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背棄

第八章 背棄

并州城北,臨河客棧。

韓斌眼巴巴地看着李元芳一個個地打開桌上的紙包,咽了咽口水。冒着熱氣的豆沙餡餅、香味撲鼻的醬牛肉和烤羊肉。待看到柿子乾和大紅棗時,他決定不再假裝斯文,伸出手去,抓起一塊柿子干就往嘴裏塞。店伙在門外招呼道:「客官,您要的碗筷。」李元芳走過去打開房門,店伙托著兩副碗筷走進來,擱在桌上,朝那一桌豐富的食品看了好幾眼,笑道:「客官,這麼吃着太干,我再給您送點熱粥過來吧。」「多謝。」

韓斌咽下柿子干,拿起筷子轉戰醬牛肉和烤羊肉,接連吃了好幾口,突然停下來,看着李元芳問道:「噯,你的葯呢?你沒買葯嗎?」

李元芳道:「嗯,你總算想起我來了。」

韓斌臉一紅,嘟噥道:「等你到現在,我餓了嘛。」

「知道你餓了,這些夠你吃了嗎?還滿意嗎?」

「還行。你的葯呢?為什麼沒買葯?」韓斌滿嘴豆沙餡餅,仍然堅持地問。

李元芳答道:「我在百草堂碰上了陸嫣然,和她說了半天話,就沒有買葯。」

「嫣然姐姐!我好想她。」

李元芳眉頭一蹙,道:「嫣然姐姐,叫得還真親熱。上次你就說認識她,這回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你到底和她是什麼關係?」

韓斌斜了他一眼,道:「嫣然姐姐是對我和我哥哥最好的人。她是我的好姐姐。」咽下口餡餅后,他又不懷好意地笑着說:「你和嫣然姐姐說話了?那她有沒有告訴你,你像一個人?」

李元芳真有些吃驚了,他瞪着韓斌道:「什麼像一個人?你說我像誰?」

韓斌十分得意,回瞪着李元芳,等了一會兒,才說:「你現在好凶,凶的時候就不像了。不凶的時候嘛……你其實很像我哥哥的!」

「你哥哥?!」李元芳努力回憶山道上那個死者猙獰的面容,自言自語道:「我見過他的樣子啊,怎麼可能?」

韓斌恨恨地道:「你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快死了!」他低下頭,輕聲道:「他死的時候都大變樣了,根本看不出他原來的樣子。本來我哥哥長得很好看的,嫣然姐姐都這麼說。」

李元芳「哦」了一聲,道:「那你和他倒不怎麼像嘛。」

韓斌咧開嘴笑了:「我知道我長得不好看!可你和他真有些像,最像的是眼睛。嫣然姐姐老是說我哥哥,雖然是個啞巴,嘴不會講話,可眼睛卻會說話。」

李元芳頗有些尷尬,「嗯」了一聲道:「你吃飽了沒有?吃飽了就好好給我說說你和你哥哥的事情,還有陸嫣然。」

「還有狄公子!」

「狄公子?」

「嗯,狄公子和嫣然姐姐老在一塊兒,你要我說嫣然姐姐,就不能沒有狄公子啊。」

李元芳點點頭,道:「很好,這些正是我想聽的。」

正說着,店伙端著一大海碗熱氣騰騰的粥進來,擺在桌上。韓斌瞧了瞧,搖頭道:「這個沒味道,我不要吃。」李元芳道:「你也吃的夠多的了,這些就留給我吧。」

韓斌抹了抹嘴,心滿意足地往椅子上一趴,道:「好吧,那你就問吧。」

李元芳問道:「你們是怎麼認識陸嫣然,還有狄景輝的?」

韓斌轉了轉眼珠,道:「這個嘛,其實我也不記得了,那時候我還太小了。都是嫣然姐姐後來告訴我的。她說那時候我哥哥帶着我到處要飯,冬天來了,我們兩個快凍死餓死了,後來狄公子碰到我們,說我們可憐,給我們吃的穿的,還把我們帶到了藍玉觀。」

「藍玉觀!」李元芳大驚,自言自語道:「狄景輝和藍玉觀還有關係?」

「嗯。不過那時候藍玉觀里只有一間屋子,就我和哥哥住。」

「但是現在有很多間屋子?」

「是呀,以前沒有的。那些屋子都是後來建的。」

李元芳點點頭:「對,這個大人和我已經看出來了,藍玉觀唯有那一間屋子建在多年之前。」

韓斌趴在椅子上,撐起腦袋努力回憶著:「藍玉觀呢,其實就是那個熱泉瀑布後面的山洞。山洞裏面有一個修道的真人,叫藍真人,他經常呆在那個洞裏頭修道,他是狄公子的朋友。嫣然姐姐告訴我,狄公子把我和我哥哥帶去藍玉觀,是因為藍真人要人每天給他送飯,但是他又喜歡清靜,不願意讓人知道他在哪裏。狄公子看見我和我哥哥,在這裏誰都不認得,哥哥是個啞巴,我又小,所以才把我們兩個找來伺候藍真人,這樣呢,我和我哥哥就有地方住了,還有飯吃,不用再挨餓了,嗯,後來我們就在藍玉觀住下來了。」

李元芳沉吟道:「原來是這樣。」

韓斌道:「嗯,就是這樣的。狄公子把我和我哥哥帶去了藍玉觀。我們住的屋子裏有個地道通到那山洞裏面,我哥哥每天就走那個地道把飯送給藍真人。後來我們就一直呆在那裏,隔一段時間哥哥就去城裏買東西,錢都是狄公子和嫣然姐姐給的。」

韓斌用手指蘸了點水,開始在桌上畫起些不知所云的圖案,接着道:「因為我哥哥是個啞巴,又不會寫幾個字,狄公子和嫣然姐姐要跟他說事情特別費勁,後來狄公子就給了他紙和筆,讓他畫,可沒想到我哥哥畫得特別好,你相信嗎?狄公子和嫣然姐姐都看呆了!」

「哦?」李元芳隨口搭了句話。

韓斌滿臉驕傲地繼續說:「真的!嫣然姐姐說,狄公子一個勁地誇我哥哥有本領,還給了我哥哥好多紙、筆、顏色什麼的,又帶了好多畫來給我哥哥看,這下子我哥哥就發瘋了。那年我五歲了,能記得清楚發生的事情。我就記得,我哥哥開始沒日沒夜地畫畫,別的什麼都不管了,飯也想不起來去送了,連他自己都不記得吃飯睡覺了,成天就是畫啊畫啊。所以嘛,從那時候起,就是我替他給那個藍真人送飯。後來,連我哥哥自己都得我來管了。本來他只是不會說話,別的倒還好,可自從開始畫畫,他就只知道畫畫這一件事了。所以呢,雖然他是我的哥哥,可一直是我在養活他!」說到這裏,韓斌的小臉上展開溫柔快樂的笑容,他輕聲道:「嫣然姐姐說我哥哥是個畫瘋子,我也覺得是。可我好愛他。真的,你不知道他畫的畫有多漂亮。其實,他的那些畫也沒什麼用,狄公子和嫣然姐姐喜歡了就拿去玩,別的畫完就扔了。我哥哥也不在乎,他只要不停地畫,其他什麼都不管。」

李元芳輕輕撫摸了下韓斌的腦袋,問道:「那後來呢?」

韓斌道:「後來嘛……有一天嫣然姐姐說恨英山莊來了個夫人,要畫壁畫,就讓我哥哥去幫忙。我哥哥去了好久,三個月呢!我都想死他了。等他回來的時候還累得要死,病了很長時間。」

「你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嗎?」

「我知道,因為那壁畫非常大,畫起來很辛苦。可是那馮夫人又特別奇怪,她讓我哥哥畫了兩遍!」

「畫了兩遍?什麼意思?」

韓斌皺着眉頭道:「我也搞不懂,我哥哥又說不明白。好像就是先畫了一遍,然後在那畫上面又畫了一遍,把先前畫的都蓋掉了。反正,馮夫人誰都不讓進那屋子,就讓我哥哥成天呆在裏頭,吃飯睡覺也不許出來,只要醒著就不停地畫。等畫完回來,我哥哥瘦了好多。連嫣然姐姐都說這個馮夫人太壞,說真不該讓我哥哥去幫她。」

說到這裏,韓斌突然看了看李元芳,笑起來,道:「咦,奇怪,你們兩個的毛病都差不多呀。我哥哥那次畫完畫回來,也老哼哼說他背疼。畫那個壁畫的時候,一會兒要弓著腰,一會兒又老要仰著脖子,我哥哥累了三個月,回來就腰酸背痛了好久。哎,你為什麼會背疼啊?」

李元芳一愣,道:「我?也沒什麼,以後再告訴你。」

韓斌點點頭道:「好呀,那你記得以後一定要告訴我。你沒有買到葯,現在背還疼嗎?」

李元芳道:「過會兒再說我的事。你哥哥畫完壁畫以後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韓斌思索著道:「嗯,後來嘛,我哥哥又去過恨英山莊幾次,也是去畫壁畫,但是時間都不長,一個月不到就回來了。再後來,他自己又老跑到藍玉觀的山洞裏去,在山洞裏面畫壁畫,畫的東西也不給我看,不知道在幹什麼。」

「那個藍真人也還一直在修道嗎?」

「大半年不見了。狄公子說他成仙了。嗯,原本這個藍真人也不是天天在的,一會兒來一會兒走。狄公子說他是真人,要出去雲……雲遊!所以隔一段時間就會不見,然後又來了。這幾年來的時間越來越少,這樣子,一直到半年前……」

李元芳追問道:「半年前,藍玉觀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

韓斌突然閉了嘴,再不說一句話,也不看李元芳,倔頭倔腦地抿著嘴唇。李元芳剛想逼問,卻看見他的眼睛裏面淚光閃閃,好像馬上要哭出來了,李元芳心一軟,嘆了口氣,便道:「你不想說就算了,我問完了。」

韓斌鬆了口氣,抬頭看看李元芳,問:「那你現在可以說了吧,你的背還疼嗎?」

李元芳點點頭:「疼,不過不用管它,我都快習慣了。」

「那不行。」韓斌跳下椅子,跑到李元芳身邊,說:「我幫你揉揉背吧,過去我哥哥背痛的時候,我就幫他揉。」

李元芳愣住了,看了韓斌一會兒,才道:「好,那你就試試。」說着,他微微閉起眼睛,任憑韓斌的小手在自己的背上好一陣子摩挲,方才回頭笑道:「行了,你就別白費力氣了,這麼不痛不癢的,有什麼用處?」

韓斌失望地耷拉下腦袋,低聲道:「怎麼會呢?我哥哥說有用的啊。」李元芳輕輕地把他攬到臂膀中,道:「有用的,謝謝你。可我不能讓你太辛苦。」

下起雨來了,雨滴在屋子外面的河面上,耳邊全是淅淅瀝瀝的聲響。他們的屋子裏面越發陰冷,李元芳覺出韓斌凍得有些發抖,便把這孩子緊緊摟在懷裏,他自己的背又痛又冰,這時已經完全麻木了,倒反而不覺得很難受。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李元芳突然放開韓斌,壓低聲音道:「有人來了!」他跳起來,把柜子的門打開,朝韓斌使了個眼色,韓斌心領神會,立即蹦了進去,李元芳馬上把櫃門合上,環顧了下四周,從腰間抽出幽蘭劍,悄無聲息地快步走到門口,貼在門上聽了聽。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又仔細聽聽,這才長舒了口氣,將劍插回鞘中,打開房門,迎著來人,輕喚了一聲:「大人。」

狄仁傑把滴著水的雨傘靠在門邊,笑着說:「好大的雨啊。這個季節不下雪倒下雨,反而更加陰冷入骨啊。」說着,他邁步進屋,拍了拍身上粘到的雨水。

李元芳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呆了呆,趕緊繞到狄仁傑的身後去關門,一邊問道:「大人,您怎麼來了?您有事讓狄春來找我過去就好了,這外面還下着大雨……」

狄仁傑看着他笑,擺手道:「無妨,一下午都呆在家裏,也想出來走走。左右有車,狄春在門口看着呢。只是你這臨河客棧的穿廊好得很,外面下大雨,裏面下小雨,這麼一小會兒下頭已經積起了寸把高的水,我看乾脆改名叫河上客棧算了。」

李元芳低頭一看,狄仁傑的靴子和褲腿都濕了,急得說:「大人,這可怎麼辦?」

「別急,沒濕到裏頭。」狄仁傑微笑着說,目光卻掃在那一桌的飯食和兩副碗筷上面,又轉回來看着李元芳道:「元芳,不請我坐下嗎?」

「大人請坐。」

「好。」狄仁傑坐到桌邊,看李元芳略顯局促地站在自己面前,笑道:「一向都是你到我屋裏來,今天我到你屋裏來,還真是有些不習慣,你也坐啊。」

李元芳沒有坐下,卻從桌上拎起茶壺,倒了些水在碗裏,自己看了看,嘟囔道:「全都涼了。」他抬頭對狄仁傑說:「大人,您要喝熱茶的,我這就到前面柜上去取。」他拔腿就要往外跑,狄仁傑一把拉住他的手:「行啦,去了也沒用。我進來的時候都看到了,柜上一個人都沒有,燈都滅了,旁邊的廚房裏也漆黑一片,你就是去了也找不到熱水。」

李元芳狠狠地把茶壺往桌上一放,道:「什麼破地方!大人,您要不急,我自己去燒水給您喝。」

狄仁傑大笑起來:「好了,好了,別發狠了。我不渴,你就別忙活了。」他又朝桌子偏了偏頭,道:「晚飯還挺豐盛?元芳,你什麼時候也愛吃豆沙餡餅了?我記得你似乎不喜歡吃這種甜膩的食物。」

李元芳低下頭,輕聲道:「來了個朋友……」

「哦?那朋友現在?」

「已經走了。」

「啊。看來我來得不巧,早來會兒你還可以給我介紹介紹。」狄仁傑一邊戲謔著,一邊觀察著李元芳的表情,可看到他滿臉的尷尬,心裏卻又着實不忍起來,輕嘆口氣道:「元芳,怎麼找了這麼個地方住?太簡陋了。」

李元芳答道:「我沒顧得上那麼多,再說,也沒想到您會來……大人,您找我有什麼事?」

「也沒什麼特別的事情,來看看你。」

又是沉默,只有屋外嘩啦啦的雨聲和雨滴落到河面上、屋檐下的嘀嗒聲。李元芳走到狄仁傑對面,在桌邊坐了下來,眼睛望着前面,似乎拿定了主意不先開口。狄仁傑從側面看着他的樣子,知道他心裏有些怨著自己,不由覺得又是辛酸又有點可氣,想要和他開誠佈公地談談,心裏卻又沒底,怕萬一談不好再出什麼岔子,真是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有這樣瞻前顧後難以決斷的時候,思之再三,還是決定先從案子談起,便道:「元芳,今天上午探查藍玉觀現場以後,我們還沒有詳細分析過。」

「嗯,大人您說。」李元芳的神色稍稍鬆弛了一些。

狄仁傑道:「元芳,今天上午我們發現了藍玉觀中的死者分為兩類。一類是被殺的,這十分明顯,而另一類卻是在已經死了以後,再被砍得肢體殘斷的。我回來后仔細想了一下,那些死後再被砍殺的那些屍體,其面容猙獰神情痛苦的樣子,令我想起了另外一個死者。」

李元芳朝柜子瞥了一眼,低聲道:「韓銳。」

狄仁傑點頭:「非常正確。我也想到了食糕而亡的韓銳。一樣扭曲變形的五官、一樣瘦骨嶙峋的身體,都揭示了韓銳和這些藍玉觀中的死者在死前均經歷了非常大的身體上的折磨,看上去很像是某種疾病。」

李元芳凝神思索著,自言自語道:「死的時候大變樣了。」

「嗯?」狄仁傑聽着他的話,也應道:「因此,我就想到了那蓬燕糕,難道這種疾病和蓬燕糕有關係?」

「大人,我覺得有關係,不過不是和一般的蓬燕糕,而是和藍玉觀裏面我們發現的摻雜了其它東西的蓬燕糕有關係。」

「很對!說得更加準確一些,是和藍玉觀裏面的蓬燕糕中所摻雜的東西有關係。」

狄仁傑輕捻鬍鬚道:「如果某樣東西和一種疾病有關係,那麼這樣東西要麼是引起疾病的,要麼就是治療疾病的,我說得有道理吧?」

「有道理。大人,而且我想,既然韓銳在死前那麼痛苦地拚命想要吃蓬燕糕,會不會是他當時神智昏亂,以為這些普通的蓬燕糕裏面也摻雜了他所需要的那種東西,這種東西可以救他,或者減輕他的痛苦。」

「是啊,我也這麼想。如果這樣去考慮的話,那麼這種東西很可能是一種藥物。」

李元芳眼睛一亮,道:「對!一種藥物!摻在那糕裏面,這最有可能了。」

狄仁傑接着道:「元芳,我們上次討論案情的時候,還分析過韓銳,藍玉觀和恨英山莊之間的聯繫。我曾經有過推論,一是韓銳的金鏈證明了他和伊斯蘭穆斯林的關聯,二就是我曾根據韓銳手上的顏色分析出他是個畫師,當然兩樣都還不能證明他和恨英山莊有直接的關係。」

「大人!」李元芳叫了一聲,又瞥了柜子一眼,下決心道:「大人,您分析的非常正確,韓銳的確是個畫師,而且為恨英山莊畫過壁畫。」

狄仁傑十分吃驚,問道:「元芳,你是怎麼知道的?」

李元芳略一猶豫,道:「大人,是恨英山莊的陸嫣然小姐告訴我的。我,我今天在百草堂藥鋪見到的她。」

「陸嫣然小姐?」狄仁傑狐疑地上下打量著李元芳,問:「她為什麼會和你交談?你去百草堂幹什麼?」

李元芳轉開頭,道:「其實,昨天晚上我在九重樓酒肆喝酒時,她就在那裏。今天我路過百草堂時又見到了她,我們談了很多。」

狄仁傑想了想,道:「好吧,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和她都談了些什麼?」

「大人,我正想告訴您。陸嫣然小姐告訴我韓銳確實是個繪畫的天才,就是她把韓銳介紹到恨英山莊,去幫助馮丹青繪製壁畫的,因此您的推理相當正確。」

「嗯,那麼她還說了其它什麼嗎?」

李元芳字斟句酌地道:「她告訴我說,她從小就認識狄景輝,她的姓名都是拜狄景輝所起,她深愛着狄景輝,雖然狄景輝娶了陳大人的女兒,但是陸嫣然和狄景輝始終沒有斷過往來。」

狄仁傑聽得愣住了,半晌才道:「居然還有這樣的內情。」

「嗯。」李元芳點頭道:「她說要大人小心馮丹青,說那個女人心懷叵測。」

「景輝倒也是這麼說得。」

李元芳看了狄仁傑一眼,不再說話了。

少頃,狄仁傑從思索中回過神來,問道:「陸嫣然還說了別的什麼嗎?」

「有,還有一個重要的情況,就是韓銳、韓斌兄弟兩個都是狄景輝安排到的藍玉觀。」

狄仁傑震驚了,他看着李元芳說不出話來。李元芳也不管其他,就把韓斌剛剛告訴他的那些情況,假借陸嫣然之口原原本本地說給了狄仁傑聽。

等李元芳全部說完,狄仁傑才長長地吁了口氣,道:「韓銳兄弟、藍玉觀、恨英山莊,終於全部都聯繫起來了。而把他們聯繫在一起的,居然是狄景輝和陸嫣然。」

李元芳沉默著點了點頭。過了好一會兒,狄仁傑又道:「這些情況非常重要,我要再好好想想。現在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藍玉觀半年前發生的變故,一旦弄清了這個,恐怕我們現在所面臨的這一系列問題,就都可以有了最關鍵的線索。當然,對這個變故,陸嫣然和狄景輝都應該很清楚。」

李元芳道:「可是陸嫣然並沒有告訴我藍玉觀半年前發生的事情。」

狄仁傑道:「不,元芳,其實我們還是有一些線索的。半年前有人在藍玉觀建了些新的房舍,半年來又相繼有些無家可歸的人失蹤,這兩天我們在藍玉觀發現了幾十名死去的道眾,假如把這些事情都聯繫在一起看,那麼還是可以得出一個推論的。那就是:半年來,有人把一些無家可歸的人召集在一起,弄到了藍玉觀新建的房舍裏面充當道眾。這些道眾中的一些人得了某種古怪的疾病,其中也包括韓銳。最後就在前天晚上,他們的屍體全部在藍玉觀中被發現。有些人是死於疾病,而有些人則是被直接殺死。」

「大人,您說得非常有道理。」

狄仁傑長嘆一聲,道:「元芳啊,這番推理甚至讓我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啊。我感到,這藍玉觀里發生的一定是非常恐怖的事變。」

李元芳突然衝口說了句:「您去問問狄景輝吧,我想他應該知道些什麼。」

狄仁傑注意地看了他一眼,苦笑了下,道:「這是自然。這個狄景輝,他的所作所為已經讓我倍感困擾了,有時候我真的覺得這個兒子好像是我前生欠下的一筆孽債。」

李元芳低下頭,不再說話。

狄仁傑又思索了一陣子,突然道:「對了,元芳,今天上午我在藍玉觀的熱泉潭邊還發現了一樣東西,就是那種奇異的紅花。」

「紅花?」

「對。元芳,你是否還記得我們在恨英山莊曾經看到過大片奇異盛開的紅花?」

「記得。大人,您在藍玉觀也看到了這種花?」

「沒錯。這又是一個聯繫。也許可以成為一個突破點。景輝曾經對我說過,范其信研究過許多來自異域的特殊藥物,並且在恨英山莊培植些特殊的藥材……難道這紅花也是?我要去查查,查查……」

在又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李元芳輕輕地說:「大人,夜深了。您該回去了。」

狄仁傑猛抬起頭直視着他,目光逼迫地李元芳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但嘴裏還是倔強地堅持着:「大人,您該回府休息了。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做的,您說就是了。」

狄仁傑平抑了下情緒,盡量用和緩的語氣說道:「元芳,你打算在這裏住到什麼時候?」

「我,我也不知道……」

「如果我要你回去呢?」雖然竭力剋制,狄仁傑的聲音仍然透著些許顫抖。

李元芳低着頭,就是不說話。狄仁傑只恨得咬牙切齒,又拿他無可奈何,氣憤難抑之下,一句話衝口而出:「元芳,你不是打算從此以後再也不回去了吧?!」

「大人,住在什麼地方並不會影響元芳對您履行職責。」李元芳此話一出,狄仁傑被氣得腦袋嗡的一聲,但緊接着反倒平靜了下來,再看看他,臉色很差,面容十分憔悴,狄仁傑的心感到揪起來的痛,不由柔聲說道:「元芳,是不是因為景輝?我說過了,請你不要和他計較,況且你也看到,他現在的處境很麻煩,我想他多半是被人利用了。」頓了頓,狄仁傑又強作笑容道:「你看,現在這兩個案子都和狄景輝有關係,其實也就是和我有關係。而我如今赤手空拳的,都還需要你的幫助。」

李元芳終於抬起頭來,看着狄仁傑,微笑了下道:「大人,我都明白。您放心,元芳自會不遺餘力地幫助您。這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私心。任何人都改變不了我的這個心意,狄景輝,根本就算不得什麼。」

狄仁傑聽着他的話,只覺得心頭越揪越緊,忙道:「既然如此,你現在這番舉動又是為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我……」李元芳皺起眉頭,似乎是在努力地思考着,神情又好像有點恍惚:「我只是覺得,這樣一點點地過渡,到最後您可能會比較容易接受。」

「接受?!你要我接受什麼?!」狄仁傑厲聲問道。

「接受我違背您的意願,接受我按自己的心意做出的選擇,接受我讓您失望。」李元芳一口氣說完這句話,臉色煞白。

狄仁傑猛地坐直身子,又頹然靠回到椅背上。他感到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無助,這樣軟弱過。這些天他經歷得太多,承受得太多,本來還以為有最後的一個支持,永遠可以信賴可以仰仗的這個人,但是今天這最沉重的打擊竟真的要從他而來嗎?狄仁傑覺得自己幾乎就要倒下了,再想不起來可以說什麼,只是沉默著。

李元芳站起來,走到他的跟前,輕聲道:「大人,都是我不好,您別這樣。」

狄仁傑看着他,長嘆一聲:「元芳啊,你這到底是在做什麼?」

李元芳笑了笑,道:「大人,元芳,恐怕不能再履行對您的承諾了。」

「我可以知道原因嗎?」

「大人,您就當是元芳懦弱吧。

「懦弱?」狄仁傑冷笑一聲,逼視着李元芳道:「這世上任何一個人說自己懦弱,我都會相信,惟有你,李元芳,你說這兩個字我偏不能相信。難道你要我相信,一個可以為朋友捨命擋箭的人懦弱?難道你要我相信,一個可以為職責孤身犯險的人懦弱?難道你要我相信,李元芳,一個重義輕生隨時準備赴死的人懦弱?」

「大人!」李元芳雙眼閃著犀利的光,也毫不含糊地逼視着狄仁傑道:「大人對元芳的信任,元芳感激萬分,無以回報。是的,元芳從來不畏懼死亡,元芳唯恨才有區區一條命,不能為情義為國家去死上一百次一千次。但是,元芳對權力的爭奪毫無興趣,元芳更不願意為了宗室的鬥爭而死,大人,您對我有知遇之恩,更是我一生的良師益友,您最了解我,也最心疼我,今天我就求您,讓我自己做一次主。元芳如果真的不能再陪伴在大人身邊,為大人效力,那麼就讓元芳去戍邊,去征戰疆場,而不要讓元芳留在這廟堂之上,元芳,已經忍耐了太久,不想再繼續忍耐了!」

狄仁傑不知道可以再說什麼,他只感得錐心刺骨的痛,痛徹心肺。良久,他緩緩地說出一句:「元芳,我原以為你是一個有信念的人。」

李元芳笑了,眼裏似乎有點點淚光在閃動,他輕聲道:「大人,我是一個有信念的人。只是,我的信念和您的信念並不完全相同。過去的十年,我將您的信念全部當成了我自己的,我覺得這樣很好,很簡單。這些年來,我一直避免去想一些事情,可是最近,卻似乎怎麼也避不開了。我常常不能睡覺,想的很苦,但是一直不能下定決心……直到昨夜,大人,是您的兒子幫助我終於做出了這個決定。其實,我從來沒有一刻怨恨過他對我的那些舉動,那些事情對我根本不值一提,相反我現在很感謝他,因為就是他昨天的那些話終於讓我看清楚了我自己的心。我不想再猶豫,也決不會再動搖。」

寂靜,可以壓死人的寂靜再次覆蓋在這間簡陋陰冷的客棧房間上。過了很久,狄仁傑才做出最後一次努力,他低聲問道:「元芳,假如我答應你剛才所說得一切,你仍然急着要在今天就離開我嗎?」

李元芳的淚水慢慢淌了下來,他回答道:「大人,每每想到要和您分離,我甚至都會感到恐懼。但在我的心中還有一種更深的恐懼,我怕我總有一天會做錯事情,會傷害到您,所以,您還是讓我離開吧。」

狄仁傑支撐著桌子才能站起身來,李元芳伸出手想要攙扶他,卻又猶豫着不敢碰到他。狄仁傑不再看他一眼,徑直走到門前,拉開房門就往外走,雨大得鋪天蓋地,雨水順着破損的廊頂傾瀉而下,整條穿廊都積滿了水,狄仁傑一腳踏進積水之中,大踏步地往前走,李元芳拿起雨傘撐開了追在他的身後,幾乎是一路小跑地隨着狄仁傑來到客棧門前。狄春從馬車裏面伸出腦袋,看見他們兩人的身影,連忙跳下馬車,也撐起傘來迎,狄仁傑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厲聲叫道:「狄春,我們走!」狄春答應着,匆匆瞥了李元芳一眼,也忙着上了馬車。李元芳往外跑了幾步,看着馬車消失在一片大雨之中,他彷彿失去知覺似地站在那裏,任憑瓢潑的雨水沖刷著全身。

不知道站了多長時間,李元芳才好像突然從夢中驚醒,他轉身急急忙忙地跑過穿廊,一回到房間里,就去打開柜子的門,嘴裏叫着:「斌兒,斌兒。」

韓斌蜷縮成一團靠在柜子的一角上,閉着眼睛,似乎是睡著了。李元芳一把把他抱了出來,才看到他的小臉通紅,呼吸也很急促,李元芳趕緊把他放到炕上,摸摸額頭,滾燙滾燙的,李元芳又連着叫了好幾聲,晃晃他的身子,韓斌還是不醒。李元芳急了,往四下看看,冰冷的房間里除了桌上一支搖搖欲滅的蠟燭,再沒有一絲生氣,連桌上那些食物也早就沒有半點熱度。他伸手抓過土炕上的被子,那被子薄得簡直不像話,還有股子陰濕的氣味,李元芳展開被子來把韓斌的小身子緊緊地裹住,看了看,扭頭往外跑去。他衝到櫃旁店伙的房前,一腳就把門蹬開,睡得稀里糊塗的店伙轉眼就被他拎出了被窩,摔在地上。李元芳揪著店伙的衣領子,嘶啞著喉嚨嚷:「睡什麼睡!有人生病了,快想想辦法!」店伙蒙頭蒙腦地醒過來,一眼看見李元芳凶神惡煞般的表情,還以為碰上了閻王索命,又冷又怕哆嗦成一團,好不容易才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甩開李元芳的手,一邊穿衣服,一邊抱怨道:「這位客官,您要嚇死小的啊。您別瞎着急啊,快領我去看看。」「快走!」李元芳催促着店伙回到房裏,那店伙看了看韓斌道:「這孩子一定是凍病了。暖一暖,發發汗就會好的。要不先把這土炕燒着了,我再煮碗薑湯,喂他喝下去。」李元芳道:「你去煮薑湯,給我點乾柴,我來燒炕。」好一陣忙亂后,土炕總算燒着了,屋裏頓時暖和了不少,李元芳接過店伙端來的薑湯,給韓斌一勺勺地餵了下去,看着他的額頭冒出了很多汗珠,呼吸也平順了些,這才略略鬆了口氣。直到此刻,李元芳才發現自己渾身都還是精濕的,也搞不清楚是汗還是雨,從土炕邊撐起身來,走了兩步就倒在椅子上,眼前一陣陣的天旋地轉。那店伙又走進屋來,一手拎着個包裹,一手端著又一碗薑湯,把兩樣東西都放到桌上,看了眼李元芳,道:「客官,小的剛在柜上看到這個包裹,裏面有幾件衣裳,看着像是給您的,就帶過來了。這碗薑湯您自己喝吧,這孩子已經病了,您可病不得。」李元芳勉強道了聲謝,待那店伙走出去,拿過薑湯一口氣喝完,又坐了好長時間,方才感覺精神稍稍振作了些,他打開包裹,裏面果然是自己常穿的幾件衣服,知道一定是剛才狄仁傑來的時候,狄春替他帶來的。他獃獃地看着這個包裹,又過了很久,才站起身來,慢慢脫下身上濕透的衣服,換上乾淨的素色袍衫,走到土炕邊,靠在床頭,一動不動地瞧著熟睡的韓斌。

并州城北,狄府。

狄仁傑的馬車在傾盆大雨中回到了狄府。家人看到馬車停下,趕緊打開大門,狄春叫道:「老爺,到了。」卻沒有絲毫動靜,狄春又等了會兒,撩開車簾探頭進去看看,狄仁傑仍然顧自發着呆,狄春提高了聲音又喊了一遍,狄仁傑才突然醒過神來。狄春攙着他正要下馬車,從門內冒着大雨跑過來一個人,邊跑邊大聲喊著:「狄大人,狄大人。」狄仁傑止住身形,展眼一看,那人正是沈槐。

沈槐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馬車前,站在大雨中向狄仁傑抱拳行禮,大聲道:「狄大人,陳長史大人請您過去一趟,有要緊案情發生。」

「哦?什麼要緊案情?」狄仁傑也大聲問道。

「恨英山莊的陸嫣然小姐今天下午到并州大都督府投案自首,說是自己誤殺了師父范其信。」

狄仁傑驚詫地重複道:「投案自首?陸嫣然?」

「是的。但是她堅稱只能對你供述詳情,因此陳長史便派末將前來請狄大人過去審問陸嫣然。末將一個多時辰前到您的府上,可合府上下沒有人知道您去了哪裏。故而一直等到現在。」

狄仁傑略一沉吟,問道:「沈將軍,這件事情你有沒有對我府中的其他人提起?」

沈槐道:「沒有,我想這件事只能對您說。故而狄公子剛才問我為何而來,我也只含糊應過。」

狄仁傑點了點頭,厲聲道:「很好,沈將軍,請你立即上我的馬車,詳細情況我們路上談。我這就去大都督府。」

「是!」沈槐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登上了狄仁傑的馬車。狄春「駕兒」一聲,馬車在疾風驟雨中調了個頭,朝并州大都督府衙門飛奔而去。

來到大都督府,狄仁傑率先下了馬車,快步走入正堂,沈槐緊隨其後,陳松濤面色陰沉地迎上前來,正要開口,狄仁傑道:「情況我已經很清楚了。陸嫣然現在哪裏?」

「押在後堂,等待訊問。」

狄仁傑點點頭,對陳松濤道:「這件事情確實十分蹊蹺,老夫要連夜提審陸嫣然。」

「當然,松濤就等著國老來到,可以開審。」

狄仁傑突然微微一笑,對陳松濤道:「松濤啊,你是否信任老夫?」

陳松濤被他問得措手不及,忙道:「狄國老這是什麼話,松濤對狄國老自然是十分信任。」

「那好,既然如此,老夫今夜要單獨審問陸嫣然,不知松濤是否應允?」

「這……」陳松濤面露難色,猶豫了半晌,終於點頭道:「也好,狄國老既然要單獨審問,必然有國老的考慮,那松濤照辦就是。」

「很好。我在後堂審問即可。」

沈槐將狄仁傑領到後堂,自己便關門離開了。陸嫣然身上綁縛著繩索,側身坐在後堂中間的一把椅子上,雙眼空洞地望着前方,連狄仁傑走到她跟前都沒有發現。狄仁傑仔細端詳著面前這張依然是少女的美麗而憂傷的臉,深深地嘆了口氣。聽到聲響,陸嫣然方才醒過神來,她掙扎着想站起身,卻因為腿也被綁牢在椅子上而無法動彈,只好輕輕叫了聲:「狄大人。」狄仁傑在她的面前坐下,問道:「陸嫣然,你說是你誤殺了你的師父范其信,現在就把整個經過對我說一說吧。」

陸嫣然垂下眼睛,低聲敘述起來:「狄大人。嫣然一直以來深蒙師父的養育之恩,總想能夠學習到師父的醫藥絕學,以報師恩,並澤眾人。師父也從來都是不遺餘力地教導著嫣然。然而,自從三年前馮丹青嫁到恨英山莊以後,一切都變了。師父的飲食起居都被她一手掌控,我連見到師父都很困難,更不要說再繼續向他學習醫術藥理了。我曾經多次去和馮丹青理論,也找師父談過幾次,但都沒有任何結果。就在出事的那天中午,我趁馮丹青去取午飯給師父的時候,來到十不亭上規勸師父,不要對馮丹青偏聽偏信,讓她蒙蔽了心智。可是師父他,他根本就對我不加理會。我一氣之下,便拿出師父送給我的短刀,本想要威脅師父說如果他再不傳授絕學給我,我就要去和馮丹青同歸於盡,可哪想到師父過來與我爭奪那短刀,我,我,我一失手,便,便……」說到這裏,已是淚如雨下。

狄仁傑久久地沉默著,半晌才道:「陸姑娘,即使你想要替人頂罪,幫人消災,也應該把謊話編得更加圓滿些。你這番匪夷所思漏洞百出的供述,不僅幫不了你想幫的人,還會給人以口實,反而害了他啊。」

陸嫣然抬起頭,哀哀地道:「狄大人,嫣然所說句句屬實,您,您就判定嫣然的罪吧。」

狄仁傑道:「那好,陸嫣然,我來問你,你所用的兇器,那把短刀現在在哪裏?」

「已被我扔到了郊外的汾河之中。」

「那把短刀有多長,刀刃是怎麼開的?你當時將短刀插在了范其信的哪個部位?他是當場氣絕還是有所掙扎?」

「我……」陸嫣然茫然地看着狄仁傑,躊躇著,終於咬了咬嘴唇道:「狄大人,您所問的這些問題,嫣然一個也答不出來。但是狄大人,您是唯一驗過我師父屍身的人,這些問題的答案您都知道。所以,狄大人,只要您定了嫣然的罪,您告訴嫣然應該怎麼認,嫣然就怎麼認。」

「胡鬧!」狄仁傑站起身來,痛心疾首地望着面前這個美麗的姑娘,怒吼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啊,什麼時候才能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麼?!一個個還都以為自己很有道理,稱得上有情有義,可你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有多傻!」

陸嫣然被狄仁傑這衝天的火氣有些嚇住了,她愣了半晌,方才輕聲道:「狄大人,不論您怎麼想,嫣然總之都是有罪的。嫣然只想能夠幫助,幫助無罪的人洗清嫌疑。」

狄仁傑長嘆一聲,放緩口氣道:「嫣然啊,我知道你想幫助的人是誰。那個人也是我的至親,我也從心底裏面想要幫到他。可是你用的方法是不對的,因為你這樣做只會讓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而這真正的兇手一旦逃脫,會更加變本加厲地實施其它的罪行,到那時候,恐怕就沒有人能夠幫到我們共同的朋友了。」

陸嫣然低下頭不再說話了。狄仁傑在堂上慢慢踱了幾步,轉過頭來,對着陸嫣然道:「嫣然,我現在有幾個至關重要的問題要問你,你一定要如實回答。」

陸嫣然點了點頭,狄仁傑道:「范其信最近幾年是否服用什麼丹藥?」

「是,師父一直在煉金丹,並常年服用。」

「范其信的飲食是否都只經過馮丹青之手?」

「是的,全部都由馮丹青侍奉。」

「范其信常年靜修,一定保養得面白膚細吧?」

陸嫣然聽到這個問題,奇怪地看了狄仁傑一眼道:「師父雖然靜修,但一直在恨英山莊親手培植各種特殊的藥材,也時常日晒雨淋,故而面容倒有些像個老農,並不面白膚細。」

狄仁傑點點頭,沉思片刻,從袖中取出一樣物件,遞到陸嫣然面前,問道:「嫣然,你見過這個物什嗎?」

陸嫣然一看,那正是狄仁傑和李元芳從韓銳身上取到的金鏈,她疑道:「這是嫣然從未見過的父母留給嫣然的一件信物,但早就送給了人。您是從哪裏得來的?」

狄仁傑道:「嫣然小姐是送給了一個叫韓銳的人嗎?這人前日死在老夫的面前,這金鏈就是從他身上取得的。」

陸嫣然驚呼道:「韓銳死了?」她搖著頭,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喃喃道:「韓銳還是死了。我怎麼不知道……他,他什麼都不告訴我。」

狄仁傑嘆息道:「是啊,韓銳死了,死的十分凄慘,令人不忍卒睹。嫣然啊,據我所知,韓銳只是個可憐的啞巴,與世無爭,與人無害,他不該遭受如此悲慘的命運啊。如今他死了,他的小弟弟韓斌不知去向,生死未卜,這真是一幕人間慘劇啊。」

陸嫣然猛烈地搖著頭,突然間聲淚俱下:「狄大人,您就定我的罪吧,我有罪,是我害死了韓銳,害苦了韓斌,是我,我該死!」她終於泣不成聲了。

狄仁傑看着她,低聲道:「嫣然,這才是我想知道的事情,你能夠告訴我嗎?」

陸嫣然突然恐懼地看着他,連聲道:「不,不,我沒有什麼可以說得。狄大人,您只要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罪過就夠了。您就讓我償命吧。」

狄仁傑厲聲道:「荒唐!你就這麼想死嗎?如果你的死真的能夠救你想救的人還則罷了,怕只怕你就是死了,不僅於事無補,反而會帶來更多的不幸!」他看着淚流滿面的陸嫣然,長長地吁了口氣,道:「嫣然,你就留在這大都督府裏面好好的想想吧。我希望你能夠儘快地想明白應該怎麼做。明天我還會再來。」

說着,他快步走出後堂,沈槐馬上迎了過來,狄仁傑道:「陸嫣然的供詞尚有諸多疑點,請沈將軍先將她收押,容老夫明日再審。」

沈槐答應道:「是,現已過午夜,陳大人也已休息了。請狄大人也快快回府休息吧,末將這就將陸嫣然收監,明日再細審不遲。」

狄仁傑點點頭,登上馬車離開了大都督府。馬車行到半路,他撩起車簾,對狄春道:「狄春,這件事情絕不可對景輝提起,記住了嗎?」狄春大聲答應着,馬車在風雨中繼續前行。

并州大都督府,陳松濤密室。

陳松濤焦躁不安地在密室裏面走動着。范泰悄悄閃了進來,對他抱拳道:「大人,急召屬下來有什麼要事嗎?」

陳松濤看了他一眼,道:「今天那個陸嫣然跑來自首,說是她殺了范其信。」

「啊?還有這等事情?」

「是啊,我看這個小女人是想捨身救愛,打算犧牲自己來洗脫狄景輝的嫌疑。」

范泰湊上前道:「大人,乾脆就來個屈打成招,定她個和狄景輝共犯不就完了。」

陳松濤搖頭道:「事情沒那麼簡單,她一口咬定只要狄仁傑審問,當時沈槐等人也都在場,故而我只好去找了狄仁傑來。」

「那狄仁傑可曾審出什麼來了?」

陳松濤點頭道:「我讓人在後堂偷聽了,雖然不是很真切完整,但有一點可以斷定,狄仁傑這個老狐狸已經基本認定了馮丹青的罪了。」

范泰驚道:「啊,他是怎麼知道的?」

陳松濤冷笑一聲:「從今天狄仁傑問陸嫣然的幾句話里看,馮丹青那招移花接木,多半已經被狄仁傑識破了。他現在很是胸有成竹,不再擔心他兒子會牽連在范其信的案子裏面。」

范泰問:「那馮丹青那裏我還要幫她隱瞞嗎?」

「不必了,這女人本來就是個麻煩,這次能夠借狄仁傑的手除掉她,也是我的計策中的一環,現在咱們就靜觀其變,等著狄仁傑去收拾她就好了。」

「是。」范泰答應着。

陳松濤又在屋中轉了個圈,回過身來,自言自語道:「本來我還想藉著陸嫣然投案自首這件事情再激一激狄景輝,但現在看來,靠恨英山莊這件案子去陷害狄景輝已經不可能了。就是讓他知道了陸嫣然投案的事情,他只要找老狐狸一問,就不會再慌亂。因此,我們必須動用藍玉觀這個方案了。而且,也只有藍玉觀的事情才可以真正的置他於死地,絕無半點迴旋餘地。」

范泰道:「狄仁傑今天上午不是去探查過藍玉觀了嗎?他那裏會有什麼行動嗎?」

陳松濤搖頭道:「不清楚這隻老狐狸在打什麼主意,我的感覺不太好。韓斌一直找不到,狄仁傑又一點點在破解我們給他設下的個個謎團,我們必須要儘快採取主動,不能再被動等待了。」

范泰點點頭,問:「可是咱們還能怎麼在藍玉觀的事情上加力呢?那個狄景輝現在按兵不動,陸嫣然又跑到您這裏來了,韓斌找不到,所有的知情人就剩這幾個了啊,他們要是都沒有動作,難道我們自己去向狄仁傑揭露案情?」

「不,這樣不行,這樣狄仁傑一眼就會識破我們的意圖。」陳松濤皺眉沉思起來,突然,他猛一抬頭道:「你剛才說陸嫣然跑到我這裏來了,陸嫣然,我們現在只有動她的腦筋了。對啊,狄景輝和陸嫣然是情深意篤,只要陸嫣然出事,他狄景輝就決不可能再沉得住氣。既然這樣,咱們就乾脆在藍玉觀來個一不做二不休,把這兩個人一起了結了!到那時候,狄仁傑痛失愛子,恐怕這條老命也就要送掉了吧。」

他朝范泰招了招手,范泰立即湊了過去,陳松濤在他的耳邊一陣耳語,范泰聽得頻頻點頭。

下了一夜的雨終於慢慢止住了,東方飄出一縷淡淡的微紅,將被雨水洗刷得澄凈一片的天空點綴出些許暖意,就像在人們的心中,縱然有萬千的愁緒和傷痛,也總會因為黎明的到來而重又鼓起勇氣,並獲得全新的力量,可以去繼續面對那似乎永無盡頭但其實轉瞬即逝的脆弱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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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州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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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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