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椴 殺手「樓」全文閱讀2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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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回首,就見到兩行淚正默默地在那土娼打扮的女子臉上劃下。

——粉砌的臉上流出了兩條溝。因為粉砌著,所以那溝更較平常女子臉上的更見深度。

那女人不說話,臉在傍晚的塵土裏灰淘淘的,身子因為痛苦蜷屈著,一條袖子褪了上去,胳膊裸露出來,佈滿划痕,上面還戴着一個假金鐲子。

她兩隻腳上的繡鞋一隻紅,一隻黃,無比張艷地畫在這暮色里。那顏色不知怎麼那麼經久的觸心,以致以後在小招的意識里,一想起那個女人,就總想起那塵灰蓬蓬的干土地上,她被人拖拽於地,渾身蜷曲,只兩隻腳上的繡鞋那麼俗艷的一隻紅、一隻黃著。

小招定了定,然後、轉身,出手。

他把左臂的勁都卸到了右臂上,一拳就向那漢子鼻子上打去。

輕微一響,那漢子鼻骨斷了。

小招的手指也隱隱做痛。然後,那幾個閑漢撲了上來,小招還是沉默的,以拳擊打。

他一向用劍,江湖道上相逢,也從來都是刀來劍往,隔着一個冷兵器的招呼。

這時他才明白,原來那就叫「層次」。

——佩器者怎麼說都算來自一個「上流社會」。

他突然發現,這還是自己第一次真正用拳打架,市井混混一樣的用拳頭擊打。

那鈍鈍的擊打聲與骨節處的觸疼感不知怎麼讓他覺得有一點痛快……

……板栗花開……阿家公的肥肉……殺手樓的刀……可在他用刀以前,是用什麼來拼殺呢?……

……他是在多大年紀,才終於開始祭起他那第一把的刀呢?

而所謂巷戰,所謂狹路相逢,所謂老拳對揮,原來就是這樣的。

『2、黯夜』

「你要嫁給葉沙?」

巷子裏終於重又安靜下來,小招一邊在衣服上輕揉着火辣辣腫痛的拳頭,一邊問。

——如此揮拳,斗幾個閑漢,他竟也出了一身的汗。

劍畢竟是一種「文明」后的利器。而在樓拿起刀前,打過多少次架?

第一次,不,應該是頭幾十次,他都是輸了的吧?

女人在爭鬥尾聲時已緩緩把自己縮到了牆腳。

這時,她在那裏抱着膝低着頭坐着。頭垂向那兩腿之間,裙褪上去了一點,看得到內褲,甚至看得到她兩腿的肉是怎麼鬆懈地垂著,青紫紫的鬆懈。

看她的樣子,頭皮,髮腳,頸子,臂腿,腰眼,該都是痛的。

可這痛像有一種真實感,把人猛地從虛偽的生里拉回到生命中。

小招把火辣辣的拳頭按在稍涼的石壁上,心裏忽然有了那麼一點興奮,「你又怎麼認識了樓?」

他盯向那女人的衫裙,那衫裙的顏色簡直是用染坊里用廢了的廢水染出來的。

那女人抬起了頭。

小招忽然愣了。

天!——她居然就是那日刑部前擊鼓的女人!

「就因為你救了我我就一定要說嗎?」

小招怔了怔,忽「哧」的一聲笑了:「就因為我絕對比你有錢所以你一定要說吧。」

女人呆了呆,忽也笑了。

「就因為這個,你才會問我怎麼會認識樓,而不是他怎麼會認識我?」

她諷刺地笑了:「我一定就是最低賤的嗎?」

小招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這還是他頭一次跟一個妓女打交道。不管怎麼說,他都算這個城市裏的時尚青年。他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許自己也在塵灰里打個滾兒才更像個樣子?好半晌,他才低沉着喉嚨說:「就因為你比我更有內容才一定要說。」

他茫茫地睜着眼,也不知在看哪兒。

「我是一個到處找故事的人。」

「正……比低賤更乏味的空洞著。」

女人飛快地掃了他一眼。

然後,她掠了掠鬢,面容竟有些端莊起來。

——她實在算不上一個好看的女人,如果把那些假髮、粉黛與那虛偽的荒唐衣裳剝去的話,她似乎又非常「女人」。

她忽然輕輕地笑了:

「天知道!做孽吧。」

「我沒有要求過他,可他確實是罩了我三年多了。」

她就那麼低低地笑了:

「三年多了,我都幾乎上沒挨過打了。猛地挨下,竟有些撐不住了呢。」

她眼裏迸出一點火花來,讓小招看着也覺出一點嬌嬈。

「這城市裏那麼多妓女,誰想得到誰就碰得到誰,誰又會記得下誰呢?都說是『露水恩情』——扯蛋,哪有露水那麼乾淨,又哪有恩情那麼煽情。可碰著的,躲不過,凡孽債,有因嗎?」

這女人的喉音有點低沉,滯澀的肉感,像她厚厚的兩片嘴唇。

「那天我打扮得很懶,一整晚都沒接到一個客人。三更過了,宵禁了,我要躲巡夜的——就為這個有點苦惱。可想起比起那些『瘦馬』來,接不著回去就要挨老鴇的打,湊錢買了蠟燭,賴在個三等館子裏直到黎明還幾個人愁苦相對,一迭迭地拉着嗓子唱歌,熬著怕回去……比她們總還好些。我總算還是自由的。」

「我只敢揀著僻靜的地方走,嫖客早沒了。小巷子裏浮了點街霧,霉濕濕的,臉上的粉都被洗落了呢。我覺得頭皮癢,就把鬏兒扯了,散落下頭髮來搔……鞋是趿的,衣襟是松的,然後……就碰見了他……」

她絮絮地如說閑話,小招聽着,腦子裏卻猛地驀想起樓的形像來——

……半夜,一個殺手,失眠的殺手——可不要枉自老叫他「殺手」,不做殺手時,他做什麼呢?那一刺的冷銳,那一擊的凝定,除此以外,大多的時間,他是萎頓的吧?可他那麼年輕,那樣的精力,不萎頓時,精神健猛時,且無人可殺時,他做什麼呢?

……就是這樣的暗夜,鍋灰一樣的夜,塵土俱息的城市,天上鍋灰夜粉已與這人間的塵土交合在一起了,那樣的夜小招也曾同經,不見三光,煩惱的安寧與不安的寂寞水一樣的纏上來,沿着腿,攀上脛,纏着腰,卻再升不上來,都升不到腦子裏,因為腦子裏已經空了,就那麼在腰下尺寸之地不安著,騷擾著。那是,毫無目標的精力,毫無指向的生命——天亮時,你看着鍋盔一樣的天,硬甲一樣乾裂的路,如有不忿,還可以祭起一刀,凝定一神,痛笑着,不甘著,試圖把這天地密合的鋼盔間劈出一條縫來。可那樣的夜……

那樣的夜,生命忽然以最原始的面目袒現,你無邊的焦灼無可釋放,或許終將化身為放肆……如果你曾笑着對自己說已獲得了自由逃脫了禮法的羈絆……可是,曾經那麼驕傲的尋來的無羈,如今變成這麼無可收拾的自由……你看破一切,蹂碎了人間一切虛假的華裳……然後,你駕着慾望的快車在這暗夜的城市裏疾奔……

小招忽然打了個寒顫。

——可是,天殺的!你竟遭遇了一場……

……愛情!

他一閉眼,忽然好像很了解了。

只聽他喃喃道:「天呢,他竟愛上你了呢。」

『3、樓與紗』

那女人一披唇:

「他只不過是傻罷了。」

「只為他的第一次是我罷了。」

——那麼說他還像個孩子?

——第一次是你,以後就總是你?

小招疑惑地問。

女人點點頭。

——他還是個孩子。以後,他就這麼老纏着自己。想起這兒,她不快地擺擺頭,像想把那些糾纏擺去。

可接着忽然想到:他死了。

「死」這個字毫無意義地掠過她的腦海,以致她都不能稍動下感情。只覺得像一個枯燥的概念貫體而過。然後,才覺得自己胸口像被劈開了一條縫。那條縫還在慢慢脹大,以致她不由都低頭向那裂縫看去,看着它如何撕開,如何擴大,直至露出自己整個胸膛來。

可她接着看到,自己裂口的胸膛里,居然都是木的。

木的,全是木製的。都沒有一點血,也全不覺得痛。然後那麻木向全身散開,直散到指尖腳心,髮腳眉梢,沒有一個地方不木木的。然後,那感覺才忽化為一種巨大的悲涼來,比鑽心的刺痛更讓人無法面對的悲涼……

她哭不出,卻忽然流下淚來。

——他又不全是孩子。

女人搖搖頭。

她想起了這三年中的一些夜,那是很少的夜,他們其實是很少聚在一處的。樓趴在她的身上,她的手指撫着他的背,光滑的、比自己年輕的背。機械的,完全慣性的,口裏幾乎毫無意義的說:「你是愛上我了?」

那話像一句陳述,而全無感觸。

——可起因多少總有那麼一點感動吧?只是語句里毫無感情。因為,哪怕多加上一點感情,女人都覺得,他們的關係會承受不起的,會變得不真實了,矯飾了,也就髒了。

「樓」在她身上輕輕點頭。

點在她的頸下乳間。

女人的手指慢了下來。

像凝不住神,腦子中聚不起一點思緒。

可這個夜又那麼長,那麼單調,那麼黯淡。她勉力抓住了一點人間的常情,聚起一點「邏輯」的思緒,問:

「為……」

——不是為了問因果,只是為了總還要說兩個字吧。

既然一切不可捉摸,而人還是要說話的。

他的話從來少,把頭沉到她頸子裏不吭聲了。

女人側側下頦,在想像里夾了夾自己的肩膀,想像中那裏的鼻息還存在着。

——只有一次,他過了好久才說:「為……你是卑微的,而我是低賤的。」

那話失神下不由在她嘴裏輕輕地呢喃出來。喃喃的一點不是自己的口氣。

小招雖聽不到她的思緒,卻好像明白了話里的意思。

他一時都不能懂:那話不像她自己的,而像是「樓」的……可他、他一刀擊出那樣的光華啊!莫府大堂上十代積壓十代垢沉的威嚴,一條鱗魚空中的扭動,與那一發不可收,一線即逝的光芒!

……可那話當然是他的。

小招一經明白,只覺整個天地都向自己肺腑之間壓來,那鋒芒背後的深黯,那光華反面的沉晦,那生命無可遮掩的重壓,竟會是……如此愴然嗎?

愴然得、都無以淚下。

女人的衣襟間忽有一片樹葉滑落。

小招看見了。

女人起身後他把它拾起。上面有針扎的三個字:

樓與紗。

『4、板床』

原來她的名字叫做:

——紗。

女人住的房間低矮而偏僻。

讓人吃驚的是,裏面居然相當整潔。

這麼亂七八糟的女人打開了這麼乾淨寒素的一間房。她把外衣裝飾都脫在廚房裏,實在讓人有些驚異。

她的廚房像一間混亂的染坊里的下腳料庫房,不多的幾件衣亂亂堆在這裏。她把廚房當做衣帽間,她真正的廚房在那些大街上。

而她唯一的卧室里居然什麼也沒有,低矮矮地壓着一張單人的木板床。

這房間讓人覺得冷。

可女人像習慣在這裏把自己脫得很光。她有些不安地穿着內衣站在這屋裏。然後望向跟進來的小招,突然地問:「今晚要留下來嗎?」

小招愣了愣。

女人抱了抱自己的肩膀,有點瑟縮的:「今晚,我想有一個人睡在一起。」

小招的心底不知怎麼升起了一點蒼涼。然後,一袋煙的工夫后,他們已並肩地躺在床上。

女人什麼也沒穿,小招想了想,終於也變得跟她一樣。

木頭在身子下冰涼涼的平靜。小招腦子空空地想:那麼,自己是跟樓的女人躺在一張床上了?他曾那麼地渴望了解樓,那麼,抱一下他的女人,會不會體驗到一點更深刻的……他的……生活……他的冰與火,他的寂寞與偎依,他那不禁一折的幸福與永世緘口的……悲傷?

「那麼……你是想嫁給葉沙的?」

女人靜了會兒,忽然吃吃地笑了。

她把手撫在小招光滑的皮膚上。

「你是要嫁給一個王子呢。」

小招笑笑地說:

「倒也是,他的國度是虛空,容得盡人們無邊的妄想。」

「可我想起他時,血會是熱的。」

女人低低地說着,手輕輕撫弄著小招的乳頭。心底想起自己在想起樓的死時,那胸前的裂縫,與不斷擴大之下自己一望進去,到處都是木頭的絕然與那絕望下的蒼涼。

可葉沙……葉沙是不一樣的。

跟小招在一起,不知怎麼,他們有一種彼此很深的了解。別說起階級、身份、地位之類的話,他們都是出生在這城裏,只這一點,就足以達成彼此最深的諒解。

「你跟他不一樣。」

女人說。

他?……樓嗎?

……他來自鄉下,他出生在板栗開花的地方……可是你怎麼知道?

……因為他曾幻想帶我離開這城,去到鄉下,唯一的條件是:不能住在一個種有板栗的地方……

「你和女人有過。」

女人忽下了這樣一個判斷。

「但你沒和女人過過一整夜吧?」

……沒有……確實沒有。

——她實在是了解他的。

他們都生在這個城裏,長在這個城裏……知道抱久了,會覺得空荒。

女人的手指在小招的胸前輕輕的戲弄。「他罩了我三年,可其實,這三年裏,我依舊堅持不時要出去賣的。有時就在附近,有時到遠城裏、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活着時我總覺得束縛,我不要他覺得已罩定我,我要還可以自由地透氣。而他是多麼的悶啊!可不知怎麼,他死了,我竟真的覺得有點悲傷。」

『5、拒絕』

「你就沒想過嫁給他?」

小招忽然清醒起來。

女人也清醒了。只聽她尖刻地道:「嫁給他,他能給我什麼呢?」

「錢嗎?」

她更加尖刻地笑了。

「他自己可是都窮得叮噹地響。」

「他這人我可是看透的。他乏味,古怪,孤僻,不能給我任何幻想。」

她眼前忽然幻化出樓這個人來了,他居然跟自己說……「你是卑微的,而我是低賤的」……女人一腔憤火不知怎麼就充滿了胸膛。

她情知那話里不乏一種深刻的了解與共同承擔着生命的人的悲傷。可她要的不是了解……她要的是愛……愛一個永遠不會跟她做的人……比如葉沙,只有葉沙……葉沙遠不可及,可這又怎麼樣呢?

她要了解幹什麼?這一生,她為對自己的了解如此之多已如此的透體而傷……

「他就不曾求你嫁給他過?」

女人忽然收回手,整個身子木塊一樣的硬了。

……怎麼沒有……她現在還記得他說這話時的神氣,那麼古怪的,一隻受傷的小獸模樣的,眼裏那直白白的窮困無望。

……她怎麼會要這樣一個求婚者?她的名字叫做紗,難道他不知道嗎?她不需要他再來告訴她什麼人生慘厲,粗硬的石塊在攪拌著自己,也磨礪著彼此……什麼我們都是只有一隻翅膀的鳥兒,要相濡以沫,摟在一起才能飛……

她要的只是一個人可以在這日子蒼白的牆壁上掛起層美麗朦朧的紗網。

——紗多美呀!

女人的腳指都痙攣了一下,如果找一個月夜,扯一片輕紗,不用太在意我,也不用那麼了解我——全不了解其實是更好的,不要得意於獨得到了我的「真」,我情願於你迷惑於我的「假」——讓我們共同給這日子扯上一層柔曼的輕紗……然後,像那樣的早晨,陽光在樹葉間沙沙地落下,河上的光都成了霧了,柔櫓的咿呀是可以隔斷這生存的更輕柔的紗障,然後,邀我上你的船……然後,你和我唱……「姐兒頭上戴着杜鵑花呀,順着風兒隨浪逐彩霞呀……船兒搖過春水不說話呀,水鄉溫柔何處是我家呀……」

女人是不在乎這樣的假的。

「我要他有什麼用。那一回,我被參合莊裏的人欺負了。我告訴了他。那一次,我是唯一的一次指望着他。他不自稱——不對,是人稱殺手『樓』嗎?好像真干過什麼一票值數千兩銀子的大買賣似的。我對他說:『如果我當你是自己的男人,你就該給我出氣;哪怕我只當你是我自己的小弟,你也該給我出氣!』」

「可結果怎麼樣……」

那女人一咬嘴唇,「他自己最後是跟條受傷的小狗似的逃回來了。我打聽了回,參合庄的龐化並沒有死!」

她口裏還在尖刻地笑着,她的話也沒說完,小招忽然撲騰一下坐了起來。

他以手撫額地坐了起來……天呀!地呀!我的娘親呀!

……參合庄的龐化!

那個號稱「造化天」的參合庄的龐化,穩坐江湖綠林大豪們頭一把交椅,連「黑天神」都要給他進供的龐化!

他終於明白了曾哄傳一時的江湖上最驚險的龐化遇刺一案是怎麼發生的了!

——龐化是沒有死,可他丟了一條胳膊,還是那條「天下無右故只手,單爪抓下罡天來」的、使著「金剛大力扁天輪」的左手!

龐化只有一隻手,號稱只手擎天。

他被卸下的就是這隻手。

他不可思議地看着那個女人。女人卻還是在憤憤地想起樓求她嫁時那不可原諒的一隻小獸樣的神氣。她憤憤地道:「他不能給我幻想,總要給我錢吧……」

「可他居然跟我說,」女人像是忽然想起了樓當時的神氣,那是難得一次他在自己面前擺弄他那沒用的小刀子,他用手指在那刀的鋒上輕輕地撫過,口裏說:「我的刀很銳利。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其實,我可以拿它換很多錢……」

那話里倒有一點睥睨的味道。

那味道還是頗讓女人看得上的,遠比他那次威喝住幾個小混混讓她看得上。

可是接着,他居然茫然失落地道:「可是我一旦拿它換了錢,它也就必將鈍了,崩了,再也不銳利了。」

「那之後,我怕就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

——這是什麼屁話!他當人生是一場「悖論」嗎?

自以為是,鄙帚自珍者的調調都是這樣的!

——可就是這個人,現在也已經死了。

女人的口裏忽泛出一點苦來,對樓忽然有一點了解式的同情。

也許他說的是真的呢?可真的又怎樣,她要的不是那該死的了解,她已了解得他夠了……

女人口裏木木的,全沒一點滋味的,像想起一個迷蹤的孩子:

「他要的不是我,而是童話。」

『6、扶犁』

「童話?」

女人猛地搖搖頭。

——不,樓其實也不是全沒有做過計劃的。

……他也有過一次童稚的幻想,雖說那幻想並不怎麼衫紅酒綠。可他那一次還是要求她跟他一起拋開了一切,離開這城裏。他們可以回鄉下,他的錢可以張羅一小塊地,只要沒有那該死的板栗樹。他們可以撐起一個家,在一個長滿彎曲小松樹的山崗下。

……他的念頭雖然愚蠢,可他那話倒也還不乏可愛的。

女人記起自己當時似也輕微地感動了下。

可她接着截然地對他說:「你是要我養豬,放羊,喂小雞,弄牛嗎?」

樓有些熱切的點頭。

——那熱切在他是不多的。

「可別說我做不來。就是你,你也不見得做得來的。」

「你那隻手拿得起一把刀,可不見得扶得動一張犁的!」

女人記得自己譏笑起他來。

「別跟我說你來自哪兒,你進了這城,就生是這城裏人,死是這城裏的鬼了!」

她把這拒絕的話靜靜地說起。

小招靜靜地聽着,先開始不以為然,接着卻忽似明白,忽似了解。

可也忽然絕望地發現了樓的絕望,忽然殘酷地見證到了紗的殘酷——

她說的話她自己都不能明了吧?可那恰恰是真的……那個進了城的樓,悶於此生,悶於空氣,悶於這鍋盔一樣的世界,偶有嚮往,終於拿起刀來,那是這城市裏精火粹煉過的刀,它可以劈得開這個城市,以透一口氣,透得哪怕一縫,哪怕一隙……

——可他這把拿刀的手,真的不見得扶得動一張犁的。

刀是反抗,而犁是創建。

刀可以劈開這個城市,而犁,卻早已無地可犁了。

小招靜靜地倒在床上,躺在那女人身邊。

他一時靜靜地感到這身邊,這屋宇,這屋宇外的街道,這街道周廓的城市,在靜靜地漲大。

那是一種不可迴轉的永無止境的漲大。它就這麼漲啊漲啊,這世上漸漸再無可犁之地了。

而這一張木板床上的安穩,安穩得有如墳床。哪怕樓以一刀之利,足以幻化出一刻江湖,可那江湖,確實是早已不存在了……那一刀,只有刀起時……還可劈出想像……

可它,畢竟最後止於劈刺,止於一隙,止於一縫。

也、止於……想像。

『7、煙紅』

很多年以後,小招曾再次來到女人住的小屋。

女人早已不在,也許,她現在已厭倦於那廣廈華屋了吧?

屋內還是低矮的頂,那低矮的頂壓着一張寒窘的床。

這裏,也是要拆的了吧?

他坐在那床頭點起一根煙,想起那女人說過的很多話,與她沒說的話。

那沒說的卻讓他意會更多。

他想起這個他早不知如何走出的城市,忽然想起了一把刀,一截腳腕,一場撕裂。那重重的屋頂,頭一次驚覺其龐大無比、擴張不止的城市,與那晚,溫暖而乏力的相伴。

他彈著煙,低低地念想起一首不知誰寫的詩:

〖曾經黯夜久相偎,

煙頭兩點暗紅時。

窗外江語遙凝咽,

鬢邊肆鬧小停息。

五指滑過平涼腹,

一生常誤振翅眉。

中宵夢醒阿詩瑪,

輕彈慢吐已成灰……〗

【叄:事業】

〖他在骨子裏看重事業,可他在所有人前總大笑着:「錢是一切」。

——小招手記〗

『1、葉沙』

早在一月之前,其實就有一個消息暗涌於江湖。

那個消息是:葉沙約戰殺手「樓」。

傳說,紫禁巔后無名戰。

「月圓之夜、紫禁之巔;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當日曾經鼎沸江湖,如今依舊餘音不止。

餘音不止的原因只怕是因為,好久好久,江湖上都已沒有一場真正的名戰了。

如果那話是真的——

那麼,葉沙與「樓」的一戰絕對值得期盼。

別告訴我你不知道葉沙是誰,像別告訴我你生來失聰,沒聽過河水的流過、車輪的聲音。

葉沙就是時光劍客。

他不是太有名,他只不過是飄揚在這個城市上空的一點傳奇。每回雲化為雨,他的名字就隨着那每一粒雨點飄落下來一次;等到雨化為雲,他的傳說又在人們的口裏隨着雨點升華回天上,在這個城市的上空獨往獨來,飄搖獨逸。

傳說,他「時光劍客」之名得自於他的「時光一劍」。

——據說,那一劍取意於空茫、磨練於時空;無維萬向、有指皆虛;輕如時間之羽,飄如光陰之翅;它可以在暗夜裏閃如一瞬之「光」、也可以在白晝中悄然如不覺之「時」;隨風俯仰、與世變異。

更要命的是,他穿着一身白衣。

就像一首歌里唱的:

〖你從遠方漂來,

身上滿載的是光彩……〗

『2、假』

這都像戲台上的「銀盔銀甲亮銀袍」了……

「假。」

「很假。」

「非常假。」

小招這麼評判的說。

「他都干過些什麼?」

莫師爺敲敲手指,難得表現出一點興味:「他挑過『一貫道』,會過『無兩禪』,與『統』字派的高手也曾會面。」

「他見識過我們都沒見過的人:張天師,闊落,還有桶上人……」

「據說,最後他最少還是全身而退。」

小招沉默了,他平生最不相信的就是白衣。

——那是祭壇的幃幔,裹屍的布。如果你也曾到過染坊,就該知道它脫胎的罈子該有多臟,而漂白它的水又有多污濁了。

——白衣?

這世上的白衣他見得太多了,它只不過要嚇得你不敢掀。白衣的中間多半是一張木渣渣的臉,佈道士的軀體們個個骨瘦如柴,痴肥的巫師也在裏面跳着巔三倒四的神舞……它終不能像白骨一樣發出磷磷的光來,而只會像四月里泛黃得的尿洇洇的天。

「這世上大多數的白不過是為了遮蓋。」

小招尖利地道。

「那是因為你太過迷戀『樓』了。」

莫師爺溫和地答道。

小招一時不由默然。

因為他腦中忽然想起了紗的話。

——「你喜歡『樓』與我仰慕葉沙又有什麼區別?」

——「不過是因為,你有錢,而我沒錢。」

——「這就是所謂高下。」

看來就是紗的口裏有時也會吐出真理的。

哪怕那只是出於她的常識。

可接着,小招的臉色還是凝重起來。

——那莫師爺剛才提到的三處可都屬於江湖中的「哲境」。

那是大多江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境界,是宗派中的根脈,武學中的淵源。

他們卻也是大多數江湖中人都視之如不存在的東西,因為其廓然寥落、幽渺至極處,幾乎已讓人失去了去感受的興趣與能力。

小招的手指也不由開始敲打起桌子,他的神氣里不由也沉吟起來。

然後他忽然微微一笑,騙自己也騙莫師爺般的笑道:「難道他干過的都是這些無聊的事?超脫,真的好超脫,跟二流武俠小說里的主人公一樣,就等著敘述他如何比這世上的男人都強,而他的女主人公比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強,所以、他們的愛情當然也比這世上的愛情都強。他們要的不過是比較式的意淫罷了,一邊較量著雞雞,一邊猥褻著『愛情』……也跟那些傻女人腦中的傻想頭太接近了。」

他說這話,是因為想起「樓」。

他喜歡「樓」那渾濁的生命所帶來的參差性的比照,而不是葉沙這樣霸道式的判定。他不敢信任一個把自己所有都遮蓋起來僅余其光華一面的人。

「他的作為實在超脫了,可那跟一個人拔著自己的頭髮,叫嚷着試圖把自己拔離地面有什麼不同?」

莫師爺不由也笑了。

他欣悅於這孩子的年輕,與趁著年輕如此有勇氣的漠視。

只見他微微沉吟了下,遲疑地道:「人是不可能拔著自己的頭髮離開地面,坐地飛升,由此解脫開去的……」

「但似乎,這世上總還有一些斯多喀派……」

「他們大多相信靈魂。相信那靈魂固然無由飛去,但也許,可以讓它蹬著肉體,藉着這肉體的苦痛,以萬劫不復加上重重的踐踏來達到離情的高舉與振翅的脫越的……以此來獲得一種傳說……傳說那飛翔有着一種別樣的欣悅……」

「他們一直試圖借用這反作用力而飛升。」

「——我不知道對不對,可那想頭,倒不免讓人尊敬。」

莫師爺這麼說着,他的眼神少有的高舉起來。宛如要望透這人世,望向這塵海的彼岸,和望到……自己的少年。

「如果葉沙真的存在,我猜,他也許就是你我身邊的普通人。普通到讓我們根本看他不到。人海茫茫,你我對面難識。可偶一時,他會突然錚然而起,嘩然而笑,愴然而奔,殤極出劍,表露出自己那無望而絕對的存在。」

莫師爺的口氣里甚或都有了絲振奮。

「……許是正是因為這個,所以關於他的傳說才會那麼少。固然他每一次的露面都簡直就是一場飛騰!可以我所想,那說明他要花更多的時間在痛苦裏打滾,才有機會能獲得那哪怕一隙的飛騰之機的。」

小招的表情一時也變得有些古怪。

他只看到莫師爺的微笑在陽光粉塵里顯出一種說不出的詭異。詭異得都不像一個本該「刑部」的刑部孔目。

過了好久,莫師爺才重又安靜下來。

「當然你還是可以覺得很假。」

「可在這件事中,畢竟,那些錢是真的。」

「很多很多的錢,料來也該是很真很真的真了。」

『3、賭局』

「葉沙出手是有錢的?」

小招猛地挺起身來。

「起碼這次有。」

「多少?」

「不知道,但一定很多。因為這次賭局的盤子裏流通的銀子實在太多了,據說都是以千萬兩計數的。」

——賭局?

——千萬兩?!

「尺五坊」是一間賭坊。

但好像沒多少人知道它的所在。

因為,大多數人也不需要知道他的所在。

據說,那裏下注的鈔子都是用尺來量算的。

一尺為大注,半尺為小注。這樣的錢拿不出,你是根本不必指望得到尺五坊的邀約的。

而那個消息江湖中人知道的其實不多——

關於葉沙約戰殺手「樓」。

凡知道的大多都屬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

也只有他們才有財力加入這樣一個賭局。

而探問他們消息的出處,卻幾乎都是來自:

「尺五坊」。

尺五坊聞名江湖,就是因為他們總能開出最新、最奇、最難以琢磨出結果的賭局來。

這世間的賭局大家大都玩厭了。

可——葉沙?

還有——殺手「樓」?

光這兩個名字就足以讓人興奮吧?

除非這世上真的可以有關公戰秦瓊,否則賭局裏的銀子只怕少有會像這次這麼的多了。

所以,如果「尺五坊」肯開出一大筆銀子給葉沙,請他出馬約戰殺手樓的話,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可葉沙要這麼多銀子做什麼?

貼在他的白衣上嗎?讓上面光亮亮的反射著一張張銀鉑?真的要登台做戲起來,來一個銀盔銀甲亮銀袍,手執一桿點銀槍?他是嫌自己的華彩還不足夠?

——自己的風頭還沒有出盡?

可據說,這次是他自己出面邀約「尺五坊」的。

據說「尺五坊」的人當時也沒想到他還會想到要錢。

據尺五坊的人說,當時一切談定后,也曾問過他這個問題。

沒想葉沙忽揚長而去,邊走邊大笑道:「錢就是結果,它也是原因。它是一切的存在……」

『4、嫁衣』

「那麼多那麼多的錢。」

「那麼倜儻又倜儻的人。」

「那麼傳奇的來路……」

「就憑這些,就足以織就一件舉世難匹的嫁衣吧?」

——齊紈這麼微笑地說。

齊紈是個美麗的女人,何況在她這麼微笑的時候,少有人能讓自己不跟着她一起笑了。

齊紈住在「齊眉樓」。「齊眉樓」在田齊巷。田齊巷在東城,整個城市最繁麗最奢華的東城。

所以從齊紈那美麗的肩膀上望出去,望過她肩后的窗,望向四周,就只見——畫樓朱閣微相望,紅桃綠柳垂檐向。

她的姿式亭亭,脖頸亭亭,膚色像是那瑩白的粉牆,而頭髮則像那瀟灑屋瓦的順勢走脊。

可她的整個人都太像是一棟建築了。

小招不愛找她的原因大半就是因為,她整個人未免太「建築」了。

齊紈總是知道這城市裏最多、最新、最有趣的消息。

小招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一座園林。

——極奇精巧,可那極度的精巧卻大半就是為了圈就一個極度蒼白貧乏的主人吧?

小招很了解她。他們都出身於這個城市,家世本來相近。

——把那麼多的新聞貫注在腦子裏,也頗為費力。不過,適當的處理后再把它們講出來,可以將之裝扮成知識。而知識,怎麼看都像是跟「豐富」有關的。

而齊紈,恰恰就是那個總喜歡顯得自己很豐富的女人。

她忽然站起,衣裙迴風舞雪。

「你來問我,多半是問對人了。」

「因為據大多數人講……」

齊紈頓了頓,小招明白,這是給他時間回想起她所說的「大多數人」——那真是太多的有趣的人:王公將相,叛臣逆子,名優佳伶,野狐外道……齊紈的口味一向很雜,胃口很大,凡是出名的人少有能脫出她的網羅的,只除了……

小招的眼睛黑了黑……阿家公、老張、紗這一類底層小民。

「他們認為,我是唯一見過葉沙的人。」

她的眼神忽俏皮起來。

「也許誇張了。」

「但起碼,可能算唯一見過葉沙的女人。」

她的唇角微微的笑了。

小招是靈透的,當然也適時地道:「那是,大家都說你是葉沙的新聞發佈官呢。」

齊紈輕輕一笑,像是在鄙薄著小招的「舊聞」。

只聽她低眉笑道:

「旁人都奇怪,這一次葉沙為什麼也要錢了。」

「但其實只有不多的幾個人知道,這次葉沙是要了錢,可那錢他並沒有拿走。」

「他說有人會來拿的。」

「那人會是一個女人。」

她的眼睛眯縫起來,像是要趁著這晚霞迷縫出同樣瑰彩的掩體,像是要更襯托出她那密實微閃的睫。

「聽說他曾笑道:這錢,總好給她做一件很像樣的嫁衣了吧?」

小招怔怔地聽着。

原來葉沙的舉止也關聯上一個女人?

連他這身白衣也還是需要一個女人?

小招心裏都忍不住都要狂笑起來——這舉止,真的像一部雜夾着言情的三流武俠小說了。

他忍着笑,也才注意到齊紈的眼光。

那眼光里有着一點哀憐。

而那哀憐,分明是針對自己的。

他好奇得眉毛閃了閃,然後才讀明白,那裏面的含義分明是:其實以你的資格,也未嘗不能成為一個備選……

小招的腦子裏電轉了下,就足以電轉完他和齊紈所有的因果。

——任何一個男人,在齊紈看來,都未嘗不是可以掂量下是否足以成為她擇偶的備選吧?

小招一直是處在線上線下遊離之際的那個人,可惜他自己一向並不太爭氣……

所以,她現在的目光才會如此哀憐的,分明就哀憐地等待着小招顯露出他的不幸呢。原來,這也是個暗示。

——葉沙和齊紈?

小招真的忍不住要愕然起來了。

接着他卻想起「樓」。

只聽他冷然道:

「只有他有錢?」

「那樓呢?」

「同樣出手,他就沒有?那他憑什麼斷定他就應該接受他的約戰?」

齊紈分明誤讀了小招的憤慨。

她臉上的胭脂略紅了紅,滿意的紅。

只聽她微微笑道:

「他也有的呀。」

「但錢只有一筆錢。」

「葉沙說:葉沙贏了,就算葉沙送的,樓贏了,就算樓送的。」

「同一筆錢?」

「那樓同意嗎?」

齊紈含笑地點頭。

小招幾乎茫然了——同一筆錢,那說明……送的也將是同一個女人了?

小招不由愕住。

什麼樣的女人?天一樣大的面子了!

然後,他才讀懂齊紈那極善表達的笑。那笑里有一點羞澀,有一點迷惑,也有一點炫耀,有一點詐愧的……

小招不由「懊」了一聲——他簡直怕那麼直白地看到齊紈未曾明說的暗示了……

「想不到,那樣一個人,殺手『樓』那樣的人,原來也曾對我……」

『5、決戰』

這決戰原來就發生在豬兒行、溷廁巷對個的「奔豕樓」邊!

——七月十三!

據說,那天整個豬兒行的豬一瞬之間突然都靜了!

公豬不叫了,母豬不哼哼了,小豬不拱乳了,連待宰的豬都突然不哀嚎了!

溷廁巷旁總有很多挑糞的糞戶。

然後,那些糞戶在一瞬間突然都不擁擠了,不打架了,不爭搶了,不講價錢了。

因為一道慘白的光疾掠而過。

「那是一種——時光透體之感。」

——據後來撰寫地方志的文人們的描述。

「所有的人都爭相悵望……」

「他們望向的是奔豕樓。」

「今天的奔豕樓,跟往日的,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同。」

只是——那樓下的空地,堆滿豬廢棄物的空地,扒得平平的,平常用來曬肥的空地,幾畝大小的空地,忽然顯得跟平常不一樣的寥闊。

「連那兒的陽光,跟四周的比起來,都顯出一種蒼白來……」

我們還可以引用幾近萬言的地方志。

但這裏只需簡潔地說——

所有人都覺得異樣。

但並沒有人看見葉沙與殺手「樓」。

因為高大的奔豕樓遮住了大家的眼,大家看不到那樓背後會是怎樣的一副景像。

也許殺手「樓」是坐着的。

他那樣的出身,那樣的不忌諱,諒來也不會忌諱坐在烏黑的臭味厚積的地上。

他箕坐於地。

他身上,該只有那一把刀是乾淨的。

只值三錢七分銀子的刀。

一把牙柄的刀。

懷疑殺過莫過竽和傷過龐化的刀。

他一定早就在。他的行動一向悄然無聲,他一向暗隱如影子。

但那一道蒼白的光劃過,該就是葉沙來了。

那光像一把劍?

還是那劍像一道光?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可惜這樣的一場決戰竟無人能夠目睹。

能看到的想來只有奔豕樓下,曬肥場旁,那一塘一塘等著豬糞餵養的魚了。

據養魚者說,這一戰後,那些魚多半都蔫蔫地陷入半缺氧狀態。

——由此可以想像那一戰的激烈!

連冷血的據說不知痛的沒有痛感神經的魚都爭相躍出水面,以一條尾的支撐,探出頭來,死死地翻著白眼盯着那一戰!

那一場天人永隔、地藏無語、人鬼殊途的絕世之戰!

這一戰的結果,

據說是——

殺手「樓」敗。

可當時他敗而未死。

他逃回了自己的樓。

他太驚駭了——因為他根本來不及出刀。

而在他逃回斗室后,驚魂未定,入室即鎖,鎖緊了窗門。

門窗緊固后,他坐在椅上,忿然、憤然、羞忿已極地出刀,終於發出了他那一直都不及出手的刀。

刀貫門上。

而這時,那一劍的劍意才在他的胸膛里爆開。

所以,樓死。

門窗閉鎖,他死在房內,死成絕案,死如歸圓。

——以上,就是眾人經探討,分析,求索,最後還原的那天的決戰。

無論如何,它解決了這一戰的時間,地點,以及樓那奇異的死亡。

也許我們該加上一點形容詞,那就是:持久而熱烈的探討,細緻而有創見的分析,和「吾將上下而求索」的求索……

與、根植於大家渴望的、大團圓式的還原。

『6、時光之刺』

小招的唇角掛着一絲冷厲。

——照說不該,眾人已破解了他一直苦於求解的「絕案」。

他在那個版本流傳出來后又見了一次紗。

紗一直靜靜地聽着他給她講述的故事。

畢竟,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

故事講完了,看着她始終的凝定不動,小招不由有些疑惑。

這是公私巷內的死角,丈許見方的空地四周都是高聳的青磚的牆,天上是漸入冥色的天——

冥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那是很美的詩。

天空不很安靜,有背上沾了天光、像打上了灰粉的鴉成群地飛過。可紗的姿式還是沒動,一個忘了抱膝的、也忘了把下頦藏入膝蓋之間的姿式。

好久,小招想到:她簡直是被石化了呢……

然後天上鴉啼一響,那響聲像是一個信號,像是蒼天的一個指示,像是來自本原處洪荒里的一聲招喚。小招看到,紗了身子幾不可見的輕輕一晃,然後,彷彿自頂門起,一條裂縫生於她的頭頂,靜靜地擴大,靜靜地劈下來,直到、把她的整個人劈成了兩半……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一半是麻木了的了解與溫和,一半、是陷於狂悖的激越震顫。

已不僅止於恨與愛。

「其實葉沙的故事,最初我還是聽他說的。」

「他只說過一點,可後來,我壓榨出來更多。」

「想像出來的,就還要更多更多。」

小招忽然轉過頭去。

因為他覺得,一條裂縫也在他自己心裏裂開。

——裂出的一半是樓,他想像著那個樓,那個懨懨的殺手,那個紗描述過的大半時候灰暗得連現在天光都不如的殺手,那個了無生趣的殺手……

……那個無味的情人,卻懷着可怕的激情;因為一場無益的相逢,在這場畸異的時空;越過紅粉華裳、趟過激流險壑,碾碎釵環粉黛,卻遭遇團染廢的衣裙,這衣裙容易剝落,所以更接近真實;他顫着手指,靠近那脫卸后的女人;在一個低檐矮戶,他勃起這生命的慾望,想抖碎了一切的糾纏,卻難抵親近的誘惑,所以有了那一語……

你是卑微的,

而我是低賤的……

狹長的木板床,本來不遠的相伴,「愛情」卻咫尺天涯……

而她——

在那板床上強迫着他說起「葉沙」。

「他知道的葉沙的事真的好多。」

「沒有任何人比他知道得更多。」

——「葉沙,用的是一把冰劍。」

紗的眼忽然抬了起來,以一種已不再企盼的聲音質木地說:「他說,他可以在陽光下攤開手掌,聚氣成冰,然後冰凝如鋒,聚起一把冰劍。」

小招忽然打了個寒戰。

『7、沙漏』

葬禮之後,另有婚禮。

孝幃里隱隱欲露著一襲鮮紅的嫁衣。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那一領「盛世華裳」。

傳聞中,那個女人將得到的錢一翻再翻。從十萬,百萬到無計數恆沙,這錢是用來滿足大家傳奇心理的渴願。

——那衣裳將由誰來縫?

——縫好后將由誰來穿?

——鳳凰的羽毛找不到,但起碼可以孔雀的翎毛替代,上面還可以虛擬出鳳凰的圖案。

——要經過多少個九個九日,用掉多少個九倍的匠人,縫好后曳的尾將鋪滿多少個九的田畝……那一地拖曳的金底紅裙,就等著葉沙駕着光芒來踩。

這是何等光華的豪聘!

又是何等超脫出一切瑣屑、平凡、佝僂、灰滯,直騰上天的愛!

——更何況,這愛情是開在死亡之上的。

生命似葉,而流光如沙。

——默默的死亡,奉獻的死亡,一直是書上那絕世之愛最好的祭台。

【歸零:當這場時空蒼桑變幻,讓我們把愛情書成絕案】

〖悲劇是把有價值的砸碎了給人看,喜劇是把無價值的撕破了給人看。而你呢,你一生的悲喜不待人見,且讓你把一切封閉成絕案。

——小招手記〗

『1、調紅』

「那都是胡說八道。」

一角酒。

兩個人。

一街夜霧。

小招和老張對坐在夜霧裏。

酒意還淺,為怕是、醉不成歡。

各有心思,但卻是、俱為懷念。

所以不用說什麼話。兩個人都靜了。靜得讓小招感覺到那夜像在身邊垂開了它密實的長發,隔斷人間,卻釋放開人天。

那靜讓小招似都有了絲幻覺……像聽到了些什麼,像都想伸手去撩開那夜的長發,像幾乎要無意識的喃喃句:

「啊,你聽……」

……確實像有個聲音,從此岸到彼岸,渡過空芒灘,來到無藉崖,拋離豬兒行,繞過阿家巷,倦倦的傳來。

那聲音厭生悶死,像是小招想像中的一地飛灰俱凈盡的、悶坐於彼岸斗室里的樓的聲音。

聲音的外殼抖抖的落着灰,灰落啊落,落出裏面一點炭的紅心來。

——其實……

其實有這樣的一些夜晚……

小招的胃一陣抽搐,身體開始止不住地抖,像在篩呀篩,要篩出飲入體內的那寡酒中不多的一點醇味來。

〖其實有這樣的一些夜晚

我需要感到一點溫情

當夜披散開它的長發

我希望撩開它有你的面容

我希望看到你菱色的唇角

關滅燈也能感到的濕意熒熒

我希望執着你遞來的手

讓我相信這世上還有不再泯沒的……

友情

我希望感到有人愛我

而不是終年苦冰冰的冷醒

我希望你容我縱容地沉默

把頭彎沉入你瘦晰的頸梗

而我知道這一切只能是空想

你的手在我心裏長滿了指甲

我只有自己舔食著自己的焦渴

然後乾裂著唇在這天地里伶俜

……

我希望從逆反中給你看到一些真假

所有會唱歌的鳥都有它獨特的暗啞

這是一種噬食的痛

你卻不會在歡笑里看到悲容

……

其實有這樣的一些夜晚

月光撕揉着我的傷感

而我只想靜靜地愛你

告訴你我需要一點溫情

……〗

老張忽然開口。

「我不相信那場決戰。」

「如果有決戰,也決不會發生在豬兒行。我去過現場,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樓中劍是在他自己的斗室,他就是在這裏中創,在這裏死去。哪怕都跟我說什麼室內沒有兵器,而門窗也都從內緊閉。」

小招神思還恍惚在那歌里,卻忽神經應激地一跳。

「室內沒有兵器?」

他忽然一跳而起:紗說:樓說:葉沙用的是一把冰劍!

『2、歸零』

小招穿了件厚棉襖,費力地推開一扇門。

棉襖是有意做出來的粗糙。那是精心打造出來的粗糙,它讓人看起來更有味,更像一個男人——如果「男人」是一個即定的可規範的名詞的話。

棉襖的下擺邊用粗麻縫了個難認的記號。那是「老麻堂」的字型大小,就像後來六七十年代流行的軍帽,像現在把阿迪達斯的牌子,那是現代年輕人行走江湖的鏢旗。

小招要推開的是一扇橡木門,厚達七寸,有意為之的門樞里傳出吱呀聲。

——在這個江湖中,聲音就代表着安全。

那是阿家公地下的住所,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

阿家公正坐在桌前削土豆。他不吃開花才結的果,他已活到足夠老,老得足夠依戀根莖——那才是踏實的密結於泥土下的現實——它即是菜,也是糧食。

小招要說的話是:「我要看樓的遺體。」

阿家公搖頭。

可小招點頭。

阿家公再搖頭。

小招已不再做任何錶情。

沒有表情是更深的堅持。

為了那堅持,阿家公打開了通往地下的門。

樓的遺體在地下的一個冰室里。

他身上覆蓋着一張乾淨而粗糙的麻布。

小招小心地走上前,他跪在遺體邊,身邊一是一冊從紗那兒得來的樓的唯一的遺物:

——一本帳冊。

那帳冊被翻到最後一頁。

最後一頁上是冗長的空白。空白上只有兩行墨跡,可兩行墨跡還都被墨水塗黑了,什麼也看不到。

小招手裏拿了支白礬配製的試劑,他小心地把最後兩行字跡上面遮蓋的墨痕拭掉。那裏面露出的兩行字居然是:

——葉沙……

——樓……

按這帳目的體例,每一行前排的字該是樓決意要刺殺的對象。

兩個名字后本應記着得手后的收入。

可該記收入的地方都記了長長的省略號:「……」

——那像會是一筆巨大的錢。

小招怔怔地跪在那裏,他想像著樓最後的夜晚。

看來,他在這兩個名字中間曾做過巨大而艱難的選擇。

一股酸楚忽從小招的喉里,鼻里,一直哽咽到他的眼。

他終於明白:他一直以為,頁尾斜底角的那個唯一的、單獨的、最後的、樓簽寫的名字「樓」是一個簽名。

——可其實那並不是一個簽名。

——而是一種選擇。

——一個殺手的選擇。

他輕輕掀起那面粗麻布。

紗說:樓說:葉沙用的是一把冰劍。

……「他在陽光下攤開手掌,可以聚氣成冰,冰凝如鋒,聚起一把冰劍。」

「然後,那劍意起時,即可殺人,殺人於無形。」

「人死後,劍亦消,化為水,蒸為氣,不在人間。」

……葉沙的時光之劍,原來起意於此。

小招看向樓的傷口。

那傷口細看確有冰凍住過的痕迹。

那一定該是一種冷凝住的痛。那痛與血一起都被冰凝了,直到最後一刻,在心血奔涌,在它再也承受不了這冰凝的壓抑、冰涌而出的一刻,化做一種巨大的愴痛。

小招的一滴淚滴下,那淚落在傷口裏,馬上銳化成冰。

……當時屋裏確實有兩個人:一個是在大雜院裏苦苦求生的「樓」,一個是可以幻化為「時光劍客」、可以穿入所有縫隙、破裂盡所有隔障、浸入所有生命之地的葉沙;

……也有兩把兵器:一把只值三錢七分銀子的小刀,和一把隨時可以生髮、隨時可以化掉的冰劍。

可這世上本沒有葉沙。

小招猛地一甩頭。

他想起了莫師爺的話,莫師爺說:

「……據我猜想,如果葉沙真的存在,我猜,他也許就是你我身邊的普通人。普通到讓我們根本看他不到。人海茫茫,你我對面難識。可偶一時,他會突然錚然而起,嘩然而笑,愴然而奔,殤極出劍,表露出自己那無望而絕對的存在。」

那時,莫師爺的口氣里甚或都有了絲振奮。

「……許是正是因為這個,所以關於他的傳說才會那麼少。固然他每一次的露面都簡直就是一場飛騰!可以我所想,那說明他要花更多的時間在泥濘里打滾,才有機會能獲得那哪怕一隙的飛騰之機的。」

如果沒有葉沙,那葉沙會是誰?

沒有任何證據說明葉沙真的存在,只有樓口裏生造出來說給紗聽的那個「葉沙」……

小招輕輕板開樓的手。

他的手裏是阿家公放入的、他幾乎隨之半生的那把小刀。

小招久久地盯在那把刀上面。

終於,他在那刀把上看到了小如微雕的兩個字:葉沙。

那字跡,該刻劃於許多年前。

——也許這把刀的主人,最開始還沒有更名為「樓」,還叫着他的本名「葉沙」。

小招忽做出他最大膽的猜想:

一個出生於板栗花開處的葉沙!

……尺五坊只提供一筆錢,那筆錢是留給同一個女人的。

他只再需要一個確定。

……可那一整天漫天的嫁衣從天下直覆而下,僅一點袍角就蓋住了小招所有的困惑與所有的疑問……沒錯,殺手「樓」應該就是葉沙,葉沙就是殺手「樓」……小招的心裏有一種忽想狂笑、忽想悲鳴、忽想死去、忽想嗚咽的激情……

——那一刻,一種透徹的理解忽然透體而下,他終於開始全然明白了關於樓的生命、他的性慾,他的生存、他的事業……與、他的愛情。

許多年以後,小招猛然理解了阿家公的愛。

他採用了著阿家公的語言來寫道:「那一年,我老了,胖了,疲倦了。但我還記得你的故事,不管我這一生的經歷如何,但你始終,將是我的信仰與只屬於我的傳說……」

做為收梢,這世上還流傳著另一些故事,那都是、關於:嫁衣。

那嫁衣確實是有,那筆錢,也確乎存在。

只是最後拿到它的人,並非齊紈……

——而是: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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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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