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生路?死路?

第二節 生路?死路?

已記不清時間。

眼前只是一片血紅!

已看不清敵人。

只管刺殺,挺矛刺殺,人越多的地方,我可以殺得越痛快!

沒有誰可以擋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誰可以擋?!

我又中箭了……是第幾箭?

敏兒、無憂、小娟,你們還在嗎?

盧橫,盧橫!你還在嗎?!

柳豐的部隊衝來了,陷進了重重包圍,這是我在眩暈前得知的最後一道消息。

兵敗如山倒,我流血加劇,天色微明。

「主公——」

我胡亂刺出一槍,不過很快被人扯住了膀子,兵器終於停住。我大口地喘著氣,並重重甩落那頂討厭的頭盔。胡亂抹了把臉,把遮住視線的血液擦掉,我這才看到身邊那令我心安,卻已經是渾身浴血的猛士,方覺身上傳來十數處劇痛,呻吟道:「盧橫!」

「末將在!主公,事急矣,我來阻敵,讓柳將軍護衛主公快快突圍!」

聲嘶力竭的叫聲,在我聽來是那麼的不清晰。我嘶啞的喉嚨幾乎發不出聲音,在那勇壯、堅毅將軍回首的一霎那,我咳嗽道:「一切,小心!」

「請主公保重!」遠遠的,十餘名騎兵往吶喊聲最響的地方撲去。

一人牽着我的座騎,徑往前馳,左臂不斷揮動,發動嬌吒之聲。

「敏兒,還沒死?」

「主人,奴婢說過,要保護主人,萬死不辭!」

我顫抖著,從腰旁拔出戰刀來,胸中一痛,嘔出半口污血,「說得好!我堂堂男子漢,豈能連累了你們這些姑娘家?」

折衝將軍柳豐的聲音急急傳來,他的樣子,也已經是慘不忍睹,「請主公緊隨末將!」

我精神一震,打馬前驅,四下里弓弦聲響,兵器撞擊聲,慘叫聲,呼喝聲,人馬倒地聲不絕於耳。重重疊疊的人影,又怎麼能殺得乾淨?

「慧景,當初我要是聽從你的話,小心些就好了。」

柳豐哽咽聲傳來,「主公何出此言,末將萬死不辭,但求護持主公安全!」大喝一聲,衝殺得更為勇猛。

羌陣之中,兀自傳來「生擒顏鷹」的口號聲。盧橫只有十幾個人,怎能阻得了追兵?

胸中更是一疼,我差點跌下座騎,虧得被人扶住,才沒摔下。回首望去,邢娟一臉肅容,手中鋼刀如蛟龍奔行,連奪敵兵性命,在亂軍中,她與曲敏的技藝顯得尤為犀利,以至羌人竟不敢過份緊逼過來。

衝殺到直至天明,看看似乎突出重圍,忽地有兩篷箭雨將柳豐並其馬射得如同刺蝟一般,十餘名戰士,同時遭厄,摔倒在地上。

「慧景!」我狂喊道,棄馬滾倒,一個前撲,掩護在他傷痕纍纍的身軀上。

「主,主公,不要管我,快,快走!」柳豐毫無氣力,卻又十分急迫地低語道。

數道光華,刺破黎明前的黑暗,樊無憂的暗器出手,頓時殺了十餘個早已埋伏好的弓箭手。耳邊傳來似乎是吉爾胡的囂喊聲。我疲累欲死,卻不想丟下瀕死的柳豐,便費力地架起他,命人將他扶到我的馬上。

「主人,快點走,我來阻擋追兵!」曲敏不知從哪裏奪來一柄長槍,舞動間自有股慘烈的味道。她的箭匣已空,征袍撕裂,渾身是傷,連馬鞍旁也儘是點點兵刃痕迹,早不知吃了多少辛苦。

然而,邢娟只是靜靜撥馬立在其前,便將她阻在了背後。

「不必爭!」她沉聲道。

「好姐妹,你要當心啊!」曲敏一咬牙,打馬回頭,與樊無憂兩人,左右挾持着我狂奔。此時,我身邊的親兵已盡數失蹤,彷彿被吞沒在敵軍的海洋中。

追兵愈急……急促的馬蹄聲,彷彿要敲碎了人的心臟,吶喊聲與弓弩弦音,又不知會奪去多少的生命。

我敗了,的確敗了,敗到了這種境地!

可謂是全軍盡沒的慘敗,終於降臨。什麼天才,什麼軍事家,統統狗屁!我哪裏有什麼才幹,哪裏有什麼天賦?都是別人瞎說八道,我不是,我什麼都不是——

這一跑,幾乎整天,直到馬匹吐漿而死,我們不得不輪流背負着柳豐,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走。

根本不知道這是哪個方向,也不知道我走了多遠。我的疲累與傷害全部襲來,令我幾乎要永遠地沉睡過去。然而,不知是什麼,也許是仇恨,那刻骨銘心的仇恨,刺激着我,令我仍頑強的、不能置信的保持着清醒!

「柳豐,醒醒!不要睡,你不能睡着。」

我一路喃喃地提醒着他。然而,他只是時斷時續地回答着我的問題,彷彿極為睏倦,隨時會被死神帶走。

我拔出了身上的諸多箭支,簡單包紮了傷口。難以想像,我傷得那麼重,還竟然背負着一個傷員,我覺得我的精神處於高度亢奮狀態,很難聯想到從前那幾場戰役中我受傷后萎靡的樣子。

「我命令你清醒過來,和我說話,否則軍法從事!」

「主,主公,你放下我……」

「不要說胡話,老子現在雖然很累,但是還支撐得住你那幾斤爛肉!」

人影閃現,馬蹄聲使得兩女大為哀傷。

「主人,我們不行了,奴婢們再也跑不動了。」

「振作一點!誰都會死,但不能是這樣死法的!握緊武器,我們還沒有到那個地步,我們還有希望!」

樊無憂的嘴唇顫抖著,她的身體早已經是百痍千瘡,令人不忍直睹,「主人,無憂沒能好好地服侍您!」

我警惕地望着她,「想幹什麼,自殺?孬種才幹那事兒!你是我的侍女,我不准你死,你不準死!」

樊無憂熱淚盈眶,嗚咽道:「誰說要死啦?人家不過是觸景生情罷了!」

我陰陰地冷笑起來,全然不顧自己說話的殘忍態度,「少廢話,快跑,別磨蹭!」

羌兵的數十騎前仆後繼,在兩女暗器的打擊下,仍拚命衝上。危急時刻,一匹純白色的駿馬從斜刺里衝出,格殺數人,掩護我們繼續逃命。邢娟回來了!

「請恕屬下來遲!」邢娟語氣仍舊沉穩肅殺,但卻難掩焦色。她的兵器象極了鋸條,滿是腥紅色的卷刃,身上更濺滿血跡,可以看出殺敵之多、爭鬥之烈。

吉爾胡和欣格他們終究還是追上來了!

我將柳豐放置馬上,眾人狼狽不堪地奔逃著。忽地,一種奇怪的聲音越來越大,似乎在較近的山坡上發出。

我們的前方,是一塊極為狹長的突起,卻不象峰巒。廣袤的平原,似乎在此有了小小的波動。我沒有理會甚麼,瘋狂前奔,過不大會兒,眼前豁然開朗!

河谷,是一條深邃的河谷!

水聲轟鳴,震得我幾乎要跳將起來。平素,這種壯麗的景色會讓我倍感抒懷,而今,卻只覺絕望。望望左、右,無邊無際的天然障礙,似乎在我露出猙獰的笑容。

天哪,真要亡我顏鷹不成?

「追兵近了,我們繞道走吧!」曲敏疲憊地叫道。

「走?四下都是敵人,除了跳下去,我們還能往哪裏走?」我咬牙叫道。

我的武鋒營戰士們,差不多死光了吧?盧橫、焦則,還有徐、姜二位軍師,現在也不知道怎樣了。我在瑪曲,羌人的地盤上,還有什麼路可以走呢?

說老實話,我已經做好了下躍的準備,然而,柳豐已經將死,還有三婢,若從此處跳下,生存的機率多大?我雖有冒險的衝動,但還要考慮是否划算。

而下一刻,我幾乎可以肯定,沒有人能從這樣的地方跳下去,還可以生還的。

我喃喃地低聲**叨著「冷靜」、「冷靜」。我迷迷糊糊地解下腰帶,腦子裏只有一個**頭閃出,道:「把身上能用的腰帶、繩子、布條統統拼起來,快!」

三婢十分聰明,當然霎那間就知道我要做什麼。她們毫不猶豫地,立刻開始解下腰帶——她們的腰帶十分特殊,由於需要裝置暗器,故而都是既長又牢,而他們的衣物,撕成布條結好,竟也毫不比我的軟皮腰帶遜色多少!

片刻后,一根長長的繩索摔向懸下。樊無憂鬱郁道:「看不到底呢,主人,這太冒險了!」

曲敏沒好氣地道:「你想想看後面吧,你想到過落在他們的手裏,會有何種下場嗎?」

樊無憂聽得,不禁寒顫起來,哽咽半晌,卻道:「可是,我怕高啊!」

曲敏不再理會她。忽地,邢娟長索一抖,自己穩穩地在兩塊石頭后繞住手腕,道:「主公,先下!」

我不禁搖頭道:「拴在石頭上吧,你沒必要冒險!」

邢娟咬牙道:「羌人會看出來。」

曲敏等也勸解一番,眼看追兵的聲音迫近,我再也不能猶豫。嘆息著,先將柳豐縛在背上,才道:「兩個人,撐得住嗎?」

邢娟深深地點了點頭,眼睛閃出堅毅之色。

我走到崖邊,甚至連一絲恐懼也都拋諸腦後,心中只道我連死都不怕,還有何懼?扯繩慢慢盪下。

兩個人的壓力,此時盡數都落在我的肩上。耳邊傳來柳豐的低泣聲,他似乎又一次醒轉過來。我感覺肩部、胸腹部的創口又開始迸裂,血液順着身體往下淌著,眼前頓時多出一片迷濛的紅幕。

我艱難地順着繩子下落,當我踩到一塊崖間稍稍突起的石頭時,才又緊張起來。原來,身下有甚高的崖壁,水面還離得很遠。浪頭頗急,即使下到水中,恐怕也很難游到對岸,且不要說離開這條河谷了!

心頭沉到最底,我剛待喊叫,忽見崖上又盪下一人,卻不是無憂是誰?

看來,她們都以為我腳踩實地,故而才迫不及待地下來了。

黑漆漆不知是石塊、還是苔蘚的崖壁上,滿寫着歷史的滄桑。我抬頭仰望,只覺天空變得高峻而森嚴,狹窄的藍天,飄滿著乳白色的雲朵,此刻卻好似都嘲弄般地盯着我,慢慢飛走。

從崖上下到我這塊突起的石頭,中間有一段風化層,被樊無憂偶然踩到,碎石嘩嘩下落,砸得我呲牙裂嘴,呼痛不已。

「無憂,小心點啊!」

樊無憂顯然地停止了步伐,歉然道:「對,對不起主人,婢子實在是沒有力氣了。啊,好象這裏有個洞哎!」

她顯然還想下來,我趕忙阻止了她,「別忙,繩子夠不著底。你快看看那個洞,人能鑽進去嗎?」

「不行吧……咦,好象很容易挖開。」她說罷,繩子又復抖動起來,碎石、沙土嘩啦啦地往我臉上撲來。

「對不起!」樊無憂顯然意識到她的無禮,動作也輕了不少。

忽然,她一聲輕呼,「主人,可以鑽進去了,蠻大的呢!」

我提聲道:「你先進,然後幫忙把柳將軍抬進去。」

她應了一聲,隨後聲音便杳不可聞。我拚命地鼓起了全身勁道,用酸痛難忍的臂膀與腿,吃力地沿索上爬。

待曲敏盪下的時候,邢娟無疑已在承受着三個人的力量,繩索嗄嗄作響,眼見快到迸裂的邊緣。

好在她先一步拉住柳豐,在無憂的幫助下,總算連拖帶拽地弄他進洞,隨後她鑽進去,也把我拖到洞裏。

說是洞,其實不過只是個剛被挖鑿開,寬僅尺余的小眼,好在眼內原本便是縫隙,地方並不嫌得很窄。

我趴在地上,渾身酸漲,正自急喘間,忽地,一聲馬匹長嘶驚動了我,我透出頭望去,只見那匹原先負人的白馬,忽地從崖面落下,它的四蹄在空中拚命舞動,嘴裏發出哀鳴,不多時便落入水中,發出巨大的聲響,時浮時沉,很快不見了蹤影。

我震驚的同時,更發覺那條長繩竟不翼而飛,心中惶震,大叫道:「小娟,娟兒,娟兒——」

曲敏爬到我的跟前,忽然什麼都明白了,她伸出手,緊緊地捂住我的嘴,啜泣著呼喚邢娟的名字。

我隔了半晌方猛震過來,我並沒有安全,欣格是絕不會放過我的,必定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要躲過他的追查,難逾登天。況且,我這兒還有傷員,沒可能眼巴巴看着柳豐死去的!

在暗處,曲敏似乎能感受到我眼光的方向,她與樊無憂將柳豐抬到洞壁旁靠着,一面仔細地察看他的箭傷,先行將並不致命的箭支拔去,草草包紮了他的傷口。

「好在羌人以砮(注①)為鏃,所中未深,否則他已死了!不過,眼下缺少藥物,若不及治療,他命不久矣。」

她下了論斷。

我慢慢朝洞口方向,探出頭去,然而,我聽到的,卻是崖壁上方,許多外族的語言。他們不知道在談論什麼,時而有箭支朝下射擊,密集地落在水裏,徒濺起少許浪花。

「欣格,我會把你一刀刀地割死,我不會讓你好受!」

我咬牙切齒地,差點要從孔洞中衝出去。然而,樊無憂、曲敏兩女死命地拉住了我。她們的身上幾乎沒剩多少殘衣,左右依偎在我懷中,哭道:「主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我撫摸着她們累累帶傷的身體,語氣悲愴地道:「連累了這麼多人,盧橫、邢娟、焦則他們都不知下落,我真恨不得自己早點死了才好!」

樊無憂嚶嚶地哭起來,曲敏只是解勸,相陪垂淚。我興奮的神經隨着失血而漸漸睏倦,終於倒在她們的懷中,不省人事地睡去。

「清兒,清兒!」

「主人又在喚清夫人的名字了……」

「若是清夫人在,我們至少……」

「小聲點,主人睡得正香。」

我從惡魘中猛醒過來,渾身浴汗,肩、腿與腹部的傷處如同刀絞,疼得令人難以忍耐。

「慧景!」很難想像我會這麼關心他。我撲向愛將,使勁地搖撼着他。當初他對我說,羌人未可輕信,而我卻是那麼大意,終至此敗。悔不當初,悔不當初啊!

被這幕情景觸動的兩婢,忍不住露出哀傷的神色。

「主公……」低若蚊鳴的輕哼,似乎靈魂會隨時離開他一樣。是我沒用,是我這個主公沒用,竟然連個傷員都無法救治,我明知道會害了他,可還是拖着他跟我一塊兒死,天哪!

心如刀割的感覺又一次出現。我輕輕地灑下淚,忽然覺得石洞裏暗了下來,原來是樊無憂手上的火把,不知何時熄滅了。而今,整個世界都墜入了黑暗之中。

有人?

火把重又燃起,兩柄鋒利的短刀被拔出來,護在我的跟前。空氣中傳來淡淡的清香,我們都感到眼前一花,在那個完全不可能的地方,出現了個完全不可能出現的人!

「小娟?」曲敏首先叫嚷起來,不能置信地看着,並棄下刀,跪爬著撲向了洞口的人,她們隨即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樊無憂卻是低低地舒了口氣,「不是鬼就好。」

「你是……怎麼進來的?」我忍不住重重地一咬嘴唇,好疼!

「有亮光。」回答得那麼輕巧。飛檐走壁嗎?可這裏不是房間,也不是顏家大營,而是滑溜溜的萬仞山崖!

她從懷中費勁地解下一大捆東西,卻恰是那根胡亂結紮的「繩索」,拋在一邊,隨後,她又取出個大皮囊,用嘴咬開塞子,先飲了口,再餵給柳豐。

我看着她將不知名的藥草給柳豐服下並外敷,心中瞭然。這個倔強而神秘的婢女,她竟然冒險採藥去了!她能在羌軍嚴密的包圍圈中來去自如?她沒有被羌人抓到么?她可以飛著進到這裏來?清兒,莫不是你在護佑她么!

做完這一切,她取出一大份乾糧,遞給了我。

我看看曲敏、樊無憂,很快地把乾糧分成了四份。

邢娟忽然道:「我吃過了。」

「那麼再吃一點。」我不容置疑地道,把那該屬於她的東西遞還,她微一猶豫,隨即接了,大口吞咽。

「你受傷了。」我望着她的大腿道,那裏的戰袍,已無法掩飾血液的滲透,在戰場上絕沒人去理會,然而一旦戰事暫停,人們便會敏銳地感覺到。

邢娟無動於衷,甚至都懶得答理。可我卻被激起了愛憐的心緒,馬上爬到她的身邊,跪着扯開了她的袍子。

「啊!」

「哦!別動,我給你包紮。」我強忍住疼痛道。一種刺人的光芒在我的臉上來回地掃視着,我頓感這是個非同尋常的女性,她的仇恨,有時候會完全不計後果地施放出來,就象剛剛我的手碰到她后,她用肘部狠狠地撞擊我的脊背一般。

我麻利地包紮完,已然聽得見柳豐的呻吟呼痛聲。看來他正在往好處發展,能感覺到痛才好呢!我回到洞口邊,蜷起身體,讓自己麻木而受傷的四肢小心地擱在地上,很快地,曲敏、樊無憂兩人便左右靠來,攬住了我,彷彿那樣才能使她們心安。

說起來,這石洞不過是幾塊巨石堆疊殘留下來的縫隙,空間很小,由於峽谷中水汽蒸發量大,石壁間也不斷有冷凝的水珠滴下。好在地下的石頭風化得已很是厲害,用兵器一搗,俱變成了粉末,故和衣而卧還不算太寒。

「主人,我們能逃出去嗎?」

「這是個愚蠢的問題,逃出去是遲早的事,你該問,我們應怎樣向欣格討還血債。」我沒精打采地鼓舞士氣道。

樊無憂在吹熄火把前,將多餘的半件破衣遮蓋在柳豐身上,她的話中深有憂慮,「主人,我們是不是被困在這兒了?這一整天,我都聽得見羌人的喊叫聲,他們會在崖壁上搜索嗎?」

我心中猛震,卻故意裝作不經意地道:「哪裏會,這裏也不過是我們偶然發現的,欣格沒那麼聰明。放心,一切安啦!」

黑夜中,眾人的呼吸聲都那麼清晰,惟獨邢娟,卻離開我們最遠的距離,獨自懷抱卷了刃的長刀,倚靠在洞壁上。她的那雙眼睛,總覺得滿含磷光,綠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

翌日,一陣陣聒噪的鼓聲將我們吵醒。

樊無憂從我的懷中抬起頭,稍稍哆嗦了一下,這才手足並用,爬到洞口觀察。

「主人,對面崖壁上來來去去的都是羌人,似乎在尋找什麼。」

如同驚弓之鳥般,幾個丫頭的目光俱祈盼似地投向我。

我輕輕活動了一番被兩女壓得酸麻的臂膀,裝作鎮靜的樣子,「車到山前必有路,不要擔心。」

話音剛落,樊無憂的肚子已經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隨即曲敏和我也此起彼伏,眾人相視歡笑,被敵軍包圍后不安的氣氛頓減。

我真心實意地賠罪道:「敏兒、娟兒、無憂,你們仨跟了我還不久,也沒撈到什麼好,眼下又受了那麼多的苦,這都怪我!」

三人互望了片刻,曲敏幽幽嘆道:「主人,奴婢們跟了您,原本就沒打算要撈什麼好。夫人早已對妾等明言,須以身護得主人平安,奴婢們行前都發過重誓,這是絕不會改變的。主人,您不必自責!」

樊無憂露出笑容道:「是啊,原本婢子並沒打過仗,還有些害怕,這次親身經歷,卻也覺不過如此。婢子還得感謝主人的指點呢!」

「無憂,你的話我真不知是誇獎還是嘲諷。」我苦笑道。

樊無憂慌忙跪倒,臉上卻浮現好看的微笑,嬌嗔道:「婢子哪裏敢嘛!」

曲敏道:「主人,無憂妹妹說得不錯,沒上過戰場,哪裏配稱將軍的人!這一次雖然敗了,但主人卻是戰意高昂,令人振奮!若沒有主人,奴婢們恐怕早不知所措,為敵擒殺了。奴婢們從沒見過象主人這樣大義凜然的人。昨日,主人撲在柳將軍身上為擋箭矢的時候,奴婢們……奴婢們都覺得身心俱震,能選擇您這樣的主人,此生不虛了!」

語聲到最後,竟有些哽咽起來,然而這番話對我的觸動,卻不啻雷震。老天,我顏鷹構得上「大義凜然」嗎?嘿嘿,若說膽小怕死倒還可以解釋得過去。幻覺,這都是一場幻覺!哈哈。

我摸了摸微微長出點鬍鬚的下巴,沒來由地得意起來。雖強抑情緒,最終仍是大笑起來,只不過動作誇張,笑聲卻是極輕,生怕被羌人聽到。

「敏兒,你拍馬屁的功夫真是無敵了,大清早的,比吃了兩碗熱氣騰騰的稀飯還令人爽快!」

曲敏等全沒想到,我竟會這樣的表現。愣了半晌,方才掩嘴笑起來。

曲敏輕輕擦乾眼淚,嗔道:「奴婢說的是真話,偏偏主人當作笑話來聽,好沒道理!」

樊無憂嘻嘻笑道:「剛才婢子差點要哭出來,主人這一發話,婢子卻覺哭不出來,反而想笑呢。」

邢娟坐在角落中,竟也嘿嘿笑了幾聲,笑聲雖輕,卻也被我聽見了。

「娟兒,你笑什麼?」我故意問道。

「沒什麼。」她的回答仍是避重就輕,看上去老練的程度,實不亞小怡。

我嘆了口氣,也就不再追問,忍着渾身疼痛與肚中的飢餓,爬到洞口,仔細地察看起來。

早晨的陽光從右方斜射而下,河谷呈現出與傍晚不同的風情來。若說黃昏色艷,水清如澄的話,那麼早晨的陽光,就不那麼有穿透力,給人以朦朧婉約之感。山崖朝露如翠,色墨濃重,明暗有緒。光線投於湯湯水中,又似渾濁,又似寒涼,只有遠處反射的粼粼波紋,才讓人感覺出一絲溫暖。

峽谷的影子投下,在一段河水中有如暗夜。遠處斷崖的折轉,在昨日還不那麼清楚,而現在看去,的確有些滋味。

羌人的兵馬,此時沿着對面山崖上仔細地搜索著。鼓馬諳諳,無數騎士來來去去,而步兵們則扎堆幹活,只看他們的樣子,也覺必是編繩無疑。

我縮入洞去,輕輕吁了口氣。這下子麻煩了,欣格在沒有找到我的屍首之前,看來絕不會輕易收兵。

我忽地想起一事,道:「小娟,昨天那匹白馬……」

邢娟彷彿知我要問,欠身道:「是屬下將它打落,以惑羌賊。」

原來是這樣!我輕輕頷首,暗道:羌人見馬兒落崖,定認為我們冒險跳河逃生,恐怕想不到我們還在他們的眼皮底下罷?

心中又頗為沉痛,心想欣格這老傢伙又豈能以常人忖度?每次以為必能騙他,沒想到卻被他玩得家當丟了大半,搞得現在成了貓捉老鼠之勢,還自以為保險!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啊,不用多久,羌人必定會全面搜查這一帶,為今之計,還是趕快揣摩如何逃出升天。

此時,柳豐的呻吟聲響起,「水……」

眾人面面相覷,皮囊中的水早已喝得點滴不剩。正疑惑間,只見邢娟想都沒想,便用手掌伸到洞壁上接住幾滴露水,然後將濕乎乎的掌心湊到柳豐嘴邊。曲敏不禁嘆道:「我們身下便有條大河。」

我搖了搖頭道:「別想了,先考慮考慮如何脫身吧。」

眾人默然半晌,只聽得見柳豐乏力的低吟。樊無憂道:「我們還有繩子,可以趁夜降下去。」

「然後呢?」

「然後……我們游水……」她看了看柳豐,自忖不妥,便住了嘴。

曲敏道:「這裏的水很急,前方不知道有多少危險,況且夜間很容易捲入旋渦或碰撞到礁石,不太妙啊!」

樊無憂道:「小娟能緣崖而上嗎?」

邢娟冷冷地點着頭,樊無憂遂道:「那或者偷偷上崖,順原路返回。」

我眼光一閃,卻是微微搖了搖頭,「依我們現在的狀況,根本沒辦法再與敵人接觸作戰,且欣格必屯重兵於來路,說不定更攻佔了大石堡。我們要按最壞的可能性打算,不能再輕忽了。」

眾女望望自己身上衣衫襤褸的樣子,暗器早已用完,連必要的武器都不齊備。況且,現在大家都各自帶傷,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一遇戰,恐怕便將顯現出來。

「清夫人,會來救我們嗎?」樊無憂忽地露出希冀的目光道。

「會的!」我悠悠而堅定地道,不過隨即顏色一黯,「不過這好比坐以待斃,等她來的時候,恐怕我們已成了祭神的肉靡了!」苦笑起來。

眾女沉默下來,樊無憂忽然摸了摸柳豐的額頭,驚道:「他燒得很厲害!」

邢娟忽地往洞口爬去,我一把拉住她,這次她沒有叫嚷或重重地對我進行肘擊。

「你不能出去,太冒險了!」我皺着眉,以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勸止住她,「回去坐下,保持體力,我們現在需要等。」

邢娟冷漠地嗯了一聲,隨即退回到角落之中,任憑曲敏、樊無憂二人奇怪地望着她。

按照小清的說法,三女中最冷靜的該算邢娟,但她卻沒用「奇怪」或「神秘」來形容此女,反而獨傳了其一套搏鬥技法。曲敏雖是小清名義上的徒弟,卻好象也沒走得那麼近過。

我微微闔目,耳朵卻緊張地傾聽着外面的動靜。我的地盤,最接近洞口,旁邊是半躺着的柳豐,右手邊,樊無憂與曲敏兩女盤膝相靠,最裏面與我面對的,則是邢娟那沒有感情的眼神。

真是漫長得令人難受的一天!

饑渴、疲勞、傷害與乏味的枯糙,幾乎令我抓狂。除了邢娟與重傷時而昏迷的柳豐,眾人無不氣餒到了極點。

樊無憂手中握著把短劍,一會兒拔出,一會兒又收入鞘中,有時竟還在自己手腕間無意識地比劃着;曲敏則是仰靠在石壁上,她的手掌一直抓握着什麼,然而每當她放開手,總是有一把散碎的石粉噗噗落下。

跟她們相比,我焦躁得直想殺人。我感覺我已忍了很久,卻還是晌午的樣子,如果我是后羿,現在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拔出箭來,把最後一隻太陽也射落天際!我不想再看見它再笑眯眯地掛在天上!

有段時間,我恨不得大聲喊叫,以使這些愚笨的羌人能早點找到我,然後力斗而死。我在牙齒縫裏把欣格老賊從頭到尾罵得連毛都剩不下幾根,可惜沒用,我不得不與別人說話,來沖淡我瘋狂的主意。

「無憂,你是哪裏人?」

樊無憂微微一怔,隨即道:「婢子是犍為資中人。」

「家裏還有親人嗎。」

「沒有,都死光了。」一線淡淡哀傷襲上她姣好的面龐,她的短劍復又插回靴中。

「你的暗器功夫,是跟小怡學的吧。」

樊無憂深深點了點頭,目光中露出感激的神色,「若不是夫人,婢子恐怕已與死無異。蒙夫人收留後,婢子學會了很多技巧,不過這些手段,仍不能與夫人她相提並論。」

曲敏插口道:「夫人不但精通兵器、拳腳,姿容、風度更是無可挑剔,奴婢們對她,皆是又敬又畏。」

我點點頭,「不錯!」

復問道:「敏兒你呢,家裏還有親人嗎。」

曲敏搖了搖頭,輕輕咬住下唇,我的眼光又往黑暗的深處望去,邢娟似乎一直盯着我的動作般,見狀也微微搖頭。

我嘆息不語。

好容易熬到晚上,羌軍小股部隊仍來去呼喝,搜索著可能的敵蹤。火光閃耀,在對面崖壁上似乎排成長蛇一般,想來我們所處的崖壁頂上,也如此類了。

我心緒沉重,長吁短嘆,透出洞外,聽着咆哮的水聲,不禁有種奇怪的感覺,兩個**頭在不斷遊說着我:算了吧,在這裏能呆一時呆一時,別冒險了!或者:快點走,別因小失大,羌人是不會放棄的,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我神情不定,輕聲說服自己,「再等等,會有辦法的。」

撐到夜深,我再復探出頭去,火光依然,然而巡邏的兵士已大大減少。看起來羌人也不是一絲不苟地完成欣格的命令,我猜想欣格是絕不允許手下如此「偷懶」的罷!

「娟兒。」我輕聲喚道。

邢娟爬過來,她身上奇怪的草汁味道頓時飄進鼻中。

「你能徒手爬上去?」我懷疑地盯着她看,若是她搖頭的話,我怎樣也不會讓她冒險的。然而,昨夜她那異乎尋常的出現方式,已經提醒了我,此人身手縱比不上小清,但絕對大大超乎常人的想像了!

邢娟點了點頭,這倒使我猶豫起來,「嗯……我想……」

「知道了!」邢娟冷冷地道,她仰躺在地,用肩背和雙腳交替磨蹭,將上半身迅速推出洞外,隨即,其身一縮,那雙長腿竟象被拉上去般,馬上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了。

我連忙探頭往外看去,一句話卡在喉嚨之中,卻說不出來。她到底知道什麼?她能理解我的話?嘆息之間,只見黑夜中她的身影在崖上敏捷遊動,我無法形容那種令人震撼的表演。如果發生在清兒身上,我應該只是笑笑罷了,然而……卻是這個奇怪的女人!

我試着摸了摸崖壁之間,如果底下沒有深淵,或者有個巨厚軟墊的話,我想自己可以咬牙做一次嘗試。然而,這裏卻是太高、太險了!我真不知道邢娟攀援的時候,有沒有考慮性命攸關的問題。

我頹敗地縮回洞裏,臉如火燒。彷彿看出我的心思,曲敏輕聲道:「主人,小娟的生活與奴婢們不同,她可以在任何情況下逃生,而不拘泥形式。但只要待她好,給她吃穿,她是絕不會背叛主人的!」

我搖頭道:「我不是怕她叛我,我是怕委曲了她,強迫她做了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樊無憂插話道:「她只是個蠻子罷了!」

這句話激起了我的怒火,我慢慢抬起頭,狠狠地瞪着她,隨後劈頭蓋臉地好一頓罵,直到她漲紅著臉抽泣起來。也許這是她的無心之語,但作為我卻是無法忍受!試想,自從中伏以來,邢娟為眾阻敵,助我逃生,此還不斷冒險,她又圖的什麼呢?這些無私無畏的高尚情操,竟終惹來這些傷人的言語,這到底是怎麼了?

「婢子知錯,求主人息怒!」樊無憂跪泣道。

曲敏也含淚道:「主人開恩,無憂她也是無心之失,奴婢們向來把小娟當作親姐妹一樣,只是有時候,考慮得並不像主人這麼細緻罷了。」

久坐無力,我想站起來,卻連彎著腰都會碰到石壁,只得倚靠着外壁蹲下,讓自己冷靜下來。

半晌,發覺她們仍舊跪着,不禁哼道:「都起來吧。」

樊無憂仍是臉有畏色地看着我。我心下一軟,微微嘆道:「過來吧,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了。」

樊無憂捂住嘴,忽地大哭起來,一頭扎進我的懷中,害得我只好又恢復到半躺的姿態。「嗨,這是幹什麼?別哭了,好了,別哭。」

「婢子,還以為主人不要我了呢!」

曲敏的身體也靠過來,悄悄偎在另一邊。

我發過脾氣之後,此時早已怒消,反倒開起玩笑來,「我怎會不要你,我還要你整天服侍我,喂我吃,幫我穿,給我疊被子、洗褲頭……」

曲敏早已笑了,樊無憂哭了陣,也不禁笑出聲來,兀自涕淚橫掛,令人愛憐。「主人,您罵得人家心都痛了!」

我抱緊她們,忽正色道:「你們啊,別老是用異樣的眼光看人。娟兒跟你們一樣,都是爹娘所出,受了傷也會流血,你們為什麼就不把她真正看成是姐妹呢?嘴上說什麼都是假的,要有行動,知道嗎?」

兩女連連點頭,我再道:「我很難相信,你們作為她的姐妹,竟然連她晚上睡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她可以冷漠,因為她受過非人的折磨,然而我們不可以!我們不能像石頭人一樣無情無義,那樣不是給她的傷口灑鹽,又是什麼呢?」

樊無憂咬住下唇,泫然欲滴地道:「主,主人說的對。當初夫人因其脾氣,不知道責打了她多少次,故而婢子對她的態度也一直不好,現在想來,真是該死!」

曲敏也不禁動情,道:「邢娟單騎阻敵,更在亂軍中左衝右突,為的都是主人與奴婢們。奴婢不能為她設想,還屢次傷她,這……這豈不是恩將仇報?」

兩人都後悔不已。我笑道:「還沒那麼糟糕。娟兒是個好女孩,重義氣,我看得出來。往後,我們都要好好待她!」

「是,主人!」兩女異口同聲地道。

注①:可做箭鏃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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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末浮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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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生路?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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