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買的是現房,織錦很快就拿到了鑰匙。

鑰匙在包里睡了十幾天,因為賭氣,她沒去看房子,倒是媽媽和柳如意非常熱情地去看了。回來后,她們就七嘴八舌地說房產商裝修得太低檔,建議重新裝修一遍,要不等住進去了才想起來要裝修,就麻煩了。織錦總是愛答不理的,好像她們討論的事和自己沒關係。

見她沒反應,媽媽狐疑了一會兒,才說:「最近沒見春生來家裏。」說完就看着織錦。織錦沒聽見一樣繼續吃火龍果。媽媽不高興了,把嗓門提高了一點兒,「織錦,我和你說話呢!你和春生鬧矛盾了?」

「誰和他鬧矛盾!媽,我必須和他結婚嗎?」織錦把火龍果的皮扔到果皮盤裏。

一聽這話,就不必問了,媽媽虎著臉去看電視。柳如意插嘴說:「倒也是,何春生有點兒配不上咱家織錦。」

余阿姨也點點頭,「誰都能看出來。」

這話讓媽媽有點兒不高興,就給余阿姨和柳如意遞眼色,提醒她們別說這些沒用的。一家人正各懷心事呢,電話就響了。座機正好在織錦手邊,號碼很陌生,她瞅了半天才接起來,懶洋洋地問:「找哪位?」

媽媽和柳如意百無聊賴地看電視。家裏的電話大多是找織錦的,和她們沒太多關係,所以若是織錦不在家,電話響半天也沒人接是正常的,反正要找的人不在。

織錦「嗯嗯」地說着話,臉一點點地變成鐵青色。她一邊說電話一邊把放在旁邊的手包合攏,匆匆地說:「別說了,我現在就去。」說着,就掛了電話,匆匆換鞋子。

柳如意覺得蹊蹺,跑過來問:「出什麼事了?」

織錦埋着頭換鞋,小聲說:「我哥給人打了。」

聲音雖然小,媽媽還是聽見了,騰地站起來,慌手慌腳地問:「啊!你哥給人打了,因為什麼給人打了?」

織錦不想讓媽媽擔心,便用輕描淡寫的口氣說:「因為一點兒小事,和人發生了口角,沒事了,在醫院呢。」

媽媽慌慌張張地換鞋,要跟着去醫院。織錦從她手裏把鞋子奪下來,「你去幹什麼?這不添亂嗎!又不是什麼大事,就是點兒皮肉傷。你在家待着,有事我給你電話。」

織錦心裏早已是雨打梨花,卻不敢給媽媽看見。電話是醫院打來的,聽口氣羅錦程傷得很厲害,具體情況也沒細說。她不想讓媽媽去看血淋淋的場面,雖然她做了一輩子醫生,見慣了生老病死,控制悲傷情緒的神經已經給錘鍊出來了,但那畢竟都是事不關己。血淋淋的場面一旦落到自家親人身上,再堅強的人都會崩潰。

柳如意也急了,說:「媽,你和余阿姨在家照看兜兜,我和織錦去。」說着就換好了鞋子。

織錦見她早已淚流滿面,也沒攔她,只是心急如焚,恨不能生了翅膀飛到醫院,醫生正等家屬到場簽字做手術呢。

她們把期期艾艾的媽媽留在家裏,出門之後就往樓下跑。織錦打開車門,柳如意一頭扎進來問:「織錦,你哥到底怎麼樣了?」

織錦的眼淚這才刷刷地落下來。剛才,護士在電話里說羅錦程的右手幾乎被砍掉了,只剩了一點兒皮膚和胳膊連在一起。腿也斷了,肋骨斷了四根,送到醫院時,整個人是昏迷的。

織錦邊哭邊跑,在爸爸剛剛去世幾個月的時間內,她不能確定媽媽是否能經得起第二次重創。她不敢告訴媽媽,也不敢仰仗柳如意,畢竟她和哥哥離婚了,再仰仗她一分就是欠了一份不能償還的情義。

到了醫院,羅錦程已被推進手術室了,等家屬簽字就可以開始手術了。織錦都沒細看就在手術協議上籤了字,然後趴在手術室的門上往裏張望。柳如意也趴上來看,可是除了一條白茫茫的模糊通道,什麼也看不見。

她們坐在手術室外的走廊上,不時相互看一眼。好半天,織錦才感覺到柳如意一直死死地攥着她的手,那麼緊那麼用力,汗水從她們的掌心裏滲出來,把彼此的手弄得濕漉漉的。這一刻,織錦突然覺得柳如意是那麼的親切,她們像兩個被孤單地扔在戰場上的傷兵,都有一顆悲凄無助的心,相互依賴,害怕失去對方。

從出了家門,一直到醫院,眼淚在柳如意的臉上滾啊滾啊,沒斷過。

織錦小聲說:「別哭了,如果你知道我哥是為什麼才傷成這樣的,你會恨他的。」

柳如意搖了搖頭,邊哭邊說:「我不恨他,真的不恨,他就是把我殺了,我也沒法把他從心頭放下來。」

織錦茫然地看着她,在心中飛快地過濾著種種糟糕的可能。有一點,不需要羅錦程說,她也是篤定的——羅錦程的傷,肯定和金子有關。這樣想着,她心頭的恨意像火苗一樣,又躥了起來。

柳如意抽抽搭搭地哭,像迷失了方向的傻小孩。見她這樣,織錦就更是煩亂。這種煩亂讓她倍感孤單,覺得快憋死了,就跑到醫院外面去。

燈光從各個方向的窗口漏出來,把城市的夜晚切割得支離破碎。織錦彎著腰,深深地呼吸了幾下,眼淚就掉了下來。現在她多麼想找個肩膀讓自己偎依一下,一個人扛住苦難的感覺太糟糕太累了。

她想打電話給何春生,掏出手機,按上號碼,通了。她疲憊地說:「是我。」

對方沉默,只有呼吸聲在電話里微微地迴響。她有點兒怒意,想,如果不是遇到這樣的事,八輩子也別指望我主動給你打電話!除了一無是處的狗屁自尊,你何春生還有什麼?她這樣恨恨地想着,聲音里就沒了好氣,「怎麼不說話?」

手機里依然沒回應。織錦惱了,正要掐斷,卻突然發現她撥的竟是馬小龍的號碼。她愣愣地看着手機,人就傻掉了。

她猛地掐斷了電話,慢慢地彎下腰去,默默地哭了。她明明是想找何春生的,怎麼會撥了馬小龍的號碼呢?

她抱着膝蓋哭,過了一會兒,才拿出手機,又撥了何春生的電話。

何春生的手機關機了,她只好打了座機。是何春生的母親接的,她睡得有點兒糊塗了,愣是讓織錦說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是找何春生的。

何春生接了電話,一聽是織錦,就美得不行。其實,那天剛吵完架他就後悔了,可是又不想那麼快向織錦認錯。其一怕被她看低,其二夫妻間的認錯,一開始誰主動,誰就在婚姻中處了下風,他不想開這個先河。所以,這十幾天來,他明知織錦不會主動向他求好,也咬牙挨着,挨得日子都沒滋沒味的。如今織錦主動打來電話,且是在深夜,他立馬聯想到她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樣承受着煎熬,在這個深深的夜裏,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就主動給他打了電話。想到這裏,何春生心裏就美滋滋的。

接過電話,還沒開口呢,何春生就聽到了織錦的哭聲。在手術室外四個小時的焦灼等待讓她快要虛脫了,她需要何春生這根拐杖。

一聽織錦哭,何春生的大男子漢英雄氣概像旺盛的火苗,呼呼地往上躥,聲音柔和地哄織錦:「你怎麼哭了?」

這一句話讓織錦彷彿傍到了依靠的肩膀,哭得更厲害了。

何春生連忙道歉:「織錦,我知道那天是我不好,以後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織錦還是哭。

何春生就差跺腳指天發誓了,可惜織錦又看不見,只好說:「你等一下,我一會兒去找你。」

織錦這才抽泣著說:「我在醫院。」

何春生就迷糊了,順口問她在醫院幹什麼。

織錦說:「別問了,你快來吧。」怕他找不到,又啰唆了一會兒。

何春生撂下電話,匆忙套上衣服往醫院跑。母親被電話弄醒后就睡不着了,追在兒子屁股后問:「大半夜的,你去哪兒?」

何春生頭也不回地說:「織錦在醫院哭得厲害,我去看看。」說着,人就到了樓下。

母親嘟噥了兩句,就躺下了。

深夜的青島安靜又空闊,何春生在街上走走停停地過了半天才攔上一輛計程車。等他到了醫院,只見織錦和柳如意木訥地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被疲憊和擔憂搞得像傻了一樣。

何春生一看就知道不是小事,不知怎樣問才能讓織錦不至於傷心。織錦有氣無力地拍了拍長條椅,讓他坐過來。

何春生沒坐,使勁兒看着織錦,「怎麼了?」

「我哥在做手術,被砍了。」織錦簡短扼要地說了一句。

何春生愣了一下。「是不是因為那個……」見柳如意在旁邊,就把下半句話吞了回去。

儘管沒說出口,大家都明白何春生想說的是什麼。織錦低着頭,說:「我也不知道,我猜,可能是的。」

三個人又陷入了沉默。偶爾有人從遠處的走廊上趿拉着拖鞋走過去,在夜色中磨出了沙沙聲。

織錦靠在何春生身上,無力地看着手術室的門。羅錦程進手術室已五個小時了,比一個世紀還漫長的五個小時。

織錦的手機響了,在寂寥的夜裏格外刺耳。她看也不看就接了,以為是媽媽,卻是馬小龍。他的聲音很沉,好像抽了過多的煙,「織錦,你怎麼了?」

織錦看了看何春生,站起來,往旁邊溜達了幾步,「不好意思,剛才我撥錯號碼了,我很好。」

馬小龍沉吟了一會兒,說:「為什麼你要賭氣?織錦,你是愛我的。」

織錦的心裏就颳起了一陣龍捲風,眼淚搖搖晃晃地要跑出來。可在這個時候,她不想說這些,就壓低了聲音說:「那是過去了,很抱歉我剛才打錯了你的電話。」

「你在逃避我?」

織錦苦笑了一下,「我在醫院裏呢,不想多說什麼。」說着就掛了電話,轉身時見何春生直直地看着自己,遂笑了一下。她知道他很想知道這電話是誰打來的,她不想多說話,就故作表情鎮定地坐了回去。

剛坐好,電話又響,還是馬小龍。織錦看了一眼,就把電話掐斷了。電話又響了好幾遍,每響一兩聲,織錦就給它掐斷了。

何春生不動聲色的臉上已漸漸有了僵硬的怒意,一副恨不能劈手把手機奪過去看個究竟的樣子。

織錦仰著臉看手術室的門,假裝不在意他的表情。在這個心煩意亂的時候,她沒有心情去向何春生解釋任何事情。

馬小龍又發了一條短訊,沒有什麼話,只是一串問號。

看短訊時,織錦沒避諱何春生,很明朗地把手機舉在眼前看。她知道何春生看見了那串問號,看完之後,她就刪除了。

何春生終於忍不住問:「誰?」

「馬小龍。」織錦平靜地說,「我給你打電話時,誤撥了他的號碼。」

何春生的兩手合在膝蓋上,瘦瘦的身子往後仰著。他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手術室的門。

織錦面無表情地說:「我不是故意的。」

何春生啪地拍了自己的臉一下,老半天才說:「一隻蚊子。」說完,煞有介事地彈了彈手指,彷彿真有隻蚊子被拍死在掌心裏了。

凌晨四點,羅錦程終於被推出了手術室,裹得像具白色的木乃伊,眼皮沉沉地耷拉着,麻藥還沒醒過勁兒。柳如意遠遠地看着,眼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織錦迎上去問:「怎麼樣?」

醫生摘下口罩,臉上的表情極度疲憊,「沒事了。但是因為送來得有點兒晚,他斷肢的接活質量,我不敢保證。我們盡最大的努力了。」

織錦小聲說了謝謝,幫護士推著羅錦程往前走。剎那間,她很茫然,突然覺得肩上擔了幾千斤的擔子一樣。

醫生又叫住了她:「病人的下肢很可能癱瘓,他有兩節腰椎粉碎性骨折。」

從醫生那裏傳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嚴酷。織錦覺得腦袋好像被狠狠地打了一下子,她被打蒙了。

羅錦程被安排進無菌病房。織錦坐在外面,透過窗子看着她英俊的哥哥腦袋腫得像個胖西瓜,而且是個蠟黃的胖西瓜。

何春生扶着她的肩,小聲說:「別難過,會好起來的。」

織錦知道這是句徒勞的廢話,也就起個暫時的安慰作用,但她還是很感激。現在她忽然明白了為什麼那麼多優秀的女人會蜷縮在一樁看似窩囊的婚姻里不出來了。

人和人之間,是需要相互關懷的。

這時的柳如意好像突然得到了什麼神諭,反而鎮定得很。她先是給媽媽打了個電話,把這邊的情況避重就輕地說了一下,就去纏着問護士,像羅錦程這樣的病人吃什麼最好,怎樣護理才科學。

忙了一夜的護士早就因疲倦而麻木了,對柳如意的詢問,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著,提不起精神。柳如意耐著性子賠笑臉,織錦看得很辛酸,想到底是愛情偉大呢,還是柳如意賤得令人心酸?

織錦過去拽了拽柳如意,「別問了,就我哥現在這樣,兩三天內肯定是吃不了東西的。」

柳如意猛地回過頭,目光直直地看着織錦,眼淚刷地滾了下來。她猛地閉上眼,沖着織錦聲嘶力竭地喊:「我不能讓他癱了!我不能讓他癱!」喊完她就開始失態地哭。悲傷的哭聲像寂寞黑夜裏的拖拉機嗚嗚,在醫院長廊里來回奔跑。

天麻麻亮了,織錦知道,過不了多久,媽媽肯定會來醫院,這爛攤子不能持續太長時間。她拉了拉無限悲愴的柳如意,「嫂子。」她已經很多年沒這樣發自內心地喊柳如意嫂子了。如果是在平常,她會覺得這樣稱呼是刻意討柳如意開心,可在這個時候,她覺得這樣稱呼是一種敬意。

悲傷已弄昏了柳如意的神經,對織錦的這聲稱呼,她並沒表現出意外的喜悅,淚汪汪地看了看小姑子。織錦說:「我哥的傷勢不能讓我媽知道,至少現在不能讓她知道。」

柳如意還是愣愣地看着她。何春生反應比較快,說:「是啊,媽會受不了的。」

「不管是對我媽還是對我哥,都不要說他有可能會癱瘓。即使將來我哥真站不起來了,也要讓他們慢慢接受這個事實。」

柳如意沒說什麼,只有吧嗒吧嗒掉眼淚的份兒。

織錦看了看天色,說:「你們都回去吧,天亮了還得上班。」

何春生憐惜地扶着她的肩,「你呢?」

「我請假。」說着,織錦就坐在了走廊的椅子上。

何春生去也不是留也不是,看着織錦憔悴的臉,他很心疼,說:「你回家睡一會兒吧,今天我請個假。」

織錦擺擺手,「算了,這樣的日子還長著呢,別爭了。」

柳如意就擰著眉頭看她。織錦被她看得心裏發毛,小聲說:「怎麼了?」

柳如意又躊躇了一會兒,說:「今天你就替我在醫院守一天吧。」說完就走了,背影有點兒蕭瑟,像秋天的一株枯草。

織錦把一臉倦色的何春生也打發走後,就去了醫生值班室,叮囑醫生和護士不要把羅錦程將會出現的狀況告訴媽媽和他本人。醫生和護士深表理解,表示只要他們配合好,保守秘密應該不難。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何春生已提着一個方便袋等在病房外了,見她過來,扶她坐了,掏出一盒牛奶來,插上吸管遞到她嘴邊,「吃點兒東西。」

織錦看了看他,無聲地吸著,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何春生從旁邊抱着她的肩,心疼她,又找不到話說。

織錦順勢歪在他懷裏,一邊吸奶一邊哭,像孩子似的,弄得何春生的心裏也酸溜溜的,掉了幾顆眼淚。織錦拿出一盒奶給他,「熬了一夜了,喝點兒去上班吧。」

何春生接過來,默默地喝完了,又看看她,說:「我去上班了啊。」

織錦點頭。何春生戀戀不捨地走了,看着孤單單地坐在走廊里六神無主的織錦,他也很難受。只有天災人禍的事發生,人才會發現,一個人的力量是單薄的,單薄到面對好多事情只有默默感傷的份兒。

織錦去衛生間洗了兩把臉,也沒毛巾擦,臉上水淋淋的就出來了。她出門就看見走廊的另一頭,媽媽領着兜兜東張西望地過來了。織錦聲音哽咽地叫了聲媽,臉上擠出一絲笑。

媽媽老了,身體顯得那麼笨拙,像一隻慈祥的企鵝。兜兜被她拽得一搖一搖的,像只蹣跚的小鴨子。

「你哥怎麼樣了?」

織錦說:「沒事了,在病房裏呢。」又抹了一下臉上的水痕,指了指病房。

媽媽鬆開兜兜奔過去,趴在門上看,一動不動地看了半天。織錦說:「媽,別看了。」去拉她,才見媽媽臉上早已經淚水橫流。

媽媽本就是醫生,這狀況不需織錦多說,就清楚到底有多嚴重。

母女兩個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掉眼淚,半天,織錦才說:「會好的。」

媽媽也沒說什麼,起身就去醫生辦公室了。兜兜翻著何春生拎來的方便袋,在裏面翻出了一包口香糖,撕開就塞進嘴裏去了。織錦知道他見了口香糖就不要命似的,而且還總是把嚼完的口香糖咽下去,於是就哄他往外吐。兜兜不肯,把剩下的口香糖往背後藏,壞壞地笑着和姑姑捉迷藏。現在的織錦哪有那份閑心,就虎著臉對兜兜說:「你再不把口香糖吐出來,看我不打爛你的屁股!」

兜兜第一次見姑姑這麼凶,有點兒嚇慌了,木木地看着織錦,兩眼一閉,就哇哇大哭起來。

織錦趁勢把他嘴裏的口香糖摳出來扔掉,又把他手裏的口香糖奪過來,剛想一起扔掉,又想起自己早晨沒刷牙,就抽了兩條吃了。兜兜見姑姑竟把口香糖搶去自己吃了,就更是憤怒,哭得更凶了。響亮的哭聲把護士都招了出來,織錦一見,就指了護士說:「你再哭,護士阿姨就給你打針了。」

這話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兜兜及時地剎住了車。

織錦抱着他去找媽媽。兩個護士正在整理昨夜今晨的病例記錄,醫生也在做筆記。媽媽坐在一張小方凳上,低着頭,一聲不響地捏自己的手指。織錦叫了她一聲,她才怏怏地站起來,把兜兜接到懷裏,擦了擦他的臉,「姑姑欺負兜兜了?」

兜兜委屈地抽搭起來,眼淚就從媽媽的臉上緩緩地流了下來。織錦看了看醫生,醫生也會意地微笑了一下。

臨近中午時分,柳如意風風火火地趕到了醫院,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悲傷和慌亂,而是堅毅的表情。她對織錦說:「你去上班吧,你哥這邊交給我了。」

「不是說好了今天我在這裏嗎。」織錦狐疑地看着柳如意。她有點兒不安,從柳如意堅定的眼神中,她看出這個對愛情始終痴心不死的女人,肯定又做出了一個重大的舉措。這讓她忐忑而惶惑。是的,她不否認自己是瞧不起柳如意的,連同柳如意的愛情都覺得是卑賤的。很多時候,她覺得這個女人不可思議。羅錦程對柳如意已不是薄情這麼簡單,而是踐踏和蹂躪了,為什麼柳如意就是不死心呢?按說現在她應該有快意恩仇的感覺,感謝上天終於替她懲罰了負心人呀,為什麼她不呢?

柳如意沒理會織錦對她的凝視,倒是用自言自語的口氣輕描淡寫地說:「我辭職了,我得照顧他。」

織錦默默地看着這個被她和羅錦程鄙薄的女人,心裏翻江倒海般不能平靜。這是第一次在這個又瘦又丑的女人面前,她深切地感覺到了自己的卑微與市儈。

不管多麼庸俗的女人,一旦遭遇愛情,都會煥發出令上帝都瞠目結舌的光芒。

柳如意淡淡地看着她,說:「這是件好事,這下他就不會覺得我配不上他了。」

織錦哭了。

原來,在這世上,從沒有卑微的人、卑微的愛情,只有卑微的心靈。

上午十點左右,羅錦程醒了過來。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然後看到了一片茫茫無邊的白色。他躺在一個雪白的世界裏。他想動,只是想動而已,麻醉藥讓他的身體還不是很聽使喚。他動了一下頭,腰椎就像碎了一樣的刺痛。

他張望了一下四周,看見了柳如意的臉,像一張畫一樣扁扁地貼在病房與走廊之間的玻璃上。

他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又疲憊地垂下了眼皮,沒有任何錶情。

他想起了金子,那個用散漫眼神看着他的金子。他打她電話,她接了,只說了一句話:「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老公回來了。」連個回話的餘地都不給他,就掛了電話。

再打過去,就關機了。他打她家座機,接電話的是個男人。他掛了電話,又發短訊給她。半個小時后,她回了,很簡短的一句話:「我說過了,請你不要再找我了,我要回到正常的生活中。」

那條短訊讓他愣了一會兒。那麼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時光,在她看來是不正常的?可是他覺得他們在一起時,她看上去是那麼自然而熨帖,像魚之於水。

他又發了一條短訊:「金子,我是愛你的。」

她沒回短訊。

再也沒回。

他就去她家附近等她。他像個頹廢的老人,蜷縮在車子裏,望着街邊熙熙攘攘的人群,悲涼地想,金子對他,是早有提防的。在一起這麼久,他只知道她就住在登州路青島啤酒廠一帶,卻不知她住什麼路、幾號樓。每次送她,到啤酒廠門口,她就停住了,溫柔而堅決地拒絕他繼續跟來,理由是不想讓孩子或是鄰居看見。因為愛她,他的順從是無條件的。他立在黑夜裏,溫柔地看着他的金子拐進小區。在他的內心深處,因為有金子,這片小區就成了美好的天堂,他的天使就睡在這裏,每個清晨,被穿窗而過的陽光撫摩著臉龐醒來,睜開懶散的雙眼。

等了十幾天,他終於等到了她,她挽著一個男人從街邊一家便利店出來,有說有笑,狀態親昵。男人和穿着高跟鞋的金子差不多高,頭髮幾乎要禿了,五官像一個燒糊的肉丸子上被近距離地掐了幾個窟窿,嘴唇緊緊地抿著,看上去像個胖老太太。他無法忍受金子為了一個這樣的男人棄自己於不顧。

他下了車,按捺著內心的痛苦,沒上前去招呼她,只是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

在他們快要拐過一個街角時,他終於低低而深情地喚了一聲:「金子。」

金子行走中的背影愣了一下,但是沒有停下來,只是愣了一下而已。他們繼續往前走。他又喚了一聲:「金子!」聲音高了許多。

這時,他看見男人停了下來,歪頭對金子說了句什麼,金子才不情願地轉過身,淡漠地看着他說:「哦。」

他往前邁了一步,又叫了一聲金子,這一聲里就有了悲愴的味道。他眼裏慢慢有了液體的痕迹。

金子依然淡漠地看着他,對旁邊的男人說:「是羅先生,『迷迭香』的投資人。」聽口氣,她好像曾不止一次地對這個男人說起羅錦程。然後,她又對羅錦程說:「羅先生,對不起,我不能繼續在『迷迭香』做經理了,因為我要移民了,最近要跑移民手續。」

「你的辭職,我不批准。」羅錦程不動聲色。

男人「哦」了一聲,看他的眼神就有了些玩味的鄙薄。而羅錦程對男人的目光視而不見,彷彿他是不存在的空氣,只是一味迷茫地望着金子,「金子,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金子看了看身邊的男人,「說吧,我聽着呢。」

「我想單獨和你說。」

金子微微笑了一下,「就在這裏說吧。」她的眼神很篤定,彷彿他們不過是多年未見的鄰居,相互之間只有熟稔,沒有過密的交際往來,也就沒什麼可避諱的。

悲憤像輕盈飄零的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羅錦程的心上,那麼涼,那麼冷。他又往前邁了一步,「我不想在他面前和你說話。」

男人的臉上已有了些不悅,扯了金子的手臂說:「走吧,回家做飯。」

羅錦程的憤怒一下子找到了發泄點,他瞪了男人一眼,一把把男人的手從金子的胳膊上扒拉開,「我要和她說話,你沒聽到嗎?」

男人陰陰地笑着,看着他說:「你別他媽的得寸進尺!對你,我已經夠忍讓了。」

金子見狀不好,也扯著男人往家走。

羅錦程的眼睛就紅了。他衝上去,一把拽住男人的T恤,往回死命一拉。男人一個趔趄,就倒在了地上。羅錦程愣了一下,轉過頭去拽著金子往街邊走,「今天我必須和你談談!」

往日的懶散一下子從金子臉上消失了,她尖叫道:「羅錦程,你要幹什麼?」

羅錦程像個喪心病狂的瘋子,手裏拽著金子的胳膊,嘴裏嘟囔著「我要和你談談」就往街邊走。金子的尖叫聲很快就招來了一批圍觀的人。

羅錦程把金子拉到啤酒廠對面的一個居民樓道里,他把她圈在胳膊中,用血紅的眼睛逼視着她,一字一頓地問:「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金子拍了一下他的臉,「羅錦程,你神經病啊!我憑什麼愛你?」

「你不愛我?」失戀的痛苦已經讓羅錦程喪失了理智。可是金子也不是吃素的女人,她厲聲道:「我愛你什麼?你有什麼值得我愛?羅錦程我告訴你,你不要以為找到我家,我就怕你了!我和你睡,我男人是知道的,他在澳大利亞也和別的女人睡。我們是說好了的,各人解決各人的生理問題,絕對不牽扯愛情,也不會因此而破壞我們的家庭。你當自己是什麼?是白馬王子啊?你他媽的在我眼裏不過是只鴨子!鴨子,還要倒貼給我錢的賤鴨子!」

羅錦程就聽見轟的一聲,腦中有什麼東西在翻滾,他指著金子的鼻子,「你再說一遍!」

金子咬牙切齒,「倒貼錢的賤鴨子!」

羅錦程舉起巴掌,半晌,閉上眼,從齒縫裏擠出一句話:「滾,滾得越遠越好!」

金子用鼻子「哼」了一聲。

再然後,羅錦程聽見一陣紛亂的腳步聲追過來。等他回頭,就見金子的男人揮着一根木棒沖了過來。他閃了一下,木棒砸在了樓梯上。他一反手,攥住了木棒,奪過來,扔到一邊。金子的男人趔趄了一下,還沒站穩,就被羅錦程提着T恤領子,一腳把他踹街邊了。那些被撩撥起的憤怒在羅錦程的身體里奔騰,他再也沒有能力去管住它們,由着它們指揮着他的手腳,雨點般落在了趴在地上的男人身上。

男人被打得沒還手之力,臉青了,嘴腫了,鼻子破了,流出來的鮮血像興奮劑一樣激起了羅錦程身體里的獸性本能,他的踢打更加瘋狂了。

這時,他突然覺得自己後背木木地疼了一下。他看見昔日在自己懷裏千般風情萬般溫柔的金子,撿起落在地上的木棒,母狼一樣向他撲過來。他愣了一會兒,就笑了。他摸了一下被打的后腰,凄涼地叫了一聲「金子」,眼淚就掉下來了。

那一刻,他覺得他那顆掙扎著不肯死去的愛情之心,利落地死掉了,死在了金子的棒下。

他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樓道,沿着登州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連車也沒開。

曾經多少個深夜,他背着金子爬這長長的上坡。那個時候的金子像一個美麗的水母,柔軟地盤在他的背上,不時輕輕咬他一下,咬得他心花怒放。曾經多少個深夜,他摟着親愛的金子站在這條街上,不忍放她離去。他們曾經玩笑着說,等哪天他們翻牆進入啤酒廠,潛進啤酒車間,一邊喝啤酒一邊做愛,一直到醉死。

他想起他摟着風情萬千的金子走在這裏,像情竇初開的少年男女一樣,一邊接吻一邊相互撫摩。那些深夜,他們恨不能整座城市是一張無邊無沿的床,那麼多的幸福,像罌粟一樣在黑夜裏綻放,緩緩地,或狂野地。

全是幸福。

他抹了一下嘴角的血,看了一眼天空,忽然覺得很荒誕。

後來,他回了「迷迭香」,穿過服務生驚詫的目光,坐進吧枱,慢慢地抽煙。抽著抽著,他就覺得心臟一陣陣地抽搐,他的心口好像插著一把怎麼都拔不出來的刀子,讓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一陣一陣地痙攣。

真疼啊,他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就趴在吧枱里睡著了。

再後來,他聽到了一陣乒乓亂響,有尖叫聲夾雜其中。他從睡夢中醒過來,揉了揉眼睛,迷茫地站起來。一剎那,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夢,連街上的那場打鬥都是一場夢,而眼前的這一切,就是那個夢的延續。他晃了晃頭,想讓自己醒過來,卻怎麼都醒不過來。接着,他聽見一個人號叫着:「就是他!廢了這個王八蛋!」

接着,一根棍子凌空掃了過來,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擋,就聽見一聲細碎的響聲——來自他的身體,很是清脆。

接着,他就被無數雙手從吧枱里提了出來,像提一隻將要被宰殺的雞。拳頭、棍子雨點一樣落在他身上,他來不及反抗,連呻吟都被悶在了胸腔里。

再後來,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直到現在,他只知道自己躺在這白茫茫的病房裏,身體被無數的器材固定着。他覺得自己的樣子很可笑,像一個肥碩的蠶繭。

羅錦程在醫院裏躺了二十多天,柳如意無怨無悔地守在病床旁。羅錦程並不領情,大多數時候,他懶散地望着病房外的天空。秋天一步步地近了,葉子黃了,間或有落葉搖曳過病房的玻璃窗,緩慢地墜下去。

下班后,織錦就會到病房替換一下柳如意。何春生也來。二十八年來,這是她和何春生待在一起最為密集的日子。他們在羅錦程面前強顏歡笑,在病房外悵然,誰也沒心思去佈置新房子,它就像一件商品,剛買回來就被主人遺忘了。

至於愛情,織錦更沒心思去想了。和馬小龍分手的那一刻起,她就丟掉了它,再也不想找了。

作為旁觀者,織錦看着柳如意對羅錦程掏心掏肺地好,而羅錦程依然對她沒個好臉,就覺得看不下去,遂趁柳如意不在時敲打羅錦程,「哥,做人要有點兒良心。」

羅錦程別過臉,不看她。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究竟會恢復到什麼樣子,總是徒勞地搬著自己的腿,試圖讓它自主地活動一下。身體的虛弱,經常讓他滿頭大汗,對織錦的話,常常是扔一個冷眼,就不再說什麼。織錦看得心裏難受,也就不再去指責他什麼,默默地過去幫他活動腿。她多麼希望會出現奇迹,哥哥的腿突然有了知覺,哪怕能輕微活動一下也好。

隨着冬天的到來,僅存的一點兒希冀也落了下去,像片片墜落的秋葉。

對於以後,羅錦程大約也猜到了一些什麼,但是他不問任何人,甚至帶他去醫院複查時,他也不問醫生,只是目光散漫地看着前方,誰也不知道他心裏想了些什麼。

作為這場鬥毆事件的幕後主使者,金子的老公被拘留了。羅錦程出了無菌病房后,警察曾來做過筆錄,一直都是警察在問,他什麼都沒說。

從出事到回家后一個多月,他沒說一個字,眼神總是懶懶的,好像這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已與他無關了。他是一隻孤零零的獸,心甘情願地被隔絕在一個透明的容器內。

柳如意每天都會幫他翻身無數次,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會端著一盆熱水給他擦洗身體。每當柳如意擦洗他的身體時,他依然木木的,即使目光落在柳如意身上,也像看一個不牽扯任何感情色彩的、沒有生命痕迹的東西。

給他擦完身體,瘦瘦的柳如意額上就掛滿了細細的汗水。她倒掉水,再洗乾淨手,溫柔地給他活動四肢,做腿部按摩,彷彿慈母。連織錦都看得動容,很多次她要去幫柳如意,柳如意卻不肯讓任何人幫忙,細聲細氣地說自己做就行了。

織錦不知道自己能為哥哥做些什麼,她去了啤酒廠附近找羅錦程的車,因為違章停車,已被交警清障拖走了。

她來回跑了幾趟,交了罰款,才把車提回來。車身上蒙了厚厚的一層灰塵,好像幾個世紀沒人動過了的樣子,織錦一陣陣地心酸。

她把車子停在樓下,這樣,羅錦程從窗子就能看見他的車了。她知道羅錦程很喜歡這款車,希望它能讓他鼓起勇氣好好活下去。

自羅錦程出事後,「迷迭香」就關門了。因為羅錦程不在公司主事,公司也就亂成了一鍋粥,業務停滯不前,員工們沒完沒了地往家打電話。織錦沒轍,只好跟他們說,願意留下的,她很感激,但是以羅錦程現在的狀態,想把公司繼續經營下去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了,所以大家還是早謀出路的好。

生活很現實,沒人願意在一家看不到未來的公司待下去,很快,公司就人去樓空。

織錦去了羅錦程公司所在的寫字樓,看着滿屋子的辦公用品和電腦,她突然有點兒暈,不知道怎麼處理好,就給羅錦程打電話。羅錦程只說了倆字:「燒掉。」

織錦沒轍,只好請了幾個工人,把所有的東西歸整進一間房子裏鎖了,然後請寫字樓的物業幫着把寫字間租了出去。羅錦程癱瘓了,柳如意辭職了,她不得不為哥哥家的將來做打算。

為羅錦程的公司善後,織錦忙了整整一個月,等她忙完,覺得整個人都要空掉了,崩潰了,一下子頹在了路邊的台階上,連拉開車門的力氣都沒了。

因為羅錦程,家裏整天陰雲密佈的,何春生偶爾來一次,也是禮節性地坐一會兒就走。面對這老老少少愁苦的臉,他覺得連笑一下都是罪過。何春生悶得難受,看着織錦憔悴的樣子,也很是心疼,就悄悄拉着她回了劈柴院。

冬天的劈柴院裏瀰漫着涮海鮮、涮羊肉的味道,熱鬧而溫暖。

織錦沒精打采地上樓,母親正在剝大蒜,李翠紅在廚房忙活着包餃子,見織錦來了,都停了下來,寒暄之後,就問羅錦程怎麼樣了。

織錦就坐在何春生的床沿上哭了。這麼久以來,她第一次這麼痛快地哭。母親連忙拿了條毛巾給她,邊幫她擦眼淚邊嘆氣,嘴裏嘟噥著「罪孽啊罪孽」。

李翠紅聽着不順耳,就說:「媽,你快別說了,錦程又沒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什麼罪孽不罪孽的。」

被李翠紅搶白了一句,母親有點兒不高興,見織錦在哭,又不好發作什麼。說真的,她有點兒怨恨羅錦程,如果他不去勾搭人家有夫之婦,怎麼會出這樣的亂子?不出這樣的亂子,現在何春生和織錦也該商量婚期了吧?

見織錦這麼傷心,抱怨的話是不能說的了,她怏怏地坐在那裏,看着織錦哭,不說話又悶得難受,就說:「你哥這事,多虧柳如意啊。」

織錦哭着「嗯」了一聲。這時,何順生回來了,看了看屋裏的局面,坐也不是說也不是地站了一會兒,就回自己屋去了。

餃子已經煮好了,織錦幫着擺飯桌。何順生早就喝上了,喝着喝着,眼睛就紅了起來。他看看眼睛紅腫的織錦,又看看何春生,就甩了一下筷子,「不能便宜了那個王八蛋!」

李翠紅敲了一下他的筷子,「快喝你的酒吧。」

何順生掃了她一眼,「我在和春生說話,你一個娘兒們家的插什麼嘴?」

「你沒看見春生在吃飯?」李翠紅遞了個眼色給何春生。

何春生比較贊同李翠紅的觀點,不是他怕事,而是他不想逞口舌之能,「吃飯吧。」

何順生不屑地瞥了何春生一眼,抿了一口酒,哼哼地從鼻子裏發出冷笑。

「那王八蛋早就被抓起來了,難道我去劫獄?劫出來后把他弄殘了再塞回去?你以為我有隱身草啊,還是監獄當官的是我大哥?」何春生怕織錦難受,不想讓何順生提這事。

何順生不屑一顧地看着何春生,滿眼的恥笑,「你的腦子什麼時候也生鏽了?啊?不能便宜了他們就是把他弄殘了啊?我是說,他抓進去了,他還有家產啊!得去告他,讓他賠償!就錦程現在這樣,下半輩子怎麼過?得讓他們賠償經濟損失。」

何春生眼裏流露出了難得的敬佩。李翠紅張著嘴巴,聲音很低地喊了一聲「媽呀」,然後說:「行啊,你也學會不用拳腳辦事了。」

何順生捏著酒杯,得意地一仰脖子,杯中酒落肚,很認真地看着織錦,「起訴那王八蛋,讓他把在澳大利亞掙的錢全吐出來。」

何春生也期望地看着織錦,「應該這樣,不然錦程哥的下半輩子怎麼過?為了照顧他,柳如意連工作都沒了,他們一家三口怎麼過?」

織錦說:「沒事,我哥的寫字樓的租金也夠他們一家吃的了。」

李翠紅一聽這話就急了,「織錦,你這話說得不對。錢這東西,還有嫌多的?夠吃就不用愁了?那樣我和你大哥也就不用這麼苦累了。有錢,你可以不花,但不能想花的時候手裏沒有。再說了,你哥都這樣了,指望他掙錢的可能性是不大了,你現在得替你侄兒和你哥的未來想想。現在是能幫他多囤下點兒就多囤點兒,別等到坐吃山空了的時候再去哭,那可就成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本來沒插嘴的母親,一聽李翠紅這話,才意識到這事要和小兒子以後的生活牽連上瓜葛,唯恐何春生將來會受羅錦程一家的拖累,就應聲附和說:「織錦,別看你順生哥沒文化,這主意他出得還真不賴。」

何春生見織錦面有難色,就敲了敲盤子,說:「吃飯吧,別弄得跟開會似的。」

母親剜了他一眼,就不言語了。

飯後,大家圍着電視,織錦知道,誰的心思都不在電視上,大家都試圖說服她出面動員哥哥起訴金子一家。她沒吭聲,表現出對電視節目很感興趣的樣子,不給他們開口的機會。不是她護著金子,而是她太了解羅錦程。他不開口,別人急得挖牆也沒用。更何況她覺得用哥哥的健康換回來的錢,花著也不舒服,她覺得沒必要在這上面費心思。

織錦知道,他們憋不了多久就會舊話重提,稍坐了一會兒就說該回去了。

母親看了看何春生。何春生看着織錦,假裝沒看見母親的眼神,見織錦真的要走,就替她拿着包,一起出門去了。

李翠紅把他們送到門口,說:「織錦,和你哥商量一下,以後的日子長著呢,不能不打算。」

織錦說了一聲「好」,有點兒難受。路上,她問何春生:「你和你哥他們想的一樣?」

何春生做出一副她的話很匪夷所思的樣子,說:「你們家的事,別聽他們瞎摻和。」

織錦嘆了口氣,幽幽地說:「沒想到我哥會落到這一步。」

何春生摟了摟她的肩,「有我呢。」

織錦心裏一暖,就去捉他攬過來的手。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織錦從包里摸出新房鑰匙,「抽時間去看看。聽我媽說,那房子說是帶裝修的,其實只是衛生間和廚房貼了瓷磚,房間里鋪了地板,其他地方根本就沒裝修。你去看看,找家合適的公司重新設計一下吧。就我們家這樣,我肯定是抽不出空來,再說我也沒心思。」

何春生拿着鑰匙看了一會兒,扔了個高,接回來說:「放心吧。」

「你先讓裝修公司做個效果圖,做好了叫我去看,改天我把卡給你,裝修的時候,用錢從上面提就行了。」

一說到錢,何春生馬上就氣短了,又走了一會兒,才說:「只要能和你在一起,睡馬路也幸福。」

織錦瞅着他笑了一下,「真睡馬路時你就不這麼說了。」

何春生瞪着她,像受了屈辱一樣,恨不能指天發誓。織錦打了他一下,說:「別傻了,我信。」

到織錦家了,何春生就進去坐了一會兒。柳如意在衛生間吭哧吭哧地洗東西,何春生把著門,叫了一聲嫂子,然後問:「要不要我幫你?」

柳如意頭也不回,發狠地洗。織錦說:「怎麼不用洗衣機呢?」說着,就卷了捲袖子。哥哥出事後,她扭轉了對柳如意的看法。從前,她覺得柳如意是賤得無可救藥。現在,她漸漸明白,那種賤,任何一個被愛情沾上的女人都會犯。自己不是也曾賤過嗎?明明和馬小龍是正當戀愛關係,卻非要搞得跟偷情似的,所有朋友都對她的行為不理解,覺得她應該狠狠地甩了馬小龍,用失去愛情的方式懲罰他,讓他用不快樂和埋怨去懲罰他的母親。仔細想一想,這招很解氣,可她就是做不來,因為愛他,承受再多委屈也是快樂的。

織錦說:「我洗吧。」即便柳如意和哥哥是夫妻,那也是過去式了。現在,柳如意對哥哥的好是因為情義。他羅錦程可以混賬地不領這情,她和媽媽卻要領,因為柳如意承擔了她和媽媽應該承擔的義務。

柳如意沒聽見一樣,洗得更是鏗鏘。

余阿姨過來悄悄拽了織錦一下,指了指自己的臉,又指了指柳如意,再指指羅錦程的房間,然後說了句「罪孽啊」。

織錦愣了一下,闖進衛生間,一把拉起柳如意,「你歇會兒,我來洗。」

柳如意猛地一甩手,織錦這才看見,她滿臉是淚,右邊的臉青了一大塊,再看看盆里洗的東西,織錦的火騰地就冒上來了。

柳如意正用刷子奮力地刷一條襯褲,上面沾著沒刷凈的大便。織錦捧著柳如意的臉,問:「怎麼了?」

柳如意用力地刷襯褲,不說話,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掉。

余阿姨沒忍住,小聲說:「錦程這孩子,以前他不這樣,凶是凶了點兒,還是蠻有人情味的,咳……」

自從羅錦程出事後,余阿姨也一改往常對柳如意的偏見。其一,柳如意從不指使她幫着照顧羅錦程。其二,柳如意的表現確實是難能可貴。

織錦大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恨意重重地奪下柳如意手中的刷子,啪地扔到地上,大聲說:「你不用給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洗,他不配!他不是覺得外面的女人有品位嗎?讓那些有品位的女人來收拾他的大小便!」

柳如意蹲在衛生間里哭,唯恐羅錦程聽見。織錦衝進羅錦程的房裏,見他矇著被子躺在床上,就怒氣沖沖地奔過去,一把揪起被子,甩到一邊去,指了羅錦程的鼻子,悲憤交加的淚就滾了下來,「羅錦程,你算他媽的什麼東西!就回家欺負老婆孩子的本事?你不是千寶貝萬寶貝你的金子嗎,她怎麼把你弄成這樣就不見人了?」

織錦一邊拿腳踢他的床一邊哭,床被她踢得吭吭直響。織錦的凶樣把余阿姨也嚇壞了,攙著織錦媽媽的手一起來拽織錦。媽媽老淚縱橫地說:「冤家啊,織錦啊,你讓我多活兩天吧。」

內外交困讓織錦嗚嗚直哭,媽媽也哭,余阿姨更是淚眼婆娑。何春生見狀,左右不是,只好把娘兒倆拉到樓下客廳,按到沙發上。織錦和媽媽抱頭痛哭。何春生笨嘴笨舌的,就會嘆氣。

忽然,樓上的羅錦程撕心裂肺地啊啊大喊著,用拳頭咚咚捶打床,母女兩個才不哭了,慌忙擦乾眼淚去看羅錦程,就見他滿臉眼淚,緊緊地閉着眼睛,用拳頭狠狠地打床,一副恨不能把這個世界打爛的樣子。何春生連忙去按住他的手,不讓他動。羅錦程強烈地掙扎了一陣,就放棄了這徒勞的折騰,眼睛依舊緊緊地閉着,胸脯大大地起伏着,淚水不時從眼角滲出來。柳如意拿了毛巾去擦他臉上的淚,被他一把打掉了,她就哀哀地看着他,小聲說:「我知道你討厭我,我不要求和你復婚,算我求你,你就當我是家裏請來的保姆,好不好?」

羅錦程還是閉着眼,卻咬牙切齒地說:「你怎麼就這麼賤!」

這是羅錦程自出事以來第一次開口。對於他的斥罵,柳如意非但不生氣,反而笑了。她拿手背蹭掉臉上的淚,屁顛屁顛地把被織錦掀到地上的被子抱起來拍打了幾下,蓋到羅錦程身上,說:「你罵吧,你喜歡罵就罵吧,我喜歡你罵我。」

羅錦程睜開眼,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說:「我就沒見過像你這麼賤的女人。」

柳如意愣愣地看着他,眼裏的喜悅就像母親看着一個剛剛學會說話的孩子。羅錦程卻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織錦小聲嘟噥了聲「德行」,拉着媽媽往外走,說:「這人的良心發霉了,霉得都長青毛了。」

後來,織錦才知道,那天晚上,柳如意回了一趟娘家,媽媽在衛生間給兜兜洗澡。可能晚飯的海螺有點兒不新鮮了,羅錦程就鬧肚子了,沒來得及從床邊把便器拿上來就拉在了褲子裏。他想自己把褲子脫下來換掉,結果卻弄得滿床都是。等柳如意回來,他的下身已經糊滿了黃色的糞便。就在柳如意給他往下剝黏糊糊的褲子時,他突然打了她一巴掌,往床下推她,不讓她靠近。心志隱忍的柳如意一邊躲避他的拳頭,一邊把房間收拾乾淨了,又給他洗凈了身體。

媽媽說:「別看你哥整天浪蕩,但他是個要面子的人。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難道還有比拉在褲子裏更讓他覺得沒尊嚴的事?他能忍受着活下去就不錯了。」

織錦怒氣未消,「他憑什麼打柳如意?這沒尊嚴的生活又不是她造成的,有本事他打金子去。」

「別說這些了,好在小柳不介意。」

織錦恨鐵不成鋼地罵了聲:「賤才!」

媽媽嘆氣,「女人啊,死心塌地地愛上一個男人就會變成賤才,你覺得自己不賤,那是你心裏沒有愛。」

這個冬天真冷啊,走在街上的織錦總有這樣的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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