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永夜

第十回 永夜

「刀魔大名遠播,貧道亦常聞小婿元龍提起,聞名不如見面。」

「哦,元龍大哥真不夠義氣,呵呵,大喜也不通知我一聲。」臧霸暗地一驚,大哥真娶了柳如嫣!多年未見,時勢巨變,臧霸對陳登如今的政治選擇全然不知。

「刀魔神龍入雲,不見首尾,焉能找尋?上月陶使君遷去彭城,途經下邳時,正好小女過門。席間談及,方知你早來了徐州。元龍他還直說你把他忘了,要帶兵去陳留興師問罪。」柳無衡笑言。

「虧是未去,否則便空跑一趟。」

「刀魔突現身於此,令貧道始料莫及。非是從西京而來?」

「道兄明鑒。」臧霸邊說邊在考慮對葛無異的處置,柳班二人無疑是來要人的。「長安那邊剛過去一場風波,董卓安然無恙,還捕抓了一些涉嫌大臣。據說何顒大人被廢武功,還關進了大牢。」

「可惜功敗垂成,致令老賊猖狂。」柳無衡語氣不再穩和。

「其間有個變數,若非京兆第一高手柳疏出手襄助,董卓也不會輕易脫身。」

「柳疏?他緣何要助國賊?」

「誰都想不到,這柳疏竟是董卓的女婿。」

「原來是是這樣……」柳無衡嘴角一顫。

「柳疏死了,為心愛的人去死,也算死得其所。」

「鴻毛一身輕。」言罷,柳無衡面沉如水,眼望泥濘大地,一陣靜默。

柳無衡緣何京兆口音?臧霸感到柳疏柳無衡二人關係絕不簡單。

這時天空忽又飄起了小雨。

臧霸的面前,雨絲沿着一罩無形的琉璃冠,滑落去別處。班知味收斂不住的氣場暴露無遺。

氣氛陡然緊張起來。龍泉嗆吟,彈出半口,史疇右手虛握劍柄,目鋒如射,待弦而發。

二軍交戰,定有死傷,只不過孫堅不是死在陣前,而是遭人伏擊,更有江湖復仇的意味在裏頭,柳班才會來要人。真是普通將校士兵死在陣中,其親人親隨找誰去復仇?姑**小百合是為越山而死,罷了……

想到這裏,「呂公,」臧霸把馬鞭遞給葛無異,「柳道兄,這是劉使君的親將呂公,原是武極道場的人,方歸於我門下。」

柳無衡抬起頭,目光復凝,道:「閣下就是近來聲名鵲起的呂公?」

葛無異拘謹的接過馬鞭:「在下乃黃祖將軍帳前騎將呂忠明,見過二位高人。」暗舒口氣。

臧霸接話道:「二軍對壘,兵刃交接,死傷難免。死者自歸去,生者且後來,終歸黃土一抔。」

柳無衡臉色立變。

不待其言,臧霸一指史疇道:「柳道兄,這位是我義弟,東郡曹太守手下虎豹騎副督史疇。惠言,這位柳道兄可是江東魏伯陽大師的高足,這位你當是認得,雒京鼎鼎大名的湯官丞班大人,也是魏大師的徒孫。」

史疇閃目見班知味的氣罩已然破碎,遂含笑施禮:「早年隨恩師珩公去廣陵赴魏大師邀約,孰料中途變故,遂未能得見魏大師和道長的出塵雅風,今日遇上,一償宿願,實乃三生有幸。班大人,幸會。」旋即思忖:此二人一官一道,地北天南,因何結伴而行,因何對付葛無異?柳無衡的修為似乎比我還高,他何不一劍了結葛無異,卻要跟蹤到此?是不能為之,……昨夜自己曾離開過葛無異半個時辰……還是要看清呂公背後還有誰?那麼大哥又在向我傳遞什麼,莫非柳無衡他們的主子是孫堅?史疇進一步想到身為柳無衡女婿的陳登,他會不會也傾向孫家……看來大哥的徐州之行必不平坦。

柳無衡直是措手不及,他原以為既然寇越山沒死在孫堅手裏,那麼臧霸便會為了孫堅的死而交出兇手呂公,但臧霸卻收了呂公做弁從,明白無誤的表明他已接手刺客盟。相傳寇奴和曹操私交甚好……他看了看史疇,這個武功略遜於不知(班知味)的漢子,暗忖:我等暗助孫家打天下的事,絕不能讓他知道。

想帶走葛無異,就必須給出另一個理由。可這理由去哪裏找呢?

臧霸哪容他從容思維,轉對班知味笑問道:「班大人,莫不是忘了在下?」

班知味恨恨然的將目光從葛無異身上挪開,對臧霸道:「寇司馬,一別三載,你風采依然啊。」

「有人想我死都想了二十幾年,可惜我還活着。」

柳無衡身子一震,面如死灰,魏伯陽去鐵索龍泉煉寇奴,門下除了周無妄和張燕便只有他知,連孫策都瞞着。可寇奴還活着,魏公卻音訊全無,孫策找遍了並冀兗徐也找不着,而周無妄更是無端暴病死在了琅琊。難道魏公反遭了寇奴毒手?若是為此,寇奴此際不動手已是萬分客氣。眼前只能放棄呂公了。

「……臧霸將軍,可知貧道師尊現在何處?」

「魏大師不合染恙,卻巧袁本初亦好丹藥,便留在魏郡休養煉丹了。許是入了迷,便忘了告訴你們眾弟子。」

「鄴城。」柳無衡釋然,活着就好。

班知味不解,乃問:「請問魏師祖所患何疾?」

「被鬼迷了心竅,把內力全傳給了我。」臧霸一語括之,看看陰雨天空,又看了看柳無衡,道:「柳道兄,吾尚有事,先走一步。擇日再會。」說完,對葛無異喝道:「牽馬,回城!」

時機已失,勉強於事無補。連魏公都著了此人的道,我等焉能僥倖得手?柳無衡和班知味交換下眼神,悔不早早下手,道:「臧霸將軍此去徐州,和貧道見面的日子多著呢。告辭。」

臧霸冷峭的笑笑,和史疇葛無異穿竹林北去。

步出竹林,向東走上矮丘,其下是四車官道,從北面巍巍的襄陽城出來一直往南,遠遠的兩隻毛驢馱著一老一小行走其間。

老者峨冠葛袍,漫聲唱着:「歌噪兮雨木搖搖,虛里兮萬里迢迢。」

小童褋衣垂髫,渾不管冷雨侵寒,口裏快活跟唱着,「……雨木搖搖……萬里迢迢……」

臧霸注目有時,直到蹄聲聽不到為止,方嘆聲道:「虛里兮萬里迢迢,世事一寢長夢耳。那騎驢老者是位高人啊。」

「大哥,這老頭是昨日遷來襄陽的,名叫司馬徽,號稱水鏡先生。據說學問很大。」史疇點頭道:「晚上宋忠帶着十來個文人過去驛舍拜訪,離開時口裏直是稱道。」

「他們這是去哪?」

「劉表和他談論一番之後,就把鏡湖邊的莊子給了他隱居。該是去鏡湖。」

「……去鏡湖不走這條道,想必是去宜城拜訪老怪的。」葛無異忍不住插言道。

「啊,失之交臂。」臧霸心有不甘的回頭又看了會,虛里無言有風,「那孩子倒是蚤靈。」

劉表對荊州二鏡可謂是恭敬,但看上去對臧霸卻不太客氣,恰好來敏從安陸接來了黃琬家眷定居襄陽佔住了禮儀,更是遲遲不予接見。這也好理解,一則臧霸並不能完全代表徐州,就是陶謙也不能完全代表各大家族的利益;二則劉表和袁紹是盟友,而陶謙和袁術、其故吏公孫瓚田楷是同盟,萬一消息走漏,劉表不好向袁紹解釋,這是他的難處;當然司馬徽的意見,他也不能不加以理會。但由於有皇甫嵩這層關係,劉表還是給予臧霸一行低調但特別豐盛的接待。

是夜劉表在蒯良的保護下便服巡訪城內民情,經驛館別門來到鐘鼓樓下的楊府。傍晚呂公前來辭行,言說遭遇孫堅武士的襲擊,虧是臧霸出手方僥倖逃脫,樹大招風他是再也不能留在襄陽后,他決定跟隨舊主臧霸去徐州。因為黑木令的關係,劉表心裏早對李儒的真實身份產生了懷疑,呂公的請辭更讓他確信這點,很難說刺殺孫堅就沒有李儒的因素。雖然蒯鏡奇遣人帶信過來說臧霸剛去過長安行刺董卓,他和獨孤野絕對不是一路人,但劉表還是有所顧忌:他倆畢竟是親戚,還是有聯手為禍的可能性。對於當年的寇奴假面韓遂和李儒在雒陽整出的那些事,劉表記憶猶新。那麼如今的臧霸是否還與獨孤野結盟,王允在其間又起著怎樣的作用,這是劉表急於要弄清的,他可不希望皇甫嵩上當受騙。

那知臧霸不談王圖霸業,只請教安置流民之法,這讓劉表大為詫異:此人志在徐州!陶恭祖氣量狹小,必容不得此人。據蒯鏡奇說過刀魔寇奴的武功獨闢蹊徑、獨出心裁、獨步當世,行事為人獨行特立、獨行其事,乃「五獨」之人。自備完足之人,很難甘居人下。莫非臧霸欲起軍功獨霸徐方,否則這個徐州騎都尉問此情何用?劉表既希望臧、陶爭權致令州內亂,又希望徐州能長治久安百姓安居樂業。

安撫流徙絕非一時之功,更不是騎都尉責權能為。徐州不比荊州地域廣大湖泊眾多有大量荒地可供流民開墾,那裏歷來富庶,州里湖地農商各業早被幾大世家兼并壟斷乾淨,臧霸行荊法勢必和各大世家產生激烈衝突。黃巾不平,流民不安,陷入內耗紛爭,三五載內徐州將無力進取天下。天下精兵當屬丹陽和泰山,兗州刺史劉岱便是泰山人,而劉岱過去北方便是袁紹的大將東郡太守曹操,北伐不可取,正因如此陶謙真要兵出徐州,其首攻當為丹陽豫章二郡,進而與荊州接壤。劉表瞬間定策,至高利益就是荊州的安定。

劉表乃合盤托出,「荊州治理流徙,其首要乃是丈量土地,案比流徙(登記),新起邑鎮,部民開墾荒田,開發江沔湖泊,向東一直擴展到夏口。夏口現為水賊盤踞,當安撫為先,毋急攻,后以田資分化招降之。(這是黃家利益所在,將由黃承彥和黃祖親力部署)。南向,從江陵向漢壽以南墾田,直到嶺南和交州接壤,十數年間把江南四郡全都變成魚米之鄉;其次,吸引四方商賈、匠人作坊入住,興百業,擴城建、通道路,以工役資民,農閑時分還要想方設法增置其它富民途經;其三,興辦州學,教化四方……」劉表頓了頓,又不無憧憬的道:「收募散秩,建立典藏,使荊州成為大漢的學術中心。北方戰亂不息,只要荊州相對安定,將會有數以千計的儒家學士來我荊州避亂,荊州將人才濟濟……」語氣一轉,「當然任賢、立制、明政此三者缺一不可。」(稍後,在襄陽形成了以宋忠、司馬徽等著名古文經學家為代表的荊州學派,與黃河流域鄭玄學派的今文經學相足抗衡。)

臧霸佩服之餘,也不由興嘆:「使君若逢明皇德主,必為一代名宰。」

「治世何其難也。宣高過譽了。」劉表淡淡笑言:「吾之所以坦言以告,全為宣高愛民之心打動。且作私人交情,不涉二州盟事。萬不可讓陶恭祖知道才好,不然他會以為你在暗地反他。」

臧霸若有所思,劉表所言確有道理,道:「霸出任徐州騎都尉乃萬歲親允,霸為國臣,非陶使君私表之家臣,並無君臣之分。座師王公和陶使君交情非淺,霸既徐州為將自會顧**此情,不會內亂害州。」

劉表頷首嘆道:「宣高如此老成,實徐州之福。吾實是惋惜,還是陶恭祖和你有緣啊。」只要你退讓一步,陶謙就會步步進逼,徐州有好戲看了。

二人虛言一二,劉表便起身告辭。人各有志,既然呂公要走,劉表也不挽留,並作出了安排。是夜一具無頭屍體被人發現,據衣着配飾武器判斷,他就是呂公。劉表下令厚葬。

既然收容下葛無異,便不可能去廬江拜祭孫堅了。此前,尚書郎臨湘桓階因父喪還鄉里,遇戰滯留,他原是孫堅舉的孝廉,「冒難詣表乞堅喪,表義而與之」。孫賁方可以治喪為名,盡收其兵,不料袁術黃雀在後,僅令孫賁帶千卒扶靈車東去舒城,他把程普等一干大將全數軟禁在了宛城。

次日,百騎渡漢水,一路疾馳,於月底到達彭城。

盤桓二日。聽取鄯昌對徐州將士的評介之後,臧霸遂向陶謙告假,因為獨孤氏即將臨盆,而且有消息說獨孤朝已然亡故。陶謙正好要派人去琅琊遊說諸葛家出山佐治,便委任臧霸,公私皆顧。

臧霸乃留下鄯昌負責打點局面,密令蓋剛蓋賁混入徐州黃巾,便帶着楊同柯宇龍雲及中軍廿騎北上琅琊。臧霸此行還有個重要目的,就是他準備以徂徠山和孫觀所割據的華費地區為基礎,在泰山郡中南部和琅琊郡西北部分別購地並田,營建邑塢,網點聯片,從而儘快建立起他自己的小塊領地。以楊同的幹練、梁習的政才,加以孫觀軍不間斷的抄略恫嚇為配合,一年之間當可成具規模。泰山兵以刀弓為着,故而臧霸留下了鄯昌,而帶走了柯宇。

徂徠山,又名南泰山,處山東腹地,方圓萬頃,北距泰山八十里,南臨曲阜百三十里。山勢雄偉,重巒疊嶂,幽深綿延,泉穴眾多。「徂徠之松」,立足崖絕,倔強崢嶸,《詩經》留頌。「徂徠夕照」更與「泰山日出」齊名於世。

位於徂徠山南麓的獨孤峰,其夕照之美不亞於之。⑴

大片大片的紅霞在西去群山上空燃燒着,紅得眩目搖神,紅如中平五年中秋那件嫁衣。

獨孤峰峰頂,王越墳旁新起二塋,其中一座丹書「先父獨孤朝諱明勝公之墓」,另一座墓碑被重重虎紋白絹包裹住,看不到上面的字。

一隻大手按定在纏絹活結,冷冷如鐵。

靜靜霜夜,泠泠泉流,這隻手終於垂了下來。

臧霸仿似聽到一聲凄厲的慘叫。

皓月清風冷透窗,翡翠居里生著爐火,獨孤萱仍不由自主一陣陣寒涼,她輕輕撫摸著小腹,為了孩子不可以哭,但兩行淚仍不由自主的潸潸流下。

她什麼都可以原諒臧霸,惟獨一件事不可以……

劇痛突如其來,獨孤萱大聲呻吟,顫聲道:「來人啊……」

守在廂房裏的丫鬟、接生婆子聞聲而動,一片嘈雜。

月落西山,山霧從山腰婆娑的飄浮上來,臧霸穩步下山來到翡翠居外,緊閉的朱門內傳出簌簌人聲,他嘴角微一抽搐,靜默片刻走上台基,輕輕的拍了拍門。

「來了……來了……」門仆的聲音疲倦而散漫。

「……是主公么?」這是華東的驚呼。

「開門。」

「是是是。」華東手忙腳亂的抽去上下門閂,拉開大門,看到臧霸一臉霜色,只覺一股子寒意湧上,不由得畏縮的道:「主公,夫人生了,是個少爺。主公,太夫人和堂主夫人都都過來了。小的正是要去山上……,可不您就來了。」太夫人就是劍尊王越遺孀,堂主夫人則是獨孤家新寡。

臧霸瞟了眼遲明天空,暗忖二位老夫人來得倒早。

「是不是太夫人要你上山的?……她是如何說的,你照直講。」

「是。太夫人說,『華東,煩請你去峰頂把臧將軍請下來。』她就是這麼說的,就在小的過來之前說的。」

「嗯,帶路。」臧霸明白,臧將軍三字表明在獨孤家心裏寇奴已經死了,殺死寇奴的正是寇奴的妻子獨孤萱。

走過圓月門,來到慘敗的花園中,臧霸見堂屋外站着高亮孫相二人一臉悲憤,乃立住身形目視高亮靜待其言。高亮到底穩重些,躬身道:「高亮見過將軍。」孫相含氣側頭示意:「太夫人和堂主夫人在屋裏。」

臧霸環視半周,一雙雙閃爍眼神不堪其壓皆移去別處,院子裏一片死寂。厚厚的棉布帘子掀開,從裏面走出采娘來,面容蒼白,她斂袂道:「妾身見過老爺。」臧霸邁步走上青石台階,道:「母子都平安?」「都好都好,老爺快進屋去,外面冷著呢!卷娘陪着小姐怕是還沒起來,已經叫人過去喚了。」說着采娘撐開帘子。一眼望進去,大案上供著一方紫檀木鑲金匣子,其後是一烏漆靈位,上書「先夫寇奴諱宣高牌位」。

「呵呵……」臧霸悵然若失的一笑,一低頭走到屋裏。采娘高亮孫相和華東隨之進去。

「霸見過二位老夫人。」

「臧將軍請坐。」王老夫人手指對面和聲道。她年過花甲,儀容光潔,衣飾素凈,言談舉止之間自有大家宗主的奕彝神氣。

臧霸再禮,然後扯下腰懸看刃,到供案前將之放下,回身跪坐在案前的布墊上,又扭頭看了看自己的靈位,跽身道:「霸坐於此,言為心聲。」

王老夫人聞言一怔,轉目其媳。

「臧將軍,知道那匣子裏的是何物事?」獨孤夫人一身素縞,滿是憔悴,她方過四旬。

「乃明勝公與霸的承諾。」

「臧將軍以為此諾應否繼續下去?」

「霸之所以未上鳴雁山,乃為國事,西行刺董。」

「記得你對二叔承諾過什麼?董卓登基之前,絕不去長安!」

「霸行止於霸城,未入長安。」

「你……」

「野佬化名李儒助紂為虐,禍國殃民,人神共憤,我和他的承諾在數以十萬計的枉死亡靈面前,輕如毫毛隕葉。」臧霸不期然間顯露崢嶸。

獨孤夫人吃驚的一退身子。

「大丈夫行事磊落乾淨,霸問心無愧。」臧霸仰視在場。

高亮為臧霸正氣所逼,不由得毛骨悚然,冷汗潸潸,他猛然間感到獨孤閥主兄弟採用種種手段只為報復家仇原本就是錯的。

孫相大聲道:「那珩公和獨孤堂主的仇還要不要報?」

「要!」王老夫人硬氣的接話道,「當然要,但我王家的事不需要外人幫忙!」目光越過臧霸頭頂,道:「我那死去的孫女婿不願幫手,老嫗也不曾有一句埋怨,原本就不關他寇家的事。」

臧霸縮目而視。

從裏屋過來一連聲洪亮的哭啼,哇哇的,頗有些尊狂。

王老夫人沉默下來。

「老夫人,非是霸不願助手,事情另有原委。袁紹為剪除孝靈帝爪牙,乃用傳國玉璽誘使蒯鏡奇提供毒物,由孝靈帝親自下毒害死的珩公。袁紹才是主謀!二位老夫人可知此情?」看到眾人一併驚詫,「莫非野佬並未全盤告知?」見王老夫人緩緩的點了點頭,臧霸實不解李儒之謀,續言,「孝靈帝已死在袁紹和魏伯陽手上,而袁紹……野佬定計在其到達權力巔峰前夜方摧毀之,給予他最大的痛苦!而魏伯陽是否參與謀害珩公之事,霸暫不清楚,但霸已廢其武功。蒯鏡奇一身毒功,霸無十分把握可以殺之,且老怪行事雖然乖張,其內心對珩公實是異常敬重。鳴雁山一戰,不只獨孤堂主去了,當世高手也去了不少,終成一場混戰。據前輩薊子訓所言,獨孤堂主為文丑重創以至於無法化解蒯鏡奇所下之毒方才亡故,此情野佬應該說得很清楚吧?」

「……」獨孤夫人看了眼王老夫人,道:「二叔遣人過來說老爺是被蒯京毒死的,沒說別的。」

王老夫人定定的看着臧霸,良久頹然一嘆,對高亮道:「小亮子,你去一心堂思劍齋把那把斷腸劍拿來。」高亮領命而去。

臧霸知道有個謎底要揭開了。

「我兒明勝熱衷權位,才會著了他女婿寇奴的道,以為有那物事就能成非份之事。唉當年要不是皇上賜婚,他才不會把寶貝女兒嫁給一個窮小子,後來知道他也是名家子弟才勉強接納,卻被那娃兒記了仇了。」王老夫人自顧自回憶道,「所以對我家的事一直愛理不理,對鳳凰兒也是愛理不理,鳳凰兒跟着他跟守寡有什麼兩樣?他這娃兒沒良心啊。當年要不是珩公救他,提拔他,他能有今天?老頭子說那娃兒鐵胡劍眉殺人眼,不是千里侯就是大將軍,他倒是沒看錯人。要說啊,還是怪明勝瞧不起人,早早答應了鳳凰兒的親事,也就省得讓那丫頭奪了他的心不是?」

獨孤夫人強顏勸道:「婆婆,都是過去的事了。」

「還是老頭子說的對,『記憶是把刀』,那娃兒丟了蘭丫頭,就不會再喜歡別人了。可鳳凰兒偏偏就對他動了心,滿天下的找他,在廣明湖呆了好幾個月就為多看他兩眼,這是鳳凰兒命中注定的姻緣,推都推不掉的。後來皇上不知怎麼的就賜婚了,老頭子想反對也不成了。人說隔代親,鳳凰兒有什麼心思都不跟你這做娘的說,只跟我這老婆子說,呵呵,鳳凰兒傻呀……」

這時臧霸聽到了極其低微的悲泣聲,心裏充滿了愧疚——

「我能不悲傷么?」看着臧霸的那對眼睛,是如此的傷心欲絕——

「你休了我吧!」從聳動香肩后殺過來的話語,是如此的決裂——

「主公,夫人請您務必上山頂一趟。」華東帶的話是如此古怪——

那漫天燃燒的紅霞,是如此的冰寒。

「采兒,去看看孩子,看看夫人。」臧霸摸了一把鬍鬚。

采娘正思憶著跟隨左蘭夫人的日日夜夜,聞言忽地便抽泣起來,捂著嘴跑進了裏屋。

「臧將軍,」王老夫人端容正色,道:「老嫗和你做個交易,你若答應,我王家還是一如既往的支持你打江山。」

「太夫人!」孫相急聲道。

「霸還是那句話,『紅塵富貴,如絮花飄忽,但魚池鶯谷香雲路,非我所欲行,霸行霸業,意在百姓福祉。』」臧霸大聲複述他對獨孤萱說過的話,滿室轟鳴。

「臧將軍瞧不起我一心堂三千弟子?」

「非也。」

「明勝無子,獨孤家已然絕後。」

這個老太太話里的機鋒讓臧霸直覺胸口一悶,道:「野佬尚在人世,怎能說『獨孤家已然絕後』?」

「我家老頭子為何不要明勝替他報仇,而隱令醒樵去做?哼哼,因為他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那場殺局就是袁紹佈下的!小野他不是我親生的,他是珩公抱回來的。」

臧霸大吃一驚。他恍然記起王越臨終前說過——「宣高,我不行了。他們……他們的主子和蒯鏡奇肯定是一路的,此人與……有……」「是不是袁紹?」王越卻道:「大些巍巍,大些崔崔……噫,步出齊城門,遙望盪陰里,里中有三墓,累累……」王越至死都在想法子表白忠誠為王家為獨孤朝開脫他所不知的罪名……

「珩公對你有恩,你總不能讓他絕後吧?說到這份上,臧將軍該是能體恤老嫗此刻的心情。」

臧霸口中泛起苦味,自己的兒子要送給獨孤家,別人家的兒子要認做親生,他苦笑着搖搖頭,然後指著身後,道:「這事得他說了算。可他已經沒了……」

王老夫人喜道:「多謝臧將軍成全。」獨孤夫人知道自己的女兒今生是不會再嫁人的,臧霸活着一天,也沒人敢娶她。除了這個新生嬰兒,世上再無獨孤一脈。

臧霸苦澀的問道:「老夫人,此兒可曾取名?」

「獨孤絕。」王老夫人把這「絕」字吐得異常清晰。

「獨孤絕?!」臧霸虎地跳將起來。

案上看刃嗔然彈出半口。

裏屋那邊又是一陣哇哇大哭。

「字永逸。獨孤永逸。」

「永憶……」

「永遠的永,飄逸的逸。」

「啊……」

臧霸長嘆,徑自走進裏間,走廊那頭卷娘正牽着潮兒走過來,便停下腳步看着她倆,這幾天潮兒都在一心堂沒過來。聽到潮兒怯生生的仰問卷娘:「二娘,那人是潮兒的爹嗎?」臧霸大聲道:「潮兒過來,讓爹抱抱。」潮兒一下子把身子縮到卷娘後面,探出小頭來,道:「不嘛不嘛。」「老爺,小姐她……」卷娘十分難堪,怕臧霸怪她不會帶孩子,不知如何是好。

「卷娘,你先帶潮兒去別屋裏玩。」

說完,臧霸掀簾走進卧室,繞過屏風來到床邊。

四目相對兩無言。

——紫竹院,春夜靜謐,圓月高懸,王萱平靜的話語如涼風拂過,寇奴驀然發現最懂自己的人原來是她。是誰撥動了心弦?是風是雲是月。

誰能說獨孤萱就不是臧霸心底的永憶?擁有記憶,是一個多麼令人痛苦的稟性。沒有記憶的人才能享受永恆的逍遙,這是很多年前陳實說過的,放下記憶何其難為!

終於還是臧霸先開了口:「永逸這孩子哭聲好大,隔着兩層帘子都聽得到。」

「我叫人昨日裏把『漲』潮兒抱過來了。」獨孤萱輕輕的道,「你好久都沒看見過她了。」

「萱兒。」臧霸虎軀大震,喜悅湧上心頭,蹲下身握住妻子溫暖的小手。

「我只能這樣做,……」

「我懂。」

「我,真的不希望你捲入世俗紛爭,可你是個男人,你有你的大志,你有你的部下,很多時候你都身不由己的被迫要做出取捨,捨棄的東西有時會比得到的更珍貴,但你別無選擇。」

「萱兒,只有你最了解我。」

「潮兒和絕兒長大以後,我會告訴他們倆,臧霸,他倆的父親,是一個好人。」

「好人?只給我這麼低的評語?」

「有女有子不是好人么?」獨孤萱忽然止住笑容,她不該笑的,斂容道:「好了,去看看永憶吧,奶奶和娘說這孩子由她們來帶大,怕是很多年你都不能看見他了。」獨孤萱眼中忽起淚花,「潮兒你要帶走么?」

「潮兒隨我去費縣?那好……」潮兒和絕兒長大以後,我會告訴……是何意思?女人心,海底針。

「不……求你。」

「可她不姓獨孤。」

「……」

「為何一定要離開我?」

「我爹一直都在等你親口對他說願意和他一起去殺蒯鏡奇,可是他最後還是失望了,他只能獨自行動。」獨孤萱輕吐一氣,從臧霸握中抽出手來,道:「是你間接的殺死了我爹。」

臧霸知道這是個死結,打不開的死結,即便獨孤萱再怎麼愛他,這結終究打不開。「郭汜襲擊我軍以拖延我上山,山上則提前比武,兩相錯開。堂主易容成我表明野佬本就不希望我上山,只是他沒想到我會去長安,否則他也不會帶呂布一同過來。」這是臧霸情報不確切。

「原本你就在騙他,而二叔也在騙你。」獨孤萱中止了這不愉快的話題,「去看看孩子吧。」

但願時光流逝能消磨掉這死結,臧霸起身過去搖床,看着兒子那透紅的臉蛋,寶石般的眼珠,如劍的雙眉,漂亮的髮際。這孩子長大了會不會像我,臧霸想記下孩子的每一寸,可這孩子似乎離他越來越遠越陌生。臧霸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他不為獨孤家用三千武士換走這孩子,為了是他殘忍的永遠的傷害了一顆愛他的心,而這創痛他也感同身受,這是獨孤萱對他的報復。

獨孤萱看着臧霸厚實的背影,心底想着另外兩個女人:一個是宜城療傷的師奈何,他的丈夫竟然可以為了這麼一個下賤女人而去和自己的殺父仇人交好,這才是獨孤萱徹底割捨臧霸的原因,她依然愛着臧霸,但她無法直面這件事;一個是遠在漢中的張玉蘭,他的二哥張衛還在山外鎮上等著臧霸的答覆,到底娶不娶張玉蘭。

「讓采娘和卷娘去徐州服侍你?」

「……那就采娘吧,我看潮兒和卷娘挺親的。」

臧霸懷揣斷腸劍帶着采娘離開了翡翠居,到山外鎮上婉言謝絕張家的美意,和柯宇龍雲葛無異三將會合,帶着人馬往費縣而去。

【注⑴:關於梁父山:古山名,在山東泰安東南,西連徂徠山。《大戴禮·保傅》:「以封泰山而禪梁父,朝諸侯而一天下。」始皇、漢武、光武皆曾東封泰山,之後降禪梁父。後世將此山歸統為徂徠山,而以徂徠山南一小山為梁父山(見《辭海》。這小梁父山便是寇奴傳里獨孤峰)。今日古封禪之梁父早已正復其名,又名映佛山,其山俯臨柴汶,山勢險峻,故孔子曾以登梁父喻推行仁道的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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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奴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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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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