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蘇悅生沒有說話,他只是看着我,像不認識我似的。

我其實豁出去了,人一旦豁出去,還有什麼好傷心的呢。

我自顧自地說:「第二,這十天你陪着我,也不為什麼,就覺得太傷心了,我們出國旅行,隨便去哪兒,你以前答應我的,統統不作數了,但我還是想做一場夢。這十天,我就當做夢好了,十天後,我們分道揚鑣,從此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蘇悅生仍舊沒說話,我說:「第三,我要兩千萬。你知道我媽現在是什麼狀態,我要維持她一輩子,再說了,讓我閉嘴,兩千萬不多。蘇家多麼體面的人家,除了這樣的亂倫醜聞,你們不惜一切也得花錢買我不作聲吧?」

最後一句話終於刺得他站起來,我看着他緊緊握著的拳頭,輕鬆地笑了笑:「怎麼,想殺人滅口?怎麼用得着你大少爺親自動手,花錢僱人用摩托車再撞我一次不就得了。一屍兩命,簡單幹凈。」

蘇悅生怔了一下,他問:「誰用摩托車撞你?」

我別過臉:「我不知道,說不定就是意外呢。」

他卻沖我咆哮:「誰用摩托車撞你?你為什麼不報警?你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我沖他吼回去:「打電話你會接嗎?報警有用嗎?對方只是搶走了我的包!我媽出事的時候你在哪兒?我最難過的時候你在哪兒?你躲什麼?你什麼都不跟我說,你好像最受委屈一樣,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我和你一樣!我和你一樣啊!你以為只有你覺得天塌了嗎?你以為只有你自己覺得疼嗎?你以為只有你自己的心是肉長的嗎?你有沒有想過我,我多麼難過,難過到不想活了。你以前口口聲聲說愛我,但出了事你自己先跑了,你這個懦夫!膽小鬼!騙子!」

我們像兩隻受傷的野獸,氣咻咻隔着桌子對峙。我像只刺蝟一樣,如果背上有刺,我一定把它們全部豎起來,然後狠狠扎進對方的心窩。可是我不是刺蝟,我沒有背刺,我唯一能做的,不過是傷害我愛的人而已。

我的眉毛本來皺得緊緊的,但不知什麼時候,有水滴落在了鋥亮的桌面上。誒,還是這樣愛哭,真是沒有出息啊。我吸了吸鼻子,蘇悅生沉默了片刻,終於說:「對不起。」

他抬起眼睛來看我:「我以為不告訴你,你就不會覺得那麼痛苦,對不起。」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初遇的那個炎炎下午,在濃蔭匝道的馬路上,他也是跟我道歉。我理直氣壯地說:「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嗎?」

那時候我們多好啊,無憂無慮,都沒有想過,對方會成為自己生命里最大的劫數。

我擦了擦眼淚,說,「沒什麼對不起,你答應我的三個條件,我們就兩清了。」

蘇悅生沒有說話,我又刺了他一句:「怎麼,你嫌貴啊?」

他說:「我都答應。」

他聲音里滿滿都是痛苦,我只裝作聽不出來。

醫藥費很快打進我媽在醫院的住院賬戶,而我也很快挑中了地中海做目的地。機票行程什麼的都是蘇悅生訂好的,我們一塊兒出去十天。

在飛機上我對他說:「在國外沒有人認識我們,你能對我好一點兒嗎?」

他沒有說話。

迎接我們的司機以為我們是度蜜月的新婚夫婦,所以給我們準備了鮮花,我拿着花束高興極了,蘇悅生訂了總統套房,雙主卧兩次卧,光睡房就是四間。他這麼訂房大約也就是考慮到我最近的古怪脾氣,怕訂兩間房我不高興當場發作。我倒沒說什麼,酒店卻也以為我們是新婚夫婦,還特意送了香檳巧克力。

我很高興叫蘇悅生打開香檳,他說:「喝酒不好。」

「你怕酒後亂性啊哥哥?」

這是我第一次叫他「哥哥」,他就像被捅了一刀似的,而我覺得心裏痛快極了。

我一邊喝香檳一邊吃羊排,整個地中海的燈火俯瞰在窗下,外面的景色美極了,羊排也特別鮮嫩可口。

蘇悅生沒吃多少,我看他盤子裏還有大半,說:「吃不完給我,不要浪費。」

以前我們也經常這樣,又一次我煎牛排煎多了,吃不完自己那份。他把我面前的盤子端過去,說吃不完給我,不要浪費。

那時候甜甜蜜蜜,現在全都成了心上的刺,按一按就痛,不按,還是痛。

他說:「我替你再叫一份。」

我沒說什麼,他替我又叫第二份,其實我吃不下去了,不過當着他的面,我還是高高興興把那一整盤羊排吃掉。

半夜的時候我胃裏難受得睡不着,只好爬起來吐。本來每間卧室都有獨立的洗手間,兩重門關着,但不知道為什麼,蘇悅生在隔壁睡房裏還是聽到了,他走出來給我倒水,還試圖拍我的背,我冷冷地甩開他的手,說:「別碰我。」

浴室暈黃的燈光里,他站在那裏,進退兩難。

我其實心裏很難過,只好拚命傷害他。

早餐我一丁點兒也吃不下,躺在床上發愣。酒店服務生送來的早餐,也許是蘇悅生吩咐特意做的中式,有漂亮的白粥和熱騰騰的包子,但我吃不下。

十天已經少掉一天,生命的倒計時,分分秒秒都像鈍刀子割肉。

下午我有了一些精神,蘇悅生問我要不要去附近走走,我說隨便。

他帶着我去逛市集。本地有歷史悠久的傳統市集,一個接一個的店麵攤位,賣各種各樣的香料、手工藝品、布料、衣物、傳統飾品。

這樣熱鬧的地方,其實心裏是一片冰涼的。熙熙攘攘的人流擠來擠去,從前蘇悅生一定會牽住我的手,怕我走丟,但現在不會了,他只是會站在不遠的地方,回頭等我。

我有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就這樣走散在茫茫人海,從此再不相見,他一定也不會找我了吧,不,還是會找的,他知道我語言不通,身上也沒有錢。

世間最痛苦的不是不愛了,而是明明還相愛,卻已經決定分開。

我在攤販那裏買了一條亮藍色的圍巾,學着本地的婦人,用它包着頭髮。

攤主給我舉著鏡子,讓我照前照后,我問蘇悅生:「好看嗎?」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我知道他不會回答,所以我也就自顧自地照着鏡子,那裏有清楚的反光,映着他飽含痛楚的眼睛。現在愛情就像一把冰刃,深深地扎進我們倆的心裏,拔出來的話會失血過多而死,不拔出來,只能眼睜睜看着它慢慢融,慢慢化,然後把心蝕成一個巨大的空洞。

我知道他有多難過,因為我和他一樣。

黃昏時分我們走進了一家古老的店鋪,裏面賣一些古舊的工藝品,和不知道真假的古董。四面貨架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銅器銀器,就像《一千零一夜》裏描述過的洞窟一樣。我隨手拿起一盞燭台來看,上頭落滿了灰塵,我一拿手指上就全是黑灰,老闆接過去,誇張地吹了一口氣,灰塵被吹散了些,他笑着對我說了句話,我沒聽懂,蘇悅生翻譯給我聽,說:「他說這是歷史的塵埃。」

不知道以前在哪裏看過,說,每一粒愛的塵埃,都重於泰山。

當時只道是尋常,看過也就忘了,現在才知道,愛真的是有千鈞重,隨時隨地都會把人壓垮。

我放下燭台,老闆笑嘻嘻打來一盆水示意我洗手,盛水的盆子也是古物,上面鏨滿了漂亮的花紋。也許是看我怏怏不樂,在我洗完手后,老闆突然拉住我的手,示意我跟他走。

我望了蘇悅生一眼,他不動聲色跟在我們後面,我們三個人上了閣樓,原來閣樓上放置的是一些珠寶。想必他將我和蘇悅生當成了情侶,以為我們會對珠寶感興趣,所以特意引我們上樓。

但我對這一切都覺得意興闌珊,我示意蘇悅生告辭,老闆見我們要走,連忙阻止,又從懷裏掏出一柄鑰匙,打開牆壁上的小木櫥,取出一隻匣子。

我不知道裏面是什麼,但老闆的表情鄭重其事,他打開匣子,原來裏面是一隻古舊的油燈。上面積滿了污漬,看上去很是普通的樣子。

老闆嘰里呱啦說了一長串話,翻來覆去地重複某個單詞,我終於聽懂了是「阿拉丁」。

原來老闆說這是傳說中的阿拉丁神燈,他做了一個擦燈的動作,然後又嘰里呱啦說了一長串話,蘇悅生翻譯給我聽,說:「他說燈神可以滿足你三個願望,但你不可以貪心。」

我搖了搖頭,老闆執意拉着蘇悅不放,又說了一長串話,蘇悅生很是無奈的樣子,對我說:「他說這盞燈能給你帶給快樂,你太不快樂了。」

我和他,都心知肚明,快樂是那麼遙不可及的事情。也許這輩子我和他,都不會像從前那樣快樂。無憂無慮的時光已經是過去,每一寸痛苦,都會長伴在今後漫長的歲月里。

那個老闆還在那裏說着什麼,蘇悅生似乎沒有了耐性,他問了問價格,就掏錢將那盞燈買下來。老闆十分開心地將燈遞給我,還再次示意,做了個擦燈的動作。

那個匣子很重,我拿回酒店后就隨手放在了桌子上,蘇悅生問我:「我們明天去哪裏?」

我說:「出海吧。」

蘇悅生沒想到我會有這樣的提議,但他也沒說什麼。

第二天我們租了遊艇出海,海上風很大,我想起第一次跟他到船上去,那天有那麼多人,還有李志清的女兒李雲琪,那天我得意洋洋,對她長篇大論,說自己終於爬到了食物鏈的頂端。

多麼可笑,小魚和鯊魚是能共存,因為小魚太渺小了,鯊魚游得太快,瞬間就會不見。

在如此廣闊的海洋里,一條小魚也許窮其一生,也只會遇見一次鯊魚,但鯊魚是不會記住它的,每一條鯊魚,最終會跟另一群鯊魚一起生活。

蘇悅生以為我暈船,他不停地走過來看我,給我新鮮的檸檬片,讓我放在鼻子的下方,我俯身看着湛藍的海水,而他擔憂地看着我。

我回頭時,他仍舊在看着我,遠處有海鷗不斷地盤旋,追逐着我們的船隻,海岸成了遙遠的一線,海浪砸上船身,發出嘩嘩的聲音,在廣袤無垠的海洋里,船顯得如芥子般微小。

天地這麼大,卻容不下我們兩個人。

我說:「你放心,我不會跳海的。」

這句話原本是賭氣,但說過之後,我自己卻禁不住難過起來,於是扭開臉。蘇悅生坐在我身邊,他說:「我們兩個就留在這裏,買兩幢房子,做鄰居。」

我沒有搭腔,他說:「我想了好多天了,看不到你的時候,會覺得很難過,真的看到你的時候,又覺得更難過。我知道你心裏跟我一樣難受,所以才每天對我說那樣的話。我也接受不了,這也不是我的錯,你說男婚女嫁再不相干,那是我辦不到的事情。我只要想一想將來,你嫁給別人,就會覺得難過,也許你真的能忘記我,但我做不到。所以我們留在這裏吧,就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做兩個最普通的朋友,買兩幢房子,比鄰而居,一直住到老,住到死。這樣你每天早上起來,可以看到我在後院裏種葵花,曬乾了,給你當瓜子磕。」

那些傻話,我一本正經地說,他原來也曾認真聽過。

我伏在船舷的欄桿上,太陽熱烘烘地曬着我的背,我知道那是不行的,痴人說夢。是我提出來到這裏來,就當做一場夢,可是夢終究會醒的。

我下到船艙,把那盞油燈拿出來,蘇悅生不知道我要做什麼,但在海上他很是擔憂,所以一直寸步不離地跟着我。我坐在船頭,將那盞燈擦了擦,喃喃許願:「第一個願望,希望我媽媽可以醒過來。」

「第二個願望,希望我可以忘記蘇悅生。」

我的眼睛裏滿含着淚水:「第三個願望,希望我可以永遠永遠永遠忘記蘇悅生。」

我將永遠重複了三遍,我看着蘇悅生蒼白的臉,還有他失神的雙眼,我伸出手臂,用力將油燈擲進海里,海風猛烈,我綁在頭上的那條亮藍色圍巾被風吹散,也飄飄拂拂,跌落下去。

蘇悅生似乎大驚失色,他立刻伸手去撈那條圍巾,只差一點點,圍巾擦過他的指尖,最終跌落海面,轉瞬就被浪花撲噬。他的手還長久地探在那裏,身體保持着剛才瞬間的姿態,一動不動。

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想,也許這就是命運的讖語,我和他終究是,差了那麼一點點,所以再沒辦法繼續。

我說:「我們回國去吧,我不想再看見你。」

是誰說,命運如果給你青眼,那麼一定會有另一次白眼等着你。

我所有的好運,都用在了遇見蘇悅生。

以至於再沒有另一次好運,可以跟他走到最好。

返程的航班是深夜登機,上飛機不久就熄燈了。那是一架新式的大飛機,半包圍式的睡椅,我像嬰兒般蜷縮在那裏,覺得自己像躺在繭子裏,一層層細密柔軟的繭絲纏繞着我,讓我沮喪到無法呼吸。

蘇悅生特意換了兩個分隔很遠的座位,和我隔着前後三排座位,還有一條走道。但飛機頭等艙里人很少,隔得那麼遠,只要我回頭,還是可以看到他。

我悄悄走過去,坐到他身邊緊鄰的座位,自顧自拉起毯子,重新躺下。他的眼珠在迅速轉動,也許是已經陷入深層睡眠,也許是壓根沒有睡着。

我很小心地躺在他旁邊,他的呼吸有熟悉的淡淡的氣息,他的睫毛在微微顫動,就像孩子一樣。但我已經不可以像從前一樣,伸手摸一摸他的睫毛,我的呼吸軟軟拂在他臉上。

天涯不過也就是這麼近,而天涯也已經那麼遠。

我沉沉地睡著了。

航班快要降落的時候,我被空乘走動的聲音吵醒。這才發現自己窩在蘇悅生懷裏,他臉色蒼白,眼窩泛青,明顯一夜未睡。我若無其事地坐起來,盡量小心不碰到他的手臂。他說:「你以後真的會忘記我嗎?」

我說:「會。」我告訴他,「我會跟別人結婚,生兩個小孩子,做一個賢妻良母。每天晚上煮飯,等著老公回來。」

他看了我一眼,說:「我不會。」

我沉默不語,他說:「我不會忘記你的,我會把你的東西全都埋在一棵樹底下,等我老了,死了,燒成骨灰,我會留遺囑,叫人把我也葬在那棵樹底下。這樣也許下輩子,我還能遇見你,那個時候你也許真的不記得我了,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不像現在這麼糟糕。」

我說:「誰要跟你約下輩子,這輩子已經受夠你了。」

我站起來去洗手間刷牙,關上門我才咬住自己的手,我坐在馬桶上一直哭一直哭,在三萬英尺的高空,密閉四合的空間,連眼淚都縱橫無聲。

如果此時此刻飛機突然墜毀,我和他都摔得粉身碎骨也好,那麼永遠都不分開了。

但不會有一座陷落的城池來成全我,也不會有一架墜毀的飛機來成全我。航班飛行將近九個小時,最後平安落地。

在機場分別的時候,我對蘇悅生說:「如果我將來真的忘記你,你不要再告訴我。」

他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他是答應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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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愛情的鄒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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