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此何人哉

第一回 此何人哉

颯颯秋風涼,草木落嚴霜。

射陽湖,古梁亭。

八駿噴霧踏草而至,其後馬車一乘。打前二人乃是廣陵射陽臧氏閥主臧洪⑴與其從弟臧戒。臧洪紅銅闊臉連鬢長髯,臧戒略瘦一抹濃胡,皆不惑年歲。

對視良久,臧洪方道:「千里相送,終有一別。賢弟,到了華縣,報個平安回來。」

臧戒點點頭,苦澀的道:「大哥,你請保重。」

「你也保重。」臧洪一側馬,道:「宣高,不來和大伯告別嗎?」

從馬車上跳下個眼神倔強的瘦小男孩。他叫臧寇臧宣高,小名奴寇,是臧戒獨子,時年13歲。臧寇小跑過來,仰望臧洪道:「大伯,宣高要走了,宣高走前想問問,我還能來參加門試么?」臧洪聲音響亮的道:「有何不可?『臧寇』你要記住,男兒立世當錚錚自強,心存浩然之氣便大無畏哉!」臧寇熱淚頓涌,伏地三叩。

臧戒虎目噙酸,心如刀絞,此去華縣情非得己。臧寇自幼體弱,閥內比武屢戰屢敗。臧戒漸自灰心,轉讓臧寇學文。但臧寇堅信勤能補拙,只要自己不斷努力,總會讓父親揚眉吐氣。但今年秋試他輸給了小他一半的孫策,令臧戒顏面無存。面對兒子執著孝心和拙劣武藝,臧戒不得不走。

故閥主臧旻早年討伐泰山賊叔孫無忌,於華縣遭遇失散十數年時已淪落草寇的同宗兄弟臧高,大慟,送之官府免死囚牢十載。臧戒便是臧高之子,他背負恥辱,遊歷江湖行俠仗義,終為其父正名。臧高在得到臧旻召其回家歸宗的書信當夜自戕。臧戒后乃去射陽,因留為臧洪副佐。此番回去泰山,對臧戒而言,突突二十年,好似生命一個輪迴,他心中只有一個信**:男人必須活得有尊嚴。

時東漢光和元年深秋。

光和三年初春(公元180年)。三更夜半,細雨飄飛,煙蒙皇城。

雒陽⑵內城南部銅駝巷裏,一所百年老宅厚重的木門忽然開了,從裏面走出三個人來。年近知命紫面長須的是侍御使田豐⑶,他下一步台階,回身道:「楊公、文先請留步。」楊公便是當朝司徒楊賜,白髮皚皚卻不顯龍鍾老態,文先則是楊賜長子太僕楊彪,不惑之年瘦挺如松。⑷

楊賜望着田豐,不無留戀和惋惜的道:「元皓鐵心離去,再無回寰餘地?」

田豐凝視楊賜,胸腹間涌動澀潮:「去有去的道理,留有留的節義,我本江湖中之人,就還歸於江湖吧,如今太平教妖言惑眾其心叵測,正可去看個明白。」

「明白何用?皇上將我奏摺留檔不聽,徒之奈何。唉,當年我東園授經時,皇上求知若渴從善如流,更有正定石經的開世之舉,天下望歸。如今卻寵愛男色任政西園,怎不令人灰心?元皓啊,你這一走,老夫更感悲涼孤零,不知自己還能支撐多久?」楊賜意興蕭索,無限悲涼的長嘆一聲,「……撐不住就死在朝上罷了!元皓,太平勢大,牽一髮而動全身,皇上不想貿然禁教,許是擔心引發大亂。」

「芥癰不去,毒爛肝腸,懷柔終非長久計。」

「家國不寧,未必不佳。是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楊彪道。

楊賜白眉聳動,斥道:「妄言害世!」旋迴復沉靜,「文先,你這不是老成謀國之言。」

楊彪躬身執禮,不復言語。

楊賜乃對田豐道:「你我時通書信,且觀其變吧。」

田豐一肅而別。啪地撐開油布傘走進黑暗無邊的雨霧,步履穩重而快捷,左轉出了銅駝巷,消失不見。

楊賜目光回掃過門外被雨水沖刷著的青石獅子,歲月留痕,原有的晶瑩玉澤蕩然無存,顯得有點沒落。風夾雨來,楊賜打了個寒顫。

「父親,回屋去吧,……進去吧。」

「通告全府:不準交結馬元義!」

田豐回到空蕩蕩的御使府,枯坐有時。他孤身進京,家眷都留在渤海郡治所南皮。南皮田閥乃冀州大戶,控制着幽冀青兗四州馬匹交易,田氏馬隊的飛虎旗行走大河南北暢通無阻。田豐放棄武林地位,進京為官原是要做一般事業。無奈奸宦專權外戚橫行門閥森嚴,皇帝又沉湎酒色政聽堵塞,田豐抱負難伸,早已心生去意。

正值幽並與鮮卑交戰國庫吃緊之際,漢靈帝竟欲修建畢圭、靈昆苑。

楊賜諫言:「先帝之制,左開鴻池,右作上林,不奢不約,以合禮中。今猥規郊城之地以為苑囿,壞沃衍,廢田園,驅居民,畜禽獸,殆非所謂若保赤子之義。今城外之苑已有五六,可以逞情意,順四節也。宜惟夏禹卑宮、太宗露台之意,以尉下民之勞。」

書奏,帝欲止,心實不懌,乃問侍中任芝、樂松。

二佞共言:「昔文王之囿百里,人以為小;齊宣五里,人以為大。今與百姓共之,無害於政也。」帝悅,遂為之。

漢靈帝這一喜,讓田豐徹底失望,又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過的輕鬆。

離去不是因為無奈,而是為了和過去決裂。

雨不停的下,已近黎明。

田豐輕輕鎖上後門,看這獨居三載的紅牆綠瓦最後一眼。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一陣風來,吹得寬大的衣袖烈烈作響。

罷了,……

千重雲樹連中嶽,萬古王侯上北邙。雒陽城北的邙山乃古時有名的風水寶地,大墳場。袁紹汝陽守孝歸來,便隱居此山。

雲起山嵐風動松濤,這無限景緻在袁紹眼裏,山非山,水非水,只是老天隨意擺弄出來的姿態。

三十歲是野心蓬勃發展的年齡,袁紹渴望自己能駕馭天意澤被蒼生,但他幾乎一無所有。

離開袁閥近六年裏,閥中無一紙過來,昔日響動京華的袁家二少,已無人喝彩,已被遺忘。⑸

如今閥主袁逢是袁紹二叔,他自有親子袁基和袁術需要栽培。

袁紹惟有默默忍受袁逢的冷落,因為使其進退兩難的,正是他自己。

假隱求進,弄巧成拙。

一斛酒兮浮我闋歌。

人傷恨兮惟有離別。

夕陽亭兮且入沉醉。

**故人兮共我明月。

一個身材矮小眉稀目朗的青年,酒醉醺醺的辭別袁紹,下至半山卻與田豐不期而遇。

「我道是誰,原是孟德啊!」田豐含笑道。

「田大人?」曹操看一眼田豐身負的包裹,驚醒道:「田先生莫非要遠行?」或許他並未醉過。

「孟德,昨日我已辭別皇上。今是特來探望本初的。」

「哎呀呀,皇上怎能放您走呢?您先別忙離開,我這便回家,去求父親面聖。」

「國有道則仕,國無道則卷而懷之。孟德美意,我心領了,不必煩勞曹公。」田豐頗喜曹操,故言無所忌。

曹操似有所悟,恰聞隼唳於空,遂一指雲端:「雄鷹斷翅,方知翔雲之美妙。先生欲重回藍天吧。」

田豐眼中泛起緬懷的漣漪:「回家而已。」

「先生的《孫子注》還未及請教,您便要走,真是遺憾。」

「孟德,好好研究兵法,或有大用。」

「先生以為戰禍將起?」

「哦?」田豐吃一驚,旋即哈哈笑道:「孟德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你很有希望。」田豐饒有興趣的看着一身大紅袍的曹操,這小子,飛鷹走狗,遊盪無度,十足紈絝子弟,誰又知道他胸中有萬重兵呢?他不由得回憶當年——

嚴刑明賞,足以勝乎?——

孟德何問及此?哦,此問載於《吳起兵法·勵士》,你大可觀之,不必問我——

家藏《吳子》於此問答處跳脫甚多,甚是艱澀,未知先生收藏之《吳子》亦如斯哉?——

我誦一遍,你自潛明。

誰想曹操於次日送來謄本求校,竟一字無差。田豐由是獲悉曹操遍謄古來兵書,名之《接要》,實乃小輩中出類拔萃的人物。

頭頂上忽傳來一聲長嘯,在山谷中流轉逶迤,久久不散。

「本初鬱悶得很啦!」田豐微微一笑。

曹操少默,道:「先生知道我這人個性不羈,人所不喜。張讓他幾個不能壞我,便薦我外放(東郡)頓丘縣令,要把我攆出京城。我這一走,本初可以共話的人就更少了。唉,他這人偏愛死撐,明明心裏苦的不行,就是不肯下山拜謁袁逢公。人多勢利,除了我和孟卓(張邈),如今他竟無人理會。人情如是,着實寒涼。」曹操之父曹嵩為中常侍曹騰假子,托宦官力而平步青雲,故曹操從小飽受歧視,自是格外珍惜他與袁紹的友情。是年曹操廿五歲。

「達則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本初,別來無恙乎?」田豐走進竹屋。

袁紹頗為詫異的道:「田先生?你如何來了,不用上朝嗎?」

「朝廷的官,我是不做了。記着文開與我十數年的情誼,特來看看你。」⑹

袁紹忙肅容斂色:「多謝先生還掛**本初。」

「本初,適才聽你嘯聲,內多憤懣,何故?」

「何來憤懣,頹聲罷了。」

「誒,天下距亂之不遠,乃英雄建功立業之秋,本初應放開懷抱。」

「想我袁家數世公卿門生天下,哪個袁姓不是人物?我還是守此山林,自得而無悶哉。」

田豐微微一笑,他是知道袁家許多秘密的,也不揭破,乃道:「逢公是你親叔,頗愛惜羽翼,斷不會排斥你。本初,你自有一番英雄氣概,所望應非尋常,又何必如此作態?你打算隱居多久?」話鋒陡利,「又欲何為?」

袁紹凝視田豐攝魂奪魄的一對眸子,久久無語。

田豐瞳孔忽地一張,春水浩蕩頃刻間便深若淵海。

袁紹心情頓舒,自負的說:「看天時如何。鹿鐤,我所欲也。」

田豐吃了一驚,面色陰晴變幻不定。莫不成……此子真如文開所言?

袁紹有點後悔失言,殺意頓生,但田豐乃宗師級人物,不禁又投鼠忌器。

田豐暗笑:這小子竟想殺我!膽識還不錯……他心下考量,發問道,「本初,王何以貴?」

「天之所系。」

「天為何物?」

「所謂天,非自然之天,非玄靈之天,王者以百姓為天。順民則民附。民附則王貴。」

「本初欲行王道治天下。」

「然。」袁紹應對如流。

「王道豈是人臣敢為?本初你這話可不是人臣該說的啊!你自以為呢?」

「本初所言乃天地正道,故,雖為先生一語驚心,亦不作小人戚態。」袁紹泰然自若。

田豐感喟道:「王道之不行久已,王非王、道非道,遠矣!……本初,我回南皮後會遣文武高手到此與你結廬而居。」

聞聽此言,袁紹鬆開袖中已指節發白的雙拳,問道:「先生此言何意?」

「隨你所願。」田豐淡淡一笑。

袁紹難以置信。

田豐續道:「你宜隱居以靜觀,縱天下離崩,亦不可貿然參政。朝廷禍起奸宦,不除之,難有所為。張角行將作亂,以大漢兵力應可平定。大亂初定,外戚必會籠絡新貴將領而與張讓這群奴才利相衝突。廷變之日,方是你出淵之時。你登高一呼,率兵清君側剪穢枝,擁行王道則天下歸心,大事可矣……」

「我明白了。」袁紹雙目滾燙,有新鮮而狂野的力量在燃燒:「廷變之前,我就以此屋為基,交攬豪傑,連洽名士。」

「記住『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道在人心。」

「先生預計要等多久?」

田豐估摸有個定數,卻道:「成大事者必善等待,你且磨磨耐性,風雲際會時自有人會來求你。」

袁紹情知太急,便拿捏住淵渟氣度,沉聲道:「本初理會了。」

田豐暗地好笑,袁紹這份作派倒象個剛點的孝廉,還需好生磨礪。

※※※

注⑴:漢法,孝廉試經者拜為郎。臧洪以年幼才俊,拜童子郎,舉孝廉,補琅邪國即丘縣長。中平末,棄官還家。(宗愚在《寇奴傳》中為他添壽十年不止。)臧洪的父親臧旻,為揚州刺史時發掘朱俊孫堅二人。謝承書曰:「旻達於從政,為漢良吏,遷匈奴中郎將。還京師,太尉袁逢問其西域諸國土地風俗人物種數,旻具荅言西域本三十六國,後分為五十五,稍散至百餘國。大小,道里近遠,人數多少,風俗燥濕,山川草木鳥獸異物名種不與中國同者,口陳其狀,手畫地形。逢奇其才,嘆息言:『雖班固作西域傳,何以加此乎?』」

注⑵:東漢雒陽在白馬寺以東,雒水以北,南北九里余,東西六里余。蔡質漢儀曰:「雒陽二十四街,街一亭;十二城門,門一亭。」城內南部為王公重臣居處。

注⑶:先賢行狀曰,豐字元皓,鉅鹿人,或雲勃海人。豐天姿朅傑,權略多奇,少喪親,居喪盡哀,日月雖過,笑不至矧。博覽多識,名重州黨。初辟太尉府,舉茂才,遷侍御使。閹宦擅朝,英賢被害,豐乃棄官歸家。

注⑷:楊賜字伯獻。少傳家學,篤志博聞。常退居隱約,教授門徒,不荅州郡禮命。後為帝師,數遷三公。其薨,靈帝素服,三日不臨朝,又贈東園梓器襚服,賜錢三百萬,布五百匹。策曰:「故司空臨晉侯賜,華岳所挺,九德純備,三葉宰相,輔國以忠。朕昔初載,授道帷幄,遂階成勛,以陟大猷。師範之功,昭於內外,庶官之務,勞亦勤止。七在卿校,殊位特進,五登袞職,弭難乂寧。雖受茅土,未荅厥勛,哲人其萎,將誰諮度!朕甚懼焉。禮設殊等,物有服章。今使左中郎將郭儀持節追位特進,贈司空驃騎將軍印綬。」

楊彪字文先,少傳家學。初舉孝廉,州舉茂才,辟公府,皆不應。熹平中,以博習舊聞,公車征拜議郎,遷侍中﹑京兆尹。光和中,黃門令王甫使門生於郡界辜榷官財物七千餘萬,彪發其奸,言之司隸。司隸校尉陽球因此奏誅甫,天下莫不愜心。征還為侍中﹑五官中郎將,遷潁川﹑南陽太守,復拜侍中,三遷永樂少府﹑太僕﹑衛尉。楊賜薨后,彪累遷三公。魏文帝受禪,欲以彪為太尉。彪固辭。乃授光祿大夫,賜几杖衣袍,因朝會引見,令彪著布單衣、鹿皮冠,杖而入,待以賓客之禮。年八十四,黃初六年卒於家。子修。

自楊震至彪,四世太尉,德業相繼,與袁氏俱為東京名族雲。華嶠書曰:「東京楊氏、袁氏,累世宰相,為漢名族。然袁氏車馬衣服極為奢僭;能守家風,為世所貴,不及楊氏也。」

楊修字德祖,好學,有俊才,為丞相曹操主簿。因修不合瓜葛曹植,魏武曹操臨死前以罪誅之,為子丕免卻後患。

注⑸:英雄記曰,(袁)紹生而父死,二公愛之。幼使為郎,弱冠除濮陽長,有清名。遭母喪,服竟,又追行父服,凡在冢廬六年。禮畢,隱居雒陽,不妄通賓客,非海內知名,不得相見。袁山松書曰:「紹,司空逢之孽子,出后伯父成。」

注⑹:英雄記曰,(袁)成字文開,壯健有部分,貴戚權豪自大將軍梁冀以下皆與結好,言無不從。故京師為作諺曰:「事不諧,問文開。」後漢書袁紹列傳載,成,五官中郎將,壯健好交結,大將軍梁冀以下莫不善之。

※※※

望大河東去,向海天萬里。

歲月清歌,誰何載?

奈何,一葉歸舟。

西方天空中瑰麗奇幻的火燒霞,驚心炫目,誠如命運多變而燦爛。田豐佇立船頭,心遠蒼茫。船夫哼唱小曲,伺弄紅鯉。

突聞一聲鳥啾,回望岸邊雜亂生著的幾株柳樹,卻是一支水鳥分枝掠水,咁起一枚春風裁下的細葉,向著田豐在空中一個優美的迴轉,又繞過柳枝,向遠處山崗飛去。

田豐心有所觸,怦然動懷,乃於艙中取來鐵箏——

鴻漸與干,鴻漸與磐,鴻漸與陸,鴻漸與木,鴻漸與陵。

山上有木,漸長高大。

本初,希望你能累積浸漸,終成一代治君!

不遠山崗上一對父女聞琴止步,諦聆曲終,不由擊節讚歎。乃往河邊走來。父親消瘦,年近五十,三縷長須,一襲青衣,背負弦琴,有出塵脫俗之姿。女兒清秀,十歲光景,稚氣未脫,一對黑水銀煞是靈動,白色衣裙,腰后斜斜插著一根碧綠竹簫。

看清來者,田豐不由得喜出望外,忙不迭將跳板擱到岸上,疾步迎前,道:「啊呀伯喈兄,一向可好?這可太好了。快與我上船一敘。」田豐喜極之餘,竟有些失態。

落魄之際遇故交,蔡邕亦是感慨萬千。⑴光和元年七月,靈帝問以災異,蔡邕譏刺公卿內及寵宦。言語為中常侍曹節泄漏出去,兼與中常侍程璜婿陽球有隙,為司徒劉郃所參,免死流放五原安陽。陽球買客刺之,刺客反為蔡邕高義折服,不忍害之,俱去。次歲大赦,五原太守王智為蔡邕餞行,席間,王智命其操琴助興,蔡邕不從。王智乃中常侍王甫弟,蔡邕度不免於難,遂浪跡江湖,銷聲匿跡。

二人少不了縱橫八荒,議論滄桑,言及現狀,這一遁一匿,直是苦笑連連。

但田豐言語中稍縱即逝的一絲振奮,卻讓蔡邕大為驚詫,回想他的「鴻漸」之箏,不由得有些擔心,乃端琴操弦,激飛一曲《廣陵散》。

頓時,天地變色,四野橫風,滿江浪濤,不盡蒼涼。

田豐凝神諦聽,如臨金戈鐵馬,仿視聶政衝冠一怒刺韓王。

曲動心魔。

忽一聲長吟,高亢入雲。

琴音立變,如曠野凋木瑟瑟於秋風。

簫聲適節而起,憂傷嗚咽。

田豐瞿然警醒,一時間茫然若失,迎面風吹,獨立多時,方定心道:「未想伯喈一曲《廣陵散》,竟勃發起元皓滿腔膽烈,佩服佩服。」又看着蔡琰道:「文姬,你不光指藝驚人,對曲譜的理解,亦超邁等閑大家。呵呵,伯喈兄,樂府不絕,後繼有人啊。」

「元皓過譽了。文姬略有天賦而已。」蔡邕愛憐有加的看着女兒。

蔡琰朝田豐淡淡一笑,算作回禮。卻不知,她稚嫩的悲簫沖淡了蔡邕琴聲中的含蓄意境,反讓田豐抽心而退,立場更堅。

「與君暢遊湖山,實乃人生一大快事。伯喈兄,同游岱宗如何?」

蔡邕慨然允諾。

數日後的夜裏,田豐與蔡家父女上觀日峰途中見一羸弱少年在松下打盹,面前篝火奄奄欲熄。田豐便近前推推他的肩膀,道:「嘿嘿,這位小友快醒醒。」

這少年揉揉眼睛道:「你是何人?」

田豐笑道:「和你一樣來看日出的。」

少年看了一眼他們三個,也不吭聲,起身拾柴。

蔡琰姬友善的道:「我來幫你。」

「不要你幫。」少年的語氣強硬冷漠,待看到蔡琰那雙純凈靈澈的大眼睛,又不禁一怔。

蔡琰翠綠衣裳,外披無袖羊毛小襖,雪白的羊毛映襯得她的眼睛異常晶亮。

幽幽的女兒體香飄來,少年心底柔情湧現,口氣緩和下來,「不要弄髒了衣服。」

見少年嗓音尖細,田豐眉頭一皺,欲言又止,沉默會兒,乃對蔡邕道:「伯喈兄,時辰還早,我們在此歇歇如何?」

蔡邕揉揉膝蓋,就話坐下:「也好。文姬畢竟年幼。」

少年沒想到這兩老頭說着便坐下了,手裏端著幾截枯枝,怔怔的不做聲。

田豐道:「這位小友不是本地人吧?」

少年翻動着枯枝,並不回答。

田豐微笑道:「泰山之巔,手可摘星,對此清風朗月,萍水相逢,不啻人生一大快事。這位小友何故拒人千里之外?」

「……你們儘管自便。」

「這火可不夠旺。」田豐手一合,火頓時旺起來,孰料地底下彌上來一股肉香,「喲,不想這地里另有玄機。」

「我埋了只松雞。」

「伯喈兄,我們有口福啰。」

「何以解憂,唯有此物。」蔡邕取出個扁酒壺來,「這位小友貴姓,喝不喝酒?」

少年嗅了嗅,微皺眉頭道,「我叫臧寇,從不喝杜康。」

田豐打量了一下臧寇身上斜掛的弓,問道:「你這娃娃獨行千里,來泰山觀日出,夠志氣的啊!」

「我住山下,和射陽臧家沒關係。」

「哈哈哈,有意思,我又沒說你是。」田豐一樂,「烘好了。」取出烘雞輕拍幾下,泥巴便連着雞毛脫落下來,又晃晃光溜溜的雞腿,松雞內膜也隨着干透的泥巴剝落開去。

蔡邕贊道:「元皓好內功。」

田豐道:「可以吃了。臧寇你來分。」

臧寇接過小不丁丁的松雞,着手清涼,不禁暗忖,這個元皓先生不動聲色便能轉換陰陽內力,修為可比大伯都高,不知是何來頭。他扯下支雞腿給蔡琰,又將餘下給了田豐,「你們吃吧。」說完臧寇靠在松樹上,頭枕雙臂仰望夜空,不再言語。

但見,清風流卷絮雲,星辰亮爍蒼穹。

「爹,你看,流星!」

「好漂亮的流星。」蔡琰高興的直嚷,「呀,我得為爹許個平安。」

臧寇仰望昊空,喃喃自語,不知他在為誰人許下願望。

「流星出軒轅抵北斗魁中,是天子遣將出征之兆。元皓,天下殺伐在即啊!」⑵

「流星為使、軒轅主宮、北斗魁主殺。」臧寇點頭稱是。

「哦,難得難得。」田豐吃驚不小的俯瞰臧寇。

臧寇退一步,斜覷兩下,竟默不做聲的朝觀日峰走去。強烈的自卑驅使臧寇打小就把自己禁錮起來,可他卻又對高深莫測的東西,有着超乎尋常的興趣。

看着臧寇落寞的樣子,蔡邕憂鬱的道:「元皓,我看這孩子心事重重,抑鬱得可怕。他會不會……」

「射陽臧家的子弟應該不會。」

「可他說不是。」

「聽聞淮南出雲箭臧戒舉家遷回華縣,臧寇或許和臧子安的有些關係。」

「爹,田伯伯,我看他只是有點心事。」

「讓他吹吹風,呆會再與他談談。」田豐瞟了瞟頹廢的臧寇,心說,這孩子內傷怎如此嚴重。

山風呼嘯而來,松濤洶湧,月亮越來越近了。行走天街,伸手似乎就可觸到月亮。月,黃涼涼的,扁圓的臉上點綴著雀斑,並不美麗,臧寇心說,你和我一樣又丑又孤獨。

臧寇走上觀日頂,坐在塊大石頭上,漫無邊際的瞎想。他夜半登山緣起早上和于禁周泰等一眾師兄來此游山途中老是掉隊,累得他人不勝其煩,叫苦不迭。回家后他心中氣苦,想想母親因己亡故,父親因己離鄉,家將們也多瞧不起自己,不由悲從中來,默默淚流。臧寇決定證明給其它人看,他臧宣高不是孬種。

可他的背又開始疼起來,正如田豐察覺,臧寇內傷的確很重,這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無葯可醫,隨着成長,越頻越烈。

臧寇卻把所有的一切,獨自背扛。因為他不想父親為他擔心着急。

臧寇唯一的理想,就是希望遇見高人幫他壓住創痛,使他能夠返鄉參加門試,哪怕是只贏一場隨後即死,也心甘情願。可高人何在?

生活讓人心碎,活着真沒意思。

可太陽還是每日照常升起。

太陽你是驕傲的神靈,我是卑微的螞蟻。當你呼呼酣睡的時侯,我就候在這寒冷的山頂,恭迎你的俯瞰。

你來了,披着雲霞絢麗多彩,意氣洋洋。我崇敬的迎接你俯耀萬物的光芒,你卻毫不憐憫的灼視我、刺痛我、嘲笑我。

有人說你是最偉大的神,可你為何將我如此折磨,不讓我給父親以體面和榮耀?

你是萬物恩主,賦予萬靈生命。但你給我生命的同時卻奪去另一個生命,我的娘親!

后羿射掉了你九個兄弟,我把你也射下高山吧!

大地從此便沒有光亮,陰陽從此便不再分隔!

臧寇立在突兀橫出的山石上,彎弓搭箭,怒射朝陽。

仇恨的箭,劃出三道弧線,向著崖下,遠遠的飛落。

痛,劇痛,徹骨髓。

劇痛猛地襲來,臧寇左右搖晃起來。

憤怒的太陽鼓動着狂風,要這不敬神靈的小子刮到山下。

娘親,你在下面寂寞嗎?

臧寇輕如鴻毛的落下。

痛,劇痛,不再痛。

重跌上一株好客松,隨之枝裂,人向上彈飛。

半空中,田豐隼疾而下,在臧寇復墜之際,他臉上紫氣大盛,手臂暴伸,鷹爪閃電般擒出,終於抓住了臧寇一隻腳。

突有一股大力自臧寇腳踝處傳來,一吞一吐令田豐內息大亂幾乎脫力。他大惑不解的調息,共墜。

也是二人命不該絕,一陣狂風從山谷底呼嘯而上,令墜勢頓減。田豐甩出軟鞭裹住臧寇,往橫里一扯,藉助盪性二人在氣流頂部打起了旋子,隨着氣流的一吞一吐,也上下起伏,竟輕於鴻毛。

氣流猛縮,田豐穩穩的棲落虯松。仰望百丈高崖,少時隱見三個黑點。

「臧寇,臧寇!」蔡琰焦急的叫喚臧寇。田豐將臧寇俯在石上,順着脊椎一摸,大為驚惑:承受如此巨力撞擊,臧寇的骨頭竟然安好,脈搏也穩而有力,真是奇怪。「子安,令郎沒事,只是受了震蕩。」

臧戒鬆了口氣,作揖道:「多謝元皓兄搭救,他日臧戒定當報答。」

「呵呵,少不得找你麻煩。」田豐說的爽捷。

「好,他日如有所託,子安必為奔走!」臧戒又回頭對蔡邕道:「請恕子安眼拙,敢問先生大名?」

蔡邕看了田豐一眼,道:「圉人蔡邕。」

「啊呀,請恕在下有眼不識泰山。」臧戒聞名已久,不由大喜:蔡邕亡命江海,臧寇缺一塾師,若能留住蔡邕豈不兩全其美。

臧戒得郡丞諸葛珪盛情相邀,出仕泰山,便把家又從華縣遷來奉高城。面對臧戒的殷勤邀請,田豐爽快應下,蔡邕無奈只好同行。

聽過臧寇的遭遇,田豐十分痛心,也很惋惜,問道:「小寇有多大?」

「十五歲了。」看到田豐和蔡邕奇怪的表情,臧戒實不堪言:「小寇發育有點慢,所以你們看不出來。」

田豐思量著道:「子安呀,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你有無察覺其實小寇身上有極嚴重的內傷?」

臧戒頓失分寸,澀聲答道:「我不知道,我……胡塗啊。」

「小寇督脈杜絕,應是真氣糾結,想是有不少高手曾輸過真氣給他。」

「沒有,絕對沒有。其實我閥中懂醫術的人不多,我也從未往這上面去想過。」

「我的真氣一進小寇體內,便失卻控制,我無法強行為他貫通督脈。……說來玄乎,小寇體內似有一獸,專事吞吐外氣。」田豐對臧寇能吸動自己的玄陽內功大惑不解。光憑脈像,臧寇沒有內力,但傳進他體內的內氣又都泥牛沉河,有去無回。

「他母親寇氏在生他前一天曾服過一條金娃娃。她也因此難產……」

「啊……」田豐環顧居室,一副沒有女人打理的冷亂樣子,「這麼多年你一個人過來?」

臧戒強笑道:「不是還有寇兒和一應弟子么。」

田豐未料臧戒如此長情,一時也狠不下心來,但又不得不說,少默,乃道:「子安,小寇逢此大劫,只怕活不過今冬。你要有思想準備……」

「我找華旉去1⑶

「小寇體內真氣鬱結,非藥物針石可以愈,需用通天內力化解,我尚力不能逮,何況是華旉,他僅通四禽之戲,其內功不足一哂。」

「除此何人能醫?」臧戒心如刀絞,六神無主的巴望着田豐。

蔡邕問道:「元皓,有沒有補救之法?」

「不是我誇口,當今天下內力強盛於我的不出十人,而其中又精通醫術的只有一個,沛國張衡,益州天師道第二代掌教,人稱古道醫痴!」田豐忽地閃目窗外,心有所觸,迅即恢復常態,道:「找到張衡,小寇或許有救。但張衡未必還活着。其耄耋之年娶鬼母明珠,得產一子張魯,其後便不知所終,應有三十年了。」

「時日苦短,這人海茫茫叫我何處找尋?」

「子安不必如此失望。」蔡邕寬語道:「宣高孝勇,天道所不棄。我能延他三年生命。」

「爹啊!」

蔡邕自顧說道:「雒陽白馬寺安玄,可有所聞?」

「胡僧安玄?」田豐脫口而出,「那個翻譯佛經的和尚?」⑷

「三年前我流放五原,他和嚴佛調親自送到夕陽亭,贈我保命舍利一顆。」說着,蔡邕從懷中取出個黃綾包裹的小盒,解綾開盒,拈起一粒蓮子大小透亮晶瑩的珠子,「此乃恆河三僧涅盤所化,可令死者還陽三年。」臧戒雙眼頓時明亮起來。

「我已知天命,要之何用。文姬,爹用它來救這位小哥哥,你說好不好?」

「嗯!」蔡琰同情的看着長睡不醒的臧寇,用力的點頭。她覺得這個射陽少年是那樣的孤獨又是那樣的堅強,她暗下決心:無論怎樣,都要陪臧寇度過他生命的最後三年。

玄冥中臧寇感到有雙純凈如高原天空般的眼晴在凝視自己,是媽媽嗎?他在虛無中找尋,卻怎麼也找不着,不由發出一聲長嘆。

睜開眼,他看見了一雙美麗的眼睛,流露着無限關切。

蔡琰陪了他整整七天。

臧戒田豐發動所有江湖朋友找尋張衡,半年後有蜀客來稱:張衡已於光和二年正月廿三白日升天。而華旉則雲遊交州(越南)數年不歸,眾才死心。唯有蔡琰還抱有一絲幻想。

臧寇渾然不覺這一切,他和蔡琰登游沂泰,泛舟五汶,更遠至東海,看那碧海潮生。這是臧寇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三年裏,蔡邕未過多強求臧寇學文書賦,僅是命其摹帖習琴,他想這樣或可對臧寇的病有所裨益。

※※※

注⑴:蔡邕字伯喈,乃漢末文學大師書法大家音樂巨匠。熹平4年,蔡邕與盧植等人正定六經,自丹書於碑,使鐫刻立於太學門外。其時,后儒晚學,咸取而校正。待碑立起后,每日前來觀看摹寫的人,以千乘車計,填塞街陌,轟動朝野。后因感嘆董卓死後腹燈,為王允誅殺。

注⑵:實為光和元年4月癸丑,流星犯軒轅第二星,東北行入北斗魁中。宗愚借而用之。

注⑶:華佗又名華旉。後漢書載,華佗字元(符)化,沛國譙人。遊學徐土,兼通數經。曉養性之術,年且百歲而猶有壯容,時人以為仙。又註:他是張衡的老鄉。

注⑷:安玄和嚴佛調是中國佛教史上具有較高地位的大禪宗,其師安世高更是中土佛經首譯者。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寇奴傳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寇奴傳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回 此何人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