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引子

太陽似乎要把這綠色的雙牛沖燒紅。樹陰下的石頭都已經有點燙人了;一種炒豆子的爆裂聲不知是從什地方發出來的,柴叢里?樹枝上?空氣中?似是又都不是,總之這種聲音在四處;灼人的熱氣從天上罩下來的?從地下騰上來的?不知道,像化開的膏藥貼向一切;受不了煎熬的蟲兒們發出尖聲的呻吟,好似快被燒開了的水壺的鳴唱,而這種聲音像一張網籠罩着,在在皆是。似乎這裏整個一切都要走向著沸點。

敢說這時的雙牛沖里只有他們兩個年輕人在這裏砍柴,與其說他們在砍柴,不如說他們在這熱浪里游泳,衣服完完全全地貼著肉,身子抖一抖,說得不禮貌點,就會像從水裏爬上來的狗一樣抖得水花四濺的。

然而這一對年輕人他們是笑嘻嘻的,心情是激蕩的。他們現在已經是一對戀人。有兩年沒有到這雙牛衝來砍柴了,但是從他們的8歲多一點開始,到16歲多一點的時間裏,他們幾乎是每天都要到這沖里來砍柴的。他們今年都到了18歲,男孩子多勞長成了一米八的彪形大漢,女孩子柳枝羞花閉月地到了一米七了。

一個被清華大學錄取,一個被省師範學院錄取。一個不久就要北上,一個卻明天就要南下打工。現在,他們用到這故里來再砍一擔柴的活動來作為他們的的分別留念。從此兩分離,從此千萬里!不是的,是說快了,他們是暫時兩分離,暫時千萬里。

此時的這種熱,對於他們是太熟悉了,不是說假話,反而覺得有點親切。他們與雙牛沖曾經寒暑相知8年,這裏記載着他們從兒時到成年的無數的辛酸和歡樂。夏天他們在這裏灑過多少汗水,冬天在這裏打過多少寒顫;砍后留下的柴釺和狼牙一般的石子,曾經多少次透過他們的草鞋用他們的鮮血去塗過它們的身體;鋼鋸一般的荊棘無故將他們「挽留」,把衣服上的布片和身上的血肉鈎去,直到逗出他們的眼淚為止;這裏的馬蜂的毒刺進入過他們的皮肉,這裏的烏鴉唱過他們的可憐。將這狹窄的雙牛沖兩面的高山往中間一合,是一本宏大的關於這對年輕人8年裏留在這裏的傳說書。

今天,兩家人的灶口不會正敝開着在等著這兩個樵夫的柴燒了,是來重溫曾經的有過8年纏着他們放不下的功課。很有可能他們再不會到這裏來砍柴了,只是作為一個留念,給這一篇傳說在空了兩年的空格後面打上一個句號。既然只是來打個句號,一個留念,那麼他們可以用只扛着根千擔,拿着把茅鐮刀,再認真一點就還穿雙草鞋,象徵姓地到這裏來像演戲般地描寫出一些砍柴的動作,然後仿照過去挑柴的姿勢,「挑着」兩把想像中的「柴」扭呀扭的或者中間還插進一首歌唱着回家就是?不行!他們要到這兩山對峙得很近又很長的、高聳險峻的、崎嶇的小道狼牙石如刀,雜亂的柴叢里荊棘遍佈的故里來尋找他們留在這裏的腳印,拾一些他們滴下的汗漬和乾涸風化了的血痕,收藏到他們一生的記憶的保險箱裏去。要身體力行,原版原文地重演一次。

既然明天就要「從此兩分離了」,怎麼還不趁此機會尋塊方寸的茅草之地,汗漬漬,濕漉漉地去抱着睡一會兒呢,都說愛情似火,雖然天氣是鑠石流金的熱,但你們卻是直接的一把火!不,他們的愛情還很稚嫩,只是剛剛轉化過來的,是還知曉不久的,剛剛萌芽然而卻是久積厚淀,底蘊豐富的生命力旺盛的愛情新芽。他們還害羞得要死!

雙牛沖由兩座條形的高高的山脈組成,雄偉、險峻,有稜有角,極像兩條牛。傳說這兩條「牛」原來相距甚遠,由於一條是公牛一條是母牛,就慢慢地相近了,侍至它們近到最近的地方只隔十多米了,正當公牛興高采烈的的時候,母牛不來了,公牛氣極了,對着母牛撒起尿來。這兩山之隔的中間就出現了一股泉水,終年不歇。後來人們在這股泉水的前面築了一道堤壩,就有了一座條形的水庫。這公牛的尿又多又好,水庫里的水清徹見底,堤壩上的溢洪道上常年掛着一幅水簾。

堤壩上有一棵古得沒有人知道它的出生年月的大樟樹,它以它粗糙堅硬的干,堅決地舉起一大團濃密細嫩的葉,在堤壩上和堤壩邊的水裏形成一大塊黑色的陰。它用一根水桶粗的光禿禿的根往水的方向伸去,去得丈來遠又折回來,鑽進水裏直至鑽進水下的泥地里,似乎為這棵樹的一條胳膊。在之前兩年前的8年裏,在這樣的天氣里,這一對孩子——多勞和柳枝,當他們把柴砍好后,挑下山來,有時會將一擔茅柴往這樹陰里重重的一放,在這「胳膊」上小坐,將腳浸在水裏,掬上一捧水,在口裏哈拉哈拉一陣,然後抿著嘴叫水們像一根彎棍子一樣射出去。

這次,又是兩擔茅柴重重的往這樹陰里一放,又是茅鐮刀碰得堤壩上的小石子一聲響,兩個似乎不是山裏而是從游泳池鑽上來的男女相互含情脈脈一笑,被太陽蒸紅了的臉上還加飛起如風中的朝霞,一如過去一樣的走向那樟樹的胳膊上去。與以往不同的是:今天多勞挑着的一擔柴比過去的還要足,他現在已經是一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男子漢,擔把柴兒難不了了,而這柳枝的一擔恐怕只有她以前挑着的三分之一大小了,她經過最近兩年卸去這應該是讓那些力大如牛的男孩子們乾的事後,成了一個蓮步輕移的千金小姐似的,真箇兒婀娜多姿,多勞如今再也不忍看她挑着那麼大一擔柴像一隻在表演的猴子挑着一副擔子顫顫搖搖地走着了。

「蓬」,一聲有人落水的聲音,接着是無窮無盡的水往她嘴裏鼻子裏不由分說地直逼進來,嗆得不是滋味了的滋味,死神馬上掐住了她的氣管,一個男孩子像是從樹根上一下掉了下來,將他舉起!啊,這是兒時丟下在這裏的一幕,那次他們砍了一擔柴后坐在這胳膊上,柳枝實在累極了,困極了,不知不覺中,睡意蒙來了,她如一個裝着東西的袋子倒進了水裏,多勞將她撈了上來,輕輕的給她抽了一個耳光。大人們說,從水裏撈上來的人,要扇他幾個鋨耳光,他的魂魄才能轉來,沒有被水鬼攝去,大概是借這個意思抽得那枉死鬼不敢有下次。

「蛇!快起來」!緊接着一個男孩子從堤壩上抱起一個女孩子,一條扁擔長的蛇正朝他們扭來,見前面的兩人已經在望着它,就既沒繼續前爬也沒掉頭的意思地停在那裏了,女孩子尖叫一聲,睡意飛到天上去了!呀,也是兒時里在這裏出現的一幕,柳枝挑着的柴從她肩膀上滑落到這塊陰上,她就蹲了下去,小手在碎石上掃了掃,以為這就是她那張床了,慢慢倒下去,在那些亂七八糟的石子上一睡就著,多勞洗了洗腳,哈了口水,不見柳枝,爬上堤來一看,她睡著了,一條蛇向她衝來!

柳枝在這些往事的回憶里,和多勞向樟樹的胳膊上移去。

用一次這樣的實實在在的活動來作為紀念,如果這時右手的食指一按,「咔嚓」地留下一張照片,直到了白頭時還可以見到這一幕,多好!遺憾的是貴為準清華生和省師院生,只是從書本上知道了成像的原理,卻不知道實在的照相機是個彎的還是個直的東西,1984年的這裏,想要照個相,得早點兒吃了早飯,到托山鎮鎮上那個照相館去,聽說那裏就有這個稀奇物。

他們坐在了桶大的樹根上了,卻又保持着一定隔離,這中間的一段空白是什麼,就是叫害羞。似乎誰的手伸過去,誰就會觸電!

他們不約而同地把腳伸進水裏,這應該是世界上最大的洗腳盆了,也應該是絕無僅有的一條凳了,他們穿的是兩年前穿過的陳草鞋,太小了,很不合腳,還不知道有穿着一雙這樣的鞋子洗腳的沒有。柳枝望着能把底下的沙子一粒粒的數出來的「牛尿」,心想再掉下去只是有驚無險了,站起不就行。

他們用注目禮向這裏告別了。

別了啊!這裏的山;別了啊!這裏的水;別了啊!這位樟樹大爺……

一股風突然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水庫里這時皺起了一層波紋,可能就是它的足跡。別了啊!這裏的風;別了啊!這裏的太陽……

還有啊!這裏的雪,這裏的霜……

雙牛沖啊,請你們把我們留在這裏的一切,好好保管。謝謝你們!

既然你們沒有照相機,情意是寫不盡的,時候不早了,那麼,你們就開始回去吧。於是他們從樹根上爬到了水邊的堤坡了。

多情的「牛尿」卻偷偷地把多勞和柳枝的全身照片收藏並輕輕地擺洗著,而又被他們兩人同時發現了,兩人同時發出了心聲:「謝謝了,也請你們把他們的這張「照片」好好保管,他們回來時,到這裏來重照一張,到那時看世界把他們擺洗得和這一張有什麼不同了沒有。

彷彿一盆剛殺出來的豬血,一下潑到了柳枝的臉上,而且從脖子上一路流下去,可能是從水庫里走過來那股風鼓起了她的狗膽,突然她對他說:「多勞,我們抱一抱吧!」

水給他們攝證,他們擁抱了!請這棵老樟樹為媒,他們訂下了終身!太陽,你是浩瀚宇宙中的攝影機,請你把這裏的一切都攝下來,他們的今生今世就是這樣!

山沖里滾熱的空氣中飄起了發顫的男女高音:「……哪怕你一去千萬里呀,哪怕你十年八載不回還,只要你不把我英蓮(哥哥)忘呀,,等待你(我)胸佩紅花呀回家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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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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