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再說。」她咬咬唇,遵他之命,深吸口氣又道:「大致都演繹得極好、極到位的,但……三爺在描寫『欲』的這段節拍上,心意明顯不足,像僅在表面上作文章,來來去去,反反覆覆,尋不到竅門。(繁花幻)既是情曲,曲中的『欲』自然是指『男女情慾』,不懂『欲』之拍,三爺只能用妙到巔毫的琴技混淆聽者之心。」

當初聽師父鼓(繁花幻)時,『欲』之拍聽得她臉紅心熱,而苗三爺所鼓同曲,卻未激起她相同感受。

「所以……」欲再多說,她喉兒陡地一梗,因為……他、他臉紅了!

白皙清肌大染紅潮,再明顯不過的臉紅!

他彷彿也沒料到會有這般模祥,儘管瞧不見自己的臉,但熱潮襲面,他定然清楚感受了,一時間竟透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她雙腮亦暈開兩抹暖紅,但見他很快斂下神色,兀自鎮定,臉膚卻猶有紅痕,忽然間有些想笑。

也直到此時,在這個時刻,才覺出他年紀果然輕啊!

如她這種大齡姑娘,即便未嫁人、未嘗風月,成天跟灶房裏上了年紀的婆婆和有些年紀的大娘們「廝混」,要想聽男女間的混話、混事,多的是機會。

婆婆和大娘們可謂「如狼似虎」,女人家圍在一塊兒聊天,怎麼都能聊到那上頭,且說得通透直接,口無遮攔。

她都快被灶房大院的女人家們養得沒臉沒皮了,豈是他及得上的?

不過話說回來,欸,這也沒什麼好沾沾自喜就是了……

「所以……便是這祥。我……奴婢說完了。」她生硬地補上結尾。

苗沃萌握盲杖的五指緊了緊,背脊挺得筆直,朱潤唇瓣一掀,話沒說出,倒先一陣的咳。

陸世平心下一驚,不禁舉步而上,又生生僵在原地。

幸好他僅輕咳,像被津唾微嗆了嗆,咳過一小陣便緩緩止住。

她悄聲吁出一口氣,怔然直望他,聽他清清喉嚨略啞道--

「沒想到你尚能一心兩用,專註替太老太爺修七巧盒之際,還能分神聽我鼓琴、辨我琴心。」

這話……她聽不出底蘊。

說是誇她嘛,不盡然;說是嘲弄她,也不完全是。

她眉眸染着迷惑,他無法視之,薄唇卻瞭然般勾了勾。

「想從灶房院子轉到『松柏長青院』做事嗎?」

他問得突然,陸世平迷惘中更有迷惘,先是揺揺頭,復才記起他瞧不見,遂答:「太老太爺問過,可……可奴婢自個兒不想。」

「為何不想?」

「奴婢已習慣灶房院子的活兒,跟灶房那兒的人處得也愉快,沒打算挪窩。」主要是待在灶房做事,她多少能照料到他,幫他備食、備茶、燒水、煎藥,他儘管無感,但她一切只求心安。

「太老太爺要一個奴婢過去伺候,事先還得徵詢你意見,你不肯,他老人家真也不動。」略頓。「你倒也了得。」

明明紅澤尚染他的俊顏,羞意未褪盡,他主子的架子又端顯出來了。

原以為他會質問她有關琴曲的事,問她為何聽得出又說得出那些東西,但他狀若亂風過耳,半點沒往心上去一般,直教她忐忑不已,然而現下……陸世平雙腮微鼓,又氣又莫可奈何,心想,他根本是因(繁花幻)琴曲之事對她惱羞成怒,才專往她身上挑刺。

「三爺想罰奴婢,只管責罰好了,是奴婢口沒遮攔,說了教爺不痛快的話。」

他面上紅潮似更深濃,眉卻狠挑。「我說我不痛快嗎?誰說要責罰你了?你不去『松柏長青院』那很好,對太老太爺沒什麼非分之想,那更好,只是老人家着實太喜愛你,你要敢欺他、利用他,最終教他難過失望,待得那時,別怪苗家要對你做出些什麼來!」

聽聽、聽聽他這話說的……非分之想……非分之想?

她聽得都快暈了!

真會氣暈!

假使她真有非分之想,也只會對他胡思亂想,對他……只對他……

驀然間,她氣息一綳,察覺到內心可恥的念想。

原來不僅是近君情怯,對自己坦承情怯之後,她竟貪了、膽大了。

騰地渾身發燙,一股熱氣直往腦門沖,她鵝蛋臉熱得幾要冒煙,但胸臆間卻湧出絲絲委屈,眼眶登吋泛酸。

「聽明白了嗎?」苗沃萌長身轉向她,問得沉肅。

「聽明白了……」她努力穩聲。

「聽明白就好。」他語氣又變得淡淡然。「去吧。」

石林園中,溫陽挾有寒風,吹過他的袍擺、袖底,亦拂過她的裙與袖,陸世平只覺一顆心也被吹得冰涼涼的。

然,再委屈也怪不得他。她是明白的。

對他而言,她原就來歷不明、舉止古怪,一番機緣下與太老太爺親近了,他沒將她掃地出門抑或整治她,僅口頭上威嚇,已算留了情面。

有什麼好氣?

光憑他當年守諾不追究,眼盲至今,他再辱她、欺負她,又有何可氣?

「三爺……」她嘶啞的喉兒慢慢擠出話。「奴婢想說……奴婢進『鳳寶莊』做事,為只為償債,就盼這債能早日還完,奴婢也能早些回復自由之身,餘下的事,奴婢真未多想的……三爺無須多慮。」

他俊龐沉靜,晦明莫辨,並不應聲。

「那……奴婢先回灶房院子了。」陸世平施過一禮,這才越過他、小跑穿過月洞門離開。

透瘦的一柱太湖石峰下,苗沃萌宛若絕塵而獨立。

心思起轉,腦中流淌的是她沙啞嗓聲說解他指下(繁花幻)的那些話。

他不足之處,自己心知肚明。

但正如她所說,當琴心不明時,他能以高絕琴技壓過一切,掩得乾乾浄浄,而這一次……僅這一次……他竟被聽出!

心口猶然顫慄,滿漲的感覺一時未消,他不禁舉袖揉了揉。

琴聲雖可狀,琴意誰可聽?

她聽出他最狼狽的缺陷,一字一句說得坦白。

她所道出的,確實是他想聽的,儘管聽得他滿身熱燙,窘態難掩,他內心波盪又有誰知?

琴者,若能得一知音,今生足矣。

他適才是否又欺得她忍氣落淚?如那一日她兩手新傷、立在廊橋上偷哭般?

自眼盲以來,這是他頭一回深覺懊惱--

想看清一名女子長相。

無奈不能。

她這個奴婢啊,當真勾起他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了。

翌日清早,方大總管親自來到灶房院子,清清淡淡地發佈一事--

露姊兒從粗使丫頭進階成一級大丫鬟,配置『鳳鳴北院』,即日生效。

聽得這項異動,陸世平還暈乎暈乎沒弄明白事情怎麼發生,灶房院子裏的眾人已圍過來道恭喜。

她是驚大過喜,不知苗三爺葫蘆里賣啥葯?

之前太老太爺欲讓她去『松柏長青院』,事前還會問問她的意願,苗三爺卻連聲招呼也沒打,直接就辦了!

她亦知之前那是太老太爺對她厚愛,不然以她這等身分,在哪個院子做事,豈有她置喙的餘地?

只是遇上苗三爺擺主子架勢,隨意將她調來遣去,心裏仍有絲不痛快。

被分置在『鳳鳴北院』做事,雖與她進『鳳寶莊』的目的相合,但突然來這一記轉折,她還真覺有些對不住太老太爺。

跟盧婆子、連大廚,以及灶房院內的大夥兒道別一番后,她進通鋪長屋裏收拾自個兒的東西,全數弄好也就一隻扁扁包袱,沒什麼家當。

她跟在方總管身後,一路往『鳳鳴北院』走去。

在經過環人工湖而建的抄手迴廊時,陸世平安靜走着,邊走邊盯自個兒鞋尖,忽聽前方的方總管閑聊般慢吞吞道--

「如此也好,省得太老太爺嘴饞,隔三差五就去灶房跟你討甜食、甜湯。」

「啊?呃……」她臉蛋陡抬,步伐頓了頓。

「太老太爺知你心軟,就你敢違逆家主的意思讓他稍稍滿足口腹之慾,你今此調至三爺的北院,他老人家倘是知曉,說不得還得鬧。」說着,捻捻顎下的山羊鬍須,嘆了口氣。

陸世平見他並非要責備她「偷渡」小食給太老太爺,緊繃的頸背才放鬆下來。

她紅著臉,趕緊跟上腳步,淺聲略啞道:「多謝方總管回護。」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陽奉陰違,若非他有意相幫,哪能容她安然無事。

方總管低低笑了兩聲,不再接續這話茬,卻道:「這還是北院頭一回討了貼身丫鬟,也不知三爺慣不慣?」

陸世平聞言心一凜,氣息略促。

貼身丫鬟嗎……直到這時,她終才從一團迷亂中召回心神,有了體認。

方總管又道:「三爺說你懂些音律,讓你待在灶房着實可惜,又說你進大戶人家為奴為婢,是為償債,今後進『鳳鳴北院』做事,你一級大丫鬟的月奉會比之前多一倍有餘,方便你還債啊!」

「……多謝。」她僵硬擠出聲音,額角微抽了抽。

她欠下的債,豈是錢財能還清?

苗三爺既要這麼想,那也……也就隨他。

之後方總管又恢復平時不苟言笑的模樣,兩人再不交語。

過了會兒進入北院,走過枯荷池上的廊橋,正廳兩扇門大敞着,兩竹僮略微矮胖的小身影在裏邊忙碌張羅,正在服侍主子早茶和早膳。

苗三……坐在廳央的六足圓桌前,桌上剛擺妥粥品和幾色小菜,方總管領她過來,跟主子稟報完了便又離去,留她杵在廳里。小夏對她眨眼,佟子沖她傻笑,陸世平眨眸咧嘴地回應。

「用過早膳了?」徐慢好聽的語調打斷她與兩竹僮的擠眉弄眼。

她背脊挺直,表情連忙一整。「在灶房那兒用過了。」

苗沃萌微頷首。「過來。」

「是。」陸世平暫將包袱擱在近處茶几上,聽話走去。

「坐下。」

她眉心略蹙。「三爺,奴婢不能--」

「坐。」好聽的嗓聲沉了沉。

「……是。」咬咬牙,覺得胸口悶堵,主子要她坐,她自當聽話照辦。

她一把拉開他身側的圓墩椅,坐下。

此時小夏將一雙筷子遞到她面前,她怔怔接下,再瞥見桌上的白瓷小碟,也就明白了--

他要她服侍用膳,

平時這該是竹僮為他做的,今日她甫配置過來,他二話不說就要她接這差事。

要她做,她便做,能幫得上他一點忙,伺候他、照顧好他,本是她所願。

她回想元宵夜宴上,婢子幫他備食的景象,自己便心領神會地仿著做了。

為他添粥,每祥菜都挾了些放在小碟里,再一點點布進他的碗中。

每放一菜色,她皆會出聲告知。

他似乎不太挑食,布進碗裏的菜,他和著粥便吃,只是才吃了會兒,他就突然擱下碗,道--

「還愣站着幹什麼?」

陸世平停了箸,一會兒才明白他是在問兩名竹僮。

小夏和佟子連忙應聲,隨即跑出正廳,沒多久又跑回來,竟是奔回兩人共享的房裏取來自個兒的碗筷。

不等苗沃萌再說,兩隻小的自動自發蹭上圓墩椅,與主子同桌而食。

陸世平望着兩孩子喝粥吃菜的滿足祥,佟子時不時沖她笑,小夏也是,她不禁怔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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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爺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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