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西京風雲之二

第五回 西京風雲之二

張遼睜開眼,松盤抖身,下榻來,在屋裏慢慢踱出六十四步,然後束緊里甲,從擱架上取下頭盔系好,懸上三尺斷玉,走到窗枱前反倒沙漏,推開書齋的門走到院中。今夜月圓,寥廓無雲。

郭氏手挽一件淡綠色錦袍走出,道:「夫君,這便要走了?」

張遼嗯一聲,接過錦袍旋身披上。

郭氏仰看張遼,遲疑着道:「妾身做了些面糕,你看要不要帶上?這一晚不吃不喝的,鐵打的人也受不了。」

「不用了。」卻見郭氏貼身丫鬟提盒立在屋門后,「拿來。」

張遼接過,移開盒蓋,掂起兩塊熱糕用方巾包好放進懷中,對郭氏一頷首,「我給君健也帶上一塊。」轉身走上台階,穿過廳堂來到前進。

郭氏無聲的笑了,烏黑的眼睛亮閃閃的。君健是她的弟弟,張遼旗下曲侯郭牧原。

郭牧原已候在府門,見張遼疾步而來,便跑下台基迎道:「張將軍,亥時將至。」

「走。」

二人騎馬向西,馬蹄聲聲,街上空無旁人。

不一會,來到太師府,交馬門衛。二人快步入府,走側廊,向西面轉入二車寬夾道。兩側石牆陡起五丈,廊橋飛架,上有健卒來回巡行。

夾道盡頭,兩扇大門。目光越過門樓,十二丈高台之上的鳳鳴閣清晰可見。

門前東西橫貫石板路,火把高燃,五步一戟,十步一戈。

張遼二人走上台基,靜立。

隨着遠處一聲磬響,黑漆大門轟轟分開,從裏面走出東郡太守胡軫。

「文遠,來得早啊。」

「胡將軍辛苦。」張遼顯得有些詫異,回了聲,遞過去半截竹符。

胡軫眉毛一挑,暗笑:丑講究,不就守個小娘們,幹嘛這麼認真?也不合符,便推了回去,道:「小姐尚未就寢。」雙袖往身後一合,道:「文遠,這裏所有的防備,都已佈置齊整。不要改動的好。守住高台便可。」

「此際台上……何人守護?」

「夜涼易倦,你們要小心提防。」胡軫邁步走下台基。

其司馬王勃對張遼行了一禮:「張將軍。」王勃這聲問候,讓處在貶黜中的張遼一陣感動,道:「走好。」又寞寞的點一下頭,郭牧原看着胡軫施施然的背影消失在甬道陰暗之中,憤然轉身,待大門在身後合攏,實在忍不住罵道:「胡文才端什麼架子?!在郿塢,他還不值夜守的份兒?」

「君健!」張遼沉聲道,「不可妄語。」四下游目一遭,「過去鳳鳴閣。」

鳳鳴閣建在太師府西花園裏,因着柳秀喜好此間,董卓便將花園牆圍起來,加建膳房、沐房、佣舍等一應配套,並派精兵守衛。

在步兵司馬王保的陪同下,張遼沿着高台走了一圈。弓兵司馬王風則領郭牧原上台。王保和王風同為華雄的手下,在古梁和張遼相處過一段日子,知道張遼為人謹慎、處事細緻,一絲不苟。王保便指點着明暗虛實處,何處有暗室,何處有伏弩,仔仔細細的介紹了一遍。張遼轉視四周,暗自驚訝,隨即釋然。王保介紹說:所有的佈置乃李儒一手操辦。原來胡軫只是照本宣科,非是此前小覷了他。

郭牧原從台上跳跑下來,道:「張將軍,一切尚好。丫鬟說小姐還不曾睡下。」

王風笑搖著頭跟下來,道:「張將軍,小姐通常過了子時才入寢。」側目望向台東由兩個槍兵守衛的獨屋,「以往胡大人和高將軍都是去那值守,……等小姐睡了以後。我兄弟每個時辰上台巡視兩遭。這兩天沒甚動靜。不過,李大人吩咐過,那徐福遲早會來,必殺之。」

「台上交給我了。」張遼瞟了眼那小屋,下令道:「王風,你去牆上巡檢弓弩手,命其內外錯落布弓,不能光顧著外向;命槍兵每二刻警行一圈,同樣要內外兼顧。」

「王保,維持院內現有十人一隊的巡查不變,但每隊都要細分為三四三,為三組,前後左右散開巡視。」

「人在丑初前易困,過後易餓,要膳房加柴,提早準備。額外這餐,遼自會給個說法。」

王保王風交換下眼神,齊聲「遵令」,各就其位。

張遼點點頭,邁步走上高台。郭牧原自去台中暗室內挾來布墊短榻,緊跟而上。

高台惟正南有台階可上,上台來乃四、六丈方圓的敞台,周圍白玉欄桿,其北便是兩層高的鳳鳴閣。

燈光在窗欞上剪出柳秀時而停留時而徘徊的身影來。

張遼側耳聽了會風聲,便在入口處坐下。

「見過蔡大師了?」

「剛好趕在蔡公出城赴宴之前。」

「……」

「說是專為奉車都尉王斌和徐州使者趙昱臧霸而設的徹夜長飲。」

「唔。」

「蔡公要我轉告:這次太師突然改用高順騎衛,還奪了姐夫你的兵馬,確是起了疑心。但清者自清,還請姐夫你忍耐時日,蔡公會在太師面前勸解一二的。」

今晨,董卓突然傳召張遼,詢問其與臧霸的關係。張遼無奈照實回稟。董卓甚是失望,責張遼隱瞞欺主,**其多年來忠心耿耿,又礙著蔡邕的情面,免去牢獄,發配來此,歸胡軫轄制。

「嘿,沒用的。……蔡大師在朝堂見過那臧霸,可識出真偽來?」

「這個我問過了。蔡公說了兩個字,『真怪』。不知何解。」

「真怪?」張遼重複道,苦笑了笑,道:「你去下面轉轉。累了就去那小屋休息。下去。」

「是。」郭牧原抱拳領命,走下去數丈,抬頭看去:張遼已起身,正憑欄高望月圓。

姐夫,你可是兩千石大員啊,奈何在此餐風飲露?蔡大師把我姐許配給你,可是對咱郭家有個說法的。董卓名義上是讓你保護柳秀,其實是把你摒出了核心圈子。他這般不信任你,你可以走啊!再怎麼說,并州刺史宋果也還是爺祖的門生,總有你伸展拳腳的地方。

郭牧原搖搖頭,走下台去。

此刻,長安城外軍壘,中軍帳前空地上,巨燭燃燒,亮如白晝。

董卓敞襟斜靠在圍椅上,露出胸口簇簇黑毛,大聲道:「元達你怎不吃了?這牛犢子不香么?」

隔着王斌,跪坐着趙昱,其下是代染恙在身的臧霸赴宴的徐州步兵校尉葛隨,其對面依次是蔡邕、侍中劉艾(原董卓長史)和中郎將呂布。

「昱已吃飽了。」趙昱直身道,「多謝太師盛情。昱實在是肚量有限,美食當前卻沒福享用,呵呵。」

「飽了……」董卓伏案,雙眼直勾勾的盯着趙昱,「真的不吃?」

「不吃。昱非貪食之人,亦不愛這口舌之享。」趙昱平靜的迎視董卓,「更則,牛乃耕畜。昱發過誓言:徐州黃巾不滅,徐方百姓不能飽食安居,昱絕不吃牛肉。」

董卓仰天打了個哈哈。

呂布清咳一聲,跽身跪起。

「可惜啊,面對如此珍饈,你竟說飽了。」董卓忽地暴笑起來,又忍住笑,對蔡邕道:「伯喈兄,此膳美乎?」

「然。」

「劉艾?」

「然。」

「奉先?」

「細滑。」呂布回道。就是帶點兒酸。

「王大人?」

「啊啊,好吃好吃。」

「葛……」

「葛隨。」

「你呢?你怎也沒吃!」

「啟稟太師,隨——不是漢人,牛乃吾族神獸,……還請太師體諒。」

葛隨閃眼十來步遠那熱氣蒸騰的一人高銅鼎。銅鼎被四塊鐵錠架起,其下爆燒着煤餅。別說老子不吃牛肉,就是吃,也絕不吃這……黑木碟里盛着的東西,人肉。

「原是個蠻子。」董卓古怪的悶笑數聲,道:「來人啊!」

立有李肅近前。

「把那幾個廚子都宰了。既然他們整的東西,徐州客人都不愛吃,潑了孤的面子,留着何用?都宰了!」

「且慢。」趙昱急聲道,「還望太師刀下留人。東西南北各地口味不一,是謂眾口難調。他們也算是盡了心用了力。請太師放過他們,以絕悠悠之口。」

「悠悠之口?」董卓雙眉高低一錯,傲慢的後仰身子,道:「趙昱,如果你是孤的部下,你最後這句話足以送掉你腦袋。」

「多謝太師留着情面。」趙昱臉一沉,道:「昱身子不適,請退席。」

「太師,何必為幾個廚子動怒?」蔡邕趕緊舉起酒爵,敬道:「邕敬您。」

董卓目光炯炯的盯住趙昱。趙昱移目正對劉艾。劉艾低下頭,隨即又望向董卓,頭朝葛隨方向輕側了側。

「去去。」董卓揮手退下李肅,單手端起酒來,一口飲盡,重重頓下。「孤聞說臧霸最愛食牛,這才備下此膳。賊娘的,像他這樣的高手也會生病,說出去,除了孤,誰會相信?掃興,來,大夥兒舉杯。」

呂布冷笑。

劉艾乃敬趙昱,氣氛暫時和緩下來。

不多時,李儒談笑風生的和徐榮徐徐而來,手裏還牽着個小孩。

葛隨險些被甜酒噎著,臉色時青時白。雖說來前臧霸警告過,此行肯定會遇上獨孤野,但多年積威之下,葛無異仍然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喲,宣高沒來?」李儒淡淡的飄了句,示意徐榮退下。乃居中正走,到董卓案前,禮道:「太師,仲才來遲。」

李肅忙命人抬一小案,在董卓左下、蔡邕上首放下。

「仲才,尋到那藍鐵沒有?」董卓肘案問道。

「還好,找著了。」李儒說完,拍拍身邊的小孩,道:「寇尋,別饞,待會有炙肩給你吃飽。」

然後用目光過了一遍在座,「這孩子。」回對董卓道:「太師,這次震坤堂出面尋找藍鐵,可謂是損失慘重啊。趕去了五對高手,只爬回來一個。呵呵,絕少人知宣高曾是震坤堂的堂主,那藍鐵卻不知從何處得知,還口放狂言,要回京挑了震坤堂。」

「他把帳全算到宣高頭上了?」董卓回靠,笑道:「你怎不出手?」

「沒興趣。」

李儒移目呂布,道:「奉先,那藍鐵便是常山趙子龍。」

「他?」呂布搖搖頭,「他豈是刀魔敵手?」

李儒眼中滑過一道閃電,對葛隨道:「葛校尉,刀魔緣何未至?」

「啊……我家主公生病了。」葛隨正打量著那小孩:他怎這麼像孝先?難道又給野佬灌了**,把前事都忘了?

「病了多久?」李儒伸手撫摸寇尋,道:「來京四五天了,也不來看看我這老朋友,看來他是真病了。」又斜覷蔡邕,道:「蔡大師,您這徒兒亦未造訪過貴府吧?」

蔡邕清咳一聲,道:「國事為先嘛。」

趙昱接道:「臧將軍病了大半個月。聽他自己說,他早年吸別人內氣過多過雜,如今反噬其身,必須靜養化解,可這一路上拖着,終於拖出毛病來了。時好時壞,不定啥時候就會發作。」

董卓驚道:「臧霸能吸人內力?」

呂布雙手一握一松,濃眉微鎖,道:「江湖傳聞:刀魔不光刀法冠世,更習得『暗無天日』邪術,可抽盜他人內氣,轉化為自身精元。以他三十不到的年紀,內功修為卻有甲子之盛,布可以斷言此絕非修鍊而得。」

李儒不動聲色的想:寇奴的武功除了隔玄氣的運用之外,沒有自己不清楚的。難道真是他體內雜氣過多所致?據說冥異子便是被內力反噬慘死的。但寇奴早就超邁了精氣,到達神照的境界,沒有他化解不了的真氣。哼,弄個假臧霸來京迷惑我,你真以為李傕郭汜那麼好戰勝的么?

「呂將軍,此言差矣。」葛隨對呂布拱手道:「我家主公內力不止一甲子。江東魏伯陽大師已將畢生修為的內力全數傳給了臧將軍,故將軍說法不確,我家主公內力足有雙甲子之多。只要他能從容化解,假以時日當為地仙人物。」

呂布冷笑着,他在思考,不管真氣如何充溢,只要是人都有其極限,天生異稟如己者也就甲子量存,如不轉化為精元,多餘的真氣只會是廢氣,不日便會消散。而由精入神,彼此間的差異只體現在反應上的遲迅。臧霸並不是不可戰勝,唯一可擔心的是他的「暗無天日」,這才是臧霸的可怖之處。運勁去攻,他可以吸化;不用內力,等於自裁。除非臧霸答應不用此術,否則便沒的打,呂布覺得這很不公平,悶悶的喝下一口澀酒。

董卓坐不住了,移就李儒,小聲道:「仲才你說說看,那廝的話是不是真的?既然他病了,你看……」大拇指在食指肚子上用力勒了兩下,嘎嘣直叫。

李儒小聲說:「誰去?」搖搖頭。他並不知道臧霸和魏伯陽之間的廿年恩怨,發生過什麼故事,饒他智深也不知該不該相信葛無異的話。臧霸因為暫時化解不了魏伯陽的真氣,故而生病,這是可以解釋通的。但派誰去刺殺臧霸?臧霸此刻在不在驛館?萬一不在,又當如何?

「豪奪他人內養,非正派作為。刀魔果然入了魔道。」李儒勉強而言。臧霸數幾內力被廢,都能浴火重生,其中定有神秘之處,不是單純氣精神可以解釋的。記得寇奴說過「沒有真氣、精元,仍然可以運神煉神」,這話李儒一直都參悟不透。目前只能希望是魏伯陽的真氣亂了臧霸的運神煉神。

葛隨嘴角微微一動,呵呵主公果真厲害,幾句話就能震撼當場。

地仙人物?宣高一心要得是武道涅槃啊。這就是他要葛無異轉告給自己的話語。

李儒猛然省悟:臧霸心不在徐州,不在天下。他根本就不在乎富貴榮華權勢熏天,他入世修行是為了不斷的體驗生死、思考生死,直到涅槃的那一天,超越生死。李儒一下子超脫出了現實的殘酷,精神在新奇而曾經熟悉過的層面上徜徉。

這樣一個人,對自己的生命並不憐惜,你奈何得他?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渾出於一己之心。你如何猜得出他的真實想法?或許,和李傕郭汜交手,臧霸他不見得有興趣。

李儒回到現實中,看來臧霸真是到了長安。他在何處?驛館里的那個,不會是真的,真的臧霸應該還藏在暗處。臧霸應該在等待,他等待什麼?陳留的戰報。

好,明日就把荀攸下獄,我看你出不出來見我!

「仲才……」

「太師,喝酒啊。」李儒望着董卓,舉起酒爵,仰首飲盡。你呀,拿人肉來款宴,要是臧霸來了,你豈活得成?嘿嘿,臧霸又沒吃過人肉,他怎知道這是人肉。伸手打了寇尋一下:「別吃。」

董卓似乎讀出了幾分李儒眼裏的嘲弄和悲憫,警惕的直身游目,風聲獵獵。彷佛臧霸就躲在某個暗處,隨時會殺來。李儒對他說過,寇奴曾在廬城蒯鏡奇處見過以易容見長的唐魯,因此長安這個臧霸很可能是易容假冒的。此人武功不凡,亦當世不多的高手,以臧霸的人脈而論,他應該就是曹操的部下。可是現在董卓又有些不相信了,但他實在想不通臧霸整出這麼多花樣來究竟要幹什麼。董卓不自在的嘟噥幾聲,大聲道:「喝酒!」

夜深人靜。忽如一陣琴風來,擺拂張遼的衣袖,如泉流,清涼他的雙手。這石上清流的琴音里,又似乎有種力量,一種有力的節奏,令張遼不自覺的擊指相和。

一重山,一重水,行過的山水,走過的歲月。

曲倦音散,仰望一輪淡月天如水,張遼平生出幾分失落和惆悵。

「怎麼了,文遠?」

張遼虎軀大震,轉回身,那笑眯眯的漢子不正是臧霸么。

「姐夫,你怎來這?」

「一曲『山水連』,讓人感懷。你覺得如何?」臧霸反問道。

「山水連?喔……」

「山上有澤,娶女,吉。」臧霸目光閃動着喜悅,道:「文遠,聽說你娶妻了。」

「啊是啊。是蔡大師主媒,太原郭家的,郭林宗的孫女詩云。郭大師亡逝的早,中平初詩云爹娘也雙雙辭世,家裏一貧如洗。蔡大師得知此情,便遣人去并州把她姐弟接來了京城。」張遼看了眼臧霸,道:「詩云是個好姑娘。」從懷裏取出面糕,遞一塊過去,剩下那塊包好放入懷裏,「姐夫,你嘗嘗。」

臧霸細嚼慢咽吃完面糕,一抹嘴:「香甜糯軟,好手藝。文遠好福氣啊。對了,蔡大師怎會為你做媒?」

張遼笑起來,道:「有次我說漏了嘴,讓大師誤會他是我姐夫什麼的。後來便在府中設宴,還讓林氏夫人過來瞧我。林氏夫人見我人還可以,就作主將詩云許配給我了。」

「林氏夫人也來了長安?她是奇女子,琴棋書畫樣樣都不遜於蔡大師。大師身子一向不好,有她來照料,我也放心了。」

「是啊……」張遼突然又道:「對了,姐夫,你以前提及過的林早,其實就是林氏夫人。內子藏有她繪的畫卷,上面有署名。」

「哦?」

張遼說了聲「是她」,覺得再無話可說了,於是靜靜的注視臧霸。

臧霸感覺到了彼此間的隔閡,既然有些事是無法迴避的,便攤開來說吧。

「文遠,你的處境我略知一二。你我的關係可曾對外人說起過?」

「此情我只對蔡大師說過。他答應不說出去。也許我不該告訴他,但憋在心裏,實在難受。」

「不會是他。」臧霸暗忖:應該也不是李儒說的。要說他早說了,何必等到現在?這是他可以用來打擊自己的手段,草率而動非其作風。

「姐夫這次來京,不全是為了慶賀皇上新婚吧?」張遼迂迴的直接問道。

「我是來殺董卓的。」

「……為何告訴我。」張遼早有準備,可嘴角仍不住的抽搐,顯得異常痛苦。

「我來此目的,便是為了解決你我的問題。」

「難道姐夫要逼我動手?」

「哈哈,」臧霸小聲大笑,道:「柳姑娘,待會我便帶走。」

「這……」

「明日你下獄之後,我會帶隨從去你家看望弟妹,乾脆把關係挑明。諒他董卓也不敢對你下毒手!」臧霸口氣一轉,「文遠,我想董卓只會把你軟禁起來,不會把你怎樣的。你正好在家可以安靜的看看書,想想以後要走的路。」

「未來皇妃被人劫走,你說我還能安然度日么?」

「嘿嘿,閣中的那位不是柳秀,而是刁綉兒。」臧霸言罷起身,對張遼意味深長的道:「郭林宗學識不在蔡大師之下,相信他的孫女也差不到那裏去,你回家后,要弟妹把『山水連』再彈一遍給你聽。讓她說說《咸卦》。」

山深寺遠,鐘聲雲外。楊彪抬袖拭去額汗,倚杖仰望杳靄峰巒,久久復如一嘆。令護衛陳杭留下,自杖叩苔石,入那林森徑幽。小路蜿蜒行山,漸入萬千松柏。履前忽現一條碎石路,隨路轉到山門,匾上橫書「寒樹寺」。

楊彪方欲敲門,卻見左右刻字,「佛門不上閂,有心自進來。」不禁一笑,推門入內。

大殿前,正在庭掃的青年人停下掃帚,打量幾眼,道:「你是楊大人?喔,禪師在法堂。」言罷,繼續掃地。

楊彪若有所思的點一下頭,走上台階又回顧,庭中空無一人,地上芥屑不留,山門已然合上。

緩步瞻覽大殿三佛,細詳歡門絲綉。楊彪忽地一震,庭掃那人乃右北平口音。

難道……劉虞賊心不死?

殿後磚道直通法堂。篤篤篤,楊彪敲了敲門,道:「安禪師,楊彪應邀而來。」

木門兩分,檀香撲鼻而來。

「請入。」

正前,板屏上繪青獅,屏下直長木榻,榻中橫設木幾,其左盤坐着眉骨高聳的都尉和尚安玄。

楊彪上榻跪下,驚道:「三年不見,禪師怎清減如斯?」中平六年九月丙子日,少帝即位第三天,董卓鴆殺何后,當天安玄和嚴佛調雙雙失蹤。

「到了雒陽一身虛浮,離了雒陽一身清減。老衲回去本來。文先倒是有心。」安玄伸手推過去一缽清水,道:「泉水入葉方為茶。老衲以水代茶。」

楊彪拿起來呡了一口,舌根處竟隱然苦荼,心道聲怪哉。

「水之無味甚矣,然文先心中常苦。」安玄微笑。

「周城秦宮,萬事皆空。」楊彪嘆息,狀若超然。

安玄移目楊彪面前那缽清水,「文先自以為賢乎?」一語誅心。

楊彪身子一動,端缽小啜,道:「安禪與彪相識近二十載,和尚清涼心扉的高論妙語,彪貪聞不厭。」

「老衲從東面來,途經華陰潼亭,」安玄合掌,道:「擔水將石鳥清洗了一遍。」

楊閥四世為三公。楊彪的曾祖故太尉楊震為中常侍樊豐譖傷,罷遣歸郡。震性剛直,恨奸佞不能誅,惡嬖、女不能禁,無面且苟存,乃於夕陽亭飲鴆自盡。楊家家訓:不得溝通外戚、內臣。便是由楊震臨終慨別而來。樊豐令陝縣留停喪柩,露棺道側。謫震諸子為郵徒。歲余,順帝即位,誅樊豐,禮葬楊震。入葬前十餘日,有五色大鳥,高丈余,翼長二丈三尺,集震喪前,俯仰悲淚,唳動天地。葬畢,乃飛去。時人懷感,立石鳥像於震墓所,紀之。

楊彪一下子回到弱冠時,爺祖楊秉帶着他去看石鳥,他彷彿又看到那哆嗦的手,聽到那冰冷的話語:「先人露棺、郵卒之恥,楊氏子孫當沒齒不忘。文先,效仿汝曾祖、汝父行為,楊族勢難全也。毀家為國,百世不為。這是爺爺在你出仕之際,唯一的告誡。」

楊秉的話擊碎了楊彪心裏所有的文字,惟獨留下「權謀」二字。

如果沒有爺爺這番話,我楊彪今時是何模樣?

或許,已不在人世。

再過兩天,老夫就進五十三了……

楊彪打開三角眼,迎視安玄清澈的目光,拱手謝道:「彪深謝之。」

「洗不洗,都一樣凈潔。不過是老衲一片心罷了。」

「安禪,」楊彪倍感語澀,似乎安玄的每句話都可以接說下去,偏又不好續言,除非袒露心語,這本是自己的手法,卻被安玄先用上了,「回來就好。」

安玄靜默了一會,道:「老衲只逗留數日,要回故鄉了。」

楊彪聽出安玄話里的責備意味,知道他心裏還是放不下少帝,道:「初平元年春,彪免司徒,拜光祿大夫,后十餘日,遷大鴻臚。入關,轉少府,掌內務、山林稅款;旋為太常,掌國史、祭祀、天文,又以病免。復為京兆尹,治三輔;不日,轉光祿勛,掌宮殿門戶,統領郎官;再遷光祿大夫,閑放無常事。不過六十天,彪已經歷了一個輪迴。非是彪自遺於野,每遇皇上重用,即遭太師打壓,彪實在是無可奈何啊。」少帝對我的信任不斷動搖,又有王允時刻提防,我楊彪還能怎樣?

安玄哪聽不出楊彪的抱怨,他只是淡淡一笑。

「有人要老衲問你一句話。」

「文先洗耳恭聽。」楊彪振襟正坐。

「你暗裏收糧,莫不成是為牛輔段煨備下的?」

楊彪啊呀失聲,臉色立白。「皇上怎能聽信讒言?彪屯糧之所非在弘農,近在白鹿原上。」隨即冷笑連連,又喝下一口水,道:「小錢入市抬高糧價,執政者不知應對,反而出糧壓價,以至於事態愈演愈烈,彪若不及時收糧囤積,只怕國家糧倉要被董卓一掏而空了。」

「經濟之道,老衲也略知一二。」看到楊彪失態,安玄伸手端起木缽,喝下一大口水。

「小錢入市非彪所為。」楊彪語氣堅決,這可不能含糊。

「唔。當如何應對?」安玄放下木缽。

「王子師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為一州牧守其才可堪……也罷。明日,彪即調谷一萬斛入京。」

「杯水車薪。」安玄微一笑,道:「文先之才卻也差強。托老衲問話之人怕是要失望了。」

「彪以為……」楊彪鬆了口氣,暗忖:觀安玄顏色,皇上似對王允有所不滿,否則不必借安玄之口問策。「還應以鑄模外流為名,停止三輔所有官鑄作坊,嚴查整飭,暫時堵住董卓的小錢來源。民間私鑄之銅多出於雍、漆兩地,可命京兆衙門會集五校尉部封鎖縣境。」

「好。」安玄點點頭,道:「調兩校尉部去足矣。」

「再令三輔各地官倉停止糶糧,廣設賑棚備急,穩定民心,消奸賈僥倖之逞。」楊彪飛快的轉起腦軲轆:皇上想用老夫來制衡王允?但董卓不除,皇上他沒必要對付王允。皇上起了心要壓制王允,說明他已有必殺董卓的把握。話說回來,殺一董卓何難?誠如荀攸所言董卓雖資強兵實一匹夫也。殺董不難,但沒有老夫的同意,誰也休想。

「……野無遺賢,人盡其才,何其難也!」安玄低嘆一聲,轉揚聲道:「出來吧。」

板屏后首先轉出徐州使者臧霸來。

「不知皇上駕到,老臣失禮。」楊彪趕緊下榻。

「楊大人請起。」少帝笑藹藹的扶住楊彪,道:「楊大人請坐。」

臧霸撤下木幾。少帝登榻居中坐下,楊彪欠身坐在榻邊,安玄盤坐不動。

「楊大人上來坐。」少帝含笑看着楊彪,這目光代表着皇恩即將浩蕩開來,卻讓楊彪蕭蕭毛豎,這哪裏是二六少年的目光,簡直比他爹孝靈帝的目光還要深沉。

「皇上不在宮中養病……皇上龍體尊貴,怎好來此深山。」楊彪挪正身子,「王子師他如何放心得下?真是糊塗。」

「試問如今,還有何處比寒樹寺更安全?宮裏那個是太監扮的。」少帝卻是不說王允是否知道此情。

「哦……」楊彪拖長聲音,急急思索。「彪此趟離京,應該沒人跟來。」

「你的那個護衛陳杭陳孝奉,朕已留在身邊了。」

「這是他的福氣。」

臧霸道:「楊公,隨你出城的三批一共八個人,全給霸手下料理了。有霸在,皇上的安全,你不必擔心。」

楊彪背心立時滲出汗來,回目少帝,急聲道:「老臣惶恐,老臣糊塗。」

「臧將軍都說把他們處置了,你不必自責。」少帝點點頭,道:「適才臧將軍對朕說,雲氣忽涌,當霖雨之兆。京城這次旱謠風波將隨風雨而消弭,楊大人肯捐糧萬斛,更是意外之喜啊……」

「為人臣者,為君分憂,本份之事。」楊彪心裏這個肉疼,捐就捐吧,一咬牙認了。

正說着,嘩嘩大雨就落下來了。

少帝興奮起身下榻,走出法堂,站在屋檐下,伸手接雨。

安玄不為之動,楊彪臧霸則齊跟出去。聽着雨聲,嗅着潮潤,量著雨滴,各有所思。

「只要陳留開戰消息過來,這邊馬上動手……」少帝斬釘截鐵的道:「刺殺董賊!」

「吾皇英明。老臣不才,願……」

「這事有人替朕去辦。」少帝打斷楊彪的表白,回看他一眼,跟着轉回身來,仰視楊彪,道:「楊大人,我朝是否復興在望?朕希望你能說實話。」

「很難。對,很難。」機會終於來臨,楊彪不假思索的道,「若有人以為殺死一個董卓就萬事大吉天下太平,那此人未免也太目光短淺了。董卓何人?匹夫耳;山東諸子?小兒也。皇上,國家大患,不在董卓袁紹,而在朝堂上下。」

少帝小臉一沉,雙袖一背:「進法堂里說。」就知道你楊彪要針對王允。

臧霸落一步,小聲道:「楊公何來危言聳聽?」

「千秋大事豈局迷之人可以明透?」楊彪穩健的走進法堂。

「霸愚昧,請聞其詳。」臧霸一怔,搖頭苦笑。

少帝登榻坐中,安玄原本就沒下榻過。

楊彪見少帝不言不語,眉毛微吊,乃一禮。

「楊大人請坐。」少帝手指己側,又一指榻前蒲團,「臧將軍,坐。」

「謝皇上。」楊彪一端葛袍,上榻跪坐下。

「謝皇上。」臧霸拖斜木幾,坐上去,閃一眼堂外,回頭道:「霸還是坐這舒坦。」

少帝不以為忤,僅落在眼底,對楊彪道:「朕年少學淺,久聞楊大人儒學為天下冠,今又有高僧在側,朕願聞道解惑。」

「皇上過譽了,儒學天下冠當為鄭玄鄭康成,老臣才疏不敢據其名。」楊彪一拱手:「何況天子穎慧,博洽群書,老臣又何敢倚老言道?」

少帝淡淡一笑,半側對安玄,道:「適才安禪師感喟『野無遺賢,人盡其才,何其難也!』何也?」

「人各懷其志,人各有所欲。」安玄答道。

「朕再問楊大人,因何難為?」少帝這句話里就透出不客氣來了。

「既然皇上問及,老臣且妄語一二,請吾皇三思。」楊彪頓了頓,緩緩開言:「安禪所言乃民野之因,卻還有朝政之因。戮而盛則仕和學而優則仕,乃朝廷徵選軍政官員的兩大原則。且不論軍吏,單言政吏。國有三體,上皇,中官,下民,等級分明。中官上以忠事君,下以能理民。國之基礎,在於里鄉亭縣。小吏之擇,實我朝人事之慎重。有太常課選博士,有詔舉賢良、方正,州郡察孝廉、茂才,又增敦樸、有道、賢能、直言、獨行、高節、質直、清白、敦厚,擇面之廣寬,前所未有。由於州郡選舉皆直面其人,其德才幹能家世無不盡曉,故能選優淘汰。以此議論朝制吏治,似乎不存在漏才少賢的問題。中興以來,不論廟堂里如何洶洶,國家有賴於這些數百石吏勤能,終不致於大亂。人口不斷增長,國家稅賦因之增長。然則我朝何由限定『孝廉年不滿四十,不得察舉』,並不斷增高門坎、練其虛實?皆因入仕可全富貴權名,以致於泥沙俱下,被舉薦之人多到朝廷容納不下的地步。」

少帝語氣沉重的道:「榮晉之路既廣,非獨學問之士孝道之人可以仕,德才不堪者亦可以仕。」

「皇上英明。察舉之權在乎州郡,州郡亦人,安禪說得好,人各有欲。」楊彪看了看安玄,「國家新建,初立制度,其制必有合理之處,官吏但謹守依制是也。然時世移變,而法不易,自然就會被有心之徒尋到漏洞。我朝因何厚葬成風,概因此舉可速成孝名。民間也常有『舉茂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的流諷。各地州郡營私謬讚,各行其是,甚至結黨連衡,我朝的『察舉徵辟』事實上已經走到盡頭。」

少帝道:「察舉徵辟有利有弊,不能一言廢之。」

「皇上可知我朝人口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秦時人口不過二千萬,而我朝中興人口二千一百萬,至孝桓帝永壽三年(157年)增至五千六百萬,遷都之前案比已達六千萬餘,和中興相比人口增長接近二倍,而可耕之地非但沒有增加,反而有所減少。四民皆溢,生計日蹙,出仕為吏不僅僅是聞達之路,更是活命之路。」

少帝道:「因何人口增加反而耕地減少?」

「光武中興以來,打擊最嚴的就是土地兼并,可到如今也沒能禁絕,反而出現了整縣可耕之地盡入一家的情況出現,其地改為林獵或為它用,不足一論,耕地自然便減少了。……據說東海糜子仲縻子方兄弟,僮僕過萬,地廣兩郡。宣高應該有所了解。」

「此情屬實。」臧霸點點頭。

少帝倒吸口氣,道:「糜家巨富如斯?那東海郡守豈不成了虛設,這如何了得。」

楊彪微微一笑:「有何難辦?隨便羅織幾條罪名,將之鋃鐺入獄,不論多富有,還不是入了國庫?他膽敢反抗,就滅他九族。商賈起身,不足留惜。」

老匹夫何其毒也。臧霸忽有所覺察,乃不解的問楊彪:「楊公,糜子方何人?糜家尚有此人物?」

楊彪嘴角一顫,道:「糜子方便是糜芳,子方是他小時的字。」

「原來是子季啊。」臧霸暗笑:饒你楊彪姦猾,也有失口的時候。楊彪對糜家的熟諳意味着什麼?

少帝不解二人情態,問道:「這糜芳是何許人,難得楊公和臧將軍再三提及?」

「哦,此人初通武藝,乃徐州彭城都尉。」臧霸淡言開去。

「陶謙好大膽子,竟敢讓商賈出仕掌軍!」少帝卻勃然大怒。

「吾皇英明。」楊彪緊跟一句:「絕對不能讓商賈出仕,一旦形成權勢,躋身世家,便不好剷除了。」

少帝欲言又止,陷入了沉思。

臧霸腹里一嘆:少帝確實聰明,可惜沒得明師正心,反讓王、楊二位權謀家誤歧。

「兼并土地者多為世家大姓,又當如何撼之?」少帝坐直身子,望向楊彪。

「士族世家乃國之砥柱,只可規戒,不可傷害。」楊彪一語帶過:你要想坐穩江山,就不要過分觸動世家利益。這些年來你任著王允打壓老夫,又落得什麼好?國不國,君不君,臣不臣。老夫手一揮,朝廷三一官吏便消怠公幹。他王允縱然累死,朝政也不會有絲毫起色。

少帝強笑數聲。

臧霸警然,他令楊同梁習還有孫觀在琅琊泰山乾的,不正是兼并土地么?傷民生計,似在所難免。這是回去后必須要徹底了解妥善解決的事情。

「其實並非『察舉徵辟』走到盡頭,我朝的一應制度也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秦皇強其兵、弱其民,在此基礎上,以數目極少的官吏治理國家,能夠做到高效集能。兩漢草創之初,人口劇減,土地荒蕪,承秦制可儘快開動官僚體系,這是大漢沿襲秦制的一個重要原因。秦制也是先秦智慧集大成者,施行秦制在當時再合理不過,放在今時卻顯得太過簡單。這麼大的大漢朝,靠簡單的秦制豈能維持得住?道德和風議只能解微許之圍,不足以鞏固法制,故我朝必須全面建立新制。」

「當今之世已和昔時大有不同。昔法難治今時,欲開創局面,朕必須鼎新革故!」少帝精神振奮。

「欲鼎新革故,必先曉今時之弊。」

少帝急切的問道:「請教楊公,我朝因何泥陷窘迫?」

楊彪反問:「皇上以為呢?」

「外戚和內官爭權,黨從相互攻訐,致令紀綱敗廢,民風不正,誤了大漢江山。」說完,見楊彪無意接話,少帝稍一猶豫,又說:「世家大肆並地,使黔首失地無依,因而四方寇亂不止,國庫見空。」默了小會,見楊彪還是無語,少帝續道,「鮮卑強大,西羌剽悍,靖邊軍耗甚重。」少帝看看攢眉思索的臧霸和置身事外的安玄,「五斗米道、太平教,邪教誤國?」

楊彪哈哈大笑起來。

少帝緊咬嘴唇,忽眉山平伏,正向楊彪端坐,雙手放在膝蓋上,道:「寡人請先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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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奴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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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西京風雲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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