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說到底他是虧欠她的,當日張天師因宋太傅一事獲罪,而他謝家也因受先皇猜忌,自身難保,有何能力去救他人?他不怕死,在戰場上,死亡已見得太多太多,可他卻不能不顧慮謝氏百千族人的性命。

他是家中獨子,母親早亡,他自幼隨父親在軍隊里長大,父親待他甚嚴,並不因他是兒子而與眾不同,在軍營之中,他什麼苦都吃過,任何事情都得自己做,甚至最初的先鋒一職也是他一步一步靠自己的努力當上去的。

而自父帥去世后,他本就無心在朝為官,正在此時,太后居然派人來與他達成協定,要他護送靜長公主出宮。此事正合他心意,因而毫不遲疑地拋下一切榮華富貴離開金陵。

離開金陵前夕,他潛入大牢去見了被囚的天師,天師大人別無所求,只請他帶走花茶煙,他被指婚的小小未婚妻。

於是他快馬加鞭親自趕到溧陽城,趕在官兵捉拿她之際救下她,再帶她遠走高飛。

在陌生的環境裏,純真無依的豆蔻少女,像雛鳥破殼后將第一眼見到的人當成自己的親人。或許是之前曾有過一面之緣,她也很快將一顆芳心牢牢系在他身上,他不是不能拒絕,偏偏愛意如雜草般瘋長,一日一日、一天一天,他動了心,而且是毫不抗拒的束手就擒於她。

許是天註定吧!看着她隨着年輪漸漸長大,看着那張漂亮的小臉蛋上黑漆漆的晶亮眼睛,看着她渾身洋溢着的青春氣息,看着她暈紅健康的粉頰,他無法不動心。

煙中火與石榴木,他還記得當日父帥是這樣告訴自己時,他是多麼的不以為然,甚至覺得這種姻緣多麼可笑。

可現在,他信了、他認了,栽在這個小自己一大截,既古靈精怪又與眾不同的天真少女手中,他亦欣然。

「你走開,我好熱……」花茶煙覺得頭又開始暈起來,渾身都在冒汗,難受得她連眼都不想睜開。

「你在發燒,不能着涼。」

「不要你管我……」

「乖。」

「不乖。」

謝孤眠無可奈何地嘆氣,用嘴唇親親她的額頭,如同哄著不解事的孩子,這份溫柔令昏頭昏腦的花茶煙又忍不住抽泣起來。

「睡吧,明天就會好的。」而明天,他就要離開了……

窗外雨停了,卻無任何星辰閃爍。

【第八章】

他走了。

謝孤眠,不,他是謝中原,大名鼎鼎的南唐將軍。從此以後,如歸棺材鋪沉默寡言的掌柜,眾人口中像座大山一樣可靠的「老謝」,再也不存在了。

每當意識到這一點,花茶煙的心就像要碎掉似的。

那天早晨,她從昏睡中清醒過來,發現榻上只有她一人,旁側的枕上,已經沒了溫度。

她靜靜地躺着,回憶起曾經發生過的點點滴滴。兩人的第一次相逢,是他救了她;如深淵的大江里,仍是他救了她。

他疼她,她知道。可是現在她卻忍不住懷疑起他對自己的疼愛,究竟是因為愧疚,還是身不由己,或者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

她多想回到之前的時光,她沒發現他的真實身份,只知道他是她的夫君,是她可以依靠一生的良人,但現在,已經回不去了……

鼻頭一酸,她嗚咽起來。

「怎麼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一掀簾,老闆娘從屋外進來,手裏端著一盅冒着熱氣的湯藥,問:「要不要我去叫青綾來瞧瞧?」

她胡亂地抹抹臉,有些不好意思地直搖頭,「不用了,我好多了。」

「那倒是,有人照顧了你整夜,見你退燒了才走。」老闆娘將葯遞給她,碎碎念:「諾,快趁熱喝吧,真是病來如山倒,以前活蹦亂跳的,掉到江里也沒見你生過病……」

花茶煙接過葯汁,正要喝下,突然一頓,似乎想到起什麼,晶亮的眸氣呼呼地瞪向老闆娘,「我想起來了,你也是幫凶,同夥!合著那個壞蛋一起騙我!」

這女人絕對是一早知道謝孤眠就是謝中原的,還騙她說他是什麼大內侍衛,現在真相大白了,居然還好意思站在自己面前。

「唉呀,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話雖如此,但老闆娘的臉上毫無半點愧意。

「你有什麼不由己的?」她信才怪。

「一開始,我不是得仰仗人家謝大將軍護送我到這裏來嘛,萬一他甩手不幹了,把我丟在半道上,我生得這麼如花似玉,又有萬貫家財,多危險,你說是吧?」

花茶煙翻了個白眼。

「接着我不是得靠着他幫我管鎮子嘛,鎮上男人多,就沒一個是靠得住的,不是毒舌墨心,一毛不拔,就是一肚子陰謀詭計,小翟不錯,可也不能靠這個寧願把自己餓死也不會幹壞事的絕世好人,那下場就只有把自己活活餓死,你說是吧?」

「哼!」

「再然後呢,我也不是沒想過,老謝這人,人靠得住,而且武功又好,就沒有他搞不定的事情,如果他敢娶我,那我就敢嫁,誰知他還忠貞不二,一顆心就只放在你身上,這樣的好男人,我更不能出賣他了,你說是吧?」

什麼?這女人,居然真的窺伺過自己的男人?

「你……」花茶煙一愣,正要發飆,誰知老闆娘根本不給她這機會,又繼續往下說。

「最後,你們都成親了,俗話說,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那種下流事,我這種正義之士哪能做得出來,你說是吧?」

「我……」

「現在你都知道了,我也不好再往你受傷的心裏插一刀,也不能說人家老謝的壞話,到時候你們倆床頭吵床尾合了,我就成了兩邊唾棄的對象了,這種不划算的買賣我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做呢,你說是吧?」

「……」

「咦?怎麼不說話了?」她還有臉問。

「話都被你說完了,還要我說什麼?」就算剛才花茶煙有一肚子的氣,現在也被她嘮叨到有氣無力了。

「你不生氣就好了,老謝還擔心你呢,又怕你生氣、又怕你哭鼻子,一個在戰場上殺敵無數的大男人居然也會婆婆媽媽的,真讓人刮目相看。」老闆娘賊笑兩聲,又以無比艷羨地口氣道:「我說,你家老謝對你真不錯,你能跟他那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你瞧瞧你,除了算卦念咒看風水,飯不會煮、衣不會裁、武功也爛,真不知道老謝看上你什麼?其實我也不錯,他怎麼就看不上我呢?」

「你少替他說好話,我才不上你的當!」這話說的她活像是個滯銷貨,好不容易能清倉脫手,就得趕緊上廟裏燒高香,感謝各路菩薩的庇佑。

「真的,我不騙你,當初他也不是不救你外公,你想他自身都難保了,能救誰?」

「什麼自身難保?」花茶煙壓根不信,冷哼一聲:「那時候皇帝老頭招他回京根本不是要降罪,還升了他的官,賜了官邸,良田千頃、黃金白銀,美女數名,要他常住在京里,說是免得將他視如己出的皇上想念……」這樣還叫「自身難保」?

她打小兒記性就很好,更何況是有關姓謝的事情,就算時間再長,她也一個字都沒忘,不僅沒忘,還叫她一想起來就恨得牙痒痒。

「這些都是皇帝放的煙幕彈!」老闆娘悠悠地嘆口氣,「我皇兄怕他功高蓋主,手裏又握有重兵,一心想把他從邊關弄回京里,就近看着。可我那皇兄又是一個敢做不敢認的傢伙,而且還怕天下人罵自己,就整天想方設法要無聲無息地解他的兵權,說真的,如果不是他跑得快,遲早會沒命。」

自古以來,名將沒有幾個有好下場的,尤其是運氣不好碰上一個昏庸的君王,不趕緊跑,難道等著掉腦袋嗎?

還好姓謝的不愚忠,所以才會一口答應下太后的條件,來到這偏遠的邊陲小鎮,從此遠離京城,也離開了官場上的權力之爭。

真是這樣嗎?他也有他的不得已,可是他為什麼從來不跟自己講?甚至連他的身份也騙了她這麼久。

這一想,花茶煙的眼裏又忍不住蓄起委屈的水珠珠。

「別哭呀,我對掉眼淚的女人沒辦法。」老闆娘冒出一句男人才會說的台詞。

「我才沒有哭!」她死活不承認,可淚水越來越多,像掉了線的珠子,一顆顆直從大眼睛裏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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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道士的負心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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