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山下有澤之二

第三回 山下有澤之二

「大哥,此乃何音?好生奇怪。」臧霸恍思起這聲音中平元年初到下邳那會兒也聽過。

「快兩月了……」陳登笑了笑,道:「宣高你聽沒聽出這陣陣嗚鳴似有所傾訴?」

「節短而促緊,如憤不平。」臧霸側耳細聽,茫然正身道:「乃何樂器,何人所奏?」

「隨為兄去兵庫一趟如何?」陳登嘿然一樂,烏刀等你快十年,當然生氣。

「此……殆非神兵激鞘?!」臧霸精神一振,道:「玄烏倚天青釭黑蛇,徐州四大神兵。此玄烏寶刀?」

「哈哈哈,徐州四大神兵?」陳登笑道:「玄烏刃、倚天劍、青釭破炁和黑蛇破陣,皆冠世神兵。如今蛇矛歸於張飛,青釭尚在許城,倚天已得其主,惟獨玄烏藏鋒自鳴……」

「元龍!」略帶不悅的聲音打斷了陳登的話,枯瘦如竹的陳珪從側廂走出來,「你傷筋動骨的不好生調養,還四處走動,就不怕落個終身殘疾?」陳登忙讓出主位:「父親大人您請坐。」陳珪掃視下起身施禮的眾人,矜然入座,卻又不管兒子瘸腿而立的辛苦了。

臧霸先瞟了眼尷尬的陳登,道:「陳老爺子,宣高這廂有禮。九年不見,看到老爺子您矍鑠勝昔,霸甚是高興。」

「宣高說起客套話來了,是啊,九年啦。老頭子半截都入土了,聽你這話又拔出了幾分來。」陳珪乾笑了笑,道:「啊,你們都坐下吧。元龍你回屋去休息。老夫適才說了如嫣兩句,就算是宣高來了,也不好任你出來嘛,她許是有些不痛快。」

「兒子遵命。」陳登應了聲,又充滿歉意的對臧霸道:「宣高,哥哥這就失陪了,你……哥哥過去了。」

臧霸對陳登點一下頭,盯着他顯得有些失落的背影,直到轉入後進不見,才回神坐下道:「老爺子,宣高入城前去了趟圮橋,那裏已十棚九空。」

「元才行事太過鹵莽,老夫已責斥過他了。」陳珪輕描淡寫的說道,「司州流民死傷不過萬餘,十棚九空倒是實話,卻非屠戮所致。」

臧霸不以為然,造成此次事變的主謀必須受到懲罰,待二蓋消息過來,事情便會明朗開來。「霸昨日在席上聽文長介紹過陳閥準備遷民南徙的計劃,霸確是欣賞有加,實不曾想此計未發,便要廢置它行,令人唏噓不已啊。」他親眼所見下邳營兵正挨戶逐民,但他沒有出面阻止。犯不着和陳瑀手下士卒較真,找到陳珪陳登才能尋求解決之途。

「宣高許是有些誤會,老夫可不是真要趕他們走,不過是把他們遷去雎陵夏丘暫時安頓。他們肯離開,是他們的福氣。送他們走跟趕他們走,結果還不是一樣?老夫也是為他們好。宣高應該有所覺察:那宮倍背後一定還有人,可不是逍遙紅那伙水賊。老實說司州流民老夫倒是都想留下來,陳家也容得下他們。司州人手藝好,人情太平嘛。唉,卻是中了挑撥離間之計了。老夫已把相關人等都關了起來。」

「您是說府里有人參與此事?」臧霸沉下心來,看來事情遠不是表面那麼簡單。

「宣高,這件事七彎八繞的說到底還是為了你!」

「霸不明白。」

「老夫知道你想把流民都遷去北方,你此舉的真正目的就不說開了,那沒多大意思。你和元龍都還是嫩了點,一個張揚一個性急。相互間也不把話說透徹,更不把老夫放在眼裏。」

「老爺子誤會了。」臧霸勉強道。

「誤會什麼?老夫老了,你們瞧不中了。」陳珪嘆聲搖頭,突然雙目神光一突,道:「老皇甫要你去經營泰山東海琅琊三郡國,以便在西京鎮定之後對山東諸侯進行戰略夾擊,逼其就範臣服。不知老夫可有言錯?」

臧霸濃眉一挑,服嘆道:「老爺子鬼謀神機。」

「嘿嘿,徐璆和(沛相)袁忠一對眼盯着李傕,另一對眼可時刻都在盯着你。」

臧霸在袁隗府里見過布衣袁忠,當時便感覺此人冷峻有智乃袁閥異類,只是不知他竟然和徐璆是一路的?!二人關係如何還得詳查。「故徐璆的計劃因此而生?他為何要破壞霸的安排?」難道是為了袁紹?

「破壞?不不不,他可是在幫你。不,是袁忠在幫你。老夫為沛相多年,在那裏廣有心腹。袁忠知我陳閥乃宣高你在徐州的立足基石,故坦言相邀群兒帶話。海西雖屬廣陵,卻毗鄰東海。元才治海西督民南下,個中意味宣高應能感悟吧。」

陳瑀駐軍海西,那麼流民就必須向東遷徙方能拿到更籍手續,往北還是向南,可就不在陶謙掌控之中了。那麼陳群及時出現的目的,就是要讓陶謙誤以為陳閥和自己之間存在很深的分歧。若流民北遷順利?我臧霸自會放心西向,或牽制李傕或潛入長安,這都是袁忠希望看到的結果。袁忠忠於漢室,一切順理成章;其忠於袁閥,則其必有後備手段來牽制自己,難道是琅琊相陰德?是啊,說服陰德確是太過容易了。想到這裏,臧霸輕輕笑了笑,對陳珪拱手道:「老爺子,霸意不在徐州,也不在海岱,但求四海清平,百姓安居。」

「你不屑於爭權奪利,可陶謙在乎啊!徐州三大將許耽章誑曹豹之中沒有一個肯聽從陶謙使喚,所以陶謙才會請你出山。但你出山之後,不問軍事天馬行空,倒是留了個鄯昌管事。鄯昌處事鋒芒畢露,把許耽他們三個壓得是一點脾氣也沒有。可他們暗裏都叫苦不迭,鄯昌不過你一個手下就這樣厲害,真要等你回來署事,還不把他們兵權全搋嘍光了!所以啊,如今這三大將已宣誓效忠陶謙,只把鄯昌供著哄著。這三人之中最陰險的就是曹豹,他還是我下邳的女婿呢,嘿嘿……」陳珪一陣冷笑,道:「挑着陶謙忌憚你的,不是曹宏,而是他!既然丹楊兵都已臣服,陶謙留着你只是禍害,道理就這麼簡單。」

臧霸聽到這裏,不由心生寒意,陳珪特別指出曹豹乃下邳女婿,其在下邳必有勢力。「曹豹收買了陳侗?」

「十有**不會錯。」陳珪捋一把鬍鬚,不無沉痛的道:「文長去得晚了,陶謙早佈下了對付元龍的殺局,陶謙的官是那麼好做的么?!如今司民南走留下群龍無首的豫民在下邳,老夫倒要看看何人會冒出頭來!」

「闕宣。只會是他。他不會輕易讓豫民去海西的。」臧霸此前便知闕宣宮倍黃阿牛三人在暗裏聯通,只是沒想到闕宣是為了做掉他倆個。

「老夫也是這麼以為的。哼哼,陶謙堂堂一州使君竟和一個無賴惡棍、竟和駱馬湖黃巾相互勾結,說出去真是個天大笑話!」

「使君未必敢冒此天下大不韙,斯言若出鐵官府,必重挫徐州士子之心。干係體大,惹火上身,殊為不智。會不會是曹豹想侵奪陳閥地產財富而整出此次事件?」

「你說呢?下邳黃巾起事,受傷的除了我陳家,還會有誰?陶謙他想把我陳家連根拔起咧!哈哈哈!」陳珪刺耳的大笑起來,「宣高你只管安心去陳留,老夫給你保證這徐州遲早是你的,到不了別人手裏去。」

「老爺子,」臧霸起身道,「事情未到水火不容,您還是先消消氣。」

「其實你應該比老夫更生氣的不是?好!」陳珪讚許的頷首,道:「拿捏得住分寸。你從西京歸來,老夫給你一個驚喜。」

「哦?」臧霸不解。

「陳家第一藏兵『玄無刃』,是謂『損』兵。」

「損?」

「山下有澤,謂損。」陳珪起身,道:「送客!」說完,揚長而去。

損,君子以懲忿窒慾。是這個意思么?臧霸自問,未免太過簡白,既為神兵,當非如此淺保

此前何以不斷有高手挑戰鄯昌,應該都是曹豹他們三人安排,目的是置鄯昌於死地。陳閥起先或曾暗中幫過鄯昌,誰曾想渾不知名的鄯昌一桿大槍竟能橫掃徐州武林,卻把曹豹三個推去了陶謙袖帳,這是陳珪料想不到的。既成事實,陳閥見許耽等人見閑就圍住鄯昌阿諛奉承,也就不再出面。也許陳珪當初的想法是利用鄯昌的張騰來促使陶謙和臧霸的決裂,轉而唆使臧霸謀取徐方,從而給予陳閥更大的利益。

很明顯,陳珪的出發點就是:不管天下局勢如何變化,陳閥在徐州的利益都不容侵犯,誰個膽敢冒犯,必遭嚴厲報復。臧霸隱隱感到從陳珪命陳登退下而親自來剖析徐州人事的這異常舉動里透露出一種訊息,陳閥對他的支持並不是無限的。有關流民去海西之後的走向,鬼謀陳珪更是沒有放出一絲承諾。臧霸知道陳珪已然洞悉自己的割據傾向,但他選擇的策略卻是等待,這是目前為止唯一不會錯的策略,無疑需要深沉的耐性。

臧霸暗悔行事過於急躁,既然陰德可能是袁閥中人,也難保東海相劉馗背後沒有隱主,因為他答應得同樣痛快渾不去顧憚陶謙。臧霸不禁握緊了拳頭,久之方才鬆開。劉馗是王允公欽點來的東海,臧霸呵呵一樂,陶謙枉為一州刺史卻無權任命郡守國相,不是他不能為,而是他沒膽量象袁紹袁術那樣,放肆表任。

而對於陶謙,陳珪卻不會等待,至少他要顯示出力量,讓陶謙知道陳閥已知其所為。臧霸默默思忖,陳珪會如何行事呢?換作是我該如何行事?也許我會聯手(資助)曹豹,以毒攻毒進而挑撥三大將與陶謙重新不和,失去軍方的支持陶謙自當收斂一二。不過曹豹既有參與謀害陳登的嫌疑,陳珪未必會這麼干。不管怎樣,臧霸都決定好生訓導鄯昌一番,剛強矜傲將有害大事,必須尊重許耽等人。

至於援救陳登的人是否藩宮,臧霸還不想去弄清楚。匆匆縱得一見,等待他的是復仇的劍,還是冰釋前嫌的美酒,臧霸無從知曉。尋不如不尋,見不如不見。一切等從西邊回來之後再說罷了。

想到這裏,臧霸短嘆一聲,乃喚門外侍侯端來紙墨,筆走龍蛇。

——大哥:霸不日西行,數月方歸。臨別匆匆,失禮之處,還請諒宥。

命其速速送於陳登。待其退下,臧霸對柯宇道:「命龍雲把隊伍帶去良成井田山起建大營,傳吾軍令不得擾民;傳告良成鎮守陳京,吾暫時徵用驛館。另派人通知雲崖即刻動身會合,把家眷一併遷去。……別忘了無異家裏的。」臧霸對葛隨道:「誤了你大喜良辰,明日吾在良成給你補上。」

葛隨躬身,道:「隨是自願來下邳的,主公的關心讓無異又是高興又有點不安了。」說着偷睨臧霸神色。他寧願不要老婆,也不想脫離臧霸蔭蔽。這次帶兵一路過來,他心裏始終忐忑不安。

臧霸自然明白,只是呵呵一笑,回對柯宇道:「你去麟福里接二夫人,把府里三十七口人全帶去北山騎兵大營,吾隨後便去。」

柯宇得令離開。

等了兩柱香工夫,那侍侯姍姍來遲,他手捧黑漆木盤,盤上擱一黑鞘單刀。「臧將軍,我家閥主說了,一切盡在此刀中,請您三思。」

臧霸詫異的拿起刀來,輕輕一抽,但見刃銘「楚狂」二字。字緣毛糙,伸指摩娑,翻指可見金屑。刃之背面同樣篆有文字,卻是舊銘「道心勿徙」,不由虎軀大震。

耳邊頓時響起楚狂接輿歌來: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卻曲卻曲,無傷吾足。

彷彿陳登在嘆說:鳳鳥啊,鳳鳥啊,我的兄弟,你懷有大德卻為何出現在這衰敗之時?未來不可預知,過去無法追回。天下有道,你自可施展抱負;天下無道,勉強而為又有何用?把握住現時擁有,就算有福了,何必去奢求深不不測的福祉?算了吧,算了吧,我的兄弟,不要在人前憂國憂民侃侃而談了。你此次西行是何等的危險!遍地的荊棘,曲彎的道路,是會弄害你的雙腳的!勿西,勿西……

臧霸知道「楚狂」代表的道心斷不會出自世公子陳登,那便是柳如嫣了。臧霸原本還有些擔心柳如嫣會為了舊愛孫堅而順從柳無衡意,處心積慮對付自己和葛隨,但楚狂二字讓臧霸感到了他夫妻二人的恩愛知深。

臧霸被陳登夫婦對自己的深重情誼打動,良久方才推刀入鞘,說了句:「拯民於水火,豈能坐而論道?」

彭城去長安一路上若無耽擱,千里馬要跑上七天六夜,等閑良馬得要十個晝夜,腳力耐力差點的更要多用二三個天。臧霸當初說過百日後重返長安,算是日子應該是四月壬申十四左右,徐州貢使無論如何在癸酉日十五之前應可抵達長安。

次日初平三年春三月壬寅十四,趙昱領三十騎上路。

十五日,臧霸率二千六百騎離開井田山大營,趕往陳留。

是日辰正,二千二百裏外的長安城春雨綿綿。城東耕田倉大門前,一座木台高聳干雲,台下人頭傘面攢動。小賤坐在遠處一根從耕田倉里橫伸出來的樹枝上,踢沓著烏油油的鞋子,口裏咬着一根木棍,笑嘻嘻的數着從他屁股底下過去的衙役官人。

不多時,整齊劃一的蹄聲由西南而近,執金吾張喜率一百緹騎開道,花驄亮甲長槍銳利,驟然間,平靜感染在場每一個人。

首先過來司隸校尉車隊,黃琬目不側視的安坐着,大袖下雙手各有兩個大核桃在不停的轉動。

隨後而來三十騎護衛,其中乃代天子行祀求霽的司徒王允車駕。王允頭頂七旒青玉珠冕,身着上玄下纁裳衣,五彩華章,顯出十足的尊崇。在百姓敬懼的注視下,王允始終保持着持重而和煦的笑容,但其目光絕不在一處多駐一瞬。

隔數丈還有長長車隊,卻被路口樓店擋住了小賤的視線,當是尚書台和長安令及一干微員。

儀式準備緊張的進行着,百姓被推到距離高台五六丈開外,愈發是水泄不通,漸漸的嘈雜起來。

黃琬皺起眉頭,傳令四下肅穆。百姓卻不買帳,繼續高談闊論。黃琬無可奈何的嘟噥幾聲,便繼續轉他的核桃。

待一切停妥,尚書僕射士孫瑞和吏曹尚書楊瓚走到王允身前行禮,道:「王公,請先登。」

王允把目光從迷中收回,點了點頭,冒着細雨莊重的一步一級走上台去。士孫瑞和楊瓚落兩級隨後。

入春以來的這場雨斷續下到如今,下到內宮錦帛都起了霉苔。若再不停止,今年三輔春耕便要荒廢。少帝憂心忡忡,前日詔命司徒王允築台求霽,並詔告全城百姓屆時觀禮。

高台之上四面珠灑,鳴風侵寒。高望煙雲無際幾千里,平看城郭青如洗,王允倍感清明,乃扶正冠冕。

楊瓚指揮守台四吏整理祭物格局。士孫瑞則袖手而立。

未幾,楊瓚回身過來,道:「溫侯,請成禮。」

王允端重的點一下頭。

楊瓚乃道:「爾等退下台去。」守台四吏諾諾而下。

「君策,文諧,」王允不勝感慨的道,「觀風雲際會於此接天雲台,人生幾回能得?真是萬金不換啊!」士孫瑞和楊瓚互換目光,同時望向王允,欣慰而苦澀的笑容迅速爬上每個人的面頰。司徒乃順民疾苦之丞相;尚書台諸官為王之喉舌,尚書僕射與右丞對掌授廩假錢穀;吏曹尚書典選舉齋祀。士孫瑞和楊瓚明白最近半月里一系列複雜的人事變動,就是為了讓他們這三個久未聯絡堅定的反董盟友在絕無旁人的地方會晤。虧是老天爭氣,一直把雨下到此刻。

二月中,李儒回到長安,但他沒去郿塢,而是定居下來。李儒除了拜會司徒王允、司隸黃琬各一次外,並無其它舉動,甚至一步都沒出過居舍,就好像人不在京城一樣。可這異樣的沉默卻如同巨雷,時刻都在震撼那些關注他的人,考驗着他們的神經。隨即傳來消息,董卓重金禮聘的數百江湖輕功高手泰半已離開郿塢,不見蹤影。緊跟着,京兆武林幫派盡數滅絕,獨存臭名昭著的震坤堂一統江湖。短短數日,長安官場便被恐怖徹底籠罩,幾無官員出外應酬,朝堂府衙里也見不到竊竊私語,君子之交淡如水成為官場新俗。所有酒樓堂肆叫苦不迭,天天巴望着皇甫嵩的駕臨,也只有他帶着邑從照樣花天酒地,但他只去望鄉樓。見過他的官吏無不被他那淘虛了的身子、遲鈍溷濁的眼光嚇一大跳。親近皇甫嵩的人都說他中了酒毒,命不久矣。

五拜禮成,便要下台,當速言速決。

士孫瑞道:「自歲末以來,太陽不照,霖雨積時,月犯執法,彗孛仍見,晝陰夜陽,霧氣交侵,此期應促盡,內發者勝。幾不可后,公其圖之。」形勢危急,不可再拖延。

「謀而後動,仍需時日。」王允走到供桌前,對天地牌位恭行三禮,口裏道:「義真、穎伯近月來有何言語?」禮畢,退後。

士孫瑞進前行禮,道:「元固遺命五校尉部聽命於皇甫。一個時辰內可切斷京城與外界聯繫。不過義真以為婚期未必佳期,李儒如今潛守,當有所針對。另,義真自武關歸來,便遭人下毒,日夜肝刺,實無葯可解,而非偽作。惟獨望仙樓之逸默酒,可鎮痛一二。經察,望仙樓主便是震坤堂堂主羊遇春。」禮畢,退後。

楊瓚進前行禮,道:「穎伯兄已聯絡上孟德,其已答應於四月朔望之間出兵,協同朱尹府牽制李傕。事發有期,長安若月底不能成事,孟德恐會回兵,以免劉岱復奪東郡。」禮畢,退後。⑵

士孫瑞和皇甫嵩,楊瓚和種拂之間必然保持着某種不為人知的特殊聯絡方式。但皇甫家和種家及其它大家之間卻無法進行溝通,因為誰都不能徹底信賴對方。這是行事逼人,更是世閥衝突所致。

王允抹了抹臉上的雨水,走去正東台邊,俯瞰百姓,然後雙臂伸向灰雲,跪拜道:「祈求上蒼垂愛大漢子民!」

他並不指望楊彪種拂皇甫嵩等勢力能幫上什麼忙,殺董如此大事除了他自己何人敢為?何人能為?更何況,依照以往和楊彪的交往觀之,他不能為楊閥及群下門生故吏爭取到最大利益,他絕對不會出手。王允知道楊彪只會在最關鍵的可以一指倒乾坤的時刻出招,向董卓李儒出賣所有人這種事楊彪不是做不出來,王允不會給楊彪這個機會。

王允站起身,捋一下濕須,道:「恐楊文先害事。」退中。

士孫瑞進前,伸臂向天,「祈上蒼止霖!」跪拜下,道:「楊彪領袖故京舊吏,當與之盟談。」禮畢,退後。

楊彪宗族弘農,論地產財富稱得上是京兆第一大地主。對於那些失去鄉土財援的京官他從不吝嗇,也從不多濟,這是他的御人手段。

楊瓚跪拜,道:「許以三公,授其權柄,其必無害,更會同心戮賊。瓚雖與其不和,國事當前,不雜私忿。」禮畢,退後。

「良善不進,大害其國。文先隱守經年,也該出來效忠皇上了。」王允說着走到正南,想陰老夫?你楊文諧差的遠了!!他早就知道楊瓚和楊彪貌疏實近,卻從不對種拂挑明,既然是秘密就當用它獲取最大利益,說出去種拂也未必感激。

王允乾笑數氣,向南跪拜,道:「告訴文先:泰山來信,宣高三十天後進京。」禮畢,退中。

士孫瑞跪拜,道:「謀顯不兀,卓必防,當出其不意。臧霸可為虛招,當尋以內間」禮畢,退後。

楊瓚跪拜,道:「虛實互變,莫測其真。」禮畢,退後。

王允走到正西,跪拜,道:「和李儒形影不離的那個小孩,吾不便出面,還請文先查明來歷。」禮畢,退中。

士孫瑞進前跪拜,道:「黃子琰亦見過此子,想來楊閥已有所說法。未知溫侯因何忌憚?」禮畢,退後。

楊瓚跪拜。王允道:「吾感到此子太像一個人了。」「誰?」楊瓚側首問道。王允略顯憂慮的道:「宣高的原配夫人寇左氏。」楊瓚遲疑着站起身來,道:「他會是宣高失散多年的兒子?」

王允不答,走去正北,跪拜,道:「騎都尉張遼乃寇左氏親弟,這是個秘密。」

士孫瑞進前跪拜,道:「董卓出行左騎右步,分由張遼李肅統領。」

楊瓚跪拜,道:「李肅貪貨,買之不難。」

王允回到祭案前,再行大禮,道:「賈詡是不是已到了牛輔軍中。」⑵

士孫瑞道:「確是如此。但牛輔不重其言。」

楊瓚道:「他被李儒調去參軍,但牛輔一直嫉妒董卓寵信李儒,故而有意疏遠賈詡。」

「哦?」看來不同的消息來源都表明了一個事實:李傕郭汜已失卻智囊,朱俊打敗他們不是沒有可能。但此前王允遲遲不敢相信,他不明白李儒這樣做等於出賣李傕究竟是何用意。

楊瓚先下導行:「李儒無端離京,郿塢當有變故。」

「還是不變的好……」王允走下高台。

遠遠的看到台上三人的動作,小賤心說:敢情求霽就這駕式,這雨真要求得能不下,小爺算服了你們。

台下官員大聲鼓動百姓效仿,立時千人響應,紛紛棄傘舉臂下拜,只有遠台處零七八落不多的人繼續撐傘交談,隨即就有衙役過去干涉。

小爺也甭看你們幾個裝神鬧鬼了,走咧。小賤正要溜樹下去,卻見一個高瘦漢子站在十來丈外仰看着自己,似乎一臉壞笑。認得是這裏的里正王忠,小賤便做了個鬼臉跟着燦爛的笑了。王忠卻把手一張。看着一物飛射過來,小賤卻沒來得及反應,左膝下一酸,小腿不由自主往前踢出。

臭烘烘的鞋子啪一下擊中一把油布竹傘。傘面隨即側旋,四隻眼睛望向滿是尷尬和不在乎的小賤,原是一雙髻小女孩騎在父親的脖子上。小賤認出那是離此不遠的湯餅店的胖子王父女倆,便張臂沿着一丈多高的樹榦向牆走了幾步,跟着赤腳一點牆脊,穩穩的落在地上,得意的一仰頭,沒進人叢中。這派頭只那王家女孩看得到。

女孩睜大雙眼卻被高矮人群和林立的手臂遮住視線,聽得父親道一聲「這小皮猴!」低頭見小賤已扭身跑掉。「爹,他鞋呢?」「搶跑了。」「哼!」女孩氣咻咻的不再理會了。心裏卻在想,那討厭鬼怎拿鞋擲我?爹說這討厭鬼還是個小高手呢,就爹老實盡聽人蒙!

「王大人,這……」胖子王對着過來的王忠道。

王忠平視那女孩一眼,道:「萍丫頭你下來。」又拍拍胖子王,「王聞你帶閨女來湊啥熱鬧?」然後分開前面人等,「小皮猴呢?」探瞰著走開。

「哇!」台下轟然。

一縷陽光穿透雲層射向高台。

有青翼驀然飛過。

王允三人正下到一半。

※※※

注⑴:司馬彪續漢書曰:(曹)騰字季興,少除黃門從官。永寧元年,鄧太后詔黃門令選中黃門從官年少溫謹者配皇太子書,騰應其選。太子特親愛騰,飲食賞賜與眾有異。順帝即位,為小黃門,遷至中常侍大長秋。在省闥三十餘年,歷事四帝,未嘗有過。好進達賢能,終無所毀傷。其所稱薦,若陳留虞放、邊韶、南陽延固、張溫、弘農張奐、潁川堂谿典等,皆致位公卿,而不伐其善。蜀郡太守因計吏修敬於騰,益州刺史種暠於函谷關搜得其箋,上太守,並奏騰內臣外交,所不當為,請免官治罪。帝曰:「箋自外來,騰書不出,非其罪也。」乃寢暠奏。騰不以介意,常稱嘆暠,以為暠得事上之節。暠後為司徒,語人曰:「今日為公,乃曹常侍恩也。」養子嵩嗣,官至太尉。嵩子操。

注⑵:魏志曰:「卓之入洛陽,詡以太尉掾為平津尉,遷討虜校尉。」牛輔屯陝,詡在輔軍。輔既死,故詡在傕軍。

※※※

附錄:遊俠小賤之一小郿渡

初平三年春二月的一個雨後清晨。剛蒙蒙亮,青灰色的天地充滿了濕氣,渭水南岸的小郿渡伸進河水的木橋樁上栓著條烏蓬小船,船老大在艙中鼾屁連天,被堤岸上的喊聲驚醒。

「船老大,有生意做了!」

船老大揉眼彈屎,欠身拉開窗帘,朝岸上張望,「誰呀,啊呵,就你一個呀,媽的天還沒亮,啷啥子啷,等會……」

「哎呀,我說你這人,我趕急呢,船老大,船老大,給六個人的錢,成不成,我急着過去!」

窗帘刷的一下掀開,露出船老大賊亮亮的一對眸子。「六個?不行,這船擠擠塞得下十二個人……」

「搶劫啊你!不成,十個。」

「十個,啊,也行。」船老大滿意的笑了,走出船艙,抽起竹篙,一點水,小船靠到堤邊。

那人三十齣頭,一個箭步跳到船板上,小船輕晃。

船老大心想原來碰上個劍客,他走到船頭,伸出墳起厚繭的右手,屈曲手指:「我只收銀子,二兩。」

「你竟敢不受小錢?」

「老子又不去長安,要小錢作甚?還是銀子值錢,你到底有沒銀子啊?」

劍客掏出銀角子,道:「船老大,撐快些。」

船老大笑笑揣好銀子,道:「啥事急的,去郿塢見董卓啊?」

劍客不理會,拂拂裙邊上的灰土,手按劍柄,徑到船頭舷邊坐下。

船老大回到船尾拔起竹篙,一點岸石,小船悠然調頭。

「等等,等等我!」一個小孩從草叢裏跑過來,氣吁吁的喊道:「等等我。」

船老大一樂,大清早的生意真好,他把竹篙戳定,大聲道:「小孩,你家大人呢?」

小孩跑到岸邊,彎著腰喘氣,一時間說不上話。

船老大眼力好,發覺小孩身上衣服破破爛爛,頭髮亂成鳥巢,還粘著草屑,心說原來是個要飯的。

小孩道:「船老大,我沒錢,能帶我過去么?」

船老大調笑道:「沒錢?那怎麼成,去去,一邊玩去!」

小孩瘦小的身子一挺,使勁的扯了下頭髮,然後目不轉睛的盯着船老大。船老大似笑非笑的柱篙斜覷。船頭劍客插話道:「船老大,你不要忘記這船我包了。還不快點!」

船老大本意和那小孩開開玩笑,聞言微怒,扭頭罵道:「你他媽閉嘴!」

劍客跳起身來,牙關挫動,又推劍入鞘。

船老大回頭喚那小孩上船,單手拔出竹篙,顯示出極大的力量。

「小爺不坐你船了。」那小孩笑了笑,脫掉破衣破褲,露出光光的身子,僅腰間扎個褲兜。他赤腳去探峭寒春水,猛地一縮,罵道:「賊娘的好冷。」一口南陽口音。

雖是這麼說,小孩卻一個猛子扎進水中,哧溜溜滑出十數丈方才冒出水淋淋的小頭來,哈哈大笑。

船老大竹篙一撐,小船飄飛水上,他大聲道:「小叫化子,上船快上船!」

小孩嘴唇烏青,尤自大叫:「撐船吧你,小爺可不慣和勢利眼、闊公子一塊。」他用力將濕衣甩上船頭,吧唧一下,水珠四濺。

劍客怒不可遏。

船老大大叫有趣。

船撐到小孩跟前。「小子上來吧,別凍壞了身子。」

小孩踩水游開,罵道:「疼你媳婦去吧!」

船老大笑罵不止,遂放慢船速,跟在後面,防備小孩受寒抽筋。

河水嘩嘩流淌,小孩默默刨水。

船老大欲言又止,充滿感慨。

渭水五六十丈寬,過不多久便望得見對岸河床。

小孩分浪登岸,身上熠熠閃亮小銀魚似的。

朝霞炫燦,晨霧消散。

船一岸那劍客就時起身,目透凶光,望着船老大。

小船微一顛箕。

劍客悻悻上岸,踩着河土,看到小孩一臉的嘲色壞笑。「個王八蛋小兔崽子!」他衝過去道:「小叫化子你找死!」

小孩排骨兀列,兜襠斜插著把麻線棉布纏裹的匕首,他蹙眉撇嘴:「大不小的你呱咕誰呀?」

船老大見不是路,跟着上來,甩手擲出小孩的濕臭衣褲,「喂,接着。」

風聲激烈。

劍客側避,怒喝:「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船老大笑容可掬,話卻刻薄:「和小孩一般見識,閣下未免太小心眼了吧?」

劍客磔磔怪笑,長劍出鞘:「爺還正想取回銀子哩。」

船老大手無寸鐵,聞言止步。

劍客嗤笑道:「怕了?」

船老大反手變出一個巴掌大鐵環來,鏜亮亮的,顯然是經常磨挲。「反正我又不急。」

劍客吃了一驚,瞬即狂笑:「嗬喲,這玩意也能當武器呀。哈哈……」

笑聲嘎然而絕。

船老大還未出手,劍客便撲倒在半濕半乾的河床上,四肢一陣抽搐。

小孩將匕首插進竹鞘,纏好。

這時劍客后腰處才慢慢殷出血來。殺人不見血,好鋒利!

船老大曾追隨一位武學大宗多年,雖遭放逐,但武功見識卻一點沒落下。他看出這小孩有着不同尋常的體質,雖是個小不點,輕功着實不賴,而且劍法毒辣,一擊必殺,如果他能再活七八年,肯定是個絕頂拔尖的刺客。

劍客頭顱擱在兩塊土疙瘩上,瀝下來的血轉眼就被吸干,只在土上留下個深色痕迹。

「小子你冷不冷?」

「小爺熱乎著呢!」

小孩麻利的套上擰乾的褲子,將衣服一撕兩半,一塊斜裏,裸著兩瘦胳膊,另一塊則包起劍客幹頭,將四角一系,拎在手中。

船老大兩眼溜圓眨都不眨,忽然笑道:「小鬼你這不是害老子么?」

小孩歪著頭想了想,放下包裹,老練的將劍客渾身搜刮個遍,嘻嘻笑道:「幸好你提醒,這些碎角子,咱倆一人一半,算是謝你引他注意。」

船老大突然覺得這小孩分贓的神情很熟悉,也不去接,道:「你都拿去罷。老子不愁錢使喚。」

「不要算了。」

「你叫什麼?」

「問這幹嘛?」

「說我聽聽,日後你有名了,我還可以逢人吹吹,哎呀,想當年,我和什麼什麼的,一起什麼什麼的,啊,哈哈……」

「嗝屁,那你記好了,小爺乃人稱江湖第一萬另一的遊俠小賤是也!」

「久仰久仰,請問是什麼賤?」

「賤人!」

「哦喲,誒,小賤大蝦你多大了?」

「七歲。」

「你才七歲就敢殺人?」

「球。小爺五歲就開始殺人了。」

「他是誰?」

「申苞。」

「哦,你殺了小蜜蜂,就不怕黃蜂和野蜂找你報仇?」

「他們都被我換錢了。」

小孩將包裹甩到身後,大搖大擺的望東而去。

「大蝦你去哪?不要去郿塢,那裏壞人多!」

「壞人?哈哈哈——告訴你吧,小爺去長安鬧功名也!」

船老大感嘆:七**,嫌死狗,正是在父母臂彎里憨耍的年齡,他卻獨自一人,去了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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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奴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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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山下有澤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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