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度情

第3章 度情

第3章度情

傾杯夜未央

白世非往秦陝處理馬匹交易的十數日後,叫人捎了書信回來,說是需往益州也走一趟,打點下那邊的金銀交易鋪,未幾,又來信指還得繞道往杭州而去,見一見幾個行會的行老。

倏忽之間,便過去了大半個月。

這日晏迎眉打算往大相國寺燒香,起來後晚晴侍候她洗漱,梳頭簪釵時看見妝奩里的胭脂盒子已經薄淺見底,隨口道:「夫人,這胭脂快用完了,可要叫大管家讓外頭送些兒過來?」

晏迎眉笑道:「我這胭脂千金難買,外頭可送不來。」

晚晴好奇地拿起盒子瞧了瞧,白玉清透的盒身襯得內里的脂餅顏色異常鮮艷,還有一股清香,似乎確實比外頭賣的純正許多,把盒子翻過來,底下卻沒有刻名篆印,不禁問道:「這是哪家胭脂鋪子出的貨?」

門吱呀一聲響,尚墜從外走進來。

晏迎眉笑着回首:「你來得正好,我這兒胭脂用剩無幾了。」

尚墜行近兩人,接過晚晴遞來的盒子,看了看,用指甲在脂面上輕輕反刮三下,將粉末置於掌心,尾指挑了點瓷杯里的清水滴在上面,雙掌合起微撫,將紅脂稍濡開后勻拍在晏迎眉的兩腮,不幾下已如櫻似霞,淡香微縈。

她在專註中低道:「趕巧秋石榴還開着,這幾日便做一些。」

晚晴剎時瞪大雙眼:「這——這是墜子你做的?」

晏迎眉彎起眸子:「可不是她親手做的。」

尚墜拿起妝台上的碧縷牙筒,揀了一支細簪,用簪尖往牙筒里挑了些絳紅的脂膏,輕點在晏迎眉唇上,然後把那鑲金飾玉的簪子倒轉過來,以簪頭一片狹細花瓣全神貫注地將點點口脂往晏迎眉的唇弧兩邊抹開,小巧的檀口剎時嫣然生輝。

一雙清盈水眸這才回頭對上晚晴:「你叫上晚玉她們,去給我采幾籃子石榴花,最好是還未開苞的花骨朵兒。」

晚晴應聲,興沖沖跑了出去。

尚墜又從奩里取出粉盒,以簪上薄如蟬翼的玉片把粉餅表面微微刮散,手中絹紗攏成鼓囊,沾取餅粉淺撲於晏迎眉頰邊,令腮色透紅,再用掌心細拍幾下使脂粉服貼,妝罷她直起身子,退後幾步,定睛將晏迎眉精緻無瑕的妝容左右審視一番,滿意地笑了笑。

晏迎眉對她道:「我看今兒你也別跟我去上香了。」

尚墜用絹紗把簪子擦凈,將妝奩收起,就著角落立架上面盆里的清水凈了手,看了看窗外,朝陽初耀,秋光大好,便道:「也行,今兒天色晴朗,宜做活計。」

利索地為晏迎眉穿戴妥當,再收拾好拜神用物,尚墜喚來一個小丫頭,交予香燭果品籃子,把樣樣事都叮囑仔細了。

近午時分,晚晴和晚玉采完花回來,便見尚墜在用沸水一遍遍溫着裝在瓷瓶里的藿香酒,屋裏香氣縹緲,一旁放着潔凈的棉花。

晚晴不解:「你為何不把那酒直接煮熱?」耗費這工夫作甚。

「這酒里添了丁香和其他香料,用煮的香味會飄散,只能慢慢溫燙。」尚墜凝神試酒溫,「應該可以了。」用竹筷把棉花戳入酒中,然後用絹布把瓶口封了起來。

晚玉見她此舉,奇道:「這是幹什麼?」

「讓香料和白棉的香味全部沁出到酒液里。」

「要泡多久?」

「若是夏日一天一夜即可,春秋二季為兩天兩夜,冬季則需三天三夜。」

晚晴咋舌:「而今已入秋,可不是要泡上兩天兩夜?」

尚墜耐心應是,轉身將石榴花的花苞剝殼,把花瓣研為漿末,用清水調成稠狀,再把預先燒好的落藜和藿蒿的草灰過水,濾取清汁淋在花泥上,接着用綿絹包起花泥擰絞,盛取紅色的花汁。

一旁幾人看得津津有味,晚晴嘆道:「這可真是件磨人工夫。」

「惟有這樣才能把石榴花里暗含的諸般雜色殺離。」尚墜應道,把盛着花汁的瓮器慢慢傾斜,瀉去上面的清汁,直到已變得厚濃的淳紅純汁呈現眼前。

把紅汁裝進通油瓷瓶,捧到角院的小灶房裏置於鍋中,架起乾柴慢煮,待水沸后,她又往鍋里添了小半瓢冷水,如此反覆多趟。

約莫一刻漏過去,瓶子中的水汽漸漸揮發,原本散發在汁液里肉眼幾不可見的微粒一樣的花末漸漸浮集起來,在微沸的絳紅色水面凝結成密密厚厚的一層。

又煮了會兒,尚墜才把柴火熄掉。

「這就好了嗎?」晚晴好奇問。

「等冷卻后將裏面的稠漿撈出來,細揉成泥,放進絹袋瀝干便好。」像這般晴好天氣,只需曬幾天即能幹透,可入妝奩盒子。

晚晴不解了:「既然這樣,為何你還浸那勞什子的香料酒?」

「這只是面脂,那酒是備來做口脂之用,你們誰和大廚房相熟的?我要一些新鮮的牛髓作用途。」

「我去和二管家說說。」一直沒怎麼開口的晚弄應道。

三人一同轉頭看她,眸光無不驚訝。

晚弄被瞧得的微為尷尬:「我……我和二管家是同鄉。」

「那就這樣吧。」

當下再無事忙,各自散去。

光景如梭,兩輪日出日落之後,那藿香酒已然將香料浸透,這日一早尚墜便吩咐晚晴把硃砂研成粉:「動作要慢,力道須均勻,磨得越細越好。」

說着把酒瓶里的東西全倒出來,濾去棉花和各種香料后將酒液裝入新瓶,以熱水洗凈牛髓,剔除碎末,添加進瓶子裏。

丫頭們見她又捧著瓶子往外走,忙跟上去:「還是要燒嗎?」

「嗯,這回得用旺火大燒。」

就在她們出了屋子拐向角院的當下,已消失了大半個月的白衣身影出現在疏月庭拱門的門口。

「她們幹嗎呢?」白鏡看着幾道齊走而去的背影低聲訝道。

白世非的眸光卻落在院子裏的木架上,架上擺着一個小簸箕,彷彿正在曬着什麼,他走過去,看了看簸箕上大小不一的幾個絹袋,抬手把其中一個打開,石榴花的芬芳撲鼻而來。

仔細一看袋子裏頭,他不由驚訝輕咦,以小指抹了點兒,縛好袋口放回原處,回首笑吟吟地對白鏡道:「你過來。」

不疑有它的白鏡趨步上前,只見袖影一晃,他臉上已被白世非的手指颳了一下,嚇得頓時退後幾步:「公子你——」

白世非盯着他頰上的嫣紅之色,竟然真是胭脂,心內驚奇愈甚,轉眸望向已走到角院東側那道領頭的身影,笑容一深:「走,看看去。」

灶房裏尚墜簇火燒着瓶子,每當瓶中香液滾沸,她便往裏另行加入牛脂,隨滾隨加,數回后把火旺的薪柴撤了改為微烹,慢慢摻進硃砂,調入青油,以竹筷不住攪拌,使膏狀濃稠而色澤均勻。

不會兒滅火時,瓶中凝結的紅脂已極其鮮艷細膩,香氣蘊郁。

從灶前站起,抬袖拭了拭額上滲出的細汗,這番瑣碎工夫做下來,她的鬢邊已有些凌亂,對開的門窗之間偶有風息穿流,拂面吹起幾縷髮絲,垂落時繚眉繞睫,襯著底下一雙微微斂眯的點漆瞳子,有種別樣的慵柔風情。

「等涼下來後會再凝固些,可算是完事了。」將迷眼的烏髮撩至耳後,尚墜望向晚晴等人,「我特地多做了份兒,小姐有幾管碧縷牙筒,約莫不過五寸,把它們盛滿之後餘下的你們分了罷,還有外頭曬著的胭脂,除出那個綉荷的絹袋子,其餘你們也拿去。」

幾個丫頭一聽,不由齊聲歡呼:「墜子你真好!」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況幾人正值豆蔻年華,不說逢年過節時喜扮妝容,便平日也想把自己妝扮得出眾一點,然而質品好的脂粉價錢都不便宜,對她們而言這等開銷尤為奢侈,所以一聽尚墜這話自然喜出望外。

見她們開心得抱成一團,尚墜禁不住也微微輕笑開來。

白世非躲在走廊的窗扉后,凝視着她的笑靨,眸光幽深流轉,好一會後,才悄然轉身離去。

出了疏月庭,白鏡忍不住問:「她們到底在煮什麼東西?還有墜子的說話怪怪的,什麼口脂,那不是娘兒們用的么?」

白世非瞥了眼他臉上尤不自知的紅印子,輕莞一笑。

「唐人段公路在北戶錄里寫到,古人用紅藍花做煙支,即而今的胭脂,書中曾提及前朝睿宗的女兒代國公主偶然間發現,用石榴花也可做成胭脂。」

至於口脂的製作,在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里也有記載。

說着說着,便彷彿自言自語,心頭疑問揮之不去,為何一個普普通通的丫頭,竟似通讀過便連大家閨秀也甚少接觸的古籍,不僅如此,她竟還聰穎得學以致用,以一己之力把這女兒用物做了出來。

白世非一走就是大半個月,好不容易回到府中,忽然各等達官貴人,衙內少爺,將軍駙馬,使節都尉全都聞風而至,甚至一些神秘的江湖豪傑也登門造訪,府內常常不是杯筵酒席就是曲水流觴,熱鬧非凡。

此等廣闊交遊讓打小深居簡出的晏迎眉與尚墜看得目瞪口呆,然後便不堪叨擾頭疼萬分,避居在疏月庭里不再出來應酬,白世非也隨她們去,只著邵印對外聲稱夫人抱恙在身。

如此紛亂繁雜了好些時日,終於難得安靜下來。

入夜後尚墜如往常一樣走進水榭,坐在白玉欄上吹笛。

水流長不息,月圓復月缺。

笛子是十三歲那年在晏府里跟一位師太所學。

她記得很清楚,那日門房來報,說外面有位師太求見晏夫人,當那位師太被迎進來,見到站在晏迎眉身邊的她時神色變得不明所以,開口就要求和晏夫人單獨相談,半個時辰后從裏間出來,忽然就問她:「你想不想學吹笛?」

她驚訝無措地望向夫人。

晏夫人說:「看來你和師太有緣,不妨學一學。」

自從進晏府以來她一直是晏迎眉的貼身丫環,由於晏迎眉待她親厚,很多時只叫侍奉身旁,樣樣皆可吩咐別的丫頭小廝,所以她的身份到底有點不同,不說尋常傭僕不能支使她,便是晏大人的幾房姨娘輕易也不會勞動她做事,所以她時時得些清閑,清晨和傍晚都去客廂跟師太學習吹笛。

歇息時也曾好奇詢問師太是何方人士,她只說自己法號真明,對於她的其他問題則只笑不語。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然後某夜,師太在聽她吹完「潯陽夜月」后,說:「可以了。」頓了頓,看着她又道,「你我今日,也到了緣盡之期。」

她一愣,知道無法挽留,心裏慢慢難過起來。

翌日師太作別,從那之後,她便再也沒有見過她。

這些年來,每當夜深一個人吹起曲子時,總會不期然想起舊時往事,師太對她那種奇異的關愛,她不曾從別處獲得過,只可惜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盡皆如斯短暫,只有記憶才會如同這陰晴圓缺的月一樣,能夠成為長久。

放下笛子,她輕擰綬帶末端的水漬後起身,沿着九曲八彎的水上長廊離去,身影在黑暗中越行越遠,直至最後終於消失。

依湖而建的亭子籠罩在樹影下。

黑暗裏,忽然有一溫和帶笑的聲音響起:「這一首,又叫什麼名字?」

「新傾杯樂。」另一低沉的聲音答道,「敦煌卷子譜有傾杯樂,據唐音癸簽記載,此曲為裴神符所作,屬中呂商調,禮樂志里還曾載,前朝玄宗曾使馬舞傾杯樂數十曲,后宣宗李忱喜吹蘆管,自製了一曲新傾杯樂。」

「這酒也喝完了,曲也聽完了,半個月也過去了,你可待怎地?」原先說話的人微笑着發問。

沉默片刻,那人不答他的問話,卻道:「我一直忘了問,這管問情笛你從哪裏得來?」

帶笑的聲音變得驚奇:「沒想到你對音律竟精通至此,居然能聽聲辨笛。」

「回府那日陪你在這喝酒,平生第一回聽到如此奇妙的笛聲,那動聽音色全不似普通的竹管吹奏出來,我卻思前想後也想不出,天下哪位制笛的名匠曾有不是竹制的佳品傳世,後來才想到了傳說中的問情笛。」

「哈,那你又怎知是我得來?」

「如此奇珍在白府出現,除了自世非公子的手裏流出去,我想不出還有第二種可能。」

「果然是庄鋒璿。」白世非微笑,「從宮裏頭帶出來的,老太婆逼我娶夏竦之女,我向她要一管問情笛,兩不相虧,只是拿回來我又沒用處,就賞給了那小丫頭。」

「你也果然是白世非。」庄鋒璿抬眼看他,目光內不無含義,向太后討一件失傳百年的寶物,就為了隨便打賞給一個丫頭?「說起宮裏頭,朝上最近頗為熱鬧?」

「是挺熱鬧,老太婆終於順遂所願,登上了天安殿接受百官朝賀。」

「不過奏請她還政之人也越來越多,只可惜無一例外都遭到了貶逐。」庄鋒璿看了知交好友一眼,「她而今有心謀皇上之位,所以皇上方倚重於你,然而自古伴君如伴虎,倘若一日你真箇領了上風,她殺個回馬槍去與皇上聯手,屆時皇上會不會也恐你擁功自重?畢竟不管那娘兒倆如何明爭暗鬥,你這幫手始終只是個外人。」

白世非臉上微笑依舊:「你看她眼下心想事成,一無違願,想必心裏不知多舒坦來着,由此不定便會得意而忘形,又或變得愈加雄心勃勃。」這世間上有種人,得些好處后通常會見好就收,相反,又另有一種人,往往見風使盡舵。

庄鋒璿略略有些領悟,半沉思后道:「你說得沒錯,她謀劃了那麼些年,好不容易而今終於有些光亮苗頭,即使生性再謹慎,也難免因心急而大意,只全心想早日一試行事。」

「到那時,誰又知道她還會做出些什麼來呢?」

庄鋒璿驚嘆:「你這招先坐山觀虎鬥果然妙算,按眼下情形看來,全不需旁人出頭,太后自個兒便會逼得皇上跳牆,只要她恃權而行,把事情做得絕了,屆時皇上與她定成水火不容之勢。」

日後她便有天大的悔意,必然也為時已晚。

白世非嘿嘿一笑,正如庄鋒璿所言,旁人參與宮廷中事自古以來確是帝家大忌,無論所輔助一方是成是敗,最後大多己身難保,前車之鑒為後事之師,不到萬分的把握,他焉能輕易真正動手。

既然那老太婆非把他扯進來,為了報答她,他怎麼也得絕她的後路。

更聲半遙響,西斜月色深。

白世非看向庄鋒璿:「你真打算白待這半個月,連人也不正面再見一回,就這樣不辭而別?」

庄鋒璿沉默,半晌方道:「見她徒然令她傷情,還是過些時候,等我在南方站穩了腳跟,再回來從長計議。」

白世非掩嘴,打了個懶懶哈欠:「你請自便,本公子可要歇息去了。」說罷自顧自笑着起身,踱出亭去。

在開滿碗大般雍容華秀花朵的芙蓉樹下,淡銀月光映落在一身飄逸白衣上,合體無瑕的綾羅由精緻服帖的領口往下,經腰間玉帶紮起后流暢直落,下襟沿着修身掩至足踝上方以純白銀線勾出美麗圖案的錦鞋,袍擺被風微微吹起。

星光一樣的眸子因映入了湖水月光而出奇清亮。

月色真的不錯呢,心情很好地朝着夜空中的皎潔月暈微微一笑,白世非回首,很無情地,絲毫不理會那個沉默的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抑鬱,笑容不改:「你說我是回第一樓,還是去疏月庭過宿好呢?」

亭內男子霍然轉首,手中連酒帶杯向他擲來。

白世非慌忙避過,笑容愈加濃郁,背起雙手離去,月光在地面拉出無限長的影子。

傾杯樂?看來他府中事,那丫頭倒也不是全不上心……

暖爐會一堂

天氣轉涼時候,便到了暖爐會之節。

一大群年輕的官家哥兒、富紳子弟們攜著如花美眷或偕正值芳華的姊妹紛湧來到白府,與白家世交的張士遜的掌上明珠張綠漾和弟弟張瑋縉自然是必不可少,也在應邀之列。

因有女眷來府,三管家商雪娥也出來客廳里招待。

年過四旬風韻猶存的商氏是府里唯一的女僕領,她原是白老夫人的陪嫁侍女,曾許配出去,不料幾年後前頭人亡故,她背着寡婦的身份,又無子息,在婆家無所依恃,最後只好又回到白府來求老夫人收留。

老夫人還在世時商氏一直忠心耿耿,更把親眼看着長大的白世非當心肝寶貝,白世非在父母雙逝后舉世孓然無親,自然而然奉母親身邊舊人為半個長輩,商氏因着與他有這等特殊情份所以在白府地位甚高,便連根基深厚的邵印有時也讓她一兩分。

這日府內宰殺了羊羔兒,祭罷祖先燒去寒衣,眾人隨意分為幾席,沃酒炙肉於火爐中,圍坐飲啖,有口才詼諧之人不時說些諢話段子,引得哄堂大笑,氣氛甚為歡暢。

時逢節氣,邵印為不失禮數,還是讓人去疏月庭請了晏迎眉。

也因為是過節,晏迎眉心想總也得在外人前做做當家主母的樣子,所以領了尚墜姍姍而來。

當兩人走進大廳,坐在白世非身邊的張瑋縉率先看見,目光自行忽略已做婦人打扮的晏迎眉,落到尚墜臉上時只覺眼前一亮,側頭與白世非俯耳:「這是誰家的丫頭?」

白世非抬起頭來,只與尚墜視線交匯的一瞬,她已是下意識飛快避了開去,他心裏既覺好笑,又還有點不是味兒。

「天啊!完了!完了!我的魂沒了!」張瑋縉壓低聲音,那丫頭深潭黑玉似一雙大眼不經意間掠過他時彷彿蘊涵無限深意,就那一眼,已奪去了他的心魄,「世非,你認不認識她家主母?快想辦法介紹與我!」

白世非淺淺一笑:「自然認識。」將手中酒飲盡,定睛看着垂首跟在晏迎眉身後的尚墜,低聲回道,「那一大一小都是我房裏的。」語畢以眼風示意邵印把人招呼到自己身邊來。

張哥兒象被人塞了一顆鴨蛋在嘴裏,大大圓張著,再說不出話來。

白世非言下之意,分明是要他趁早死了這條心。

長嘆一聲,他頹喪地捶捶心口,若是別家的丫鬟,他說不得要想個法子把人奪來,但是白世非的嘛,唉——

挨着張瑋縉而坐一直凝神傾聽兩人說話的張綠漾,滿溢興緻的雙眼骨碌碌地轉,隔着張瑋縉推了推白世非,極好奇地低聲問道:「世非哥哥,你什麼時候房裏收了人了?外頭好像沒聽說嗎。」

白世非傾身過去在她耳邊悄聲回道:「剛收的。」

張綠漾嘰聲笑了出來。

這親昵動作落到行近來的晏迎眉及尚墜眼裏,前者不由掩嘴輕笑,後者則在白世非含笑起身迎接時斂起眼底的三分鄙薄,白世非見她不但刻意迴避自己的目光,臉容上更隱隱似有一絲不以為然的冷夷之色,才醒覺自己壞了事,無奈地再看她一眼,一時也已無法可施。

被白世非一句說話打沉了心思的張瑋縉猶自側首痴痴看着站定在晏迎眉身後的尚墜,這失儀之態掠入晏迎眉眼內,不由輕輕皺了皺眉。

張綠漾見了,撇撇嘴角,用手肘撞撞自家兄弟,狠瞪他一眼,俯唇在他耳邊擦著牙齒罵道:「你少給我丟人。」

張瑋縉回過神來,笑嘻嘻地回咬她耳朵:「姐,我看世非和他娘子模樣像是不甚恩愛,不如你也嫁進來,設法把那丫頭趕出府去,這樣我就可以乘機下手了!」

張綠漾失笑:「你想得美呢!」手下使暗勁掐了弟弟一把,在他的齜牙咧嘴中以下巴往晏迎眉的方向微微比了比,「你說,她和我誰更好看些?」

張瑋縉想了想:「姐,你要聽實話嗎?」

張綠漾又掐他一下:「自然是要聽實話。」

張瑋縉眯眯笑:「我覺得還是那丫頭長得更俏一些。」

張綠漾惱得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上,繼而攀過身去和白世非說話。

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疑心生暗魅,白世非笑着應付張綠漾時總覺如有芒刺在背,一顆心七上八下地,卻又不能夠直接回過頭去察看尚墜,略一失神,便被叉戟兒燙著了手,當場輕喲出聲。

邵印慌忙上前:「公子燙得可厲害?要不要老奴去取些靈芝雪膏?」

「不礙事。」白世非閑應,腦中靈光一閃,忽然便計上心頭,「你且加張凳子來。」

「是。」邵印依言而行,在他和晏迎眉之間添了坐具。

「小墜。」白世非回首,唇邊彎出大大笑弧,「來給我烤些臠肉。」

晏迎眉聞言一愣,抬首看了眼眸光燦閃的白世非,再回頭看向不情不願的尚墜,她的臉容上似有一絲懊惱,晏迎眉心下登時雪亮了幾分,忍不住也笑出來,有意無意地幫腔:「既然公子吩咐,你就過來吧。」

連自家主子都開了口,更兼在座的目光全向自己投來,因局促而微紅了臉的尚墜不得已上前,落座時卻悄悄把凳子往晏迎眉的方向移了移。

白世非心情極度愉悅,把叉戟兒遞給她,「我要吃蹄膀後邊的,三分肥七分瘦。」象是怕她聽不清楚,邊說還邊往她這邊挨過去。

「奴婢知道了。」尚墜着急輕應,生怕他還要再靠過來。

晏迎眉暗暗好笑,瞥了白世非一眼。

白世非嘿嘿笑着只裝沒看見。

尚墜選了肉片用叉戟紮好,放到燃著炭火的圍爐上頭炙烤。

白世非一手托腮就膝,一手握著瑪瑙刻花酒杯,興緻勃勃地傾身看她把叉戟翻來覆去,不時橫加指點:「叉兒離炭火太高了,這樣熬熟的肉片會不夠滑嫩,低一點低一點。」一會之後,又似熟稔地以肩膀蹭蹭她的肩頭,「哎呀呀,小墜,該上桂花蜜了,再不上肉片兒要老了。」

尚墜有些手足無措,就那麼一點地方,她避也避不得,發作也發作不得,只能悶忍,抹上蜜,把烤好的肉片卸在他面前的六瓣海棠瑪瑙花式碗裏,終究還是忍不住側過頭來惱視他,卻不意接上他凝視的眸光,清幽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含義,微彎眼稍又還帶着一抹惡劣捉弄的邪氣。

她的心口不由自主輕輕一顫,繼而便怒火中燒,他果然是故意的!

白世非見她一張小臉已氣得沉如墨斗,就只差沒把手中緊緊握著的叉戟兒往他跟前摔來,心頭大樂之餘倒也不敢再繼續放肆,以牙箸夾起肉片放進嘴裏,嚼食后大為誇獎一番,之後便放過她,轉去與旁人說笑了。

侍奉在旁的邵印將這番情形看在眼內,臉上微露欣慰之色,轉身時不意見到商雪娥面有不豫,便低聲圓場道:「這汴梁城裏哪家的少爺沒幾個通房丫頭?難得咱們公子也終於開竅了。」

商雪娥低應:「這丫頭若像晚晴晚弄一般乖巧聽話倒也罷了,可你看她,光模樣兒已長得是招蜂引蝶,我聽說平日在房裏和那位也不分尊卑,按說公子相中她那是她的福氣,怎也該好生侍候着,可才剛你也瞧見了,這丫頭片子的脾氣倒像比咱公子還大咧。」

莫說這汴梁城,便皇城裏頭白世非也是極矜貴之人,這些年來也不曾見他歡喜過哪家娘們,這會兒卻攤上了個不長臉的下婢,可不讓人覺得氣憤?

「你也不想想,咱府公子是何等人物?什麼風浪他沒遭過見過,這麼個小丫頭他還不能治妥貼了?再說了,公子的事兒又哪能輪到我等奴僕之人操心,大妹子你還是由他去吧。」

邵印有意無意地點明主僕有別,商雪娥一時便不再做聲。

三脆羹獨上

白世非很快便發現,那位姓尚名墜的小丫頭連日來一直刻意避着他,從原本只是迴避他的目光,已經變得開始躲避他的人。

不管兩人是同在某處廳堂,還是出入琴房茶室時遇上,保管她在他面前永遠低眉垂首,行過禮后不是避到一邊就是匆匆離去,倘若只是在廊里遠遠見着他,她肯定一拐彎就沒了影兒,他絕不用妄想她還會往他跟前走來。

他既好氣又好笑,同時心裏那絲不是滋味的味兒又更濃了些。

雖不說貌若潘安,才比子建,但從小到大周遭哪個不把他捧在手心?走在州街上哪處不是千人作揖?便連當朝太後面上也當他如珠似寶,為開封府稍能攀得上白府家勢的大戶人家說媒的婆子,自他弱冠之年後不知踏破了白府多少門檻,每年元夕燈夜,清明踏春,花朝賞花,差婢女偷偷給他遞詩信綉帕的名門閨秀更是不勝枚舉——

有生以來,幾曾試過被女子視若鬼魅,避之趨吉。

最要命的是京城裏那麼多絕色佳人他一個也看不上眼,卻偏偏好像就似對那小丫頭動了心思,由此她這麼刻意的迴避,讓他的心情莫名地漸漸變得有些鬱結了。

尚墜的異樣別人可能看不出來,但卻逃不過和她一同長大的晏迎眉的眼睛,然而無論晏迎眉如何旁敲側擊,還是端起架子逼問,也始終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尚墜只一口咬定是她自己多心。

這日午膳,待晏迎眉入座后邵印便揚聲吩咐:「看菜。」

晏迎眉一怔:「公子不是還沒到嗎?」

邵印躬身應道:「公子貴體違和,吩咐說今兒不出來用膳了。」

「他怎麼了?是不是天氣轉寒,不小心着了涼?」

「倒也不曾着涼。」邵印頓了頓,才道,「只說是胸腑有點氣悶。」

晏迎眉側頭看了眼身旁的丫頭,忍不住微露笑意。

尚墜垂下雙睫,避而不視晏迎眉含三分深意的眼波。

端上來的菜肴有大蒸棗,雕花梅球兒,酒醋肉,花炊鵪子,潤雞,五珍水晶膾不等,待都擺放整齊后,晏迎眉對邵印道:「大管家,勞請給我盛一碗三脆羹來。」

邵印即著人辦來。

晏迎眉轉過頭去:「尚墜,你把湯羹給公子送去。」

在場侍奉的仆婢盡皆明顯一愣,要知道這案桌上的所有菜肴,不需吩咐也自會給第一樓送去同樣的式份,邵印才要上前稟明,晏迎眉已擺擺手:「讓她去走一趟。」

邵印眼底斂了斂光芒,取過托盤把湯碗擺好遞予尚墜。

尚墜推辭不得,只好接過。

邵印將她送出廳外,說道:「墜姑娘,如果院門處沒人招呼,你直接進去便是了,公子爺肯定在屋子裏頭。」

她輕應了聲:「是。」

端著托盤一路慢慢行去,越近越覺心底微微驚慌。

步履遲疑地從垂花拱門進入白世非居住的院落,沿着遍佈奇花異草的曲徑迴廊往裏,走過長長的花架和幽靜角院,到達院子正中一幢四方檐柱頂立,虹梁肅穆巍峨的兩層樓閣,這闊落宅第便是聞名開封的第一樓。

庭院內竟真如邵印所言,不聞人影人聲,小廝們和白鏡全不知哪去了,尚墜看看手中托盤,只得踏上台階,輕步從檐廊下走過,停足在正堂前,抬手輕輕敲了敲半開半掩的門屏。

從半開的那扇門往裏看去,地面滿鋪薔薇色的波斯毛氈,柔軟氈上以亮麗毛色織有大片奇異奪目的紋案,屋子正中擺着刻有瑞獸飛鳥的紫檀桌,桌腿與枱面連接處曲線華美的榫頭有如雲朵層涌,枱面鑲嵌著薄薄的碧綠翡石,桌邊還擺着嵌有同式翡翠的數張圓凳。

不遠處窗寬幾凈,封在窗欞如意花格之間的不是糊紙,而全是極稀有的七彩琉璃,錯落有致地倚牆而立的博玩架子圖案疏朗,流暢自如的表面紋路被金粉描飾得非凡華貴。

旁邊漆褐髹光的六角形架子上擺着一樽鎦金雙龍香龕,繡球狀的龕壁用金葉錘壓而成,鏤空刻着昂首屈身的雙龍紋,玲瓏的龍尾生動上翻,似正穿行雲中,龕頂上細細刻着的草葉紋和聯珠紋精緻而富麗。

從門檻上名匠精雕的牡丹刻花,到角架上難得一見的玫瑰紫釉花式三足水仙盆,屋子裏大小各異的擺設無不華貴絕倫,便連花盆底下墊著的天藍釉蓮枝碟,也是窯子裏耗時三月才能燒出一個的名品。

把僕從全遣了去用膳,獨自一人留在屋子裏對着滿桌已經涼掉的飯菜而毫無食慾的白世非,聽到忽然響起的敲門聲時着實愣了愣。

「進來。」他往門口望去。

尚墜輕手推開半掩的門扇,不期然與他四目相撞。

看到來人竟然是她,只覺心口陡然一酸,她不是不想見到他嗎?白府如此之大,兩人又各有居所,他還常常不在府里,本來就與她難能見上一面,這丫頭卻還那樣避着他。

她迅速低下頭,掩飾之快讓他根本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緒。

「小姐讓奴婢給公子送湯羹來。」把東西擺好,行罷禮就想離開。

「坐下。」他輕聲道。

她已抬起的腿在聽到這兩字后不得不收回,轉過身來:「尚墜不敢。」

「坐下。」重複了一遍,之後他不再說話,拿起筷子,開始緩緩夾菜。

尚墜低首立在原地,小手裏拿着托盤,另一隻手不安地攥著裙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見她始終不動,白世非停下雙箸,不抬頭,亦不做聲。

她飛快看了他一眼,終於還是輕輕把托盤抱在胸前,在離他最遠的桌子對面坐下。

他這才重新執起牙箸,卻吃得很慢,也很少,一桌子八九道菜只動了三碟,而且也只動那三碟,每碟還不過只吃一點點,看得尚墜忍不住微微皺眉,平日裏只顧避着他因而沒有留意到,不曾想他竟這般挑嘴。

過分沉默使兩人之間顯得有絲奇特的親昵,逐漸讓她覺得些微緊張,開始無話找話:「公子吃得太少了。」

白世非頓了頓筷子,不出聲。

下一句已到嘴邊的說話被她硬生咽了回去,輕輕咬住下唇。

他卻忽然抬眼看她,一雙星目深泫如淵,又彷彿幽然嗔怨。

心頭似被輕輕撞了一下,她下意識又次躲開他的視線。

好不容易才起來的一點胃口消失殆盡,他再忍受不了,擱下手中筷子。

「小墜。」

「在。」她輕應,一顆心怦怦地猶跳得飛快,耳際似悄悄發燒。

「以後改掉這個習慣。」

「什麼?」她疑惑地抬起頭來。

近在他面前只隔着一張桌子的距離,她圓睜的黑眸再度飛入引人神采,清冽得使他禁不住內心又微微細盪,輕嘆口氣,他道:「以後抬起頭來看人。」

她腮邊一紅,似被說到心虛之處。

「這裏是白府,不是別的什麼地方——就算宅子再大,說到底也不過就我一人而已。」他淡淡的說話里不無寂寥,「白府沒有過分森嚴的門戶之見,管事們即便對僕人們有所責罰,通常也極為輕微,在這府里大部分人都會過得輕鬆隨意。」

所以不管是她的絕色晶瞳,還是她謹慎戒備的心思,在這不存在各房鈎心鬥角和相互傾軋的府內,其實都無需刻意隱藏。

「奴婢明白了。」回答低得如同蚊蚋。

她控制不住又垂了下去的小腦袋讓他覺得心頭一陣失落,有那麼一剎他起了動念,想抬起她紅通的小臉再細視那雙眼眸,內心有一個小小聲音讓他知道自己是多麼渴望,渴望她有所回應,哪怕只是給他一個淺淺的眼神,至少可以使他不至如比悵惘。

門扇「吱呀」一聲大開,白世非的貼身侍從白鏡踏了進來,不意見到尚墜在座,驚訝得脫口而出:「墜子你什麼時候來了?」

終於有人回來,尚墜如獲大赦,起身匆匆向白世非行禮,也不等他做聲已快步退出房外,盯着她逃也似的背影,他惱得幾乎想把桌子掀了,心底無語問蒼天,為何是她,為何會是他與她。

蓄意使喚忙

寒露霜降之後,草木黃落,蜇蟲咸俯,隨着年關將近,天氣越來越冷,嫩黃的水仙開時呵氣成寒,白府內大大小小的廳堂和廂房都已經簇起了取暖的火盆,人人換了棉衣棉鞋,厚襖加身。

晏迎眉日前所言竟不幸應驗,白世非不意染上了風寒。

即便如此,卻也沒有換來尚墜更多一點的關注,她依然還是躲着他,唯一和從前不同的,不過是變得愈加小心翼翼,在他面前盡量做得不著痕迹,然而她這點小動作又怎逃得過白世非見慣世情的雙眼,唯心內苦笑罷了。

早食之後與鄧達園及各房管事在偏廳議事,一番彙報商談下來,他樣樣作了定奪,巳時末,白鏡匆匆從外而來,鄧達園便令眾管事離去。

捏碎白鏡交來的蠟丸子,看過隱藏其中的紙箋上的內容,鄧達園道:「早朝時諫官劉隨只是奏請日常事務專由皇上處理,竟被太后當場逐出朝廷。」

白世非有些意興闌珊地嗯了聲,不出所料,劉娥的態度果然越來越強硬,懶懶笑了笑,道:「你想法子把我患病的消息傳入宮中。」

鄧達園目光一閃:「小的這就去辦。」

白世非起身,領着白鏡出房而去。

踏進膳廳門口,眸光習慣地瞟向侍立在晏迎眉身後的窈窕身影,毫無意外看見尚墜依舊是飛快垂下長睫,已隱忍多時的悶氣不由涌了上來,落座時他特意挑了個正對晏迎眉與她的位置。

然後眼角餘光便瞥見她悄悄移動身子,想把自己藏到旁邊的晚晴身後,他因她這動作而驟然盯住她時,恰好將她不安偷窺過來的眸光捉個正著,細微慌張的她瞬即往門外顧盼,彷彿自己什麼也不曾做過,就是不肯還不敢再迎上他雙眸。

白世非心情大悶,百年難得一見的脾氣終於飆了出來。

僕人們全都專心致志地忙着安置器皿,擺上菜肴,斟茶遞巾,沒有人留意到主子的臉色已變得一絲冷沉,便連晏迎眉也因餐桌前人來人往而忽略了對面彌起的淡淡火氣。

唯獨正有條不紊地細心安排著各項事務的大管家邵印於忙碌之中還是極其敏銳,他把白世非和尚墜兩人的動作神態悉數收入眼底,這一來終於可以確定,為何平日喜歡和仆婢們玩笑作樂的公子近日情緒十分不對。

看到尚墜還待趁著白世非已開始用膳而想繼續悄悄挪動身子,以邵印二十年來對白世非性情的深諳,馬上意識到事情就要糟糕,他趕緊開口:「墜姑娘,請過來給老奴幫個忙。」

尚墜聞言快步往他走去,有些如釋重負,邵印所站位置在白世非的側後方,這下她不用再擔心還有人會不時抬頭,用一種說不出的彷彿極端挫敗陰鬱的眼光盯着她……他眼底的失落和一些奇特的別樣情緒,早在此前就已經讓她覺得心裏發慌,很慌很慌,只想永遠這樣避開去。

原本靜默用膳的晏迎眉聽到邵印的說話卻是一怔,這大管家怎麼使喚起尚墜來了?她抬起頭,目光自然便先掠過對座白世非沒什麼表情的臉,繼而停在他身後,看到邵印不過是叫尚墜疊一疊盤子。

白世非緩緩擱下手中筷子。

如果那小丫頭只是和他玩一玩欲擒故縱的把戲,倒也罷了,這勾當他還略為擅長,也樂意奉陪她好好耍一番男女之間的勾逗,可是,他知道她不是,她確實真心實意地只想離他遠一點,彷彿最好任何時候都不要與他相見。

正因為他知道,她這殺千刀的竟連欲擒故縱都不是,所以才愈加氣悶。

所有人最細微的動作都沒有逃過他垂著的雙眼,包括她的躲閃,邵印無端的叫喚,以及晏迎眉嘴角隱隱的笑,一件件疊在一起,讓心田惱意大盛,既然都已經知道了他的心事,也就沒必要再作什麼掩飾。

抬手之間長袖不經意拂過,筷子落到了地上。

「尚墜。」他喚。

尚墜一愣,旁邊邵印趕緊推推她,示意她快上前。

雖不明所以,她還是走至他身邊。

「換一雙。」

「是。」她斂了斂睫,揀起落地的筷子,退後兩步,旁邊小廝趕緊遞來新的,她拿過遞上前去。

白世非卻不接,待到她反應過來,抬眼看他。

他淡淡的目光迎上她,這才接下筷子。

看不出他沒有表情的臉在想什麼讓她心頭微慌,才退後一步,他卻已又道:「尚墜。」

「是。」

「取塊暖巾來。」

有小婢馬上從蒸盒裏拿出猶冒着熱氣的雪白棉巾。

尚墜取來,卻依舊只在她學會看着他時,白世非才接過她手中物品。

「尚墜。」

「是。」

「湯涼了。」

接過僕人趕緊重新盛好的一碗,這次她聰明地自覺先看向他,白世非的臉色終於稍霽。

然而下一刻:「尚墜。」

「是。」她開始微微咬唇。

「添酒。」

膳廳里即使最笨的那個都已經看出來了公子在發脾氣。

一時間沒人再敢喧嘩,偌大廳堂靜謚得不聞人聲,只間隔地清晰響起白世非與尚墜一來一往的吩咐和應答。

僕人們遠遠站着,緊張地注視着眼前一幕,三兩個與尚墜相熟的婢女偷偷覷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盡皆疑惑,都不明白她怎麼得罪了公子,只有晏迎眉似乎什麼也沒看到沒聽到,若無其事地夾菜下飯,反而稍稍融和了僵持的氣氛。

直到尚墜再也不遮不掩一雙盈亮黑瞳,眼裏閃起明顯憤怒,小束小束的惱焰灼灼飛揚,白世非惡劣的心情才算得以稍為紓解,而她生氣繃緊的小臉讓他邪惡的心思很有繼續逗弄下去的興緻。

這一次他把她遣去廚房。

趁尚墜的人不在跟前,晏迎眉才低聲笑道:「別說我不提醒你,可別把她給惹毛了。」

白世非嘿嘿一笑,把她惹毛了才好,合計著就只能她使他生悶氣不成?

要氣索性誰也別落下,兩人一起來。

他想是這樣想,可是待尚墜端著甜品回來,看到她一張小臉被氣得通紅,額際已被差役得沁出細微汗意,使人我見猶憐,他的心很沒用地一時便軟了,終於專心吃飯,沒再使喚她。

半晌,見他居然不再繼續,安靜無聲的廳堂內,尚墜卻忽然說話了:「公子難道不再需要什麼了嗎?」語氣既憤還冷。

白世非嘴裏一口湯差點當場噴將出來,遠處一片要暈倒的抽氣聲,邵印以闊袖印了印額頭虛汗,晏迎眉則掩嘴猛咳。

背對着她,唇邊彎起一抹強忍不下的笑意,他心想,她今晚吹的曲子定會是十面埋伏。

晏迎眉趁機給邵印遞了個眼色。

邵印趕緊上前做中人:「墜姑娘,你先歇會兒,老奴來侍侯公子好了。」

未幾,膳罷撤席,婢僕們興奮地竊竊私語,一個個奔走相告,還未到夕落,公子爺和夫人侍婢劍拔弩張的樂事就已被添油加醋地傳遍了全府。

寄名鎖心事

請了不少郎中,服了不少葯,白世非的病情卻不但沒見好轉,反而愈加重了,白天茶飯不思,夜裏寢枕難眠,人逢五步外已聞他輕咳不已。

他風寒難愈的消息,終於在適當的時候傳進了劉娥和趙禎的耳里。

那時清逸出塵的翰林醫官任飄然正在慶壽宮中為太后例行診脈,恰巧趙禎領了內侍閻文應過來請安,看見任飄然在內,便隨口道:「文應說昨兒個皇后犯了頭痛,是怎麼回事?」

「臣已經給皇后診治過,只是略有些風寒跡象,服完葯后昨晚已差人來傳話說沒事了。」

「沒事就好。」趙禎頷首,看向閻文應,「最近宮裏是不是好些個都染了風寒?」

「回皇上,除了皇后,還有楊淑妃和王美人這陣子貴體也有所不適。」頓了頓,閻文應多嘴說了句,「小的聽聞那白家公子的病情還更重,據說把開封府里有名的郎中都請過了,還是一直好不起來。」

劉娥的目光瞥過來,人也稍微傾身向前,不無關心地道:「世非病得這麼厲害?」

閻文應連忙跪伏:「回太后,小的也不知實情,只是日前無意中聽到那些出宮回來的侍衛們嚼舌根的閑話。」

趙禎皺眉:「這宮外頭都是些什麼庸醫!」神色似頗為掛慮。

劉娥含笑道:「皇上要是真箇放心不下,莫如讓任醫官去給世非瞧上一瞧,好生開張驅寒的方子。」又回頭對任飄然授下口諭,「你去御葯院領些上等的靈芝人蔘,一併帶去賞予世非。」

「臣謹遵太后旨意。」任飄然溫聲應下。

消息很快傳回白府,書房裏白世非聽完鄧達園所述,輕嘆道:「這些小恩小惠她倒是一貫施得大方。」

鄧達園遲疑了下,才道:「太后難道不擔心皇上與公子過從甚密嗎?」

白世非笑笑,「皇上與我是垂髫之交,過從甚密早天下皆知,雖然太后心裏或許也有別樣想法,但一來對皇上與我還未真正有所顧忌,二來皇上而今不過是她手裏的牽線木偶,她在朝廷上已毫不留情削盡他的顏面,出了崇政殿自然還是會稍假辭色,在他面前偶爾也扮一下好相處的慈母。」

這就叫軟硬兼施,還便於當朝史官對她的豐功高德多加潤筆。

「你再送些珠寶銀錠進宮,好好打賞相關人等。」

言畢起身與鄧達園一同離開,然而方踏出書房門口,便見守候在外的白鏡神色有異,眸光掠去,竟見尚墜站在不遠處的廊下。

「墜子在那候了足足有一個多時辰。」白鏡低聲道。

那邊尚墜聞聲回過頭來,第一眼率先落在鄧達園身上,臉容乍現喜色,下一瞬眼帘映入白世非的身影,只與他相視一眼便微微偏過眸去。

白世非聲色不露,側過頭來,對鄧達園溫熙一笑:「什麼事?」

「墜姑娘的金鎖片兒不小心弄壞了搭扣,托小的拿去給金匠修了回來。」

「哦?」白世非似微感興趣,「金鎖片?」什麼金貴玩意兒對她重要到這份上,竟令她着急不過要在門口等上小半天。

鄧達園從袖底取出一個細金絲纏成的精緻頸圈,白世非接過,輕輕咦了一聲,這辟邪護身的金頸圈不過巴掌大,扣口處掛着一把小小的薄金片錘合而成的長命鎖,明顯是小兒佩戴之物,長命鎖下方還有六串兩節指長的如意金珠,顯得有些獨特。

形狀富貴,雕工精緻,非尋常人家所用之物。

怪異的是他對這頸圈兒竟依稀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把鎖片翻過來,背後果然刻有寄名和天官賜福字樣,白世非細看了眼那名字,感覺怪異愈甚,再瞥向廊下人兒,她臉上已露出惶急之色來,他笑了笑,對鄧達園和白鏡道:「都下去吧。」拿了長命鎖往尚墜那邊走去。

他的人還在丈外,尚墜已垂下眉睫,屈膝請禮。

白世非站定在她面前,以頸圈輕輕拍了拍掌心:「你的?」

「是。」

「哪來的?」

面容凝了凝,有些淡:「小時候一個親戚送的。」顯見無心與他細述因由。

白世非的視線落在她雖被冬服裹住卻仍見一截秀色纖柔的頸子,手上解開金鎖的搭扣,往前一步近身站在她跟前,輕輕笑語:「這金圈兒當真好看,你戴上我看看是什麼樣子。」

尚墜當即噔噔後退,脊背撞到了廊柱子,他意似親昵的舉止不但令她備受驚嚇,那一剎也引出了她壓在內心深處的羞意和混亂,恐慌中出言謝絕:「奴婢不敢有勞公子!」

白世非不再說什麼,只把手中項圈慢慢遞過去。

神色猶未定的她伸手去接,他卻沒有放手,兩人各自握著小小金圈兒的一邊,距離近得只要誰稍微動一動指尖就會觸及對方肌膚,近在他眼底咫寸之下,她嫩白的耳垂後方再次泛起粉色,那不知該停在何方而緊張無措轉動的半汪盈眸既惱還羞。

一種微妙的奇異感從他心間升起,眸光落在她的眉睫,俏鼻,粉唇上,有些兒痴痴然移不開去。

從他握著金圈兒的指尖透出來的力道,雖然輕微穩和卻自有一股不容違逆的氣勢,最後迫得她屈服抬首,眸光與他相接瞬間,他眼底毫不掩飾的跳躍着的星芒似火熱還似深幽無底,她的心尖怦地亂突,那絲控制不住湧上來的羞意直衝腦門,使得粉面生色如同含春。

不過眨眼她已自覺失態,羞意更重的同時惱意愈熾,發狠瞪了他一眼,手下使起力來。

白世非有些不舍地鬆開手指,她飛快收下鎖片兒,想走卻被他擋在身前,想退背後卻已緊挨着廊柱,他閃熠眸光中的某種祈盼直直送達她心底,這等尷尬境地及眼前這樣難纏之人,是她有生以來從未經歷的。

他含笑看着她的無所適從,柔聲輕哄:「小墜,和我說會話兒。」

「說……什麼?」不安地攥緊垂腰綬帶。

「隨便說什麼。」他低首尋她的瞳子,逼使她不得不再度迎上他雙眸,「好比說我病了那麼久,你一點兒都不關心我。」很有些不滿和哀怨。

嬌顏大紅,迅速偏過首去,「府里哪個敢不關心你來着?這些日子大管家可請了多少郎中,三管家不但往廚房親自煎藥和燉補品,還嚴詞叮囑白鏡須守着你寸步不離不是?」打開了話匣子,她的不以為然也就流露了出來,飛快瞥他一眼,「還有那些丫頭們,哪個嘴裏不是天天叨念著求菩薩保佑你快快好起來?」

大富大貴的人家就是和平民百姓不同,主子不過是偶感風寒,卻似天塌了一般勞師動眾,說是請了許多郎中吃了許多葯都沒好轉,可眼下看他的樣子分明神清氣爽,哪像生病之人?也不知他在人前的咳嗽是不是裝的。

白世非忽然俯首,筆挺鼻尖輕蹭過她烏黑的鬢髮,在她耳際輕輕呵氣:「我就說你怎麼可能不關心我,原來小墜是看在眼裏,記在心尖兒上呢。」說完人已轉身,長袖如流雲拂過背後,唇邊有着一絲逗弄得逞的快樂,然後笑意漸深。

尚墜僵立原地,咬唇狠狠瞪着那抹拋下一句有如爆竹乍燃的調笑話后就大搖大擺離去的背影,臉容一時像火燒過地漲紅,一時又因惱怒至極而時白時青。

彈指論攻防

暮色時分,白府里來了位客人,邵印將之恭迎進廳,看罷香茶,便吩咐一干下人散去。

華貴的寬廳內擺着十二扇可摺疊的雲母斑斕的圍屏,底座紫檀嵌黃楊木的屏面髹著光亮的黑色底漆,其上以紅綠灰三色彩繪而成龍紋,青綠色蜿蜒的龍身和丹焰色的四足鱗爪瀟灑利落,游龍昂首騰雲駕霧,矯健奔放,飛舞於長空,屏緣四周黑底朱繪著方連雲氣紋,顏色鮮艷而異樣奪目。

一張莊重渾厚的紫檀案居中置在屏風前,案上擺着鏨花銀壺和茶盞子,白世非與任飄然分坐在案桌兩邊的彩漆描繪鷹形托首寬座交椅里。

端起盞子抿了口茶,合上蓋時白世非輕咳了下。

任飄然失聲而笑,揶揄道:「你要麼就別裝了,要麼就裝得有些譜兒,這咳聲清脆,氣韻綿柔,哪一點像是有病在身?」

「你這仙手醫童可改名兒叫仙耳醫童了。」白世非嘿嘿一笑,「而今朝中情形怎樣?」

「被太后趕出朝廷的官員前後累計已有十來位。」

「那些補缺進去的安排得如何了?」

「大抵按你的計劃進行着,通過在京者引見和外任者投狀,新入朝諸員中有五人在你所列的名單裏頭,此外在中書門下、樞密院、三司、御史台和諫院裏,皇上也已暗中有所安排。」

白世非點了點頭:「聽說西北黨項族的首領趙德明因病在身,年底打算只派其兒子進京面聖,恭賀新禧以及押運朝廷贈予的物資?」

「是,屆時來的會是他的二兒子趙元歡。」

白世非一怔:「執事的不是他的長子趙元昊嗎?」

「輔助趙德明管轄部族的一直是趙元昊,但禮函說此次來人不是他而將會是趙元歡。」

白世非沉思了會,唇邊逐漸浮出些許興味來。

「怎麼?這裏頭還有玄機不成?」任飄然好奇問。

白世非搖了搖頭:「只是有些想法,現在還言之過早。」

那趙元昊似乎人未上位就已有意不再和本朝交好,若然有朝一日趙德明病逝而使黨項大權落入他手,已二十多年樂耕不戰甲胄塵委的西北邊防,說不定會掀起新一輪烽煙。

任飄然斂起笑意,開始商談正事。

「太後日前曾命直集賢院與禮官詳細商定進謁太廟的儀注服飾,其後禮官奏請太後行禮時穿戴本朝只皇上才穿的袞服,佩戴飾有十六株龍花和前後各垂十二旒珠翠的儀天冠。」

「她想披戴帝王袞冕往太廟祭祖?」白世非雖然微訝,神色間卻沒多少意外,似乎劉娥會有這種舉措或多或少早在他預料之中。

「皇上希望能阻止她。」任飄然道,正因為事關重大,所以趙禎才會差他過來親傳口諭。

如果祭祖時太后披戴的是帝服,那趙禎這個皇帝本尊穿什麼?堂堂六尺男兒,還有何面目跟隨她一同參拜趙家列祖列宗。

白世非面容慢慢沉凝:「此事不易為。」

多少年來劉娥一直想享受天子待遇,而今她在朝廷內的權勢終於如日中天,一年裏最為隆重的年末謁廟慶典,正是她向百官明證己身的大好機會,想阻止她此番行事談何容易。

「連你也想不到法子?」

「法子倒不是一定沒有。」拼着一兩位朝中重臣據禮力諫,也許多少能牽制她,「我擔心的是儀典結束之後。」

「你怕她會事後報復?」

「以她而今隻手遮天的尊榮姿態,焉能容旁人半點違逆,更何況是在謁廟儀注這等無比重要的大事上扯她後腿,事後只怕你和我還有皇上都再沒好日子過。」

任飄然輕笑:「難怪我臨行前皇上說了一句話。」

「什麼?」

「皇上說這回他鐵了心思,讓你儘管放手去做,不必理會後果如何。」

「他當真這麼說了?」微微笑開,星眸閃起異樣清芒。

「自然當真。」這種話誰敢捏造半句,任飄然輕聲嘆道,「也不能怪皇上狠了心要破釜沉舟,太后這陣子的所作所為對他是愈來愈輕慢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既然皇上已下定決心,說不得你我需助他一回。」頓了頓,白世非看向任飄然,眸光罕見地變得厲利如薄刃,話聲寒沉至極,「儀典前後,你在宮裏頭好生照看着他。」

任飄然面容一駭,連聲音也微變:「你的意思是——」

沉默許久,白世非才緩聲道:「你想一想,太后先是將楚王趙元佐之孫趙宗保長期養於宮中,而今又一直扣著荊王趙元儼之子在宮裏做皇上伴讀……」

也許她不一定就有那般險噁心思,但而今就要正面衝突,他卻不能不防萬一。

任飄然驚得面容發白,額上幾乎滲出冷汗。

劉娥要的只是一個傀儡,若然哪天趙禎這個皇上做得已經不夠聽話,讓她覺得不再順心順意,必要時,把一個年紀更小更好操縱的皇室子嗣扶上龍椅來取而代之,也不是全無可能。

常言有道虎毒不食兒,然而此話卻從來不適用於宮牆之內,只需看前朝武則天是如何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便知殘酷的王權鬥爭中從無骨肉親情可言,而只有成王敗寇之論。

任飄然離去后白世非召來鄧達園。

「有幾件事你明日一早替我辦了,先向勾欄酒肆等人多熱鬧地兒放出消息,就說飄然醫術超群我已藥到病除,然後安排我和夫人在後朝回晏府省親,我需與晏大人見上一面,還有,令西北各州府底下的人盯緊了,只要黨項族的趙元歡一入關馬上傳書回府。」

鄧達園領命,匆匆去作安排。

白世非的神色清冷之至,獨自一人在廳里坐了良久,最後才慢慢起身,緩步回到第一樓前,微側首對身後的白鏡道:「去熱一壺仙醪來。」逕自踅入院落旁邊的曲徑。

林苑裡枯枝零落,原來碧綠的湖面已結成淺青色薄冰,連續的陰雪天使得朔風凜凜,暗雲層涌無星無月,沒了枝蔭遮掩而露在天色下的石徑藉著雪光仍能視見,只是在霜雪過後變得極其濕滑泥濘。

把送了酒來的白鏡遣走,他依舊是無聲無息地隱在芙亭內,靜靜看着不遠處被湖面冰光映得微亮的水閣,聽着空曠寂夜裏響起的孤涼幽清笛聲,黑暗中一個人慢慢地自斟自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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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不散眉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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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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