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山林夜雨

第一回 山林夜雨

才響了幾聲悶雷,大雨便忙不迭驟然而落。

入夜的鑄劍山,因雨而顯得格外靜謐。在通往青石鎮的馬道上,有一家無名的木造破敗小客棧,孤零且突兀地座落在一株大槐樹旁。一個看起來顯然是店小二的毛頭小夥子,獨自坐在門檻上,雙手杵著頭,兩眼怔怔地望着前方,發獃、或是聽雨似的。總之,夜是愈來愈深了,而雨仍下個不停。

不知過了多久,店小二終於站起身來,搔了搔頭,正準備轉身走進店內的時候,一陣急亂的馬蹄聲,踏破淙淙雨聲而來。店小二臉上閃過一絲企望之色,不由自主地反而往店外走了幾步。

三匹高大的駿馬,分別馱著四男一女,在這夜色雨幕中疾馳穿梭。帶頭的一人一騎,搶先在這家荒野小店門口勒馬停步。

「軍爺……」店小二迎向前去,說道:「在小店休息避雨吧?再往前去可要十來里路才有人家呢!」店小二見他身上並無雨具遮蔽,衣物被雨淋得狼狽,料想必是倉惶間連夜趕路,錯過了宿頭,於是便如此提醒他。

軍官裝束的白臉漢子,約莫四十來歲。在他聽到尚有「十來里路」一語時,眉頭微微一蹙,但僅一瞬間,隨即又神態自若。側過頭去四處望了一望,雨水不住地從他帽沿涔涔滴下。

那白臉漢子反問道:「有酒嗎?」小二忙道:「有有有!太原來的汾酒、上好的竹葉青!」白臉漢子略一點頭,隨即縱身下馬,小二趕忙伸手接過轡繩。

隨後而至的兩騎四人這時才紛紛下馬。店小二逐一招呼過去,這才正眼瞧清楚他們一行人的相貌。

除了先前為首的白臉漢子作戎裝打扮外,另有二人亦穿着軍裝。這兩人一胖一瘦,胖的臉色黝黑,滿腮的虯髯像鐵絲一般蜷曲在臉上,兩道一字濃眉配着一對銅鈴大眼,不怒猶威。再加上左頰邊還有一道寸許的刀疤,至眉而止,叫人望而生畏;而瘦的臉色蠟黃,嘴上蓄著短髭,目光炯炯,一付練達的樣子。而剩下的兩人卻是一對少男少女,男的不過十五六歲年紀,頭戴皂紗方巾,腰系鑲玉環緹,足蹬一雙熟牛皮靴,一派官家子弟氣象;那女的年紀就更輕了,也不知是否因被這一場忽如其來的雷雨給嚇著,還是給雨淋著,只見她眼眶盈淚,迎風欲倒,端的嬌弱無力,楚楚可憐。

那店小二見這景象,心中暗自歡喜,尋思道:「正主兒到了!我光看這兩個人的樣子,就知道他們要不就是官宦家裏的千金小姐,不然至少也是富家子弟。」原來這小二不是旁人,他正是在這鑄劍山上落草為寇,打家劫舍的山寨王,人稱「索命閻羅」湯廣成的兒子湯光亭。

那湯光亭從小在山寨內仗着父親的威風,頤指氣使,橫行霸道慣了,在耳濡目染之下日漸成長,居然也是一身草莽氣息,頗有乃父之風。湯廣成看了也是滿心歡喜,不久前便開始教他掄刀使槍。

由於湯光亭天資聰穎,無論拳腳或兵器都是一學即會,他的叔伯長輩們一來礙着他父親的顏面,二來也是愛惜他的資質,除了不斷地將個人所學所精的武藝傾囊相授外,對他這個小輩的表現也是獎勵多於責罰。如此一來,湯光亭也就愈發不知天高地厚了。

這日他自覺技藝有成,少年心急,便與父親嚷着要下山。這山下的客棧,原來便是山寨對外設下的前哨暗樁,專用來打探過往行人旅客的虛實。

不料下午天氣轉陰,路人半個也無,到了晚上更是下起雷雨來了。他正發愁開春第一天沒個頭采時,竟然一上門便是這麼幾頭肥羊。

湯光亭想着想着不由掌心微微冒汗,忙將三匹馬牽到後頭馬廄栓了,確定後頭沒有其他人以後,便逕到廚房去吩咐酒菜。那廚房中的廚子亦是寨中強人,只不過武藝平平,又沒其他本事,只得派來看管酒棧,寨中地位低微。他在後面早已聽見堂前馬嘶人聲,這會兒看到少主進來,忙道:「是點子嗎?」湯光亭含笑點頭。那廚子便道:「那不就……」用手勢做了一個倒東西的動作,意思是詢問他是不是要下**。

湯光亭搖搖手。心想:「一上來就把他們迷倒,豈不乏味。」只道:「這伙兒裏頭有幾個會家子,待我觀察觀察再說。」那廚子連聲稱是,又道:「那多叫幾個兄弟準備好傢夥吧?」湯光亭雖然年輕好強,但畢竟是第一次遇到場面,略一沉吟,亦表同意。廚子領命而去,他自個兒則胡亂燙了幾壺酒,捧了托盤,先送了出去。

沒想到前腳才跨出門,忽覺眼前白光一閃,一柄斧頭急砍而至,湯光亭還來不及會意,頭上氈帽已然削去半截,數十莖頭髮如飛雪般落下,撲簌簌地沾滿了他的前襟后領。待到他驚覺是有人突施暗算時,只見那黑臉惡漢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自己眼前,相距不及三尺,而雙手上多了一對亮晃晃的斧頭。

湯光亭大吃一驚,忽地冷風吹來,但覺頭頂上涼颼颼的,他只道自己的腦袋瓜子已被削去一半,心裏一急,嘴上差一點連「媽」都要喊出來了。

那黑臉惡漢哈哈一笑,道:「大哥,這小二絲毫不會武功,這下子沒什麼好擔心了吧?」白臉漢子道:「還是小心一點的好。三弟,還是麻煩你在這客棧四處察看察看吧!」那瘦黃漢子應了一聲:「是!」提劍走出大門外。

湯光亭聽到這裏,才知道剛才是試他來着,伸手往頭上一摸,帽子固然是剩下半截,發頂卻也給削禿了一小塊。登時所有的驚懼全部化作怒火,心道:「可惡,這死胖子居然笑我不會武功,還將我的頭髮給削禿一塊,要是這斧頭再偏半寸,這會兒我還有命在嗎?」但他旋即又想道:「這死胖子忒也厲害,斧頭又重又鈍,他使起來竟也跟剃刀沒什麼兩樣,這等功夫……我……」一想到自己兩年來在拳腳刀槍所下的功夫,看在高手眼裏,居然跟絲毫不懂武功的沒什麼兩樣,滿腔怒火不禁涼了半截。而諷刺的是,今日幸好與對方相較之下,自己的武藝低微得做不及什麼反應,否則只要對方刀斧一側,切頭也不過像是切菜瓜罷了。

湯光亭一路思索下來,內心五味雜陳,久久不能平復。黑臉惡漢只道他是嚇傻了,一把搶過他手上的酒壺,道:「我來幫接着吧,免得你失手跌碎了!」湯光亭陡然手上一空,才發現自己的手居然還微微顫抖著。

那白臉漢子見狀拿了幾枚銅錢塞在他的手裏,說道:「賠給帽兒的。」

湯光亭登時回過神來,順勢抓住他的衣袖,跪下哭喊道:「大俠饒命!大俠饒命!」他原本就有三分害怕,稍微裝腔作勢一下,果真涕淚齊流,唱做俱佳。黑臉惡漢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一把將他推了開去,笑道:「那還不快吩咐下去,整治幾道下酒的好菜來!」

湯光亭聞言如釋重負,嘴上忙道:「是!是!是!」心裏卻想:「此時不溜,更待何時?」瞥眼正好瞧見那少女竟然在一旁掩嘴竊笑,腦海中忽然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異樣的感覺,雙眼出神地望着,兩隻腳便有如釘在地上,一時不得動彈。那黃臉惡漢見他剛才從鬼門關前繞了一圈回來,轉眼間竟有心情偷瞧女子,便是一個巴掌朝他臉上颳去,喝道:「小子!做死嗎?還不快滾,我叫你知道這世上有哪些東西是瞧不得的。」

湯光亭但覺黑臉惡漢這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轉,嘴上只得不住道:「是!是!是!」顧不得其他正準備動手的夥伴,暗道:「兄弟們別怨,待我上山請我父親下來,一定給諸位報這個仇!」計較已定,起身便往裏走。

忽聽得乒乓一陣響,三道黑影從門外摔了進來,同時還夾雜着幾聲哀嚎呻吟。湯光亭回頭定眼一瞧清楚,不禁暗叫一聲:「苦也!」

那瘦黃漢子接着如鬼魅般從門外閃了進來,說道:「大哥,這三個人在馬廄那邊鬼鬼祟祟的,身上都帶着傢伙,不知道是什麼來頭。」說着說着右手袍袖一抖,尖刀、馬刀、柴刀紛紛掉了出來,鏗鏗鏘鏘散落一地。

湯光亭心知若事機敗露,憑自己的能耐,就是插翅也難飛,趁那白臉漢子尚未搭腔,連忙從後頭搶了出來,插嘴道:「掌柜的!你躺在這裏做什麼?……咦?老王?小三?你們都在這裏,那廚房和馬料誰在處理?」迫不及待地一口氣表明了三個人的身份來歷。

瘦黃漢子冷冷地道:「怎麼?他們都是這客棧里的人嗎?」湯光亭道:「是啊,英雄。這三個人小的都認識,不是什麼賊人。」瘦黃漢子道:「既然是這店裏的掌柜與店伴,幹嘛不出來招呼客人,卻躲在後面探頭探腦地朝這兒看?」說着伸足去踢躺在地上的其中一人,被踢中的那人哼哼唧唧地叫了起來。想必就是他鬼鬼祟祟地探頭偵察,卻被瘦黃漢子逮個正著。

湯光亭忙跟那個被踢中的人說道:「小三,你幹嘛不去喂馬,卻來這裏偷聽這幾位大俠說話?」那小三哼哼唧唧地說道:「我這個……喂馬……」話沒說完,湯光亭搶著道:「不用說了,你們是不是又躲起來賭錢了?」

那小三忙道:「賭錢……對,對,我們在……馬廄賭錢,我這個……」不待他說完,湯光亭轉向另一的人說道:「掌柜的,你怎麼才發工錢,就又找他們去賭了呢?是不是覺得給了太多,心有不甘吶。」

那掌柜的反應倒快,馬上會意過來,連忙介面道:「唉喲,我可是一番好意,給小三子一個機會翻本,要不他前前後後輸給我那麼多錢,俗話說得好,哪一天他狗急跳牆……」湯光亭怕他繼續自由發揮下去,會說出無法收尾的話,忙將他的話頭打斷,插嘴道:「後來你看兩個人賭起來沒什麼味道,所以就又到廚房拉了老王去湊一腳啰1那掌柜的尚未答話,三人當中剩下的那一人馬上大喊起來:「都是因為掌柜的不好啦,我在廚房還有那麼多事情沒做,偏偏就要拉我去,說啥只玩一把只玩一把的,才害得耽誤了客倌喝酒,冤枉挨了一頓打。」小三也道:「你冤什麼?掌柜的叫我來廳上探探今天有沒有生意上門,結果不明究理的吃了一頓拳頭,我才叫倒霉呢1掌柜的介面道:「我以為天色晚了,又下着大雨,應該不會有生意上門……」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相互指責起來,那白臉漢子聽着聽着不禁皺起眉頭。

瘦黃漢子續問道:「既然如此,你們身上藏着兵刃,又是為何?」湯光亭回道:「大爺有所不知,我們這小店地處偏僻,附近荒無人煙,現在又不是什麼太平盛世,山中盜匪時常出沒不說,就是過往旅客,也常有見財起意,行竊打劫的事情發生。」那三人聽了,都異口同聲點頭稱是。

白臉漢子忽然開口道:「小二,你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反倒像是這兒的掌柜似的。」湯光亭暗吃一驚,忙道:「這店是掌柜的新頂下來的,我在這兒做得比較久,自然比他熟悉些情況。」白臉漢子顯然不太相信,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黑臉惡漢了解他的大哥作風穩健,凡事多慮,便道:「大哥這一點倒不必擔心,就算這家鋪子真有什麼古怪,光憑這幾個人的能耐,我老三一個人就把這屋頂蓋給掀過去!」說道最後幾個字時,幾乎是用吼的喊將出來。他有心賣弄,到最後一個「去」字已經是用丹田傾注內力修為,震得屋樑頂上的灰塵紛紛跌落下來。湯光亭等四人未曾學過上乘武功,魔音入耳,煩悶欲嘔,端的難受無比,個個臉色大變。湯光亭心道:「他說要將屋頂掀了,恐怕還是客氣話。」回頭又瞥了那少女一眼,只見她神態自若,竟自顧地斟著茶水,只怕也是身懷高技。他一下子茫然若失,不知身在何處。

白臉漢子待黑臉惡漢的嘯聲止歇,還是緩緩地道:「就這四人當然不可慮,只不過這事干係頗大,風聲未過之前,一切還是小心在意才好。」

那黑臉惡漢哼的一聲,輕笑道:「大哥武功見識不凡,小弟是頗為心服的。只不過忒也太過保守,婆婆媽媽的不夠乾脆。」

話才說完,忽地大家的耳中彷彿有聲音鑽了進來,清清楚楚地說道:「難道要像你這般莽撞,才能當大哥嗎?」便在同時,只見瘦黃漢子「唰」地一聲抽出長劍,搶站在那對少男少女的身後,黑臉惡漢執著雙斧,搶至大門口,大喝一聲道:「敢問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漢?有道是:明人不說暗話。還請現身。」聲音響若洪鐘,在雨夜裏遠遠地傳了出去。眾人一時間盡皆側耳傾聽。然而半晌過去,除了幾聲響雷與淙淙雨聲之外,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湯光亭見這景況,不由得心想:「今天真是見鬼了,大家約好了來我這裏開武林大會是吧。」回頭去看那位少女,只見她正伸出一雙纖纖玉手,摟着少年的臂膀,柔弱的肩膀似乎害怕得微微顫抖著。

那少年低聲安慰了少女幾句。接着輕聲向白臉漢子問道:「宋先生眉頭深鎖,可是他們追來了?」那姓宋的白臉漢子略一沉吟,道:「按理我們連夜兼程,加上大雨掩護,計算腳程,他們不應該這麼快就追來。我擔心的是剛才使用『傳音入密』的那位高人,敵友未明。」果然,話才離口,剛才響在耳畔的聲音,這會兒改從門外傳了進來,說道:「好說,好說。」

眾人一齊往聲音傳來之處瞧去。夜色茫茫中,已能隱約看見遠遠地有一個黑影逐漸朝這兒靠近,只是這身形移動得甚快,一眨眼間已來到三丈前。

湯光亭定眼一瞧,卻是一個禿頂的老者,打着一把油紙傘,大袖飄飄,足不點地地向這裏滑行過來。那個樣子就好像有人從天上懸了一條繩索,吊著他將他盪過來一般。

那禿頂老者莫約又繼續向前移動了兩丈余,忽然定住不動,抬着紙傘,東張西望地道:「要不是有人三更半夜不睡覺,鬼哭神嚎的擾人清夢,這個小地方倒不容易找得到。」那黑臉惡漢知道他說的正是自己,但先是因他那一手傳音入密的功夫舉世罕有,適才又露了這一身怪異的高妙輕功,黑臉惡漢竟強抑制住了自己易怒的脾氣,雙斧橫置胸口,打了一個揖,道:「老先生武藝高強,令人佩服。外頭風大雨大,紙傘單薄,不如入座,由咱們兄弟敬一杯水酒如何?」

禿頂老者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逕自走進店裏。他傘面也不收,隨意往地上一扔,尋了一個空位坐了下來,大叫道:「店小二呢?怎麼沒瞧見有客人嗎?小二!小二!」湯光亭瞧了白臉漢子一眼,見他仍是一付愁眉苦臉的樣子,知道掌控場面者易主,當下不敢怠慢,連忙上前招呼。

沒料那禿頂老者一開口便道:「小二,你招呼我便招呼我,幹嘛還要瞧旁人的臉色呢?難不成他是這裏的掌柜?」湯光亭陪笑道:「只因是他們先到,他們那一桌的酒菜都還沒整治好呢!」老者哈哈一笑,道:「你說的不是廢話,你們一伙人全擠在地上,又怎麼能弄得好呢?」湯光亭苦笑道:「是,是!」回頭吆喝眾人起身。眾人哼哼唧唧地一個個起身離去。

那小三子走在最後,臨去之前,忽然回頭說道:「那隻鴨子煨在炕里,這會兒可熟了,是不是一道拿出來?」湯光亭右手一揮,道:「去去去!別把你們的吃食,拿來給大爺們笑話。」小三子稱諾,逕自去了。原來剛才這套話,是他們寨里的黑話。「煮熟的鴨子」代表他要「飛走」了,並詢問湯光亭的意思。湯光亭回他:「去去去!」那自然是要他趕快回去搬救兵。

一干人走後,大廳頓時又安靜下來。湯光亭生了一盆炭火來到廳前給眾人取暖,接着溫了一壺酒,切了幾斤熟牛肉、幾隻獐子腿,小心伺候着禿頂老者。白臉漢子等人雖然保持着警戒,但為了降低敵意,也都坐了下來。酒過三巡,那禿頂老者忽然開口,說道:「這雨要是再這麼下下去,明天趕路就不方便了。」眾人只當他自言自語,也渾沒在意,不料他竟接着說道:「大傢伙兒早些睡吧!養些力氣,走不動的我老人家可背不動你。」言下之意,他竟是要與眾人一起走。

眾人停箸停杯麵面相覷。過了一會兒,那瘦黃漢子忍不住開口道:「老人家,您老要往哪兒去?我們幾個跟您認識嗎?」那禿頂老者哈哈大笑,道:「沈鳳鳴,你不識得老子,老子卻認得你!」那瘦黃漢子聽他道出自己的姓名,言語中又甚是輕蔑,不由臉色大變。

那黑臉惡漢聽到這裏,哪裏還按捺得住,一腳踢翻椅凳,霍地起身,雙手執斧虛砍兩下,大喝道:「那你認不認得老子手中的這兩板斧頭!」

湯光亭已知黑臉惡漢之能,趁著眾人不注意之際,一彎身便躲進了櫃枱底下。

只見禿頂老者瞧也沒瞧他一眼,自顧斟著酒,一邊說道:「你倒是使幾招來瞧瞧。我倒要看看黃老頭的『**斷門斧』,傳到你熊一飛的手裏,功力還剩下幾成?」黑臉惡漢聞言大怒,兩柄板斧上下一分,身形一晃,直欺禿頂老者。

這黑臉惡漢正是熊一飛,真定「**斷門斧」黃清江的嫡傳弟子。他這一招有個名堂,叫:「斷後攔腰」。是以一柄板斧攻擊對手後方為正著,而以另一柄板斧佯攻正面為奇著。兩手齊攻,各套有六個方位的變化,所以共有六六三十六變,能使敵手前後不得相顧,是當年黃清江響譽武林的代表作。熊一飛自習得此招后,亦常助他多次在劣勢下,扳倒不少成名高手,實在也是他的壓箱之作。此回第一招即出絕招,那是先前絕無僅有之事,卻也正說明了熊一飛對這位禿頂老者的忌憚。

那禿頂老者見他來勢洶洶,勁力內蘊,道了一聲:「好!」伸足一挑,把身前的整張桌子踢翻起來。只聽得轟然一聲,桌子承受不住兩柄斧頭的威力,碎裂成幾塊,四散飛濺。禿頂老者見威力如斯,倒也不敢怠慢,兩手雙掌齊運,掌掌后發先至,熊一飛連砍三十六個方位,他也一連拍出三十六掌。

熊一飛只覺得對方的掌力雄渾霸道,自己砍出去的每一斧,被他的掌風一帶,無一不失去準頭。眼見生平最得意的三十六斧堪堪使完,卻連對手的衣角都沾不到,不由得焦躁起來,身形一變,兩柄板斧使得如狂風暴雨般,將禿頂老者圍困在當中。那湯光亭雖然躲在櫃枱底下,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向外探望,見熊一飛忽然大發神威,心想:「這禿老頭兒剛剛出場好大神氣,怎麼才這三兩下子?」頗有失望之意。

豈料那禿頂老者在一團斧影飛舞當中左趨右避,忽然開口說道:「我瞧你一開始的三十六斧還挺像個樣子的,怎麼接下來卻越來越不像話……你看你,這一招是『獨劈華山』嗎?軟綿綿的,劈柴還差不多……不對,不對,你這一招『中流擊楫』出手的時機不對……」他一邊說,一邊搖頭,一付好像很惋惜的樣子。

熊一飛見對方輕蔑自己如此,卻又偏偏奈何不了他,急切之下,額頭上黃豆般大的汗珠涔涔如雨而下。他忍不住大吼一聲,兩柄板斧忽然一起脫手而出,眾人不知他竟有此一招,不約而同地「咦」一聲出口。

那禿頂老者也是與眾人一樣,全沒想到居然有人會將自己的成名兵器當暗器使用。其時兩人距離又近,其勢閃避已然不及,禿頂老者百忙當中將上半身一側,雙手掌心向下往前一兜一拉,將那兩柄板斧罩在他雙掌之中。說也奇怪,兩柄板斧竟有如被扔進了一張魚網裏一般,去勢盡消。接着忽聽得「砰」一聲,卻是熊一飛抓着禿頂老者兩手無暇他顧之際,一拳打在他的左脅下。

那老者忽中暗算,不怒反笑,右手一抖,一柄板斧脫手砍中熊一飛的左肩,左手一揮,另一柄板斧飛去砍中他的右肩。熊一飛滿擬這一拳定能將禿頂老者打翻了去,全沒想到這一拳便有如打中沙包,對方只微微晃了一晃,自己卻被自己的兵器所傷。他「哇」的一聲驚叫,身上兀自插著兩柄板斧往後倒躍而退,落地時失去重心,喀喇一聲,壓碎了一張桌子。

從熊一飛擲斧傷人,到他反而被自己的斧頭所傷,這一下子兔起鶻落,不過是瞬息間的事情。只見那禿頂老者指著躺在地上的熊一飛,哈哈大笑道:「我本來以為你這一招,還藏着什麼厲害的后著,原來……哈……咳……咳……他媽的,這一拳倒不輕……」熊一飛既然擲出自己的兵刃,接踵而至的這一拳,自然是懷着破釜沉舟心情的奮力一擊。這禿頂老者挨了這一記,傷勢哪裏輕得了,咳了幾聲,鮮血從嘴角淌了出來。

那名叫沈鳳鳴的瘦黃漢子早在一旁伺機多時,見禿頂老者重傷咯血,回頭望了白臉漢子一眼。白臉漢子點了點頭,道:「二弟小心在意,這老人武藝高強,兄弟我至今尚看不出他的來歷。」沈鳳鳴道:「大哥不必擔心,只管在小弟身後掠陣便了。」說完走到熊一飛的身邊,見他傷口兀自不住流出鮮血,伸指連封了他肩膀幾處大穴止血,接着問道:「三弟如何?」

熊一飛悶哼了一聲,道:「有什麼?死不了!」伸手正想去拔出嵌在身上的斧頭,那同行的少年忽阻止道:「熊三叔,拔不得……」其實熊一飛雙肩俱傷,根本沒有力氣,指尖才碰到斧柄,手臂就垂了下來。

沈鳳鳴見熊一飛暫時不礙事,於是便走到那老者的面前,長劍虛晃兩招,道:「沈某領教前輩高招。」禿頂老者冷笑道:「既然想向我討教,那又何必故弄玄虛呢?我所知道的沈鳳鳴,使的可是判官筆,從來沒聽說他會使長劍。」沈鳳鳴倒也不隱瞞,說道:「前輩說得是,這劍是用來教訓一般無知小輩的,只是在下使劍已久,判官筆法早已生疏,還望前輩指點。」言下之意,莫不是指目前江湖鼠輩橫行,鮮有人有資格叫他使用判官筆。

禿頂老者哈哈一笑,道:「好說,好說。」沈鳳鳴右手一揚,手中長劍如飛箭一般激射出去,「波」的一聲插入門板當中,直沒入柄。禿頂老者見狀,不由輕輕「咦」的一聲驚嘆,道:「你這一手俊得很吶!」沈鳳鳴拱手一揖,說道:「有僭了!」不知何時一管點精鋼鑄的判管筆已執在手,呼的一聲,猱身而上。

這一番激斗又與剛剛不同。那判官筆在沈鳳鳴的手中便好似有着生命般,如同一頭銀白色的小蛇,吞吐閃爍,變幻莫測。那禿頂老者也不再一味的閃避,雙掌或拍或拿,或扣或抓,又時而以拳擊打,又時而以指戳扎。

雙方見招拆招,以快打快,霎時間已過數十招。

沈鳳鳴見雙方出手將屆百招,不由心想:「這老頭子看來年紀不有七十也有六十幾歲了,可是身手矯捷更勝少年,哪裏像一個剛剛才受傷咯血的人呢?只是他剛才受了熊一飛一拳是眾人親眼所見,受傷咯血亦是眾所共睹,我沈鳳鳴年方青壯,好歹也要累得他精疲力盡,兩敗俱傷,否則將來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心中計較已定,筆鋒一轉,意走輕靈,卻是一帖王羲之的「十七帖」。

原來這判官筆既做筆形,一套套配合的武功,自然也就是由書法所演變而來的。一般來說,這筆鋒並不刻意做成尖銳狀來傷敵,而是做成鈍鋒,用以擊打人身穴道為主要目的。沈鳳鳴文武雙全,楷隸行草都有涉獵,這十七帖是王羲之的書信集,在唐代時,就已被拿來當作弘文館學生們的草書習字範本,沈鳳鳴初學草書便臨摹此帖,所以一出手便是浸淫最久,所下的功夫也最多的十七帖。

只見他提起筆來,彷彿將禿頂老者的身子當成了一張宣紙,開始奮筆疾書:「十七日即得足下……」如行雲流水般使將下去。那老者還了幾招,忽然若有所悟地道:「你這寫的是草書,是欺負老頭子看不懂來着!」沈鳳鳴更不答話,右手一抬,疾點雲門、中府兩穴,那是個「東」字的始筆。

直至豎弩右捺,連點神藏、靈墟、神封、章門、期門等諸穴,一氣呵成,卻是個「觀」字的末筆。那禿頂老者連道幾聲「好」,身子有如鬼魅般左右挪移,與那筆鋒始終相差數寸。

沈鳳鳴見自己的一輪猛攻,竟絲毫沒有佔到任何便宜,心想:「也許是王羲之的字太過普遍,這老兒識得,否則他豈能躲得如此從容?」當下若無其事地道:「接下來這幾個字,還請前輩指點。」不待禿頂老者回答,筆勢突轉豪邁開放,一筆一劃鏗鏘有力,寫的已是魏碑。

這魏碑寫來速度雖已不若草書般迅速,卻也更見威力。那禿頂老者接了幾招,「嘿」地一聲冷笑,道:「這幾個字寫得還算不錯,是練過幾年。老頭子我沒你讀得那麼多書,做學問可能沒你行,但如果只是指點你幾個字,將就著對付著,倒也還可以。」沈鳳鳴冷冷地道:「是嗎?」提筆一勒,連消帶打,光是這一手,已是江湖少見的上乘武功。豈料那老者眼皮也沒抬一下,竟接着說道:「不說別的,就說你這一路光寫字,卻不蘸墨,是何道理呢?」沈鳳鳴道:「我這筆乃精鋼所鑄,蘸個什麼墨?」嘴上說着,手底下也沒閑着。只是他一帖魏碑「賀蘭汗造像記」早已寫完,換上了以行書書寫的「枯樹賦」。

那禿頂老者哈哈一笑,道:「要寫一手好字,除了執筆、運筆的角度,運腕的舒展氣勢,落筆前的虛畫,以至於露鋒與藏鋒的運用外。潤與渴的變化,才是成為一個書法大家的條件所在。你寫字不蘸墨,哪來潤渴變化?一套好好的『判官筆打穴功夫』少了這兩樣變化,威力七折八扣下來,剩下的只怕不到三、四成。像你這樣只懂得用『形』而不用『意』,到白楊樓前面賣賣字畫倒還可以,拿來當武藝耍,那不是活的不耐煩了。」這一番類似於學習書法的入門提綱的話,旁人聽了倒也罷了,沈鳳鳴每一字一句入耳,都有如醍醐灌頂、春雷貫耳。他依稀記得當年師父在教他這一手判官筆法時,彷彿也說過相同的話,只是師父對於這方面的解說十分含糊,大抵只說,武功練到此地,接下去能不能更上層樓,全看個人的悟性與天資而定,那是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了。

當年他的師父這麼說了,沈鳳鳴自然是聽得一頭霧水,再追問下去,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師父於此修為亦有所限,自然是不能再教他什麼。而那時他只是很單純的想:「接下來的武功師父既然不會,那很可能就只是前人的理想境界罷了,世上根本沒人會這種東西。」既然這麼想,當時心下便踏實多了。多少年來仗着一管鐵筆行走江湖,已然鮮遇敵手,這檔陳年舊事早已拋諸腦後,豈料今日此地由一位老者談起「用意而不用形」,而再度挑起。

只見他忽地筆尖亂顫,一連搶攻老者的任脈諸穴,接着一筆由左而右斜兜了半個圈子,身子卻在搶攻當中急拔而退,輕輕地落在一丈外。那老者只把袖袍一拂,在半空中響了一個霹靂,便將來勢盡皆消解。

那熊一飛在一旁忽道:「沒想到老二你的功夫這麼厲害,倒是瞞得我好苦。早知道就讓你先上陣,我又何必強出頭呢?」沈鳳鳴兩眼盯着那老者,沒好氣地說道:「沒空跟你瞎扯……」那白臉漢子出言制止道:「三弟別鬧!」那禿頂老者笑道:「別急,別急,一個一個來,通通有機會。躺在地上的如果不服氣,一樣可以站起來再排隊。還是你們決定要一擁而上?」

白臉漢子道:「老前輩武藝高強,想必是武林名門耆宿。宋某自認不曾與任何一位前輩高人結怨,今日之事,其中必有誤會。剛才聽老先生的口氣,是要將我們五個人一股腦兒的全抓起來,不知是受何人所託,還是另有原因。宋某不才……」禿頂老者將手一擺,插口道:「好了,好了。

要嘛就明兒個一大早乖乖地跟爺爺走;要嘛就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偏有你這麼多說的。其實我要你們三個大男人用來幹嘛?燉湯喝嗎?只不過老頭子我帶着這兩個娃兒走在路上多有不便,有你們在一旁伺候着,白天呢,就開路搭橋,驅趕野獸啦什麼的;到了晚上,什麼打尖住宿啦,湯湯水水的啦,那不就方便多了。你們放心,一到了地頭上就立刻放你們走路,片刻也不為難你們。」說完,他又立刻回答自己道:「不過我想你們是不可能會答應的,就算是現在想答應也不成了,我打得正興起,非要你們陪我玩玩不可!」

白臉漢子聞言不禁皺起眉頭,只見他右手一抬,「刷」地一聲,背後長劍出鞘,直指禿頂老者,劍尖不住顫動,嗡嗡有聲。那湯光亭躲在櫃枱下面觀看多時,見到終於輪到白臉漢子出手,知道這才是壓軸好戲,便忍不住往前挪了挪身子。

沈鳳鳴聽到聲音,急忙回頭向那白臉漢子說道:「大哥且住,這老頭……老前輩批評師門武功,正好讓小弟向他討教討教。」那白臉漢子道:「這老兒來意不善,不如咱們兄弟倆併肩子上,看看他是否真的有三頭六臂?」沈鳳鳴忙道:「大哥恕罪,小弟不才,想要一個人先陪他玩玩!」

白臉漢子搖頭道:「只怕這正好上了他的當。」那禿頂老者在一邊已經等得不耐煩,叫道:「到底商量好了沒有?準備談到天亮嗎?」

沈鳳鳴當下不再多言,銀光一抖,筆尖再度朝禿頂老者疾點而去。那禿頂老者見狀竟不閃避,大喝一聲,道:「看清楚了!」右手拇指、無名指、小指蜷起,以食指、中指虛擬筆鋒,亦同時向沈鳳鳴門面點去。

按理沈鳳鳴先發制人,又有判官筆在手,手臂彷彿比尋常人暴長一尺有餘,眼看就要得手,但誰知禿頂老者竟然後發先至,中指指尖已經就要按到沈鳳鳴額頭的神庭穴上。沈鳳鳴大駭,急忙往左一避,豈料那老者第二指有如未卜先知般早已湊在那裏,若逕自撞上去,那又是把左眼窩下的承泣穴交在他手裏。沈鳳鳴沒奈何,只得向後急跨了一步。那禿頂老者毫不客氣,連着第三指點出,直取他鼻傍的迎香穴。沈鳳鳴直到此時,才猛地驚覺,這老者寫的是剛才自己最後寫的兩字草書:「無為」。

雖然已知道對方出手的招數方位,沈鳳鳴卻沒有因此而能佔到上風。

反倒是禿頂老者的深諳判官筆法之道,令他感到一股寒意直透背脊。不由得暗暗納罕道:「我恩師明明與我說道,這草書講究的是快速與流動,緩則跛,滯則生礙。怎麼他的『無』字起始三筆,卻是寫得如此凝重笨拙,但又偏生如此厲害。」只聽得那禿頂老者開口說道:「筆畫潤渴之變,以陰陽、以遠近、以輕厚。我這『無』字蘸滿墨水,是以潤筆寫就。接下來墨水用盡,下面這個『為』字,你仔細看看有什麼不同?」沈鳳鳴聽他語音溫和慈藹,便有如當年恩師諄諄教誨,一時心馳神盪,差一點就要出聲答應,不覺耳根都紅了。

只見禿頂老者仍是以指代筆,由左至右,由上而下劃了一道弧線。沈鳳鳴自然識得這果是「為」字的始筆,並知道末筆置中一點乃是精要所在,專取任脈諸穴,其中膻中穴又名氣海,最為重要。沈鳳鳴想都不想,右手執筆題了一個「井」字,左手入環右崩捶,使得是一招「如封似閉」。

果見禿頂老者一筆一劃都依着筆序來,沈鳳鳴只待以逸代勞,豈料禿頂老者最後一劃突然指尖一轉,同時說道:「不過再怎麼說,判官筆終是武功的一種,要是拘泥在寫字上面,那便是捨本逐末了。」話沒說完,手指已經搭上沈鳳鳴的右手腕。沈鳳鳴大吃一驚,只覺手臂一麻,接着銀光一閃,爛銀判官筆已然脫手而出。

自己的兵刃為人所奪,那是自打從沈鳳鳴步入江湖以來,前所未有的事情。他在驚駭之餘,倒是臨危不亂。左手「如封似閉」使到一半,急忙扭腰跨步,轉向變招,左臂盡舒,指尖竟又重新搭上了他的判官筆。那老者大叫一聲:「好!」筆柄倒轉,倒送了回來,直指他的胸口,使的竟是剛才草書「為」字那未完的一筆。

沈鳳鳴暗叫一聲:「不好!」其勢右手麻痹不能動彈,左臂盡伸,又來不及迴轉,百忙中只得緊閉住一口氣,接着「波」的一聲,他只覺得一道內力衝進了膻中穴,全身氣息便如波濤般在他體內不住翻攪,四肢百骸也宛如散了一般,霎時天旋地轉,接着喉頭一甜,口中鮮血如泉水般狂涌而出。

這一下居然這麼輕易得手,就連禿頂老者自己也感到喜出望外。其實沈鳳鳴武功不俗,禿頂老者自忖要勝他,那也得是再耗上數百招之後的事情。然而耗下去容易,在一旁窺視的白臉漢子,卻有如芒刺在背,直挨着他難過。尤其他是三人之首,武功自然不在話下,而他越是不動如山,就越發叫人不得不提防。

所以這禿頂老者打從一開始叫陣放對以來,倒有七分精神放在這白臉漢子身上。在時刻拖得愈久,就愈對他不利的情況下,他先是出奇不意地傷了熊一飛;而對於沈鳳鳴,他當然也想早早打發,於是他刻意地顯得輕描淡寫,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以求攻其不備。果不其然,沈鳳鳴在他的一番干擾之下,提前中箭下馬,他暗道一聲:「運氣!運氣!」忽地眼前一花,一柄長劍已然刺到面前。

禿頂老者見來者劍法精妙,其勢避無可避,無暇細想,順手便用沈鳳鳴的判官筆去格擋。只聽得「當」地一聲清響,但覺對方內勁渾厚,震得他虎口發麻。他不甘示弱,左手伸指成掌,便朝對方按去。那對方亦是跟着一掌拍來,雙掌相交,兩人各退三步,暗自驚嘆對方功夫了得。

那禿頂老者道:「沒想到長劍門下,居然有你這般功夫的人才。不錯不錯,算是老頭子低估了你。嗯……你是宋鎮山,長劍門的第三代弟子,是誰的徒弟?我看長劍門裏前一輩的人物,沒一個及得上你。」那白臉漢子道:「前輩武藝高強,想必是武林成名人物。沒想到今日竟然使詐傷我弟兄,卻算是晚輩高估了你。」那沈鳳鳴委頓在熊一飛的身畔,前襟沾滿了鮮血,生死不明。那對青年男女在一旁照應,已經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禿頂老者搖了搖頭,說道:「兵不厭詐。若是每一回比武都是力大則勝,氣長則贏的話,那還比個屁,大家比賽搬石頭、跳懸崖不就得了?練武練的是智慧,比武靠的是腦筋。我才誇你武功不弱,沒想到你見識這麼差,恐怕日後也是難成氣候。」說完臉上顯出一付很惋惜的樣子。那宋鎮山介面道:「便請前輩賜教。」禿頂老者微微一笑,道:「好說。」

宋鎮山絲毫不敢怠慢,手腕一抖,手中長劍劍尖跟着顫抖起來,發出了嗡嗡之聲。接着一劍遞出,那一道寒光也似的劍尖,於半途中彷彿一分為二,然後二分為四,竟然一劍直指禿頂老者周身四處大穴。饒是這禿頂老者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如此神妙的劍法,驚訝之餘,只得先避其鋒,右腳伸足一點,整個身體硬生生地向後退開三尺。

哪知宋鎮山這一劍有如魑魅,竟跟着往前遞了三尺,與禿頂老者的身體始終相距三寸,毫無先後之別。就好像預先知道對方會後退一樣。禿頂老者來不及喝采,身形一晃,瞬間又向一旁讓開了三尺。

這追擊的人劍法使得精彩,閃避的人躲的驚險詭異,湯光亭頭一回看見真正的高手過招,是既興奮又緊張,躲在柜子下張大了嘴巴,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只見宋鎮山出手的劍法越來越繁複,滿廳上都是白晃晃的劍影,那老者不斷地繞着廳上桌椅左趨右避,卻是一招未還。

宋鎮山心知這禿頂老者擅於先觀察對手的武功招數,然後再趁隙進襲,為求勝券在握,唯有速戰速決。於是手上毫不停留,腳下同時便就近將身旁的桌子給踢翻了;接着喀剌一聲,踢碎了一條凳子。這客棧並不大,如此數招下來,所有的桌椅盡皆被踢翻踩碎,桌板椅腳,散裂一地。

禿頂老者見自己的一點心機被識破,只是哈哈一笑,道:「你的劍法很好,老頭子一時無法可破,只是想要多耗些時辰琢磨琢磨,沒想到你忒也如此小氣!」宋鎮山見他直承此事,倒也沒他奈何,嘴上不答話,手底下卻加了一把狠勁。

那禿頂老者說完,果然不再閃避,手上拿着沈鳳鳴的判官筆,便與宋鎮山的長劍對陣起來。宋鎮山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專心應付。

他這一下心無旁騖,畢生所學便如滔滔大河般,幾乎是不經思索地,一招一式源源不絕地使將出來。那禿頂老者初時還不覺得怎麼樣,但是百來招轉眼又過,宋鎮山所精的劍法,竟有如無窮無盡,不論他如何挪移變化,宋鎮山總是有對付的劍法應運而生。禿頂老者暗暗吃驚,心道:「這小子的功力遠遠超過我的想像,只怕長劍門兩代掌門恐怕都有所不及。」

只見宋鎮山又是斜斜一劍刺來,看似有氣無力,但劍芒已吐,實是以大拙御巧,隱隱蓄含殺機的精妙招數。他知道厲害,左腕一沉,含勁不發,伺敵後動;右手判官筆當劍使,也是斜兜過去。宋鎮山彷彿看出蹊蹺,劍身一側,輕輕地搭上了判官筆,順勢便要削下。

禿頂老者忍不住暗暗喝采,心中續想:「他中途變招是說變就變,而且揮灑自若,毫不拖泥帶水,幾無稜角可循,更別說是破綻了。長劍門在武林中稱不上什麼大宗門派,只是此人天賦異稟,是練武的奇才,已將師門的武功練得登峰造極。如此耗將下去,他年輕力壯,我難保沒有個閃失……」眼見對方劍刃就要削中他的手腕。他不及細想,先是突然鬆手放開判官筆,待宋鎮山這一劍落空時,馬上又以迅捷無比的速度反手抓住筆鋒,接着食指拇指一撥,將筆柄部份倒轉過來反點宋鎮山手腕上的「列缺」、「合谷」兩穴。他這一下實在是異想天開,兼之鋌而走險。宋鎮山不由大駭,他為人謹慎,連忙撤劍疾退。

高手過招如下圍棋,是錙銖必較,不容一步差錯。他這招一撤走,先機便失,此消彼長,攻守主從之勢馬上易位。宋鎮山知道他碰上了生平難得一見的真正高手。不由尋思:「這老兒不但才受過傷,而且已經連敗了兩位成名人物,然而精力充沛,勁道雄渾依舊如斯,難怪我二弟如此人物,也傷在他的手裏。」他為人保守,一但無必勝把握,便思索如何收拾敗戰後的結果。只見他背向著那對青年男女,忽然開口說道:「林公子,你帶着林姑娘先走吧,這老兒武功精湛,宋某隻怕擋他不住。」

此語一出,眾人盡皆愕然,就連那禿頂老者也感意外。只聽得那位林公子「唰」地一聲,也抽出腰間配劍,說道:「宋先生,我林延秀身為林家子弟,歹說也是將門之後,恨只恨當日不能追隨先父兄長與賊決一死戰,苟活至今才死,也已無顏面對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我是不會走的,藍瓶,你是女孩子,這裏沒你的事,你趕緊先走吧!」那女子聞言哭道:「不要!我不要自己一個人逃走!」林延秀不理,逕自挺劍向禿頂老者刺出。

那禿頂老者道:「沒我的同意誰也不許走!」百忙中居然舍了宋鎮山,劈頭朝林延秀就是一掌。掌風到處,颳得林延秀嫩臉生疼,驚懼之下,哪裏還能顧得對方還有什麼厲害的后著?急忙俯身避過。宋鎮山見狀早已一劍遞來,替他擋了接踵而至的幾招,一邊說道:「林公子,當日你若真的與父兄一齊死了,那倒也罷。今日便讓你死在這裏,又有何意義?林家血海深仇,又誰來報?我兄弟三人保兩位至此,又所為何來?留得青山在,報仇雪恨的機會還能少了嗎?這老兒千招之內不能勝我,快趁早走了吧!」

林延秀一時瞠目無言以對。那林藍瓶趕緊拉住他,說道:「是啊,哥哥,咱們還是聽宋先生的話先走吧!」

禿頂老者見狀,也不禁暗自焦急,全沒料到這宋鎮山武功雖好,心態卻如此保守,保守到讓他無法從中使計,借力使力。他急切之下,只好將內力催到極致,每一招一式皆以全力進擊。但是宋鎮山已決意使用拖延戰術,出招幾乎全是只求不敗的守御招式,當下鬥了個旗鼓相當。禿頂老者再強悍,一時也無可奈何。

那林延秀讓妹妹林藍瓶拉着走了幾步,忽然停步回頭道:「那這熊三叔與沈二叔怎麼辦?」宋鎮山看都沒看他們一眼,便道:「能活的死不了,該死的也救不了。」頓一頓,又道:「記得咱們之前約定過事嗎?便照約定行事。」那熊一飛至此神智仍甚清楚,只道:「是啊!你們還是快走吧,留在這裏礙手礙腳,大家只有死得更快一點!」

林延秀點了點頭,再不遲疑,當即還劍入鞘,一手拎起那禿頂老者留在一旁的油紙傘,一手牽起妹妹的手便往外走。外頭雨勢仍未稍歇,一但走脫,追蹤倒不甚易。禿頂老者如何不曉,更何況剛剛宋鎮山打了個啞謎,很可能是早已約定,如果走失后要在哪裏會合。如此一來,今夜所有的努力便算全部泡湯。他心裏雖急,但是宋鎮山的頑強,讓他幾乎不能分神。

表面上宋鎮山已經放棄攻擊而改采守勢,其實私底下卻未放棄任何可以傷敵的機會,自己只要一疏神,他的劍尖往往便指到鼻子面前,總要鬧個汗流浹背、膽戰心驚。只有一步一步地眼睜睜看着他們兄妹倆即將走出客堂。

湯光亭在聽到他們兩人是兄妹時,心裏不自覺地輕鬆起來。這會兒看他們兩人即將走出客棧,心裏又悵然若失,不知哪來的勇氣,急忙鑽出櫃枱,三步並兩步地搶在他們面前,伸臂一攔,叫道:「不許走!你……你們還……還沒付酒菜錢呢!」

林延秀原先看到突然間冒出一個人影,伸手便要去拔劍,後來定睛一瞧,才知道是店小二。那宋鎮山在一旁雖陷入苦戰,然而耳聽八方,店小二從柜子底下鑽出來攔林氏兄妹的情況,他也是聽得一清二楚,得知這小二隻是為了追討飯錢,才鬆了一口氣。

林延秀皺着眉頭,鬆開了按在劍柄上的手,解開腰間的錢袋,將裏面所有的銅錢全倒在那湯光亭的手心上,說道:「這些全給你了,我們可以走了嗎?」湯光亭看也不看,只掂了掂,便嚷道:「這幾個錢怎麼夠,你們還弄壞了我一屋子的桌子椅子呢!」林藍瓶不禁怒道:「你這小二忒也大膽,我們的錢都在宋大爺那裏,不怕死的話,儘管過去跟他拿好了!」

拉着林延秀轉身避過湯光亭欲走。

湯光亭並不死心,身子一側,張開雙臂,又去擋在他們面前,大嚷道:「不行不行,他的功夫那麼好,捏死一個店小二就好像踩死一隻螞蟻一樣,我不敢過去跟他拿,還是你給我吧。」他這一付死要錢的樣子與一般貪生怕死的店小二大大不同,不由得讓林延秀起了疑心。林延秀想試他一試,於是他大喝一聲:「讓開了!」接着一拳便往湯光亭臉上揮去。

林延秀這一拳原本只是想嚇唬嚇唬湯光亭,好讓他知難而退。沒想到湯光亭也是大叫一聲,嚷着:「哇,打人啦!」身子一矮,卻攔腰奮力抱住了林延秀不放。林延秀一拳落空,又覺腰間忽然一緊,不禁吃了一驚,急忙用手想去扳開湯光亭。然而他越是用力,湯光亭就箍得越緊。林延秀被他這種市井無賴的打架方法,弄得有點害怕,一時沒法子,便開始一拳一拳地朝他背上招呼,同時口中不停喊著:「放開我!放開我!」

那林藍瓶只想早點離開這個地方,見這小二死纏濫打,起了厭惡之心,開罵道:「死小二,放開手!」裙里忽地飛起一腳便往湯光亭的腰部踢去。

那湯光亭吃痛,悶哼一聲,雙手兀自緊緊地抱住林延秀,借力使力地將他摔壓在地上,那地上滿都是木頭碎片,尖銳的部份將他們兩人扎得是哇哇大叫。

林延秀既然被按著倒下,兩隻腳倒是空了出來,慌亂中一套「連環鴛鴦腿」是頂的頂,踢的踢,湯光亭知道厲害,連忙鬆開了手,也使了一套「太祖長拳」對付。雙方交了幾招,林延秀才猛地驚覺這店小二居然也練過武功,不由厲聲問道:「你這小子居然還有兩下子……你到底是誰?」

那禿頂老者在一旁瞥眼瞧見了,哈哈大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湯光亭聽林延秀出言不敬,正想胡謅幾句時,卻聽到了那禿頂老者的笑聲。他腦門上宛如被人狠狠敲了一記,不禁自責道:「我怎麼這麼糊塗,不過是個小妞嘛,我這一出手,不是跟自己的小命過不去嗎?」瞥眼瞧那禿頂老者與宋鎮山兀自打得熱絡,心裏不由暗暗禱祝:「你們千萬再多打幾個時辰,不要分出勝負,最好是兩敗俱傷,兩個都躺在地上爬不起來!」

林延秀哪裏知道這店小二這時有這麼多心眼,見他不答,心頭怒火更盛,掄起拳頭照面就是一拳。那湯光亭心有旁騖,冷不防頰上「砰」地一聲便中了一拳,登時腫了起來。

這一拳打得湯光亭是頭暈目眩,忍不住破口大罵:「臭小子,出手這麼狠!」左手掌心向上一翻,右手五指便往林延秀的手腕扭去。林延秀見他這一手手法精妙,倒也不敢小覷,兩手手掌一攤,十指活動,便以大擒拿手對付。兩人以快打快,一時之間鬥了個旗鼓相當。

那林藍瓶見這店小二竟能與兄長的大擒拿手互拆數十招而絲毫不露敗相,不禁又驚又怒。只見她柳腰款擺,玉臂輕舒,「唰」地一聲自林延秀的腰間抽出他的配劍,接着劍光閃動,便往湯光亭身上招呼,形成了兄妹聯手,以二敵一的局面。湯光亭哇哇大叫,一時手忙腳亂。

別看那林藍瓶的身材嬌弱,一付怯生生的模樣。她一劍在手,招招狠辣,湯光亭迭遇兇險,十之**都在她的劍下。湯光亭叫苦連連,暗罵道:「臭娘們,居然這般潑辣。」心裏想是這麼想,卻沒有時間罵出口。慌忙中從地上拾了一根木頭桌腳當武器招架,那林藍瓶打得雖緊,急切之間倒也還撐得住。

打從湯光亭出手以來,宋鎮山就不斷分神去關注他們的戰況,那禿頂老者察覺這種情形,更加咬着他不放。只不過宋鎮山全力防禦,守得嚴密異常,再則禿頂老者先前挨了熊一飛的那一拳,漸漸地在他的脅下隱隱作痛起來,幾次用力稍猛,牽動傷處,更是痛得他額頭出汗。兩人便這麼僵持着,都各自感到體力的漸漸不濟。那禿頂老者表面上表現的輕鬆,實際上早已焦慮起來,心想:「那個店小二不管是什麼來頭,雙拳終究難敵四手。而他一落敗,這兩個娃兒哪還有不跑的道理。」但焦急歸焦急,一時之間根本無法可想。

正做沒理會處,他忽然隱隱約約地聽到,遠遠的地方彷彿傳來陣陣的馬啼聲,正懷疑是否自己的耳朵有問題時,卻見到宋鎮山的眉頭一皺,亦做側耳傾聽狀,禿頂老者心想:「這姓宋的也聽到了,卻不是老頭子耳鳴。」

不一會兒,這陣馬啼聲越來越響,便有如從四面八方漸漸向這裏靠攏。不久,便連武藝較低的熊一飛也察覺有異狀,怔怔地瞧向大門進口的方向。

忽然聽得「啪」的一聲巨響,屋裏火花四濺,卻是湯光亭不敵兄妹聯手,伺機將屋裏生的一盆炭火往林延秀的身上踢翻過去。那林延秀身上著了一塊炭火,火勢在他身上延燒開來,急得他到處跳腳,便舍了湯光亭。

湯光亭見計策生效,便將剩下的最後一盆火也給踢翻。火紅的炭火散落一地,林藍瓶進攻時顧慮着腳下燙人的東西,不能依著自己習慣的步伐,功力大打折扣。而且這麼一來,整間客棧登時一片昏暗,只剩下櫃枱上一盞被禿頂老者與宋鎮山的掌風帶得忽明忽滅的油燈,氣氛頓時變得詭異異常。

林延秀身上的火舌在幾經拍打下,仍舊余勢不衰,他靈機一動,便跑到屋外要去淋雨。宋鎮山知道這會兒外頭就要來到一些來路不明的人,忽見林延秀往外頭沖,只怕他會有閃失,忙喊道:「林公子,別到外頭去!」

便要去攔住他。禿頂老者見他身形微微一動,便知道他要幹什麼,心想此機千載難逢,萬不可失,當下便將判官筆收置腰間,氣凝丹田,雙手兩掌一分,緩緩向宋鎮山拍去。

宋鎮山見他這看似軟綿綿又慢吞吞的掌法與先前的氣象頗為不同,倒也不敢小覷,潛運起十成功力也跟着拍出一掌,豈知這禿頂老者的雙掌來到中途,忽然二變四,四化八,及近身時,已幻化出一十六道掌影,宋鎮山大驚失色,心裏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他心**動得快,手底下更快,反手一劍,便是一招「百花齊放」。那禿頂老者見他應變如此,不禁暗暗讚歎。

宋鎮山便靠這一招得以喘息之際,忽地失聲叫道:「你……你這是『大雲山陰陽掌』,你是……你是自大老人,莫高……」他一時心急口快,將自大老人的名諱說出了一半,才忽然想起連名帶姓地稱呼這位前輩高人似乎有些衝撞,急忙住口。那禿頂老者聞言哈哈一笑,撤掌收勢,說道:「小子眼光不錯,老夫就是你所說的『自大老人』,莫高天便是。」話沒說完,客棧外那一陣馬蹄聲嘎然而止,四面八方同時傳來馬匹吐氣的嘶鳴聲。

宋鎮山聽這陣勢,竟是這群不速之客將客棧給團團圍住了。而林延秀一去不回,再無聲息,不禁讓他焦慮起來,便說道:「久仰莫前輩高義……」莫高天臉色一沉,手一擺,打斷他的話頭,說道:「過去的事休得再提。這兩個娃兒我得帶走,外面那伙人便由我來打發。而你既知我的來頭,要命的就別再礙手礙腳!」

宋鎮山聽完不禁暗暗叫苦,猶記得當年他的師父,嘗在閑暇時向他與跟他一起學藝的師兄弟們,談論起當今武林的一流高手:河南嵩山少林寺妙因神僧,金剛般若神功獨步武林;江西龍虎山無極門玄璣真人,天罡正一神劍天下無敵。這兩人,一位是佛道高僧,一位是玄門正宗,有道是降妖伏魔,鏟奸鋤惡,所以武功深不可測倒也罷了,而另一位絕世高人可就不是這樣了。他做人行事但憑個人喜好,不論是非,然而又重信守諾,是個亦正亦邪之人。晚年以來狂妄成性,將自己所擅長的武功名目全都冠上一個「大」字,如「大」雲山陰陽掌、「大」雪山折梅手等等,卻又偏生得如此厲害無儔,一些江湖好事者便在他的背後偷偷喊他自大老人,而他聽到之後竟然哈哈一笑,十分得意有這樣的稱號。

宋鎮山依舊清楚記得當年師父說到這位高人時,眼睛裏隱隱透露出一股驚懼的神情,就像做錯了什麼事被捉到一樣,再三叮囑碰上這號人物時要千萬小心。而如今這位傳說中的人物,便活生生地站在他的眼前了。

宋鎮山雖然有些驚魂未定,但自己畢竟已與這位「自大老人」拆了不下千招,膽子也就大了起來,再加上他更擔心一去不回的林延秀,劍光一抖,化作團團劍圈,一邊喊住了林藍瓶,左手去擎住了她的手,護着她緩緩退出門外,口裏說道:「前輩少陪了,我受人所託,定要護著這兩位孩童安全。」丟下躺在地上的熊一飛與沈鳳鳴,逐漸向門邊靠近。他這一招有個名堂,叫「滴水不漏」,乃是以十二分力氣守御,滴水尚可不漏,那莫高天一時瞧不出破綻,只道:「你這般耗費內力,只怕撐不住一柱香時分。外頭那批人來頭不小,不留些氣力,恐怕連你也得留下了。」宋鎮山微微一笑,並不答話,一隻腳已經跨出門外了。

那湯光亭自聽到馬蹄聲時,心裏早有譜了。待聽到外頭人馬將這客棧團團住,再暗暗盤算小三子的腳程,更篤定是自己的父親已率各寨頭領下山來尋他。及至林藍瓶被宋鎮山拉走,他才有得機會喘息,同時思索如何全身而退。眼見宋鎮山緩緩向外退去,那禿頭老人全神貫注之際,靈機一動,躡手躡腳地潛到櫃枱邊,呼一口氣便將這客棧里的最後一盞燈給滅了。

眼前才一黑,湯光亭后領忽地一緊,整個人給人當成小雞般提了起來。

他一驚之下,伸腿往後一蹬,卻是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踢到,那人察覺他的動作,將他的領子給往上用力提了一提,脖子是勒得更加緊了。

湯光亭這一下子幾乎喘不過氣來,忽聽得一個冷冷的聲音道:「你這小二居然還有兩下子,老夫縱橫江湖數十年,沒想到竟看你看走了眼!」

那湯光亭一聽是莫高天的聲音,心裏登時涼了半截,張大了嘴巴想為自己辯解幾句,但是喉嚨被壓迫得緊,連吸氣都有困難了,哪裏還說得出話?嗯嗯啞啞了幾句,不禁猛烈地咳起嗽來。

卻說那宋鎮山一隻腳已經跨出門外,忽見眼前一黑,更加不敢停步,拉着林藍瓶便欲轉身就走。才跨步,一團黑影挾著風雷當頭罩來,宋鎮山聽到這樣的聲音知道來勢非同小可,劍鋒一轉,一道白光劍影從這一團黑影中穿了過去,只聽得「哎呀」一聲,一個胖呼呼的黑影從他的眼前閃了開去。宋鎮山定眼一瞧,卻是一個頭戴斗笠,身着黑衣,雙手掄著狼牙棒,兩眼露出驚惶神色的胖子。

宋鎮山的眼光沒有在這個胖子身上停留太久,他閃電般地環視觀察了四周圍的人,只見這群人或站立或騎馬,或背箭袋或扛大刀,高矮胖瘦,不一而足。這些人很顯然地並非同一個師承門派,卻又全部身着黑色,宋鎮山心裏明白,他是碰上盜賊了。然而若是一般的山寇,宋鎮山自然是不放在眼裏,可是剛剛那個掄狼牙棒的胖子膂力驚人,實在不似一般的烏合之眾。

只聽得那個胖子說道:「大哥,這點子可是個硬手吶!山豬我打不過他,不如大傢伙兒一起上罷!」話一說完,人群里馬上就有人附和道:「是啊,咱們一起上,就算擠也把他擠死了!」另外有人說道:「他真的是硬手嗎?山豬,大哥每回叫你辦事,你總是推三拖四的不用心,你要想偷懶就說一聲,爺爺我就是替你出手也不打緊!」那山豬聽了大怒,道:「去你奶奶的,刀疤老三!你要出手儘管請便,等到你被人家在身上刺出了幾個窟窿,我就幫你把綽號改一改,就叫『窟窿老三』!」

眾人聽山豬這麼說,當下就有幾個人笑了出來。那刀疤老三不甘受辱,亦怒道:「你是譏我武藝低微嗎?讓我告訴你,我這臉上的傷疤,可是因為每次的任務我總是奮不顧身,不像某人善搞臨陣退縮,趨吉避凶,全身而退!」那山豬不像刀疤老三這麼口才便給,聽他說自己貪生怕死,一氣之下登時結巴,說道:「你……你說什麼?有……有種再……再說一次……」

人群里有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登時鼓噪了起來,但也有幾個比較老成持重的,開口安撫眾人的情緒,其中有一個便道:「在大哥面前還吵什麼吵?你們眼睛裏還有大哥嗎?」一陣威嚇之下,紛擾的情況才逐漸緩和下來。

山豬兀自咽不下這口氣,回頭抱拳向一個騎在馬上的漢子說道:「要是大哥也認為山豬辦事不力,便讓山豬獨自一人闖進去,不管成與不成,山豬都會殺他個血流成河。」那馬上的漢子道:「刀疤老三沒那個意思,山豬你千萬不可誤會。」

宋鎮山耳里聽着他們的對話,眼睛卻不斷地搜尋着林延秀的下落。忽聽得背後人聲響起,卻是莫高天拎着湯光亭也要步出客棧。宋鎮山一時間找不到林延秀的下落,倒也不願繼續與他正面衝突,身子一讓,往另一邊的屋檐躲了開去。

那莫高天才踏出客棧一步,四周人聲彷彿大夢初醒般盡皆聳動起來。

莫高天見狀,心想:「這些人難道知道我的來頭?」隨即便發覺眾人的眼神又不是那麼回事,果見那騎馬帶頭的漢子驅馬向自己前進了幾步,接着勒馬開口說道:「在下便是這鑄劍山跑馬寨的頭兒。小犬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前輩高人,還請恕罪!」

湯光亭一聽之下,心中不禁大叫一聲:「糟糕!」心想:「爹不知道我的身份尚未暴露,這麼一說豈不是不打自招?」一想到這兒,不由心灰意懶,原本努力掙扎的手,也就漸漸放鬆下來。

那莫高天原先聽得是一頭霧水,一時還以為是宋鎮山的父親來了,但是看年紀便馬上知道不對,待得手中原先抗拒著厲害的店小二忽然停止掙扎,旋即恍然大悟,哈哈一笑,便道:「小朋友聰明伶俐,佩服佩服!」

這莫高天狂妄自大慣了,從不誇獎別人,這話頭雖然是「小朋友」三個字,但是待他說到「佩服佩服」時,心中想的其實是自己,得意之處,不禁又是一陣開懷大笑。

原來帶頭的騎馬漢子便是湯光亭的父親,這鑄劍山跑馬寨的山寨主,人稱索命閻羅的湯廣成。這湯廣成自聽到小三子向他回報,說山底下來了一批武林強人,讓他們差一點露出馬腳,好在湯光亭機警,他才能上山來通風報信。這湯光亭是湯廣成的獨生愛子,一聽到自己的幼子身陷險地,當下二話不說,馬上調集了寨里的三十六洞,共七十二個頭目,冒着大雨傾巢而出,將這平日充作前哨暗樁的客棧團團圍住。

湯廣成見莫高天大笑不止,臉上喜慍不露,揚手一揮,身後兩名黑衣漢子架著一個身披油布雨衣的少年走了出來,卻不是林延秀是誰?只是周身五花大綁,垂首低頭,動也不動,生死未知。

宋鎮山見狀連忙喊道:「林公子!林公子!」林藍瓶亦叫道:「哥哥!」

那湯廣成見狀心想,還好鬼使神差地讓這人落在自己的手裏,看來這寶還押對了。便道:「這位官爺寬心。這小兄弟只是昏了過去,只要前輩將小兒平安送返,在下願親自為這位小兄弟解縛,他日再登門請罪!」

那宋鎮山正不知如何回答,莫高天卻介面道:「唔,你這買賣倒是做得!」湯廣成聞言大喜,正欲開口道謝,忽地眼前一花,卻是莫高天身形一動,欺向宋鎮山。宋鎮山雖被這突如其來舉動嚇了一跳,但也不是絲毫沒有準備,長劍一抖,一招「長虹貫日」如閃電般疾刺而出。湯廣成在一旁,只見一個行動有如鬼魅,令人防不勝防;一個招式精妙,劍劍嗤嗤有聲,不由勒馬往後退了幾步。那叫刀疤老三的靠向前去,在湯廣成的跟前說道:「大哥……這,這有點古怪……」湯廣成將手一擺,低聲說道:「將抓到的小鬼押到後頭去。」刀疤老三領命而去。

那宋鎮山心想:「自大老人在這個時候抓了這個店小二,就等於已經拿了林公子,所以他現在一輪猛攻,只想儘早結果了我。」一想到這裏,更是使出十二成功力,只是他接連兩個時辰以來,都像是一張緊繃的弓弦,至此已經幾近強弩之末了,只覺得自己每使出一劍,這劍便加重一分,到了後來每一劍都宛如有百來斤一般,越使越吃力。

就在迷迷糊糊當中,眼見莫高天一隻肉掌有如化作團團雲氣,不斷地向自己進逼而來,他幾乎是毫不思索地便以一招「撥雲見日」回敬。原來這一招「撥雲見日」,實際上是以日撥雲,一劍平平刺出,是膻中穴也好,是廉泉穴也行,要訣就在於以氣御劍,全力施為。是一招以實破虛,以真制幻的劍法,目的在使敵人不論變什麼花樣,使多少虛招,只要遇上了這一劍,就非要加以抵擋不可。而如此一來,這招撥雲見日也就名副其實了。

因此,宋鎮山見莫高天招式詭異,便毫不猶豫地使出這一招。然而就在他全力刺出的那一剎那,忽然發覺前面居然空蕩蕩的,一點也不受力。

宋鎮山大驚失色,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頭:「難道是我漫無節制地消耗內力,居然燈枯油盡了!」他正當年輕力盛,所謂燈枯油盡的情況也只是聽師門前輩提起過,自己並無法分辨。此刻的他驚疑不定,額頭上的汗珠一顆顆冒了出來。

便在此時,莫高天的手指毫無阻攔地逕自掠過他的劍鋒,便朝他眉后的「絲竹空穴」點去。宋鎮山回劍不及,連忙用左手去格擋,同時間只聽得一聲女孩子的驚呼,卻是莫高天聲東擊西,趁隙將林藍瓶給劫走了。

原來這莫高天先前中了熊一飛一拳的左脅部位,一路挨到此刻,已經是痛得他左手幾乎抬不起來。尤其是他越想表現得輕描淡寫,所受到得內傷便越重,相對內力的損耗也就越大。他估量形勢,深覺已不能嚇退宋鎮山,而自己人單勢孤,又想帶走兩個小鬼,不使些手段,今日恐怕便得空手而回。於是一咬牙,左手大雪山折梅手,右手大雲山陰陽掌,既聲東擊西,亦可聲西擊東,已是他近年來修鍊的最高成就之作,平日通常只是自己練習,今日還是第一次用在實戰當中,果然一擊成功。饒是如此,卻已累得他心跳加劇,氣喘吁吁。

那宋鎮山從未見過如此精妙的武功,不禁又驚又怒,直覺是著了莫高天的道了,當下二話不說,進步上前就是一劍。豈料莫高天等的就是這一刻,左手放脫林藍瓶,伸指成掌,變成了大雲山陰陽掌;右手化掌為指,改使大雪山折梅手,接着便聽到「波」地一聲,宋鎮山的胸口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掌,整個人摔了出去。

突見此景,旁觀眾人無不輕聲驚呼。莫高天見機不可失,左右兩手各抱住了林藍瓶與湯光亭,一個翻身便躍上了客棧的屋頂。湯廣成大驚,連忙大聲叫道:「前輩!」莫高天居高臨下,哈哈笑道:「今日你們人多,老夫不吃這個虧。好好招呼林公子,改天再帶令郎來換。少陪了!」說罷轉頭便走。湯廣成久歷江湖,自知事情不對,急忙喊道:「前輩切勿多疑!」

卻向兩旁比了個手勢,四下登時便有多人齊向屋頂上竄去,但幾乎也在同時,接連聽得幾聲哀嚎,那幾個才竄上去的人,便通通摔了下來。

湯廣成大驚,踢足翻身一躍,也站上了屋頂。才站定,忽地耳畔生風,他心裏早有準備,潛運起十成功力反掌拍去,雙掌相交,發出了一聲巨響。

湯廣成但覺腳下屋頂瓦片吃力不住,喀喇喀喇地一連碎了好幾塊,又發覺對方毫不鬆懈,仍不住將內力源源不絕地傳將過來,他心知不妙,抬腿一踢,將腳底下的碎瓦片踢向對方的門面,更趁對手閃避之際,一個鷂子翻身,輕輕地從屋頂重新落下。

莫高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招式上取巧勝過了宋鎮山,剛才又勉力接了湯廣成一掌,幾乎便要眼冒金星。他心知自己身處險地,是片刻也不能多待,不過他仍強作鎮定地問道:「小老兒功夫不錯啊!你叫什麼名字?

我怎麼不知道你?」湯廣成見偷襲不成,自己的兒子在他手上,已然失去先機,便安安份份地回答道:「在下湯廣成。」莫高天隱身在屋頂上,只出聲道:「湯廣成?沒聽說過。」湯廣成道:「賤名原不足掛齒。」莫高天道:「你功夫不錯,江湖上不該沒你的名號……還是說老夫終究是老了。」

湯廣成不明其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那躺在地上的宋鎮山不知何時竟然已經起身,接着開口說道:「莫前輩,林姑娘乃忠良之後,切莫一時聽信讒人所言,犯下為天下英雄所不恥的憾事!」莫高天聞言,正想「呸」地一聲吐他一口唾沫,但隨即尋思:「這宋鎮山挨了我一掌,竟然還能開口說話,此時再不走,今天就要栽在這裏了。」原來莫高天在發掌之時,一因受傷在先,二來勉強出掌在後,威力勁道已不足平日的三成,是以宋鎮山在中掌之後尚能以自身的內息調理。他雖然武藝高強,但行事作風豁達,勝者則勝,敗者即敗,從不因愛面子而死纏爛打。兩手挾著已經點了穴的湯光亭與林藍瓶,仗着上乘輕功,毫無聲息地循着樹上走了。

宋鎮山見莫高天久久未有迴音,又喊了幾聲:「前輩!前輩!」這才發覺他人早已去了。湯廣成面對這樣的結果顯得一臉愕然。回頭看了看宋鎮山,只見他身上又是雨水又是血水的,狀況甚為狼狽。但他滿腹的疑竇,此人卻是關鍵,便說道:「這位官爺高姓大名?夜深雨急,敝寨離此不遠,若閣下身子靈便,不妨上山歇息。若是身子不適,我們亦有馬匹伺候。」

軟硬兼施,言下之意是不管如何都要他走這一遭。

宋鎮山微微一笑,伸出袖子拭了拭嘴角的血水,淡淡地道:「就算你們不請,我也打算上去走一走呢。」接着又道:「我屋裏還有兩位同伴,有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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