兩年的寶貴時間都過去了,黃花菜也涼了,要想跟準備充分的應屆高中考生競爭,他肯定不是對手。事實就是這樣,黃效愚匆匆備考,匆匆參加考試,結果名落孫山,分數差了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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