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0章

6-10章

第六章心中冰炭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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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外的陽光酥鬆而細碎,讓走在裏面殺氣暗生的敵對之人心中都似平和了些。不遠處就是眾馬竟跑的草場,圓圓地圍了一整圈的人,圈中只見有小伙兒們正在試馬馳騁。李波看到這些,眼中就似有了些笑意。他指著人群說:「今年冬天,就是剛過去的日子,甘蒙一帶,連降大雪,草場重災,大家儲存的糧草到二月份就難以為繼了。不只是草上沙馬場,方圓五百里內,邊人十餘萬,都是如此。草上沙馬場的情況怕還算好些的,別處,都有餓死之人。我兄弟忝居一方,號稱豪傑,自不能袖手。那糧草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劫的。這遭災的一大半原因只怕還是因為,你們的甘涼大將軍張武威於去年十月就與邊上馬場牧民停止了馬糧交易,為的是想獨家龔斷這一帶馬匹的交易。」

他雙目若有深意地看向陳澌——你以為他為什麼這樣做?張武威是太子建成禮遇培植的私黨,而這甘蒙一帶,多有好馬,而且這些馬的買家多為唐軍,如今卻多為世子世民購去。——你所傾力扶植的李家江山也不是鐵板一塊,可能馬上就會有一場朝庭血亂。李波看着這戶外的陽光,不知怎麼,心裏嘆了口氣。他真的不要再卷為那些強權與強人之間的紛爭了,不要。他也不想殺人與被殺,除非為自保,可是這時世,為什麼總要逼着他自保?他看向陽光下歡快的牧民,心中想,為什麼人人都要以強暴為榮呢?這些牧民們就不強——或應該說,他們不以組織、殺人為強,他們是散的,牧馬的,生於天地長於天地牧於天地死於天地的人,也是都有自己一技之長的人。雖然他們有時也帶刀,也自衛,甚或為自衛而殺人,但他們從不曾為了殺人而有組織地組成一支軍隊來殺人過。想起那些屠戳的戰陣,李波胸口就覺在這陽光下被什麼黑惡打了一拳似的。旁人看來,他也許是強的,但他真的並不想要這所謂的『強』,他不想殺人,只想自由,這個世界,已經被那些「強人」搞得夠亂了。

只聽他輕輕一嘆,「所以,那些糧草還是很救了些邊民。這些人這時還能這麼在陽光下笑樂,有一大半,就是拜那批糧草之功了。我們沒有把那糧草多麼多地用在『草上沙』身上,大部份還是用在賑濟這些牧人了。餘下有四萬餘擔,我已派人重新送上碎葉。我知道你所說的大義,也知道北庭的重要,但我不能眼看我身邊的邊民餓死而見死不救。他們的性命也不比別人為輕,何況這場災半為天災半為人禍,是你們朝廷的張武威禁了糧馬交易惹出來的。我和你說這些,不是為了向你解釋什麼,只是想說,人生在世,總有不得不做的理由。而我鏡鐵山五兄弟不是什麼孱弱之人,會眼看着身邊百姓餓斃無動於衷。」

他的唇角微微下撇,「所以——你如果有什麼打算,想出手就出手吧。」

場面一進一滯。大家看向陳澌,他單人孤騎前來,真敢在自己家門口向李波出手?

陳澌也在看着李波,他知道李波沒有說謊,也許他不該出手,但、所謂歷史,不就是這樣嗎,為了它的進程,許多人必須犧牲。俠以武犯禁,但他是要維護那『禁』的人。那『禁』也許並不好,並不完美,但這世間,英雄們太多了,陳澌想,塵歸塵、土歸土,英雄歸於一戰,留一場『禁』一場法網給這世間的芸芸眾生吧,這是凡俗的世界,禁不起眾多強人的拉扯,只能留給一個強人來歸划,如果必要的話,他必須為那個命定的強人清除障礙。

他的手就搭在了他襟側的簫上。也許、他必須出手?

張九常與馬揚都在一邊站着。他們知道、李波不想也不需要他們援手。日微斜,還只四月,天還有些短,揮灑了一天的陽光似乎有些淡了,在溫煦中添上了一絲溫涼。四周草野蒼茫,這一戰,是必須的嗎?

旁邊的施榛忽道:「今天、可是草原上的好日子,有什麼事,咱們明天再說行不行,只隔一天,沒什麼大礙吧?現在這麼多人都高興著,二哥,陳兄,所有事明天再談如何,再在別給大家添堵。」

他說着就插身在兩人之間。李波愣了愣,他沒想到四弟會在這時插進來。陳澌也一愕,看向遠處節慶中的人們,今天真是個節慶的日子。只聽施榛笑道:「『一箭飛紅弓為媒』的時候馬上就要開始了,大家還是別煞風景吧。陳公子,咱們一起來看看我們甘蒙一帶最別緻的挑新郎。」

說着,他含笑向陳澌肅手。

陳澌想了下,緩緩點了點頭,也許此時出手並不是什麼太好的解決方法,關於這件事,他還要想一想,脅李波以威,喻李波以義,能和平地就把這事和平地解決下來,這才是邊庭百生之福。想到這兒,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施榛又看向李波,李波也點了點頭。施榛就面上笑着:「那大家走了。」說話時他眼睛卻遠遠地看向一個人,那是個站在遠處的十八九歲的少女,那是李雍容。她正出了自己的帳,好緊張地望着這裏,望着……這個年輕人。施榛看着她就似有些猜到了什麼,心中一嘆,這幾天李雍容的心情變化,以他一雙『豹眼』,又有什麼看不明白的。雖然他並不深解其中究竟,但只猜,他也猜到了本不太會掩藏心事的李小妹心中的幽情。

然後看看後面跟來的五弟,心裏低低地為他嘆息了一聲。

「一箭飛紅弓為媒」是年年跑馬節大會中最值得人期待的節目。年年一度的跑馬大會,除了讓有經驗的牧人交換一下天氣、草場、牲口價格、身邊的時事新聞外,最主要的功能倒在於讓青年男女有個交往的機會。又是一冬沒見了,本已陷入相思的青年男女可以毫無顧忌地聚在一起說說心裏話,而那些還沒有意中人的少男少女也有了挑選意中人的機會。這些也還罷了,不過是滿草原的星星花草中,給人們一些賞心悅目的雙雙倩影和追打玩耍的嬉鬧,雖然溫暖,並無懸念,也並不刺激。而每年四月二十一傍晚斜陽將落的時分,「一箭飛紅」才是這場跑馬節中重中之重的重頭戲。

那時,所有與會的青年男子會在人群的最裏層散散落落地站着,而那些平時里多少有些嬌羞的女兒郎這時卻有了縱馬馳騁的機會。只見她們會穿上她們最好的衣衫,戴上家裏最好的首飾,騎一匹或紅或青的好馬,繞着場子盤旋。她們的背上都會灑滿日光,馬蹄兒踩在細碎的草花上,盡顯她們那草原女子的剛健婀娜。那時。圈子外層年長的人的臉上就會多了一分微笑,心裏恍恍地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而年輕的心裏則滿是雀躍的期待,等待着自己生命中的一場奇迹來臨。

這是那些平素還有些嚴整嬌羞的女孩兒們一年中表露心思的唯一機會。她們每人手裏都會拿着一張弓,右手拈一支小箭,在場中盤旋馳,、展弄完她們裊娜的身段后,就會左手平托起弓,右手搭箭,『脫』地一射,那箭就會向她的意中人射來。她們的那箭的箭頭都不再是尖利的鋒鏑,而是用細鐵磨就成一個小鈎,這一箭本就不是用來傷人、而是用來鈎人的,被射中的男子就是她心目中的夫君。這樣的傳奇,這樣的挑婿,怎麼會不成為滿草原男子的期待,滿會場老幼的矚目?

李波與他兄弟還有陳澌走近人群時,人們向他們發出善意的微笑。誰都可以看出草原上牧民對他們五兄弟的好感與敬重。他們五人倒全無架子,不時和熟人搭著話,和相熟的小夥子們開着玩笑。有人笑問李波:「今年小妹會不會射出她那讓人盼了好久的箭啊?」

李波也不惱,笑着道:「我雖是她哥哥,你們也知道她性子,我可是管不住她的。她射不射得出她的這一箭,就要看在場的小夥子有沒有勾住她的魂的了。」

大夥兒就縱聲笑了起來,笑聲中包括臉上不知怎麼有些羞紅的喬華。

那剛從酒勁中有點恢復的顧先生也來到了草場,為大家這麼直白的玩笑感到一點驚異。雖然隋末天下動蕩,但漢人的規矩總還是規矩,他可是還從沒見過這麼直白的婚配方式。

旁邊就有人笑道:「小妹只要出馬,她看上的人還不手到擒來。不說別的,單是她那一手百步穿楊的工夫,射中人的正心口還不是一樁小事?」

原來,這「一箭飛紅」也還有一個特殊的規矩,只要哪個妹子能一箭射中她中意男子的正心口,那麼那個男子便非她莫娶。也是,娶到這麼一個百發百中的女子,無論如何都是一種光耀一場殊榮。旁邊聽的人就都笑了。陳澌有些驚愕,注目往場中看去,只見已有三三五五的少女牽了馬來到場中,多半是半紅著臉,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害羞,比關中女子的端謹果然多了一分別樣的婀娜俏麗。身邊一個小伙兒正與同伴說笑:「我看傅家妹子今天多半會射你。」

那同伴笑道:「射我?射我我就閃。一定要閃。」

那小伙兒奇道:「你閃什麼?這麼好的事兒,你不是想了好久,射中了你還會虧了你?」

那同伴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傅華的箭術可並不算精,遠比不上她做馬奶的手藝,我不是一定要閃怎麼的——一定要閃到她的箭底下。我可是怕她不小心一慌神,這一箭就向別人射了去。」

聽到的人忍不住都哈哈地笑了。

笑聲一斷,因為有一個妹子已翻身上馬,在場中盤旋了三五圈,一箭就向一個穿藍布袍子的壯實小夥子射去。她這一箭倒挺准,准准射在那小夥子的帽上,再偏一點可就不行了。眾人拍手聲中,那小夥子臉上紅了,那女子更是臉上紅賽雲霞,卻看得出那小夥子也十分樂意。旁邊人笑道:「這趙海龍跟阿玫有意也不只一天了,一直怕家裏窮不敢和對方說親,沒想倒是阿玫被逼得最先表態。看把他小子樂得。」

陳澌聽着看着,雖不幹已事,慢慢心裏似乎也升起一股暖意。他這些天為查這個劫案,連日奔走,苦查細索,沒有過一天安生日子。直到今天,這陽光下,牧場中,才感到,原來生活還是這樣的單純與美麗。

漸漸他的唇角也不再只是孤傲的緊閉,也合眾人一起笑了起來,雖然還是無聲的,但那笑在他的長眉細目中,也有一種別樣的溫暖與俊氣。

這時場上的少女越來越多,好多開始還不好意思的少女這時得了別的女伴的鼓勵,也上場拿起她們平時並不擅長的弓箭向自己熱望的幸福射去。只聽場上歡聲不斷,也偶爾有人低笑:「射錯了,射錯了!」卻是有個少女把箭射到一個老爺爺身上去。老爺爺把箭從衣上撥下來,笑還給那姑娘,已經沒了牙的口裏笑道:「就是我兒子被射到,只怕年紀也大出了你一倍去。」那女孩兒紅了臉,喃喃一句什麼,也沒人聽清,整個場子都歡悅在一片笑聲里。

只聽場里的笑聲越來越響,原來是一個小胖女孩兒,十六七歲的年紀,手法不好,又生怕射錯人,手裏拉弓的勁兒不敢大,不停地把箭射到離人群還有幾步的草地上去,只好自己又一次次的撿起。她射錯一次,場中的笑聲就更歡悅一分,有幾個調皮的小夥子明知她要射的是誰,偏要和她開玩笑,大叫道:「妹子,射這裏,就射這裏,哥這兒就欠你扎個窟窿呢。」

眾人便大笑,越笑那女孩越慌,越是出錯,有幾次差點對了,可有幾個小夥子已把她意中人故意重重疊疊的圍起。她的意中人也急,幾次要掙出人群,站到前邊來,都被群嘻嘻哈哈的小夥子按住。那小伙兒也不好太急的,一臉又急又尷尬的笑意。只見那小姑娘滿頭是汗,最後嘴唇都咬得有些發白,讓人有些可憐了。幾個老成的大人正要把那幾個開玩笑開過了的小夥子趕開,卻見她已勒住馬,將馬兒慢慢向圍着她意中人的幾個小夥子靠去。及至走到跟前,她幾乎用弓對着她意中人的胸口,輕輕一拉,那箭便鈎住她意中人心口的衣服,這下才叫——不離不棄。旁邊人哄地一聲大笑,一對戀人紅透了臉,旁邊的小夥子大聲笑道:「要說上場這麼多仙女,還是數王大哥的妹子箭法最准,一射正中紅心了尼!」

李波也跟眾人笑着樂着。場中這時忽然一靜,站在前邊沒看到的人還不知原由,可馬上也就聽到了人們的竊竊私議,那些聲音里都充滿了興奮與激動,只聽有人輕輕道:「小妹也上馬了呢,小妹也上馬了呢!」

旁邊還有人不信,說:「年年都說她要上馬,可年年她都沒上呀。瞎編吧你!」

先說話的人就推他:「不信你看,不信你看,那邊牽着的不是她那頭黑子?」

只見遠遠處有個牧民正牽着一匹大黑馬走至場邊,卻並沒看見女孩出來。那牧民似已料到自己會成為全場的焦點,滿臉都是得意。

不信的那人向那黑馬望了一眼,伸了一下舌頭,驚道:「呀!果然,是李小妹的黑子呀!」

李波也象一愣,他似也沒料道妹子今天真會上馬,她看中的是哪家的好男兒?只見滿場屏息中,一個穿一條碎花長裙的少女從不遠處的一個帳蓬走出,她倒也不象別的女孩兒那樣多少有些慌亂,整個人都是寧定的。她的一張面孔可能因為太興奮反而沒了表情,看上去出奇的鎮定。旁人不知她心理,喃喃道:「到底是小妹,到這時走路都還這麼穩當。」

李雍容是踏着日光走來,踩在一地的細碎草花與細碎的陽光里。只見里圈的滿場小伙兒都似崩緊了下呼吸,那些已被射中的小伙兒心裏多多少少有那麼一絲後悔吧?後悔自己已失去了這一次機遇。連那些女孩兒們臉上也露出艷羨,小妹從來就是這草原上的傳奇。眾人都向李小妹看去,怎麼會這麼美!斜陽毫無吝惜地要給李小妹那本已漂亮得令人窒息的長裙再加上一道金蓑。還嫌場中小夥子們的心跳得不夠快嗎,一顆顆十九、二十多歲的心跳聲暗合在一起,如果不是白天,而是夜,大概都會聽來擂如鼓響了吧?李小妹身材清窈,她窄袖上裝的袖口還是各系了一條長長的紅絲帶,那兩條紅絲帶得了些微風便在空中瑟瑟舞起,看小夥子們的神情,那絲帶分明似蠕蠕地拂到了每個人的眼裏。李小妹的步子是矯健與細碎的,輕而有彈性,一步步讓人甘心化為她腳下的陽光、草花、與塵土。那條長裙原有八道長縫,是她別出心裁所制,隨着她步子的挪移,那裙子細細飄來,宛如一場神話,一場chun夢。陳澌的眼裏也愣了愣,他認得這個女孩兒,不知怎麼,二十幾年從沒動過心的心裏也似輕輕一提。

然後,他聽到了脖子後面一聲比一聲緊促的呼吸。他微微側頭用眼中的餘光向後一瞟,就見喬華的脖子似都紅透了,那呼吸里已緊張到極至。

只見李小妹走到馬前,也不用上馬凳,輕輕一拍馬頸,那馬兒早聽慣了她的話似的,便微微一低頭,李小妹就已翻身上了馬背。那馬兒肩高背厚,顯得那少女在上面更是婀娜多姿。她還不止是婀娜,她的身影里有一種尋常女子身上再沒有的剛俏,只見她並不看眾人,從李大叔手裏接過了韁,輕輕一帶,那馬兒已細步跑入場里。場中已沒有別的女孩兒——還有誰會與李小妹來比這紅粉驃騎?那馬兒似也知道李小妹的心境,先在場內碎著步細細地跑,把場子跑了一個遍,然後一圈一圈跑開,跑得李小妹的長裙飛揚。場中的人只是奇怪,小妹已經上馬,這一箭,為什麼還不射。這不射,難道是一定要挑戰場中所有人的耐力?

連幾個久慣世事無所動心的老人不由都睜大了眼輕輕伸直脖頸。李小妹似乎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畢竟她是驕傲的,也是個女孩,有女孩子一份天生的驕矜,讓她主動表露心意對她來講還是有些為難。風在吹,她的心中也在錯亂地想:這一箭,她真的要射嗎?她一遍一遍地問自己:畢竟只有一面呀,可那一面,似乎已就此在她心中不能捨去。彼此天南海北人,這一箭不射,她也許就永無機會了;但射的話,她要射的人是否也對她中意?李小妹心中徘徊難定,她忽咬了咬唇——無論如何,這一箭她還是要射出,更要射准,這隻怕是她與那個男子一生中唯一的機會。一向對自己射術有絕對信心的她不知怎麼手心裏也全是汗了——可他——和哥哥似乎還有好多理不清的男兒的事。李小妹心中翻覆無限,忽然,她於眾人之中看到哥哥那雙鎮定又似理解的眼,心中就似定了定,吃了定心丸一般。她從上場就沒向那個印在她腦海里的長眉細目的男子望去,這時,她要好好望向他了,她要認真地看一次,看自己是不是被記憶、夜、或者別的什麼幻覺所欺幻,只一面就已傾心如許。然後她望到陳澌,陳澌的一張臉正迎著陽光,那雙細眼微微眯起,那長而碎的睫毛下就似藏了無數李小妹想用一生來探索撫清的心事。那張臉——怎麼說,在夕陽下微微泛著金光,一絲絲細微的茸毛都看在李小妹那百步穿楊的眼裏。李小妹忽然心中一跳一痛,就是他了、就是他了!只見她左手拾弓,右手搭箭,左手如抱嬰兒,右手如持泰山,輕舒猿臂,瞄準靶心,——這一箭不能輕也不能重,要正正射在他心口那裏。輕輕一放,李小妹那隻小箭就帶着陽光向她的宿命飛去。

陳澌只覺陽光在那一刻忽然刺眼,然後,光色中,有一樣讓他有些怕的摸不清來頭的東西飛來。然後、他猶豫了下,就見他若有意若無意的一閃。滿場歡聲中,那一隻小箭就盯在了他身後喬華的衣襟里。喬華好象還在夢裏,李小妹卻在心中叫了一聲「不!」——她平生第一次出箭為什麼居然會射錯?——他是有意的,他是有意的!——李小妹心中又苦又怒地想。她知道他的身手,他怎麼能這樣拒絕自己初釋的情懷?李小妹一時只覺滿胸滿腹冰炭摧折,這一生都沒有的傷心失意一起灌入了她的心裏。

李波的眼中,憂色加了一分。施榛一臉憤怒地看向陳澌,眾人都在笑,喬華如在夢裏,而李小妹,忽然——不發一言、縱轡而去!

第七章軍令遙喧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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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讓我向斜陽奔去。那個女子騎着一匹駿馬,就是這麼樣的投向斜陽。夕照沒心沒肺地在這傷心女孩座騎的蹄下鋪成一片溫暖的金緞,可她的心呢,她初知悅慕的心中卻如此被傷得千瘡百孔。她望着這個她一直深愛的陽光原野,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山河無情——你快樂時,它如此的陰晴晦暝,你不快樂時,它也會依舊如此的陰晴晦暝。天,連你也不同我一起悲愁喜樂嗎?我是在你懷抱中長大的女兒呀。

——如果無緣,為何相見?李小妹一時滿心滿肺地想:為何相見,為何相見?

——他不愛我,他不愛我!

從來、她都是草原上最出色的女子,還沒有什麼她想要的東西她得不到,包括忠誠、包括羨慕、包括……很多很多。從有生以來,李小妹全身的毛毛孔孔,還未曾這麼完全而絕望地被一種情緒籠罩着。

他不愛我——李小妹只覺心中鬱悶無可訴說:他不愛我!不愛我……

馬兒也似知道李小妹心緒的變化。在她縱情狂慟時,它縱蹄奔逸。然後,李小妹倦了,有生以來從沒有過的那麼倦,馬兒的蹄似乎也倦了,倦成一種懈怠。終於,那慢慢的蹄子由細步變為靜止。那一刻,山河好靜,歲月夕陽,一切都好靜,似乎為了安慰一個女孩兒受傷的心。李小妹翻落馬下,把頭埋在草叢之間慟哭——

他——不愛我……

最近這些天,李波身邊的事似乎總是很亂很亂。最近半月,他的馬隊總是不斷受到張武威帳下酒泉守尉遲行的搔擾,已扣壓了他們一百多匹馬,還有些牧人被關在酒泉守尉遲行手裏;然後,秦王特使顧先生找上門來,非友即敵,這個道理李波明白,因為、亂世中,本沒有道理,沒有和平相處的機會,哪怕你不動,你的存在別人就會視為威脅;然後,李淵搬出的江湖人物陳澌也出馬了,這也不會是個好對付的人物;這些還不算亂,最讓他不放心的是,自從那天跑馬大會後,小妹就不見了。

喬華的興奮甚至都沒能維持過一晚。四個兄長雖都沒說什麼,但光看他們沉默的神色,加上小妹的出走,雖魯直如他,也隱約明白了什麼。大家大概也能想像得出他心中的痛苦,但勸慰的話,似乎也不知該怎樣出口。四哥施榛一連兩晚都陪了他半夜,似乎想說什麼,最後都沒有開口。在四哥走後的後半夜,喬華還是睡不着,就那麼一個人跑到曠野深處去看星星。他是個缺少表達力的人,悶了痛了時,總是那麼去看星星。小時聽老人說過,星星眨一次眼,世上就是幾千年。可人呢,為了愛的痛,這痛要持續眨幾千幾萬次眼?

大家口裏雖沒說,但心裏,都憋著一股勁兒似地要等陳澌來。連喬華都惱他那看似無意的一避,他這一避,傷透了小妹的心,讓他和小妹這下連兄妹都做不成了。他喬華無所謂,他是個粗糙漢子,雖然喜歡小妹,但……也不一定要跟她怎樣的,只要自己知道自己這心就行了。有時,光愛、也就夠了。他只希望小妹好,也知道自己怕是配不上她。可是,那個初來乍到的人,一到,就先指責他心中敬如神明的二哥,這且不說,而他,還傷了鏡鐵山五義最最在乎的小妹的心了。

那天小妹狂奔而去后,場面一時好亂。亂止處時,陳澌就不見了。想到這兒,喬華忍不住就握一握拳頭。沒種!他想——那姓陳的小子沒種!

於是天天一早,他就獨自守在帳外不遠,別人都要去找小妹,他不,她知道小妹這時最怕見他。他要等那個姓陳的小子來,他的怒氣在等他,拳頭在等他,憤恨也在等他!

依舊是晴日。跑馬節后的三天,依舊是晴日。除了草上沙的馬隊,別處的牧民大致都已散了。可這晴不是好晴,久慣草原生活的喬華知道:怕是有一場大雷雨就要來了。他不知怎麼,甚至有些期待這場雷雨,這雷雨,才會給他一次縱情的機會。就讓那雷雨來吧,打在他赤裸粗劣的胸口,讓它來吧!

遠遠的火燒雲中,似乎有一個人騎馬慢慢行來,看看他那高挑的身子,不象熟人。喬華眯着眼望了下,身子一下就從草地上跳了起來。是那個人,那個負心人,是陳澌。他的拳頭一緊,在那人還距這邊有百八十步時,他就沖了上去。他一拳就向對方馬眼鑿去,喬華的拳頭在草原上是有名的,他一拳是能擂破一面厚牛皮鼓的。陳澌身子一晃,伸手來接。喬華知道自己武藝怕是不如他,但他不怕,瘋了似的一拳一拳向陳澌的座騎擂去,他就是要把這小子打下馬來,看他憑什麼狂,憑什麼傲,憑什麼那麼裝着洒然地拒絕別人。

陳澌隨手揮架,已拆開他*般的攻勢。喬華卻並不住手,依然如惡虎般地猛撲死打,漸漸把陳澌都打出怒氣來。只聽他道:「喬華,你別胡鬧,我來是有正事。」

喬華怒道:「見你那些正事他媽的鬼。」身子一縱,直躍而起,竟扑打向陳澌顏面。陳澌一怒,雙手一抓,已握住喬華粗如小罈子似的拳頭,他用的是正宗的擒拿手。喬華可不管,兩人手上就較上了勁兒。要講力氣,原是要算喬華的大一些,可陳澌手法巧妙,專擅借力打力,似也不忍就下殺手,所以兩人不由糾纏起來。不一刻,只見喬華氣喘吁吁,陳澌也未能如先開始一般神色平靜。就在兩人糾纏之際,忽見施榛遠遠跑來,叫道:「五弟住手!」

喬華不理。施榛已叫道:「是二哥叫陳公子進去。」

喬華一呆,雙手才恨恨地鬆開,口裏猶憤憤道:「你小子有種,談完了別走。」

陳澌眼裏有一絲了解的神色,但他也知,這絲了解怕更會傷了喬華,所以把眼反望向別處。一時三人都沒有話,默默地向李波帳前行去。

李波正負手帳外看那天邊雲色。見陳澌走過來,他側手微讓了讓,別無多禮。陳澌一時也不開口說話。他們兩人並不看向對方,而是同時負手去看火燒的雲彩。最後是陳澌先開了口:「我於數日前已叫人把關於糧草真實的情況向唐皇傳了去。他年紀雖大,但心存慈意,未見得會對李兄及草上沙有何行動。但李兄,是不是也該給朝廷一個交代?」

李波不說話。半晌道:「我李波與四個兄弟化外放牧,本無心開罪任何人。前次劫糧,也實屬情非得已。若朝廷有些肚量,我李波願代草上沙答應,以後三年,會逐年以上等馬匹還朝廷這次失糧所造成的損失。日後如果*來犯,草上沙中眾人,也願與當今共抗突厥。」

他們雖只短短兩句,但看來心中已籌思好久。「豹眼」施榛在一旁並不插話,反是喬華忽然暴怒起來,叫道:「二哥,咱們怕他們怕個鳥,劫就劫了,好漢做事好漢當,還他們什麼債。他們朝廷有本事,發兵來呀。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李波卻並不答言。他也知五弟此時心情。陳澌靜靜看着李波,似是想看出他是否真的有誠意。半晌道:「那好,只是細微情形,還待細商。李兄派個人隨小弟一赴長安如何?我陳某保證,以此身性命保證他的安全。」

李波還未答,喬華已先怒道:「我隨你去,把那娘日的李淵殺了了帳,要什麼你負責安全!」李波想了想,道:「也好。」說着轉目施榛:「就讓四弟回頭跟你去吧。」

他實在頗有大將風度,然後一擊掌,就走出個當值的。那當值地捧出兩碗酒,只聽李波道:「如此,你我都是漢子,也算只語盟成。陳兄為人,兄弟還信得過,不管怎麼說,也算免了邊民的一番爭戰殺戳。陳兄所盡之心,李波在這裏先代一眾牧民謝過了。」

他也知陳澌實有衛護百姓之心。而以他的位置,為挫敗張武威藉機討伐草上沙、擴張自己勢力,也算盡了頗多心力。說着,他就把手裏一碗酒先干盡了。

陳澌接過那當值的手中另一碗酒,也是一飲而盡,靜靜道:「只是,李兄,我還有一句話要說。朝廷當今初立,威望建立不易。不管如何,一個穩定的朝廷對抵禦外侵、削平內亂和天下蒼生都有好處。我知李兄是個英雄,但是英雄就更要以天下萬姓為已念。如再有災,請上報朝中,雖朝中未必有力相助,但如此劫掠,對天下大勢來說未必不是又增滋擾,也給一干鳧雄平添可趁之機。如此之事,可一而不可再。」

他的話也頗重。那李波卻冷冷道:「不要拿這話來說我。我這麼做也不是為了什麼英不英雄。你憑什麼就說,天下大勢,苟安的平定就比我這一方近十萬的牧民的生存重要。陳兄,閑話不說,你我且盡這第二碗酒。你我處世之道,畢竟不同。雖有約成,我李波就不假惺惺地請陳兄帳內閑訴了。」

說着,他又獨自喝了一碗。陳澌望着李波,不知怎麼眼中倒有一種了解的神色。大概也只有他這樣人物,才能理解李波心中的那一種寂寞。由此東望長安,確確實實是個新雄起的朝廷吧。以李波之能,面對這天下大勢,無可奈何,不想屈服,但又怎能不服。兩個人在彤雲綠草間片言共飲,心中所思各各不同。陳澌心裏在想,這些年他也盡見了些英雄豪傑,遠的不說,竇建德、翟讓、李密、還有他的摯友杜伏威,哪個不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但如今,也已一個個英風豪氣,隨風而逝,只留下了一個赫赫聲威的唐。那些被迫沉名埋姓,遠走邊荒的漢子心裏甘嗎?但不甘又如何,這就是歷史,歷史就是這樣的選擇,只能留有一個,只能有一個來統領天下,平定江河。

李波酒碗中酒已滿至第三碗,他輕輕一嘆道:「這一碗酒喝了,我李波與陳兄公事已罷。」他一仰頭,干盡了這一碗酒,用力一摔,那碗在地上碎成碎片。只見李波一雙微紅的眼望向陳澌:「陳兄,再在該你,為這些天對我的不敬之言,更為我小妹的事,給個交待吧!」

誰都沒想到李波客客氣氣地說了半天,公事談畢之後,會言及於此。陳澌臉上一愕,施榛卻似有些料到。李波冷冷道:「對我不敬之處,你我男兒漢大丈夫,言語粗直,倒也罷了。但那日,我小妹選婿一箭,明明射向陳兄。陳兄如果不願,當場打落,我李波還是無話可說。為何卻懦夫怯漢一樣討巧一躲?你可知,這一躲,如何傷盡了我小妹之心,與我五弟心中之義。如此不清不楚不光明正大的卑鄙舉動,我李波看在眼裏,如果還裝做不知,那也就枉做了我小妹與五弟的一場大哥了。」

他一番話落地,不只施榛,連喬華心裏也覺豁落了很多。二哥必竟就是二哥。這兩天眾人心裏雖然也各覺窩火,對陳澌惱恨已極,但偏偏對方舉動似乎又讓自己說不出什麼,偏這說不出更是一種別樣的苦悶,活象被人耍了還無法喊冤一般,總不能說自己這邊落花有意而對方流水無情是對方的錯吧。可李波此言一出,喬華恨不得就拍一下自己的大腿,二哥這話就是說到了他心裏去——是呀,你不樂意,以你工夫,當場撥落就是,憑什麼討巧一閃閃出這麼個尷尬局面。陳澌一直面目凝重,這時眼光不由一閃。他只是沿用自己從漢人社會裏習慣的一種拒絕手法,本來也沒有覺得什麼不對,這時,卻不由心裏有一點心虛起來。他一生所為,自信堂堂正正,所謂『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可照對方這一句,自己那日所行,似乎確是……有些卑劣。

只見陳澌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李波已定定道:「陳兄,你說這事如何了斷?」

場面一時極為尷尬。李波也自有他的苦處,以小妹的脾氣,他知道她這一箭決不是沒有深思熟慮就發出的,她這一生幸福可以說就繫於此,如果失敗,以她之心高氣傲,以後不知會鬧出什麼事來。可正是為她的驕傲,以及自己五兄弟的聲名,還有被情絲牽扯的五弟,讓他更是難辦,總不能當真逼婚起來。事到如今,他也只有借這個機會走一步看一步了。好在這陳澌似乎果然是個漢子,並無耍賴的意思。只見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長眉細目間,不一時,居然微微沁出了一層汗。連李波看了心中都替他有些難過。他內心其實頗為欣賞陳澌為人,暗地裏也贊過小妹眼力,也覺五弟雖好,實非小妹佳偶,但他必須表面上一碗水端平,不能輕易傷了他兄弟之義。他們這幫男兒漢大丈夫,論到生死大事,合縱連橫,倒是爽快無比,但講到兒女私情,每個人心中都纏纏繞繞,種種顧忌,難以決斷。

好在忽有兩匹快馬奔來,卻是張九常與馬揚。兩人神色甚急,張九常是個一向寧定的人,可見必有大事。李波一抬眼,那兩人已奔到面前,翻身下馬,只聽張九常沖馬揚一點下巴,意是「你說」,馬揚就已急急道:「小妹找到了。是昨天李大叔碰到了她,她說她本已奔出老遠,到了紅柳園,可在紅柳園不遠的黑泉卻意外發現甘涼大將軍張武威的先遣隊五千人已進駐黑泉,又有消息說他們的大軍四萬人已由張武威親領,坐鎮張掖。二哥,他們這次可來意不善。」

喬華一聽已大怒,上前就抓陳澌的脖領子道:「好小子,你先來和我們談著,拖着我們,後面殺手卻已來了。」

張九常望向喬華,怒喝了聲:「五弟!」他平時雖不大說話,喬華大概對他頗為敬畏,聞聲才悻悻縮了手。李波面色凝重:「那小妹呢?」

馬揚看了陳澌一眼,道:「小妹對李大叔說:憑什麼我們劫了他們十來萬擔糧草,他們就這麼興師動眾地派了人來,這張武威敢來咱們的地盤,我也要去用這張弓問問他到底想幹什麼!憑什麼亂來!」

眾人不語,已聽出這話里分明有和陳澌鬥氣的意味,但都不好說。李波輕輕一喝:「胡鬧!」但關心之情不由立現,「還有嗎?」

只聽馬揚遲疑道:「還有……聽一些早散的牧民說,他們聽說黑泉一帶有一些兵捉住了一個女子,說是重要人物,已送往張掖,在時間上看,也不知是不是小妹。」

滿場人都一愣。李波手裏拿着李小妹交給李大叔,李大叔又轉呈馬揚的一面令旗,只見旗上張牙舞爪地寫着「威武」兩個大字,意似雄悍。李波不說話,拿眼看向陳澌,陳澌已一揚臉:「我去問問他們沒有朝廷旨意,憑什麼出兵。嘿嘿,我這個特使可還不是面捏的。」

說着他一牽馬,人已翻身上馬,喬華以為他藉機要逃,欲待相攔,卻被「豹眼」施榛輕輕拖住。那陳澌甚急,連加兩鞭,一轉眼,馬兒已翻滾去遠,遠遠的只聽他又傳來一句:「令妹之事,我也一定代為留心。只要被捉的是她,我必保她沒有大難。」

馬揚看着陳澌的背影,神色雖仍緊急中,唇邊不知怎麼微露笑紋。

第八章單車直救嬌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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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涼大將軍的大帳和李波的帳蓬絕對有很大不同,光只面積,就何止大了三四倍。甘涼大將軍張武威別看是個武人,卻絕愛陳列文綉。只見帳中,能綉上花紋的地方几乎都綉上了,而且綉藝精良。當然了,這些都是太子建成的禮品。隋朝末帝楊廣在奢侈上足以誇耀前人,唐是承隋而建,隋朝的許多財物當然也就由唐繼承了,何況太子建成絕對是個大方人——在他需要大方的地方。而張武威也絕對是個值得他大方的人。

別看張武威酷愛文綉,他可是個絕絕對對的武人。他起身邊庭,累戰立勛,今日這大將軍之位可是他一刀一箭拼出來的。所以他覺得自己有資格享受這些文綉,也有資格享受太子的敬意,哪怕這敬意之中不乏拉攏之意。

讓他不滿的主要是朝廷。朝廷不是不該試圖建立北庭都護府,但籌備,管理,不該離了他張大將軍去。鎮守甘涼,本有守邊重任,一旦西北無憂,他張大將軍的位置豈不大有動搖之理?

所以他劫糧,嫁禍李波,這不是因為他很把李波放在眼裏,而是、擁兵者如欲自重,必先養『匪』,沒有匪則不妨造出個匪。而李波偏偏真的也把第二批糧草劫了,那他不是匪誰還是匪?有了匪,就有徵剿,有了征剿,就有地位。張大將軍把一切都算在了掌里,這是他與太子建成對抗秦王世民欲經略西北的一著好棋。

所以他有資格滿意。張武威揚着他黑炭色的頭,早起,前邊邊庭前鋒給他捉來了一個女人,聽說那女子樣貌美麗,打扮不俗,應該絕對是個李波身邊重要的女子。張大將軍很感滿意,為這大帳,為這捷報,為這女人。

大帳外一里才是轅門。四萬大軍駐紮當然要佔很大一塊地,而轅門是軍中重中之重,所以派了張大將軍最親信的偏將魏華齡掌理。這掌理是要監管軍中出入,遇敵示警。只是魏華齡卻再也沒有想到:居然——果然有警。

是誰敢犯甘涼大將軍的虎蹕?

來的人不多,只有一輛車,車中只有一人。那人滿面風塵,長眉細目,雖風塵勞頓,卻仍掩不住那雙細目中灼亮的神彩。魏華齡一接警報,就走向轅門,倒要看看誰居然熊心豹膽,膽敢光天化日衝撞轅門。他一雙小眼向遠處望去,就見那車子飛馳而來,車前掌鞭的是個好把式,只見他鞭鞘連揮,車子已飛馳而近。魏華齡喝道:「備箭。」手下軍校就已彎弓搭箭,然後魏華齡叫道:「通名」,一百餘小校就一起高喊道:「來者通名!」

來人依舊在飛馳,聞聲喝道:「唐皇特使!」

魏華齡心內冷哼了一聲:你就是唐皇特使,到了這大軍之中,只怕也由不得你威風。他一擺手,喝令旗下小校收弓,打開轅門,他自己卻站在了轅門正中。陳澌已轉眼而至,他似在轅門口都不待停車。魏華齡沖拉車的馬「吁」了一聲,他氣息極粗,那拉車的馬一驚不由站住了。魏華齡心裏不由升起了一股怒氣,怒道:「什麼人!」

陳澌似頗心急,冷淡地一示腰牌。他的牌可是李淵特賜,那牌上龍飛於天,正面陰文刻了「如天子」三字,他一抖韁,就待前行,魏華齡已一伸手拉住韁繩,口中怒道:「不得亂闖。」

陳澌已森然道:「耽誤軍機,你耽待得起嗎?」

魏華齡從軍十五年,殺人過千,倒很少看到有人敢面對他的怒氣喝轉回來的。當下小眼一瞪,怒道:「就是軍機也要稟報,就是八百里緊急快遞也要我先轉呈上去。你縱是唐皇特使,豈不聞周亞夫細柳營故事。」

周亞夫是漢代名將,平定七王之亂他有大功。當年漢景帝曾親至軍中慰軍,但衝撞轅門,還是被他斬了馬首示眾。——陳澌心中冷冷一笑,就他武威將軍還要與周亞夫相比,他不怕正要鬧出個王儲之亂來?只聽他嘿然道:「如今天下已定,皇上起身於兵馬,你倒休提那漢家故事,如今時勢不比當日,當今聖上也不比那文弱皇帝。你一意相攔,當我這腰牌斬不得你嗎?」

說着,他一提韁繩,就欲沖入。魏華齡伸手一握轡頭,就要牽那馬匹。陳澌鞭子一揮,就向他腕上抽去。他雖年輕,已藝成多年,當此亂世,久經磨勵,這一鞭風聲呼呼,竟是痛手。魏華齡也沒想到這面相斯文的年輕人果敢如此,不由一縮手。陳澌已一振鞭,單車直向前方衝去。

就這一會耽擱,已有報信的小校先到中軍大帳稟了上去。陳澌與那小校幾乎前腳後腳進的帳。他一路疾馳,已連換三騎。從野馬井到張掖直有四百餘里,他連馳三晝夜,脾氣越發悍厲。張武威剛聽完來報,就見一個穿了一件突厥人長袍的男子走進大帳。帳門口小校欲攔,已被他抖手一振,撥開長鉞,步入大帳。陳澌入帳后就一掀袍褂,露出裏面的腰牌,振聲道:「唐皇特使陳澌見過甘涼大將軍。」

張武威雖在軍中,但自隋末以來,江湖人物也多有人在軍中嘯聚,對陳澌之名他倒並不陌生。只見他一抬眼,見這人在自己四萬軍中略無懼色,不由也心下暗佩,果然見面勝似聞名!他一肅手:「皇上可有何旨意?」

陳澌雙目向四周一望,張武威一揮手,左右侍立的美人便已退了下去。陳澌搖了搖頭,把一頭散亂的發藉這一搖略為理順,才努力平靜地道:「在下此來,是為將軍輕易出兵之事。」

張武威心中微一沉吟。從陳澌入甘,他就已先得知,還特派帳下威武十衛追躡而去。可這幾日。威武十衛一直未有消息呈送上來,他一直頗為奇怪,更不知這廝怎麼自己找上門來了。他雖有太子建成在後面支持,卻也不好與唐王特使輕易鬧翻,當下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然後指派手下與陳澌設座,然後才道:「陳兄,這事是這樣的。兄弟制下原有隋末亂黨、刁民李波一人,自十年前與張九常、馬揚、施榛、喬華四人結了個什麼勞什子『鏡鐵山五義』,嘯聚邊庭,不行仁義。這次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上犯天威,於一個半月之前劫了朝廷運往碎葉的二十餘萬擔糧草。甘涼忝歸兄弟轄制,如不征討,何以上報天恩,下對黎民,所以才提兵來剿。想我大軍一到,此跳樑小丑不日就成齏粉爾,原不是什麼正經用兵。兄弟身負一方安威重任,不得不如此,陳兄以為然否?」

陳澌沒有說話,他已就坐案前,從懷裏靜靜掏出了十個鐵牌一一平整地放在案上,一言不發,只看向那十個牌子上去。他心裡冷冷地想:為什麼這些人無論做的事如何卑鄙暗污,口裏說出來的總是堂皇一派呢?

張武威面色一變,那十個牌子不是別物,正是他帳下派出的威武十衛的貼身腰牌。威武十衛在他甘涼帳下非同他人,原是他貼身近衛,他頒發這十個腰牌時,原有「牌在人在,牌亡人亡」的訓示。他心中微微一愕,看着面前這個身形頗顯瘦削的男子,心中實在難信——難道自己帳下精銳如威武十衛,也被這小子一起拾掇了去?

陳澌輕輕啜了一口面前的茶,他已好多天沒有好好喝一口茶了,看他神色,似是為這一口熱茶很感開心。然後他在懷中微微出露了下一卷卷帛,那上面是他這些天調查的筆錄,然後他才淡淡道:「那糧草真的全為李波所劫嗎?以大將軍明鑒,只怕事實並不如此。」

說着,他用指輕輕叩著面前鐵牌,清聲道:「小弟手中證據,不止於此。張大將軍,咱們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張武威面上一愕,又是一怔,然後才哈哈一笑。陳澌知他此時心中狐疑百端、猶豫難定,自己要抓住的就是這短短之機。但他面上神色不露,淡淡道:「其實以皇上之聖明,對此事早有猜疑,不然,也不會請兄弟前來重作調查了。兄弟這近一月來,可也沒閑着。張大將軍,據兄弟查訪,哥家沙窩那十五萬擔糧草果是他派人所劫,他也已供認不諱,只是紅柳園那十萬擔糧草與壓車的二百軍士之事張大將軍怎麼說?嘿嘿,還有這威武十衛,大將軍可也對兄弟我太照顧了些吧?」

他話里不卑不亢,面上卻輕露揶揄之意,看得張武威心中怒火一滯,卻叫張武威一時開不得口。他實也不知威武十衛到底是被這小子擒了還是殺了。殺了倒也罷了,他帳下虎士多有,不見得心痛,若是擒了解回長安去,這密刺朝廷密使的勾當可是見不得光的,上面縱有太子建成相護,這事只怕也大有麻煩。想着,他一轉眼珠,先避重就輕打個哈哈道:「陳兄,真有你的。這麼快就查了這麼多事,果然不負皇上期望。陳兄之名,兄弟久仰,惜一向以來無一面之緣。左右……還不快給陳兄備酒?」他雙目一嗔,向身邊小校責難下來,然後又面露微笑道:「陳兄,邊庭小地,招待不周,請別見怪。」

然後他長嘆一聲道:「這件事,兄弟確有做得不妥的地方。只是,陳兄,你一向未臨邊陲,侄也不知我們這些駐邊將士的煩難。唉,一言難盡呀,一言難盡。陳兄勞累多日,只怕現在也累了吧?且小憩小憩,正事咱們回頭再談。來人啊,傳下去,備飯。」

陳澌察言觀色,見他顧左右而言其它,已知他心中有些懼意,打蛇隨棍上,口裏加緊,面上卻更是淡淡道:「多謝大將軍了。陳某這次前來,察這個無頭案子,皇上也曾暗囑……」

他輕輕嘆了口氣,似是暗示李淵心中的為難狀況「……『要說甘涼大將軍,也是為朝廷立過大功的人。不過,他是武人,不明關竅,好多事只怕做得大欠思量。無論如何,他實是不該卷進我二子相爭的事裏。對這件事,你能查明是一定要查明,這關係朝廷尊嚴與邊防大局。但只要還不太過份,不至干擾甘涼大局,能過去的我這做皇帝的也情願就讓它過去吧。張將軍如有一時糊塗,我還可見諒,這件事,萬望陳公子能體朕之意妥善處理』。」

他轉述的是李淵的原話。他說李淵稱他為陳公子,倒並不是自抬身價,當時朝廷初立,原有不少江湖逸士、草野豪傑未盡入唐家網羅,李淵父子還頗有敬賢禮士意,陳澌這次也是受李淵私下相托而來。張武威聽到這兒面上神色也是一緩。陳澌心中也是一嘆,他也知當今聖上的難處,二子相爭,為謀皇位,太子建成以長得立,而次子世民卻居功巨偉,讓他這個做父親的也大有難處。他嘆的還不是他們的李家家事,而是想,天下初定,百業待興,本有一太平之機,可這嫡子之爭只怕會成為朝廷乃至天下的一大暗伏危機,其間關連,也足以醞釀一場巨大變局。這變局要只是他李家之事,倒也罷了,他也不願橫加伸手。但這變局分明已關係到天下禍亂,陳澌藝成之日,就自視以天下蒼生福祉為已任的人,如此情況,他就不能不管了。

張武威也聽出皇上也不願意把太子與秦王之爭真正示人,鬧到不可收拾之地,心下一寬。這時卻見陳澌卻一拍案,繼續轉述李淵話道:「……『可他們兄弟我一時雖然還無法勸攏,可若有小人一意在下面添亂,私立私黨,以謀私利,陳公子請告給他們知道,我李淵可不是一味慈懦之輩,也不是什麼承平之日繼承來的皇帝!』……」

他這話極重,一言即出,雙目就泛出精光,直視張大將軍。別看他在當今朝廷中實為一介草民,但其言其行,因合正道,卻自有一種堂堂皇皇之氣。只見他不急不緩,代訴李淵之話時,內中緩急,分毫不爽,聽得張武威額頭冒汗,他也久知李淵之威,心下不免轉憂。就在他心中憂喜不定之際,只聽陳澌又輕嘆道:「張將軍,其實有些話兄弟不說你也該明白其中利害。當今天下初定,萬物更始,在下雖為一介草民,卻也望張將軍能以天下蒼生為念,能不輕啟戰端就不要輕啟,不要為個人權位再陷萬民於水火。這次皇上派兄弟前來,就是特意要在下全權處理李波此事。張將軍這突然撥寨勢迫,可是就把這事鬧大了。這事情若要鬧大,只怕就不再是個關於小小的鏡鐵山五義的問題,其後紛爭,只怕絕非你我所能控制。張將軍這一不領上命,撥營出征,只怕不止讓在下為難,也讓皇上為難了;不止讓皇上為難,連秦王、太子只怕也會很為難很為難了。」

他也知輕重,這話也就一語點到即止。張武威雖然威武,一時不由也手心出汗。然後陳澌就正眼望向張武威,靜靜道:「皇上特特派兄弟來此,就是想要挽回這個可能讓大家都為難的局面。張將軍粗中有細,向為國家柱石,當知得此中輕重。大家也不要以為當今聖上只是一味厚德載物、事事都可原諒的。如發雷霆之怒,只怕朝中上下,連同張大將軍,連同太子,只怕誰也擔待不起。何況、若果有人禍亂這天下難得的平靜之機,縱是當今答應,百姓也不見得答應;縱是百姓無力,嘿嘿,草野之中還盡有膽識之士,他們雖無軍馬在手,但一劍之利,只怕也會讓人未敢輕試。」

張武威一愕,再沒想到他這一言裏分明已有威脅之意。他陳澌是誰?居然敢在四萬軍中威脅主帥。張武威心中一怒一憤,卻又尷尬得一時做聲不得。以他脾氣,本待發作,可奈何當前局勢他怕還發作不得,只有尷尬道:「嘿嘿,陳兄所言,當然不錯。……喝茶,喝茶」,一面卻嗔身邊小校道:「眼看陳兄茶盡了,還不快快斟上?」

陳澌面露微笑,知道自己一番說詞已觸動了這鎮守邊庭的一方大將的深心。他啜了一口新斟上的茶,一時也是無話,要醞釀點時間與張武威壓力,也給他一個思考之機。

張武威心中念頭果然在連轉。面上雖神色不露,心裏卻在權衡輕重:這陳澌之言,此時到底是聽他的還是不聽呢。聽然耳中聽陳澌怒道:「大將軍,你左肩上怎麼有一隻蒼蠅?嘿、貴人尊體,難得清寧,居然有爾等區區細物敢相滋擾,實在可惡,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嗎!」

張武威還沒及反應,只見陳澌忽一躍而起,他左手挾簫,右手忽從簫中掣出一物,光芒暗淡,也看不出是什麼,正是那日李小妹所見的奇門兵刃「一抹線」,在張武威都來不及反應之前,他一抖手,那一抹光華就已刺出。他離張武威本頗遠,但這一刺,那隻蒼蠅就已應聲中刺,陳澌手腕輕抖,那蒼蠅就已落在張武威面前案上。只聽陳澌嘿然道:「好了,這跳樑小丑居然也敢滋擾張將軍貴體。張將軍,喝茶。」

在張武威還未來得及看見他手中兵刃以前,他就已回到自己座席,收刃入簫,面上淡澹然略無它異,而身姿的鎮定,就彷彿他從不曾動過一般。——他這一手,分明就是當日也曾展露於李波帳中的「千里庭步」。張武威的後背一涼,冷汗絲絲而下。他本出身草莽,也是解得武藝、身手矯健之輩,卻再也沒想到陳澌出手之快一至於此,居然殺一蠅於自己肩側而自己未惶一避。心中百轉之下,越想越怕,只哈哈笑道:「喝酒,喝酒。」

這場筵席從午前直吃到申時。席間美人歌舞,頗為絕色,想來又是太子建成送給這張大將軍的禮物。陳澌面上與時俯仰、與人諧適,心中卻不乏感慨,卻也並不做聲。張武威只只講酒道菜,兩人再未提心中正事。張武威正不知這狂生自己到底該如何打發,卻見陳澌已推酒笑道:「大將軍,這可是小弟這些天吃的最好的一餐了,多謝多謝張將軍美意。」

說着,他似有意似無意地提到:「兄弟來此之前,聽說張大將軍帳下小校捉了李波身邊的一個女子?如果有,小弟倒想一見,看看是不是還是讓兄弟領了去,直接與李波他們接洽。皇上之意,這次劫糧之事,當然不能做罷,但示之以威武之後,還是能兵不血刃的平息就先平息下去。」

張武威一愕,沒想到這小子悄息這麼快,當下哈哈笑道:「好象是有這麼回事,兄弟還沒來得問呢,陳兄都知道了。」

說着,故意問左右道:「果有此事?」

一員參將就趨前稟道:「是有此事。」

張武威就一拍掌,笑道:「把那女子提上來,給陳兄看看帶了去,陳兄可是皇上特使。」

他心中已打定主意,即然自己此時不便翻臉,那麼索性好人做到底,滿滿意意地打發了這廝先去。想到這兒,他心中一冷,嘿、這小子,今日怎麼滿意且讓他怎麼去;它日,如再有機緣山水相遇,那時……張大將軍目光中暗暗一狠,他是再不會忘了今日之辱的。

陳澌面上神色不露,心裏卻不知為何忽忽一亂。面對坐擁四萬大軍的統帥,他也不曾心亂過,可是,為什麼想到要見到那被捉的女子,他的心中會有這一亂。那一亂好怪,似有驚有喜,有怯有懼,是他這二十幾年的生中所從未曾經歷。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呢?陳澌手心出汗:那女子如果真是李小妹,以她的脾氣,他真不知該怎麼見她這一面,這一面她又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而以她的驕傲,這一見會對彼此都相當的尷尬吧?

他微微垂着眼,想及李小妹的表情,腦中就似重現了當日她在馬上回身一箭射來、滿天陽光照在她身上、她長裙飄拂、含情流眄的一睇。所有的陽光似都聚在那一箭射來了,陳澌心中忽感到一絲燥熱,耳邊聽張武威叫道:「陳兄」。

陳澌一抬頭,就見那女子已經帶來,低垂著頭,鬢髮散亂,面如梨花,卻……不是小妹。不知怎麼,陳澌心中有些欣喜又有些失望,他甚至有些懷疑,如果早知道被捉的不是李小妹,自己還會那麼快馬揚鞭,專心凝慮地趕來嗎?他用一聲輕「噢」掩飾了自己的失望,開口問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低聲道:「我是九月兒。」

——李小妹當日奔馬出走,叫人擔心,她身邊馬隊的幾乎所有人都出來尋找了,九月兒雖然嬌弱了些,不嫻鞍馬,但李小妹待她那麼好,她也就不肯後人,沒想縱蹄才出數十里,就會為人所捉,帶來了這裏。這兩天連日憂懼,正不知自己會又遭到什麼噩運,沒想、那個小妹想要射中的男子會突然出現。

陳澌想了想,似是對這女子也有些印象,好象在李波處看到過似的,看來不是張武威在騙他。這人即果然是李波之人,他當然就要帶走。想豐,他走上前,輕輕捏住九月兒身上繩索,他的拇指上微微留的有些指甲,只見他虎口的腱子肉一綳,稍一使力,那細如小指的繩子已登時被他掐斷,這手功夫連押九月兒的士兵心中也不由暗暗喝彩。陳澌一把抽下繩子,回身沖張武威道:「兄弟還有身負重命,另有要事,就不多為打擾張兄了。張將軍,我這就去處理李波之事,也請張將軍退兵三十里,不日回營如何?」

他說時,一又眼定定地望着張武威,不容他輕易託辭。

張武威一愕,半晌狠心道:「好!」

陳澌一抱拳:「多謝張將軍款待之誼。」說着一攜九月兒,並不避嫌疑,帶着她向帳外走去。

第九章為誰揚鞭策馬

14:44:007612

那一天的雲彩從此九月兒記得特別清楚。那個長得瘦硬的男子牽着她一隻手把她帶出了大帳,帶出了驚慌與恐懼的糾纏中。帳外有風有雲,他的手很硬,指很長,握著自己的腕讓九月兒感到一種被命運牽扯住的感覺。九月兒忽然感到很了解小妹,了解她那麼高傲的女孩兒為什麼會一箭向這個男子射出,而後,又為什麼會那麼傷心地狂奔而去。

但這男子,九月兒看着他駕車時微現疲憊的瘦硬側影,覺得:他的人、他的情感、他的理想,幾乎都象他的手指一樣瘦硬。他似乎是完美的,但是、他這樣的人,是能給人擁有的嗎?是能用來愛的嗎?

這世上原有一種人,天生來就會吸引到別人的愛的,但天生來就是讓人想愛而愛不進去的。

想到這兒,九月兒心中似乎就有一種傷心,她不是替自己傷心,而是替小妹傷心。但在她心底更深處,卻更象、替那個男子傷心。在他一生中,就不解什麼是溫柔與幸福嗎?馳走天下,縱劍江湖,說起來跳蕩激越,但那就是全部的生活、就是真正的幸福嗎?

單車在草丘間平治,九月兒的思緒象草丘一樣綿延起伏。她覺得這一天在她此後一生中都會是個重要的日子。她用心地看着車子經過的每一個地方,彷彿想把她這偶然邂逅的一切都牢牢記住。

他們已驅馳了一整天,將近高台了,前面忽然出現了四個人。看到那高矮胖瘦,九月兒就認出來那是張九常、馬揚、施榛和喬華四個。九月兒不知怎麼心頭一緊,他們來做什麼?會為難這個男子嗎?陳澌也已看到那四人,就象對方也已看到他們。他們車馬相會,各各勒韁停了下來。

如果說李小妹對天下有什麼理想的話,她理想的社會就是:大家各有各的馬群,在一塊天一樣大的草野上放牧,誰也不管誰,一年一度,跑馬節上一見。要說她的老家,其實在祁連山麓之南,但她生來不喜歡山,她喜歡平坦曠盪的草原,而山的嵯岈突立,山的陰影連綿,總給她一種險惡之感。她不覺得人世間不應該有罪惡,她並不那麼善良到愚傻,她認為那是人人與生俱來的惡德,一個控制不到,人們不免要犯的嗜血的錯,象草原上原就不乏馬賊惡棍,但她,有她的弓,她的箭。讓她忍受不了的是那種有組織的惡德與暴政,忍受不了有意組織一支軍隊的屠戳。爭奪天下、他們說要爭奪天下,那有必要嗎?天下自是天下的天下,它是天地的,人生其中,不過是個過客。她想,爭什麼呢?

所以她也不理解陳澌,不理解陳澌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要為那什麼唐皇出面。為什麼,為什麼——他這一身功夫,縱馬草原,披沙歷雪,放情天地,難道不好嗎?為什麼要與唐皇效命,要與他們來為難?

可陳澌身上偏有一種瘦而酷的硬朗和一種秀冷的風度吸引了她。那些,都來自於草原之外。草原之外是個怎樣的天地呢?有時李小妹不由痴痴地想,有着很多陳澌一樣的人嗎?然後她就不由想起他的相貌,他的眉,他的眼,他那該死的冷睨與偶爾藏在眼中的笑,那是怎樣該死的笑啊!想到那笑,李小妹心中不由有一種又痛又恨又喜歡與由喜歡不得的無奈。她應該不喜歡他,為什麼喜歡他呢?李小妹自己也不懂,只知,一想起他,自己一向平靜的心裏就會變得好亂好亂。

如今,她縱鞭躍馬,向張掖方向平治。她出來得本比陳澌與張九常他們都早兩天,可她在看到甘涼大將軍的先頭部隊已到達黑泉后,就折返報信,如此危機,她必須讓大哥早早知道。然後,她就做出了一個決定:她要刺殺張武威!憑什麼他們有軍隊就認為道理都在他們一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與陳澌賭氣的成份到底有多少,她不想這麼多。她負氣地想:即然你能到草原來把大哥他們和自己的生活鬧得一塌糊塗,為什麼我就不能到你們這邊殺一兩個賊官!

可她在路上又聽到了一個草原女子被劫的消息,她一路探訪,捉住黑泉的一個軍官,拒他的描述,她已知道被捉的就是她的好姐妹九月兒。雖然九月兒一直叫她小姐,她有時也會對她發發小姐脾氣,但在心中,她實是把九月兒已當做姐妹看待。九月兒和她是不同的,她有着她所絕沒有的那種女子的溫婉,那種溫婉似已浸到了她的骨里,李小妹對此雖然有時不屑,但有時,看着九月兒那細眉細眼細細的溫柔,心底、會有一種別樣的羨慕與喜歡。她決不能容自己的姐妹再落入那群虎狼之手。九月兒是無力的,她的命本已很苦,她是她的姐妹,她不能容她再受到傷害。

下午時分,她就碰到了張九常幾個,也聽說了陳澌已出馬來救那個被劫的女子,他們都還以為被捉的是她。想到陳澌這麼快飛馬來救,不知怎麼,她的心裏就還是有些喜歡,但她的驕傲也被觸動,心裏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惱怒與憤火,怒想:你已拒絕了我的一箭,那你還來救什麼,我李小妹和我李小妹的人都與你無干!然後她就飛馬趕來。其實她休息時已遠遠看到陳澌載着九月兒單車奔過,但她沒有叫,她依舊要去刺殺那個甘涼大將軍,在她心底,她已把甘涼大將軍看做了陳澌身上那她所不理解她也認為不好的一面。她即然忍不下心來殺陳澌,那麼這個什麼甘涼大將軍,就成了陳澌身上惡德的替身。——惹了你李家大小姐,你認命吧!

李小妹恨恨地想。不到天黑,她已馳至張掖,遠遠地停馬在武威將軍的大營之外。她可不是吃素的,她要等黑夜,等黑夜來時,單騎突入,殺官斬將,顯出她一個草原女兒縱橫沙場,單身赴險的那煞艷的一面!

在天黑前好長一段時間,李小妹都在認真的休息。她不是個輕率的人,一向謀定而動,她也確實需要休息,這些天的連日平治,已消耗了她太多的體力。看着那連雲的營寨,李小妹還是不懂,這麼多人,可以放多少馬多少牛羊呀,他們卻以殺戳為能事。她、要給他們一個好看。

天終於黑了。在天擦黑時,李小妹就開始整頓裝束,她先系裙,裙下是她的刀、她的膽、她塞上女兒的魂魄;她把鵰翎箭一支一支理好,掛在腰側,然後把弓重新懸好鞍畔;最後她梳頭,把頭髮梳緊,以免決鬥時散亂開來。黑子是匹好馬,她輕輕拍著馬兒的脖頸,低聲道:「黑兒,黑兒,你是不是好馬,就看今天這一役了。」

營帳中刁斗森嚴,已燃起燈火。遠遠傳來號令切口的聲音。李小妹等到二更,才輕輕上馬,馬兒在草叢中悄無聲息地滑走。她輕如一羽地貼在馬背上,在戰鬥中,她與她的馬兒就是一體。她輕輕地向那營寨靠去,沒有驚動一個人,一隻鳥。營寨的柵欄雖高,難不住她的黑子,馬兒只輕輕一躍,就已翻入四萬大軍的營寨。李小妹後背的皮膚忽然一緊,她也感覺到了,自己距離危險到底有多近。

前面碰到了一個哨兵,李小妹身子一歪,用雙腳勾住馬鞍,人已懸在馬腹。夜很黑,這是個月隱星稀的夜,是個適合刺殺的夜。那哨兵遠遠看了一眼,喃喃道:「媽的,是誰的馬兒沒拴緊,到處亂跑」,就遙遙轉身走開。

李小妹翻身下馬,輕輕拍拍馬頸,叫那馬兒在長草中伏身等她,自己躡手躡腳向前潛去。這些年,她身經的與薛舉父子之間的爭鬥不下十餘戰,對軍營有很深的了解。她知道自己的優勢只在於:敵人絕對不會想到她的前來。她猜知這些營帳里最大的那個帳蓬該就是中軍大帳,只不知張武威是不是還在裏面。她一路小心謹慎,輕輕地繞過一個又一個營帳,花了小半個時辰,才靠近到那個中軍大帳前。

她當然不會靠近帳門,而是在帳后一處升火做炊的雜亂地方隱住身,掏出身上彎刀,輕輕劃破那牛皮大帳,在一條裂縫中眯眼向里看去。只見帳內歌舞方罷,地上還有舞姬們遺落的舞扇。空空的大帳內杯盤狼藉,想是剛剛宴飲方畢。正中的大案前踞坐了一個人,身材甚是高大,只見後背,並不見臉。他身邊一個參將模樣的人在問:「大將軍,上午那陳澌來時,如此無禮,為何還放他走了?」

李小妹心中一動,只聽那被呼為將軍的人道:「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今天他佔了上風,不見得永遠風向不轉。我今天不便殺他,畢竟在軍中,恐傳與朝廷知道。我們現在很被動,我也怕太子見怪。朝中之事,畢竟不是陣前軍中,一個殺字就可以解決的,這些你怕不懂。你派人跟下去沒有?」

那偏將道:「已派人跟下去了。不過那陳澌真的是一身好功夫,為屬下這些年所未見。您看要不要請胡不孤出面?」

那大將軍已恨恨道:「他今日數次犯我之忌,當然要。胡不孤和李波決鬥受的傷好了嗎?這個人、他死定了,只是不可草率為之,容當后議。太子那邊,這兩天就會有消息傳來,我再決定是不是動手。唉,拖什麼拖,太子也是太小心了,坐看秦王坐大,還不如提前早早趁其不備放手一干。」

李小妹也不知他們在說什麼,心中微奇,陳澌不是和他們一路的嗎?為什麼還要殺他?但聽到這個消息,她雖則一來為陳澌忍不住的擔心,卻不知怎麼心頭還是一喜,似是這些天鬱結於心頭的不快也大大被衝散。只見她輕輕一探,從背上解下弓來,然後右手在腰側摸索半天,找到了一支最適合這個距離射殺的長箭。她把一縷頭髮在唇角咬住,就著帳縫,端弓瞄住,眯起一支眼,屏住呼吸,瞄準那主案之後的人的背心,輕輕挪動左手,調整准心,就準備發出她這奪命一箭。

李雍容也知道,自己只有這一個機會,稍縱即逝,所以更要耐心。她瞄了半晌,就待一箭射出,偏偏這時背後響起了腳步聲。李雍容額角滲出了些汗。她可不知,唐軍帳下,可遠非薛舉父子麾下那些魯莽軍人可比,夜查極嚴。她只盼望那巡邏士兵還沒看到自己,可越是不想它發生的事往往發生得比什麼都快,只聽後面一聲叱喝:「什麼人?」李小妹知道已不可再拖,一咬牙,手裏一松,一箭就向帳中射去。

張武威這些年的軍旅生涯可不是白乾的,聞聲就已一回頭,看到那隱隱的一條破縫后想都沒想,身子就是一歪,李小妹一箭已經射出,並沒落空,直中張武威臂膀。她輕輕一嘆,取出第二支箭,就又射去。這一箭更急,考的就是她平時疾射的工夫了。帳內張武威已一聲痛叫,身子一翻,要躲這第二箭。好在他帳前偏將也久經戰陣,見亂不慌,拿起案上錫壺一揮,代他擋住了這一箭。此時,張武威已藉機躲到案底,把案子掀翻以擋敵襲。李小妹心中一恨,抽出第三支箭,就向那偏將射去。那偏將這下可來不及閃,李小妹這一箭正中他的眉心,他在死前看清射箭的居然似是個女子,就在這一眼驚艷中倒地而逝。可甘涼將軍士兵久經戰陣,給李小妹的時間也只有這三箭。她三箭射完,就已覺身後有刀風傳來。她一轉身,露出顏面。那士兵詫異道:「媽的,是個女的。」李小妹手在裙下一翻,已撥出她的裙底刀,一刀索命,從那士兵脖項間劃過。那士兵至死也沒想到這女人刀子會這麼快。帳內武威將軍已叫道:「拿刺客!」

他一聲即出,只聽滿營梆聲響起,一疊疊地傳開:「拿刺客,拿刺客了!」這聲浪轉眼傳遍全營。李小妹心中罵了一聲娘,知道此時不走,只怕再也走不了了,撤身就退。可退已無及,一小隊士兵已執火而來,李小妹一咬牙,無暇射人,一連數箭,都朝近處火把射去。她箭法奇佳,箭到火滅,已射暗了附近所有燈火。敵人不知,已有人驚叫道:「來的不只一人,點火,點火。」

只聽大營之內,一時有些混亂。李小妹撤身即走,可敵人給她的時間並不多,轉眼就見火把重又燃起。李小妹知道自已脫身怕已屬萬難。別說是她,就是加上鏡鐵山五義全至,在這數萬軍中,要想全身而退,不免也難如上天。但她可不是輕易言敗的女子。藉着帳間暗影,閃轉騰挪,悄悄而退。其間不時撞上摸刀而起的士兵,都在她一刀之下,轉眼斃命。可李小妹這下也才知什麼叫做敵勢如海。她輕輕退到停馬去處,輕輕一聲唿哨,黑子已經站起,她翻身上馬,已聽正中大營之中,已傳出張武威的將令:「大家休驚,將軍健在。張將軍令,凡我將士,各守本營,巡查者來回稽查,不信刺客逃得出這刀山劍海。」

李小妹知道再不退,怕真來不及了。也不顧敵人能否發現,她一提韁,馬兒已揚身直立,向營寨外直衝而去。

但只這一隙之間,剛才似還紛亂無緒的場子已安靜了,數萬人馬各守本營,所有的漏洞似已堵塞。李小妹心裏叫了一聲苦,好在敵人因敵少已眾,反而不便放箭,倒是李小妹,頻頻張弓,遠者箭射,近者刀削,如入無人之境。但馬兒也被逼得在各帳之間盤旋迴繞,全找不到衝出的路徑。李小妹只顧向身側箭囊探去,一箭殺一人,敵人見她如此兇悍,也不由連連閃避。忽然李小妹右手一探之下,心裏叫了一聲「苦也」,她雖準備充分,但一個人能攜帶多少箭?箭囊中之箭已只剩最後三隻。李小妹不由一閉眼,難道我今天要畢命於此?就在她這麼想的工夫,只聽對面一聲沉喝道:「妖女,也吃我一箭。」

那一箭風聲好疾,李小妹側身一避,那一箭一從她面頰前不足一分之處掠面而過,把她驚出了一身冷汗。好李小妹,當此危急,全不示弱,伸手一掏,側身就向箭來處回了一箭。那面只聽一個士兵的哀呼傳來。李小妹暗嘆一聲,知道沒射中正主。那邊發箭的卻是偏將魏華齡,他素以箭技稱能,這時不由罵道:「好個娘們,好箭法,再吃我一箭。」

說着,他第二箭就已破空而來。李小妹仰臉避過,那箭簡直是擦着她鼻尖飛過去的。她並不直身,就著仰卧的姿式還以顏色,第二支箭躺射而出,魏華齡側身一避,那箭「奪」地一聲正盯在他身後帳門上。魏華齡不由也變了臉色——好強的敵手。他更不說話,第三支箭直飛而至。

這一箭,李小妹看得個准,一側頭,竟用一口鋼牙咬住了此箭,自己已從箭囊中撥出最後一支箭。這一箭她卻是反臂而射,因為她的姿式已不容她從容正射。那一箭刺耳飛出,魏華齡閃都不及再閃,只來得及一低頭,那箭便顫顫地釘在了他的盔纓上。就在他們斗箭的工夫,四周火把已明,眾兵士看得清清楚楚,對方是個女子,及見到這一箭,不由齊齊倒吸一口冷氣。李小妹面色一白,不由也有些佩服起她的對手,她的箭囊已空,只剩下嘴裏噙的那一支狼牙長箭。對方也已看到她箭囊空了。魏華齡驚魂甫定,也不由喝彩:「好個娘們兒!」沖四周士兵喝道:「是個娘們兒,捉活得的,看她到底為什麼活得不耐煩了。」

四周哄然一聲應諾,也就不再向李小妹亂射,反提刀靠前。魏偏將在陣,這當然是個表現立功的好機會。李小妹卻沒看向他們,魏華齡一語說完,就見李小妹一雙冷目直直地盯着自己,弓還是對着自己,弦上雖空,但他驚心地看到李小妹的手已摸在噙在口裏的箭尾。這一箭她還沒發,遠沒剛才三箭的勁疾,可不知怎麼,魏華齡心中一慌,從軍多年,可以說,他還是頭一次被一個娘們給嚇倒過。他倒不敢輕易動彈,似是一個疏乎就足已招來李小妹最後的搏命一箭。

場中動的動,靜的靜。眾兵士都慢步上前,急着捉住這個女人向魏華齡邀功求寵,李小妹與魏華齡兩人卻象木雕一般,在一瞬間靜止不動。那一瞬很短,但對於對峙的兩個人來說,幾乎象一生那麼長。李小妹忽然撥出嘴裏之箭,在這她最後一搏的時刻,她眼中的是魏華齡,只有魏華齡,而心中有些凄然想起的卻不是她的大哥,也不是草上沙中任何一人,而是陳澌。他還在嗎?如果他日後聽說,會想到——我這一番冒死行刺,其實其實、是為了他嗎?李小妹心中不知怎麼有了一種愴艷的感覺。她這一段情來得太快,快得她自己一直都還沒來得及細細思考,但這臨死一搏時心中卻有一種翻然而悟的感覺:她是愛他的!不管他身處哪一邊,她是愛他的。她的死,日後可能有種種傳說,但有人會想到,這拚死一搏,其實是為了他嗎?其實她只是要、死給他看。

——如果你不曾象珍惜哥窯一樣的把我當做細嫩絕品的瓷器來珍惜,那我這一生就算倥傯千載,又有何宜?相逢雖短,愛卻可能很深,不知為什麼的那麼深。如果你不珍惜,那我何妨摔碎給你一看。李小妹心中有一種又慘然又酸楚似的欣慰,一切一切,只為摔碎、給你一看。

——如果你依然略不動容,那我服你,無話可說,但如果,你動了下容呢?我用一命,搏你一痛。李小妹心中有一種洒然痛快的感覺。說來話長,但這些念頭電一般地在她心頭閃過。愛啊愛,她心裏有了一種這愛好美的感覺。沒有人與你對舞,我也要舞出一段絕戀。

忽然有人驚道:「失火」,眾人一驚,一仰頭,果然火起。火勢還很旺,接連地從各處湧起,正是存糧的帳蓬。魏華齡怒道:「保護糧草」,糧為軍之心,不可輕棄。火光一瞬間照亮了李小妹的臉,那臉頰,火般明艷。她甚至都未想到趁亂逃走。只是張著弓,她這一生已完,臨死之前,就是要射殺眼前的那個什麼偏將。她這麼想着,覺得對方似已死定了。

忽然坐騎一驚,黑子還從來沒這麼驚過,顛得李小妹幾乎坐鞍不穩。李小妹一愣,才覺是黑子的臀部被人用石子用力一射,那人似乎並無惡意,但這一下手勁可也夠大了,黑子吃痛之下都穩不住,揚蹄趁亂沒頭沒腦地跑去。一干士兵見那馬驚了,有人便閃,有人便用刀砍。李小妹不及細思,已撥刀招架。可驚馬難控,黑子一跑就已真地飛越出大帳前人群,雖不能越出營寨,但也把剛才的眾人甩在了身後。只聽四處呼道:「設絆馬索,設絆馬索!」

又有人驚道:「馬廄的馬驚了,馬廄的馬驚了!」一時場面大亂。

滿營狂亂中,黑子猶在亂奔,李小妹幾乎也控制它不住。及到跑到一個帳蓬的黑影后,忽有一隻瘦長的手臂伸出來,那臂一攬就攬住了馬鬃,那人手勁似乎極大,黑子一聲痛哼,竟直立起來。李小妹一注目下,只見那人一身長袍,雖改了裝扮,分明就是那個讓她愛之戀之,惱之恨之也最甚最切的陳澌。只聽他急聲道:「還不快走!」

李小妹只覺胸中一炸,種種苦惱,種種對他的怨恨痴愁一起在胸中爆滿開來。她一撥撥落了他的手。聲音不知怎麼都啞了:「要你管!」

三字一出口,她更覺心中委屈懊惱無可發泄。身邊的時勢已經全忘在腦後,伸手奪了身邊一個帳蓬上掛着的箭鞘,掛在腰側,反向敵人衝去,連連放弦,彷彿就真的打算酣戰不退了。

陳澌被她撥得一愕,見狀更驚。他雖藝高膽大,但知兩人實是生機有限,一愕之後,他馬上搶了一匹馬,就向李小妹追去。李小妹這時有機會,卻並不向外沖,反在人群中來回沖盪,見人殺人,見騎殺騎。陳澌無暇殺敵,只是追她,直繞着大帳追了三個往返,才把她追上。他要拉她轡頭,李小妹一個弓把就向他手臂打去,她這一下頗重,沒想到陳澌卻沒有躲,由她一下重重地砸在臂上,「咯」地一聲,差點被她把臂骨打斷。李小妹一愕,只聽陳澌低聲對她道:「別在現在跟我鬧了好嗎?」

那聲音卻似情人的軟語相求,李小妹不知怎麼心頭一軟。陳澌的手臂已搭在了她的腰上,他騎術大佳,一個人控著兩匹馬向大營外的暗夜奔去。只要進了黑處,他們就安全了。

他們當真已只剩這個機會了。武威將軍帳下士兵已漸漸從混亂中回過神來。費了好大勁兒,兩人才衝到柵欄前。李小妹幾乎是憑着潛意識揮刀,直覺中陳澌替她擋了不少來襲。陳澌只有一隻手能用,另一隻一直在李小妹腰后幫她控著韁。李小妹不知這溫柔怎麼居然會在戰陣中突然襲來,一時只覺心中眼中,腰後半身,全都好軟好軟。

陳澌只怕無暇想及別的,就在他兩匹馬兒躍出營柵那一刻,他的座騎哀鳴一聲,中箭倒地,陳澌身子一翻,已躍到黑子身上李小妹身後,喝道:「低身。」李小妹低下身,陳澌幾乎用胸膛重壓着她的身子,用後背屏擋住後面的亂箭,兩人在黑子的平治下向暗處逃去。

第十章終望耳鬢廝磨

14:44:005239

兩人就這麼一路平治,一跑就跑出了三四十里。他們不敢依大路平治,怕後邊追兵追來,卻放馬向北方極荒僻處跑去。那黑子雖然神駿,但這麼一馬雙乘,亡命平治,它也受不了。直到它完全跑不動了,李小妹與陳澌才停相來。停下來后,黑子就趴在地上直喘粗氣。剛才在營寨之中只見到燈光火光,到了這曠野里,才見到滿天寥落星辰微微的光。再有,就是兩人瞳仁中折射的光。四周草野,平滑如鏡,沒有一點風聲。這疾馳惡鬥后的猛然一靜,讓兩人心裏似乎都空了。李小妹抱膝坐在草叢裏,心裏想:不是想好不理他的嗎,為什麼會被他救出敵營來?但天上的星光讓她還這一點矜持都失去了。那星光似是發在幾千萬年前,路途迢遞地來到這草原,也不過就是為了照着他倆人此夕的一坐。山河闐寂,還有什麼不可以放下的,還有什麼不可以原諒的?

那星光似是也把陳澌心中的王權霸業、黎民蒼生、功勛夢想一點點的滌凈了。他也抱膝坐在李小妹三四步遠。良久輕喟道:「這是什麼地方?」

這裏,大概是平山湖吧?李小妹依著方向猜度,但她沒有說話。什麼地方又有什麼所謂呢?她的眼裏心裏,這時只有那星光與那坐在星光下的男子。她沒有回頭,在想像中想着那男子的臂,那男子的唇,那男子的鼻。不知怎麼,只是這想像就給她一種寧靜的感覺。今夕何夕?今夕何夕?——今夕,他不過是一個剛剛曾且手挽着她的腰的一個普通男子,她也不再是什麼叱吒呼喝、名炫一方的那個女孩兒。他們只是一對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女,坐在普普通通的草原上,於危機顛覆中僥倖逃出一命來。星光下,草野中,在幾十年的倥傯歲月中,可以有一個機會放下彼此的外相,而只有、只有一場星野抱膝相伴。

風細微如觳紋,李小妹把頭髮放下——是要比比這發與青草孰者更輕、孰者更柔嗎?陳澌夢一樣的嘆道;「草原呀草原,原來草原的夜是這樣的。」

草原的夜是這樣的,這一場生原來是這樣的,時間是這樣的,人是這樣的,而愛、是這樣的。

陳澌與李小妹也已疲倦已極。縱是鐵打的人,這些天的連日驅馳,這一晚的捨生忘死,也該疲倦得受不了吧?如果不是疲倦,他們這樣一對這麼有生命力這麼各有自己的一套渴望與訴求的男女,會不會有機會這麼靜靜地坐在一起?草平如湖,一天寥落的星斗下,只見兩人坐着坐着,什麼也沒說,卻似什麼都說了,直到沉沉睡去。草野露寒,睡夢中,李雍容依稀覺得自己是睡在陳澌皮袍上的,似乎有一雙強健的手臂把她疲倦的身子輕輕地擁起。那種溫暖踏實,那種平常相偎,甚至讓她在睡夢中都嘆起氣來。她微側了下身子,感覺中有陳澌溫熱的鼻息。他們是遼闊的草原中一對疲倦的男女。李小妹只覺十九年來,還從來沒有睡得這麼寧寂。

——風也寧寂,星也寧寂的。

當晨光灑遍了草原的每一個角落,陳澌才在一天晨光中睜開眼來。能這麼平靜的醒對晨光,讓人感到、生活真好。

陳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口一鼻就全是草的味道。

太陽還沒有出來,黑子也靜靜地卧著。李小妹卻已起身,她身邊有一堆已燒殘的柴火,火上、是一根用樹枝穿起來的烤熟的鷓鴣。那鷓鴣被火烤得微有焦黑,李小妹從裙畔囊中掏出了一小袋鹽,細細地灑在那焦而脆的嫩皮上,象陽光揮灑得那麼細膩。到底還是女孩兒,陳澌心中一笑,就是搏擊衝殺之際還記得帶上一點細鹽,記得可以在搏殺之後好好吃一頓有鹹味的野味。這時的李小妹,在他眼裏,有一種賞心悅目的靜氣。他起身輕輕走到那柴火邊坐下,鷓鴣一共四隻,李小妹只吃了一隻,剩下三隻給陳澌留着呢。陳澌覺得,只有吃光,才能顯出他心裏最誠摯的謝意。他也確實餓了,狼吞虎咽之下,三隻焦鷓鴣就已到了他的肚裏。吃完后太陽才在天際微微露出臉來。李小妹並不看他,淡淡道:「你往東走,就可以回到長安。我要往西走,我要回去了。」

陳澌微愕了愕,李小妹繼續淡淡地道:「這附近有很多牧民,你該很快就可以找到馬兒。我希望,我們此生,不要再見。」

晨光中,她輕輕唿哨了一聲,已歇過力的黑子就站起身來,鼻息咻咻地湊到她掌心裏。李小妹有情無緒地撓了撓它的脖子,有心無緒地站起身,偏腿向馬鞍上跨去。她沒有再看那個男人,還看什麼呢,他的一絲一發、一眉一眼,都已如刀鐫似地鍥在了她心裏,以後盡有時間回想,盡有時間痛,盡有時間惱君恨已,盡有時間悔愧,這時,她只覺得好累好累。

陳澌卻捉住她的馬韁。李小妹眼社有些疑問地看到他的臉上,只見他一張年輕的臉上有些笑意,這還是她頭一次看到他不隻眼中在笑,臉上也有些笑。李小妹心中輕輕一跳,然後吸了口氣,自己把那一跳壓制下來,疑惑道:「幹什麼?」

陳澌嘴唇一咧,把嘴把咧得大大的,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一笑道:「我可不可以還和你乘一匹馬?」

李小妹看着他的嘴,覺得他嘴上簡直就是一種惱人的笑,他不該這麼笑,他還有什麼權利對她這麼笑?她心裏有點恨他這種好看的笑,也許是恨自己到現在還會覺得他的笑好看。她心裏恨得越歡,表面上反更加淡漠,淡漠得都沒有一絲色彩了:「幹什麼,要搭我的馬去找馬嗎?」

陳澌還是咧嘴笑道:「不是,我只是想跟你一起。」

李小妹心中一跳,陳澌道:「跟你一起走。」

李小妹的臉上綻出光彩,傻陳澌卻沒有注意到她面上的神色,還是氣定神閑地往下說:「我找你大哥還有點事。」

他都沒想到李小妹口中眼中會一下子迸出那樣一種暴怒,如草原上的暴風雨,毫無先兆的,李小妹一早上扮演出的淡漠與寧靜一瞬息就全沒了,而換上了一種狂怒的神彩:「你找我大哥幹什麼?」

陳澌嘆道:「上次那批糧草,我們還有些事要談。」

李小妹看着他的臉,覺得、又一次被他騙了。自己就不該、不該相信這男人這一生有可能說出一句讓自己高興與期待的話來!她看着他的眼,他的嘴,他那可惡的笑,恨不得一掌把他的滿口牙齒都打落下來。可那手還拉着她的韁,居然還敢拉着她的韁,他當她是什麼人,以為那一箭射后,只要救了自己一次,自己就該給他什麼感激嗎?李小妹甚至痛恨自己一早以來給他的好臉色,還有、那三隻鷓鴣——自己餓著肚子還恬不知恥地給他留了三隻鷓鴣,一想到這兒,李小妹愧悔得胃裏都要生出牙齒來。早上沒吃飽的飢餓、陳澌臉上的笑意、還有他的什麼糧草,一起在李小妹心中翻騰起來。陳澌就是那種最糊塗最糊塗全不解女孩兒心態的那種男子,全沒想到李小妹瞬間的心理變化,更沒想到、李小妹會一掌向他摑來。這一掌幾乎把他摑蒙了,他只下意識地一閃,李小妹出手又快,那一掌重重地扇在了陳澌的脖頸上,登時把他右半邊脖子打得通紅。李小妹喝道:「閃開!」

陳澌卻偏偏還捉着她的馬韁,也不好跟她計較似的,口裏猶在說:「小妹,你別胡鬧,這是正事!」

李小妹恨恨地看着他,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這一句:「小妹,你別胡鬧」昨天晚上他也說過,當時就是這一句讓李小妹失去了所有違拗他的力氣,順從地跟着他走的。這一逃雖逃出生天,但從今天清早李小妹起身起,就不止一次後悔過就這麼跟他走不明不白地被他救了。但想到昨晚他那惶急的口氣,宛如情人的哀告,李小妹的心裏就會有一陣酥軟,覺得,就算兩個人不可能有什麼結果,但為了那口氣,救就讓他救一次吧。沒想這時他又說出了這句話,又是他的天下大事,原來昨天他救她也不過為了他心中的大事!李小妹簡直是恨得沸反盈天起來,覺得、自己簡直被他騙得好慘。那他把我他雍容當做了什麼?這個死男人,連唯獨的一句溫柔都不留給她去回味,非要把她心中的最後一點幻象與安慰也毀掉才滿意。一時,李小妹簡直是仇天恨地,恨死了這個男人。她一提韁,怒道:「見你那些正事的鬼去!你以為我會把你那些唐王小子當什麼東西。你回去告訴他,這糧草我李家兄妹劫就劫了,有本事他再帶個三五萬人馬,咱們草原上一決高低!」

陳澌全不懂李小妹為什麼一瞬間就會變得這麼狂怒。他只下意識地使頸拉着馬,黑子雖說神俊,但在李小妹的催逼下也無力從他手中掙脫出去。李小妹大怒,一怒之下就一肘向他左肩拐去。她這一招叫「肘底錘」,是李家家傳絕藝,難封難避。陳澌也沒想到李小妹會再次對他動手,她是女子,他也不好還手的,「呀」地一聲,當場被她搗中。看他痛得一縮身,李小妹心中閃過一絲快意,然後才想起他左肩半月前曾連連受傷,想來現在還沒全好,這麼一想,心中也不知到底是憐惜還是快意了。趁着他一縮手,她已連人帶騎沖了出去。

陳澌卻並不死心,提步就追。他「千里庭步」的功夫當真是好,在短距離內,連黑子也無法把他拉下距離。李小妹揮起馬鞭就向他擊去,陳澌這下已有防備,連接帶打,有時就勢一抓鞭子,借李小妹之力跟馬飛奔前去。李小妹一直不知這男子功夫到底有多高,這時才算見識了他的實力。只見他未出全力,卻把自己百抽百中的鞭子一一讓開,有時甚至可以抓住鞭梢。越打不中他,李小妹就是越氣。只見她一古腦不分青紅皂白地把鞭子密如雨點地向陳澌抽去,打了半晌,李小妹才在怒氣中清醒過來,他之所以一直跟得上黑子的腳步,實是因為不時捉住鞭梢借了自己的力。想到這兒,李小妹又是一鞭狠狠抽來,陳澌果然伸手就捉,可李小妹這次卻是使了巧,鞭子看似來勢凌厲,其實一晃就回,陳澌一捉就捉了個空。他本是算好的,這一捉時足下步子就一慢,要拉着鞭梢再借一步力,這一捉空,口中氣息一時不調,李小妹又雙腿一夾,黑子直象箭兒似地向前竄去。

眼看身側陳澌已被甩在了後面,李小妹心中才一松,怒想:這個冤家!她真覺得陳澌簡直就是她命中的魔星,特意來打亂自己的安穩生活的。黑子揚蹄跑了有一會兒,李小妹才覺這馬兒似是不如平時跑得輕鬆,看來昨天是平治得累了,一時又想到陳澌一個人被丟在這草原里,又沒有馬兒,不知他一時半會兒找不找得到座騎。這麼大的草原,要是沒馬,那可真有點慘。想到這兒,李小妹都不知自己把他一個人甩下做得到底對不對了。

就這麼想着,她下意識地讓黑子就放慢了腳步,心中正在翻來覆去,卻聽背後傳來一個聲音:「小妹,你的氣消了嗎?」

李小妹大大一驚,一回頭,卻見陳澌那廝正一手挽了馬尾,身子時騰空時落地,足不點地的跟着馬兒平治。他這麼做想來也極累。李小妹心中一股怒氣上升:顯你功夫好怎麼的?裙里腿反腿一踹,就向陳澌踢去。她這裙里腿之所以在裙里出腿,要的就是全無先兆,不給敵人思量之機。陳澌果然沒料到,一鬆手,人就在馬後跌了下去。他猶不甘心,眼看已落後一丈、兩丈、三四丈,忽施起八步趕禪的絕頂輕功,猶待一拚。

李小妹冥冥中似知這一下再被他追到了,自已這一生,只怕就會毀在這小子手裏。想都沒想,伸手向腰間一探,就在箭囊中捉住了一隻箭,那是她箭囊中最後一隻箭,還是她昨日接魏華齡一直沒有機會射出的那隻。只見她細腰一扭,反手張弓,一箭就向陳澌射去。她要逼地就是陳澌松這一口氣,她知輕功最重氣息,這一口氣一松,陳澌是再也追不上自己了。哪想陳澌這時運這八步趕蟬之功,一門心思全耗在氣息上,又是連日疲憊之下,根本沒有閃躲之力。他也更沒想到李小妹會對他下此毒手,「啊呀」一聲,正中胸口,人一口氣上不來,本是剛行到第三步才才騰起的身子就平平地向地上墜了下去。

其實兩聲驚叫先後響起,第二聲是李小妹叫的,她也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陳澌只覺眼前一黑,那箭好在射入不深,正在右胸第三根肋骨上,他正要伸手撥出,沒想沒來由地氣血一逆,他只來得及叫出:「這箭有毒」,人已昏死過去。

昏迷中陳澌只覺天旋地轉,耳邊有一個女孩的聲音一遍遍地哭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那聲音宛如啼血。陳澌有心安慰她,卻只覺滿身滿骨的無力。不知過了多大一會兒,他只覺胸口一涼,似被刀割,然後,一樣什麼溫軟的東西貼在了自己的心口,一下一下蠕動着,然後就又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陳澌醒在一片晚霞中,發現自己胸口赤裸,傷口上扎了一塊細布,布質柔軟,似是從李小妹身上撕下來的。李小妹跪坐一邊,唇上猶有腥紅,似是剛才為自己吮吸掉了毒血。她的眼裏滿是殘霞,見到陳澌醒來,她眼裏的愧疚似是比陳澌胸口的傷口更深。陳澌只覺好倦好倦,李小妹把他的頭抱在自己膝上,用一隻手梳理着他的亂髮。傷后相依,血色溫柔,陳澌看着天際斜陽,簡直不知這次受傷其實是不是會讓自己的生命從此更加美好。

兩人久久無語。良久,只聽陳澌低聲道:「小妹,其實我很後悔,那天、不該躲你那一箭的,那一躲,躲得很不丈夫。」

李雍容輕輕梳着他的發,道:「別這麼說。我也後悔射你這一箭呀。其實你是我最在意的人,為什麼我一生來頭一次誤用毒箭,就把最愛的人傷了呢?」

她輕輕吻向陳澌胸前傷口:「別提以前的事了,它都過去了。我只是有點恨你,一向覺得你好傲,好強,再也沒想得到原來我也傷得到你,原來——原來你對我全不設防的。咱倆、扯平了。」

陳澌輕輕握着她的手,是呀,扯平了。看着霞光依戀着草尖時那如吻的虹彩,陳澌只覺,原來、這傷真好,這場扯平,也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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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簫緣,石榴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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