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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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廣放下我,替我捋了兩鬢的頭髮起來,一面說:「真想不到,你有這樣大的膽子。」

我瞪了他,卻又忍不住笑,「你裝得那麼像,我心裏一急,還有什麼顧忌?」

楊廣回頭看看那馬,過去輕輕地撫摸着它的脖頸,道:「它的娘親從我在晉州時就跟着我,我平定吳會也是騎着它,如今那一匹老了,換作了它。」

我說:「將來它再生了孩子,還是跟着你。」

楊廣忍笑道:「它卻是公的了。」

我失笑,「好啊,你又捉弄我!」

「這回是你自己鑽的套子,可不賴我。」

「不賴你賴哪個?」

我湊過去,在他肩上輕敲了幾下。

夕陽遠遠地懸在天際,失卻了白日的明耀和灼熱,像顆碩大的雞蛋黃。風裏面摻雜着人聲,可是那樣遙遠。我心裏想着該回去了,然而貪戀這樣的安靜,又捨不得開口。

楊廣問:「阿婤,你在想什麼?」

我回頭看看那馬,隨口道:「我在想,你年輕的時候,馬一定騎得更好。」

「那是自然。」楊廣笑道,頓了頓,忽又問:「你想不想自己騎一圈?」

我當然想,卻又有點緊張,「我行嗎?」

楊廣看了我的神情,大笑,「剛才的本事哪裏去了?想也沒想就要一個人上馬。現在有人護着你還要害怕。」

我嘴硬地說:「哪裏害怕?我騎給你看。」

我也算學過幾天騎馬,過去認蹬,身子卻怎樣也撐不上去。楊廣過來託了我一把,輕聲安慰我:「放心,它是很聽話的。」

我帶了韁繩,馬果然一路小跑起來,也並不快。我起初緊張,漸漸放鬆起來,以前學的回到腦子裏,也會夾一夾馬腹,催它跑得快些。

這回換楊廣坐在草地里,仰臉微笑地看我。

我策馬繞着他騎,後來也敢放開一隻手向他揮手。那馬果然溫順又聽話。

我們玩了許久,西邊的天色由橙黃而銅紅,像將燃盡的炭火。遠處的營地里,看得見一堆一堆的篝火。

「回去吧。」楊廣上了馬,撥過馬頭。

我忍不住嘆口氣。

楊廣笑說:「如果你喜歡,明天我們再出來。」

我回頭看看他,只能在暗暮中望見他一縷影子,「好自在的至尊——真讓侍衛們頭疼,說不定此刻就有多少人在腹誹。」

楊廣道:「理他們的呢!我既是至尊,還要看他們的臉色?」

我們邊說邊策馬溜達回去。離營地近時,看見一隊騎兵迎面過來,瞧服色便是御營侍衛。

我笑起來,「看吧,抓我們的人來了!」

楊廣「哼」了聲,道:「偏不讓他們抓住。」忽然一撥馬,向側方衝去。

我們這匹馬腳力自是極快,我一路向後望着,果然那隊人馬無法追近。然而,一時也甩不掉。

楊廣跑得興起,連連催馬。

我想着他也年紀不輕了,居然還這樣淘氣,忍不住大笑。

忽然,馬慢了下來。

我詫異,「怎麼了?」話剛問出口,已經明白了,原來前方又有一隊人馬出來,仍是御營騎兵。前後包抄,我們是在劫難逃的魚兒。

楊廣索性停下來,等着他們過來。

領隊的人正是宇文述。他到近前,跳下馬叩首,然後抬頭看看我。我雖用斗篷遮了臉,但宇文述見過我好幾次,自是認得,便又行一禮:「貴妃。」

「宇文公。」楊廣滿不在乎地笑着,「怎麼找到朕的?」

宇文述站起來,也微笑道:「是內承奉說的,陛下在這裏騎馬。」

楊廣「嗯」了聲,「這麼興師動眾地來找朕,有事?」

「內承奉說,皇后那裏有事,正到處找陛下呢,內承奉快招架不住了。」

楊廣怔了下,也沒說什麼,只點下頭,便回大帳去。

我聽說是蕭皇后找他,想必兩口子有話說,便道自己先回帳去。但楊廣卻淡淡道:「那就繞遠了。也不會有什麼大事,先一起去大帳吧。」仍帶了我一道走。

蕭皇後果然在大帳里候着,聽見傳報早出來迎接。

楊廣先跳下馬,又將我抱下來,方轉向蕭皇后。

蕭皇后只平靜地看看我們兩人。我想事情的原委她一定知道了,心中倒略有些過意不去,老實向她行了禮,她也如常溫言道聲「免禮」。

然後才告訴楊廣:「東都來人了。」

楊廣一面往帳中走一面問:「什麼事?」

「阿玥生了。」

「哦?」楊廣腳步頓一下,「是男是女?」

「是位公主。」

不是皇子?我愣一下,似覺得哪裏不對勁。

「哦。」

楊廣的語氣沒有喜悅,也聽不出失望。

他換掉衣裳,命宮女拿了茶點來。這時候蕭皇后才說起詳情。原來蕭玥生這孩子時難產,也十分不易,太醫費盡了力氣,總算保住母女平安。如今蕭玥的身子十分虛弱,日日吃藥,怕要落下病根來。

蕭皇后說這些話,倒有幾分不忍,畢竟是她的娘家人,只要不與她為難,她自然要照拂。

「至尊,我看阿玥性子也是要強,還是得安撫她一番才好。」

楊廣略想想,便道:「那麼,升她為嬪便是。」

這也算很不錯了,蕭皇后自然沒有異議。只又問:「封號呢?」

「修容吧。」

蕭皇後向身後女官看看,示意她記下。接着又道:「我看那小公主只怕也是個有福的,不如至尊替她取個名字?」

楊廣隨口說道:「阿玥老早就和我說過了,盼著孩子一生逢凶化吉。就叫吉兒好了。」

「啊?」我輕輕脫口驚呼。

楊廣看我,「怎麼?」

我連忙掩飾,「沒什麼,剛才騎馬累了,腿抽了下。」

他便命人送我回去歇息了。

楊吉兒。我走在路上想着,楊吉兒,我一直以為是電視劇虛構出來的名字,難道那位楊妃,真的叫吉兒?

歷史總是讓我看不清,有時看起來那樣不同,有時又出奇地吻合。

夜幕垂下來,早將一切籠罩,最後的霞光亦已隱去,嬪妃宮女們的帳營自是一片寂寂,沒有篝火,亦無巡邏的甲兵,只偶爾遇到幾個宦官提了燈籠在走。然而,向遠處望,景象卻大不相同。我們所處本在坡地,遠處篝火點點,連綿不絕,和天上的星子相映生輝,如滿把的鑽石灑了漫天漫地,極之奇瑰。

五十萬甲兵出塞,亘古之未有。

這樣的盛況,叫人沒有法子不目眩神迷。

此刻,人人都稱頌隋的富強。

然而,若東都呱呱落地的吉兒真的是我知道的那個吉兒,那麼要不了多少年,這一切的瑰麗,便會如肥皂泡般砰然破滅。

因而眼前的一切,忽然都蒙上刺痛般的不真實。

我知道,這幾年我在迴避那個問題,迴避可能的明天,不,也許是註定的明天。

我用一切辦法讓自己快樂。我讓自己相信,和楊廣在一起讓我覺得幸福,這樣就足夠。日子就那麼一天一天地過。其實只不過是自欺欺人。我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淡定,我有很大的貪心,除了每個現在,我還貪心未來。恐懼一直都在那裏,只不過我學會了讓自己不去想起。我其實始終害怕,某一天當我醒來,這樣的美夢已經結束。是的,當現在越幸福,壓在未來的恐懼就會越深。

這種恐懼深到足夠擊垮我,於是我選擇迴避。

我在高坡上站很久很久,一直遙望着。

宮女和宦官們站在我身後,他們一定無法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他們只能站着,看我。就像我站在這裏,眺望未來已顯形的命運。

晚上安寢前,我問晴婉:「你覺得,命運能改變嗎?」

晴婉想了好一會兒才回答:「貴妃這話我從來也沒想過。不過,我本來就不知道命運是什麼,就算改變了,我也還是不知道。」

「是。」我忍不住笑,「你說得是極。」

但,我知道命運是什麼。

很多年前,當我初到這個時代的時候,遇見先我而來到的雲昭訓。她和我一樣,知道命運是什麼。她說:「無論如何,我也要試試看。」

此刻,我望向無盡的暗夜,捫心自問,我是否有和她一樣的勇氣?

從這個時候開始,我認真地考慮起這個問題。我一向宿命,對歷史莫名敬畏,這可能是因為,過去的一切都按照歷史行走,儘管細節上也許有偏差,但大體上歷史仍是無法解脫的魔咒。

如果要解除這個魔咒……

我試着沿這個思路想下去。

楊廣問我:「你這幾日心裏都在轉些什麼?看你時常心不在焉的。」

我心裏一動,試着和他談:「阿摩,這些日子我聽到外面好多閑話。」

「說什麼?」

「早兩月你將上柱國至都督,凡十一等,還有八郎、八尉諸名一體罷之,好多人心裏只怕是不樂意,說你……」我故意停下來。

他明顯並不在意,但還是問:「說什麼?」

「說你是盜名皇帝。」

楊廣只在吃點心,聞言停了手,側臉想了想,「噴」地笑道:「盜名皇帝!也虧他們想得出來!」

我曉得他一向的性子,自做自主張,不大理睬別人說什麼,尋常的話自是刺不到他痛處,便又說:「還有很難聽的話,我都不敢說給你聽——」

楊廣笑道:「你想勾着我問你,我偏不問你,如何?」

我伸手將點心盤子撤了,也笑道:「那你今日的晡食便到別處尋去罷。」

「好好好。」楊廣抬了抬手,做無奈狀,「娘娘,請說,我洗耳恭聽。」

「有人說——」我盯牢他,「你這麼做是因為高祖皇帝從孤兒寡婦手裏得位,所以忌憚從前的功臣。」

楊廣的神情沒有什麼變化。

果然,正如我早已猜到,這些話連我都聽到了,他不會毫無覺察。他不理睬別人說什麼,不等於放任,據我知道,他手中耳目構成的那張網,自他還是晉王的時代開始,就已幾乎毫無疏漏。

「阿婤,何必理會那些人?」還是老套的回答。

我說:「因為那些人,也是大隋江山的一分子。你若要大隋江山穩固,便不能不理會那些人。況且那些人,本就是重中之重。」

「阿婤,何以這樣說?」

他微笑着問,語氣並不認真,我知道,他不過當作一場閑聊。

然而,我卻從未有的認真。我說:「我打個比方,也許不敬,為何你是至尊,別人便要信服你、聽從你?」

楊廣淡淡道:「因為我有才。便是天下士人高選,論才我亦當為至尊。」

我敢打賭,若有朝一日他真的毀了自己,害死他的必是這般自負。

我反問:「既是如此,你是晉王時,為何大家便不是全都信服你,聽從你,而要信服聽從先帝呢?」

楊廣張了張嘴,我問出了這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可是他卻無言以對。他此刻的神情倒讓我發笑。

我換了個問題:「阿摩,你自己也說過,要令天下長治久安,便要讓『百姓安,夷狄靖』。可這不過區區的幾個字,誰來說都是一樣,做起來卻是大不一樣。阿摩,你的心裏,覺得怎樣才能做到呢?」

楊廣不由自主地由榻上坐正了身子。

我很高興,他終於肯認真地聽我說了。我繼續問道:「國家興盛,天下太平,究竟要靠什麼來保障呢?」

「是——」楊廣本想回答,忽然又改了主意,換作提問:「你覺得呢?阿婤。」

「禮法、制度。當然,還有人事。」

楊廣擊案道:「著啊,你我想得全然一樣。」語氣里透出那種尋見知己的喜悅。

忽然,他又盯着我上下打量片刻,扶了我的肩笑道:「阿婤阿婤,又要刮目相看——你究竟要給我多少驚喜?」

「我還沒說完呢!說完了你該說:阿婤阿婤,你究竟要給我多少氣受?」

楊廣笑說:「怎會?阿婤說什麼我都不會生氣。」

我點點頭,「那好,我可要接着說了。」

「只管說。」

「你重禮法,重製度。所以你新修了禮儀、新修了大業律,你又新修了官制。你也重人事,所以你刪減冗官,罷黜官員四年一次考績晉陞之法,頒令官員必有政績才得以晉陞,你又罷上柱國、罷八郎八尉,設散職,你想要的都是削弱這些人在朝中的影響。我說得對不對?」

若說楊廣此前還有三分玩笑,此刻卻已十分鄭重地頷首,稱:「不錯。」

我的信心也強起來。

想不到我在現代學過的粗淺知識終於可以開始派上用場。如果再往深處談,我會告訴他,我認為長治久安之道,還必須保持禮法和制度的必要彈性,以使之能夠根據需要作出及時的調整。但那是后話。眼下,我還得先說服他接受一件事。

「阿摩,你一手新修禮法制度,一手給朝中官員換血——」

「換血?」

我忍不住笑,這個字眼用得大約太現代了。「就是,嗯,假使一個人血髒了,若能有法子換一遍新鮮的,豈不是好?」

「難為你想出這個詞!好,接着說。」

「可你想沒想過,這麼做,會不會過了?你聽我說完——」我示意他先不要打斷我,「好像一個人病了,你接二連三地灌猛葯下去,想沒想過那人或者受不了,反倒害了他的性命?」

楊廣沉默。他靜穆的神色顯得他正在深思。

這是我第一次和他談論政事談得這樣深,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我第一次真正的「進諫」。楊廣對我的感情,決定了他對我的話,不會像對別人那樣排斥。我希望他能聽進去一些,這樣一切都會有個好的開始。

無論怎樣,我心裏已滿是興奮了。

「阿婤,你的意思我明白。」他終於開口,「但治國到底不比治病。你說『或者會』,終歸只是『或者』,若真的有跡象、苗頭,那麼要拿來給我看。」

「外面的怨言。」

「那算什麼?」楊廣嗤之以鼻,「任何一丁點兒小動靜,都會傳出千奇百怪的話來。我都不明白,那些人的心思怎麼都花在這些地方?」

「有千奇百怪的話,是因為有千奇百怪的想法。阿摩,你到底聽過多少種想法才做的決定呢?」

「咦?你這話倒像張建平說出來的。」楊廣笑着說,「我需要聽那麼多想法?一則我沒那個時間,二則各有各的一通道理,只怕聽多了反倒沒主意了。」

「你沒有聽過別人如何想法,又怎麼知道你是對的?」

「觀百姓。」楊廣毫無遲疑,「百姓富足安康,我便是對的。」

我溫言道:「阿摩,你能看到所有的百姓嗎?」

「怎麼不能?」楊廣拉過我的手,「我可不是陳……」他大約想起了陳叔寶是我父親,頓了頓,只說:「那些皇帝,整日窩在深宮裏,不問庶務。我親自觀風巡省,便是為了親眼看到百姓的生活。」

「坐在觀風行殿裏看?」我諷刺了他一句。

他側過腦袋來,刮一下我的鼻子,道:「你還真是要嘔我——我難道沒有微服的時候?」

「那才能看到多少地方?多少日子?」

楊廣淡淡地說:「照你的話,我還是不要去看的好?」

好吧。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我不可能在半個時辰里改變歷史。

我笑,「怎會?當然是去看的好。」說着在他臉上吻一下,又往他嘴裏塞一塊點心。他無可奈何地看看我,到底又笑了。

任重而道遠。這是我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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