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又臨長安

第七節 又臨長安

十月乙卯,我辭別孟比,與王異率少部扈從返程。

柳豐大病初癒,便與張任皆留在黎貢山大寨,協助孟比行事。當然,我們是根據乙敦傳來的秘密情報來做

成計劃的,乙敦決心在十一月阿堪得亞王於尖耳山召開群子大會之際,裏應外合,一舉誅之。其後火速宣佈孟

比登基,詔行王城並各部落,實行大赦。

如此,應能在短期內穩住局勢。待塵埃落定,再將曾受阿堪得亞王寵信的宵小、佞臣與權奸一一剷除,可

謂萬事定矣!

我是管不了那麼許多了,雖然孟比捨不得我就此離去,但聽到我海西的諸多彙報后,也以為不可久拖,以

免生出大事。內麗夫人親自將我送到博南,方才戀戀而歸。

於路與眾女談天說地,嬉笑晏然,倒也不覺寂寞辛苦。途中聞說叛軍部隊正欲進兵犍為江陽,張肅、嚴顏

等守兵防備,更從充國進一軍往江州移動。我們便繞道緊趕了十數天後,到達蜀郡成都張師君府。

王異與裴怡甚不相得,此次也沒有通知她,故極怕我怪罪。見我拜訪張府,託言家中事繁,先行避開。

我叮囑了她多遣顏商,在南中開展貿易諸事,這才放她離去。

迎出府外的,卻是決勝營益州從事督漢中長史閻圃,見我后大驚失色,慌忙道:「啊呀是杜兄,什麼風把你

們吹來了?請進,請進!」

我聞言心中起疑,也自拱手笑道:「剛剛在廣漢做了幾筆生意,今天特來拜望師君與裴夫人。」

閻圃命開中門迎客,卻將我們請進西花廳,僕人奉茶之後,他這才輕輕闔上門窗,走至我面前跪倒。

「益州從事閻圃,叩見主公!」

「快快起來。」我扶起他,笑道:「多日不見了,閻兄在蜀際遇如何?」

閻圃恭敬道:「多蒙主公提攜,益州方面一切順利。媯校尉也多與在下書信往來,前次還派人捎來蟲草十斤

、稞酒兩壇。」

我點點頭,果然是人以類聚、物以群分,媯式與閻圃雖年齡有差,但皆文士,亦有共同的理想和志趣,所

以很快能接交為友。

「近來有事?我從南中而來,想必王夫人已通報過了。」我一邊說,一邊暗示曲敏等人,分頭在屋角、窗邊

查探,不得讓人偷聽這裏的談話。

閻圃道:「近聞主公無恙,屬下等無不歡欣。然而,在下卻未曾接到主公回蜀的消息,此前裴夫人曾從州府

得訊,言劉焉要在蜀地緝拿主公,此前北行的各條道路,都已封鎖,尤其是去武都的道路,可進不可出。屬下

曾飛書醴陽稟報,未料主公這麼快便到了!」

我臉色陰沉,半晌方問道:「夫人呢?」

「裴夫人幾日前方知主公敗走之事,已火速啟程南中。而師君在鶴鳴山訓練徒眾,也有多日未回了。」

我焦躁起來,「都怪我沒有事先通知她,現在倒好,竟失之交臂!」

閻圃道:「希望主公早做準備,此地不可久留!」

忽地,有多人的腳步聲,從前廳匆匆而來,邢娟聞得,迅速地回過頭,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閻圃道:「看來是州府的刺探來了。主公,請與尊屬速避!」

他飛快地將身下軟榻移開,又將地毯掀開一角,頓時看到了個木製暗門。閻圃將門往上提起,露出個黑黑

的洞口,揮手示意我們下行。

樊無憂搶在我前,當先入內,我隱隱看到一條階梯,往黑暗處行進,心中不禁擔憂起來,以眼神示意眾女

小心。

閻圃伸手輕輕與我一握,還不及說話,此時已傳來拍門的聲音。

「開門,快快開門!州府緝拿要犯!閻管事在裏面嗎?」

閻圃道:「來了來了,這是怎麼了?」

我走下暗道,見他隨即關上門,四下漆黑一片。一手柔軟的小手遞過來,我心中暗喜,知是邢娟。也不管

他什麼情勢危急了,緊緊握住,順勢往懷裏一帶,俯首吻去。

娟兒頭部擺動,柔弱不堪地躲過我的「狼吻」,她的手緊了緊,似乎示意我別再鬧了,隨後拉着我,在這暗

無天日,又覺透氣不暢的所在慢慢往前摸索行去。

甬道越走越矮,到後來幾乎低着頭,甚至跪在地上,方能前行。樊無憂想打開火摺,卻被邢娟阻止,我低

低道:「這裏空氣很少,不宜點火,慢慢爬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正在我們終覺面前無路之時,忽而摸到有隻短梯,貼在濕漉漉的牆壁上。樊無憂爬上去

,用手細細探究了一番,便即費力地移開了一塊厚厚石板。

眾女相繼上去,先出洞口的樊無憂「啊」地驚叫起來。我在洞中聽得真切,忙高聲道:「無憂,怎麼啦?」聲

音在甬道間迴響,震得人耳膜發疼。

我急忙登梯,憂心之下,用力過猛,幾乎踩斷了五、六根朽木。看到光線時,便把眼睛一閉,心中猛省,

嚷道:「你們上去時,有沒有把眼睛閉了?」

從暗處到亮處,便需閉眼,否則重者會致失明。忽聽無憂的聲音略帶羞澀地道:「不是啦,屬下豈會不懂這

個道理。是剛剛差點被嚇著了。」

我攀爬上那洞口時,邢娟柔軟的小手又伸來,緊緊捂住我的眼睛。隔了好久,待我眼眶微濕,這才放開。

我慢慢垂下頭,睜開眼來。過了好大會兒,才沒有眩目的感覺。我見眾女在旁邊遠遠看着我,而面前,卻

是矗立着一塊巨大的青石板碑。

我若有所悟,回頭望去,竟是個巨大的墳包!長草依依,枯萎飄零,彷彿是個既孤獨又陰森的生命一般。

我毛骨悚然,再看身下,卻是墳前與碑后的兩塊石板隔斷,此時卻用作地道的出口。我將那塊長滿青苔與

雜草的石板費力地移進洞口,只聽輕輕一響,吻合無間,除了地上略有些印痕外,根本看不出什麼。

我慢慢爬起來,走到墓外,心裏竟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走過了陰陽相隔的界限,身上馬上便被太陽曬得

暖了。搖了搖頭,這才發現此處漫山遍野,俱是野冢孤塋,荒涼得不似人間。

怪不得剛剛無憂會驚叫起來,我朝她們微微一笑,又復握了握樊無憂的手道:「還在害怕嗎?」

樊無憂不好意思地道:「早不怕了,剛剛只是不知會從這裏出來罷,乍一見確有些緊張。」

曲敏笑道:「無憂膽子可小哩。」

邢娟也微微笑起來,樊無憂見着,如見怪物般,叫道:「娟姐,你這樣好看的表情我還從來沒見着過呢!再

笑一個,好姐姐,再笑一個嘛!」

曲敏若有所思,撫拍著邢娟的肩膀,「小娟,多笑笑,姐妹們都不希望你再去想從前的那些事。以後你該快

快樂樂的生活。」

邢娟既是平淡、又是認真地點點頭,朝樊無憂淡淡笑着。雖說她的容貌在三女中最是平常,然而這一笑卻

有種萬花齊放的感覺,竟是看得連我也痴了。

「娟兒,我又想牿賞你了!」

邢娟回過頭來,吃驚地望着我,隨即她們面面相覷,都嬌笑着逃開。

我唇角露出不能抑制的微笑,心道:讓每個愛我的人愉快的生活,那才是生命的真諦罷!自私和只知利己

的**,又哪裏能感受到真情的美好?那些人看似活得舒服,恐怕實際上是非常空虛和寂寞的吧?

回頭看看那塊墓碑,額題:「地承三清,先君居處,鬼神勿擾,萬世寧和。」中鐫陰書篆體:「先師廣漢李諱

德字文鏡大人衣冠」。落「光和元年二月十六日蜀郡弟子樂卿敬立」。

喃喃道:「是小怡的師父呢,看來在此立冢,非為別事,實則是明哲保身的好主意啊!」

心道:看這條秘道的兩處出口,都修繕得不錯,一定使用頻繁,裴怡到底用它來幹什麼呢?

曲敏忽地笑道:「主公在想什麼,屬下以為,從這裏東行犍為、巴郡,可從魚復登船越三峽而至秭歸!其後

便可從荊州北上,入關中,隨後西還。」

我笑道:「乖乖,這個圈兒繞的,真不用再回家了!我看還是從巴郡北上漢中,雖然路途艱險,但可從子午

谷至關中,路程可省大半。」

商議妥當,便即行動。從成都離開,果然是危險重重,不但劉焉有兵馬挨戶搜索,發現可疑便即需盤查,

並且城內城外,都張貼着我的頭像,懸賞金額之高,自是不在話下。

時非一日,我們越過崎嶇的高山,走過似乎無窮無盡的棧道,終於在初平二年正月丙午,到達長安附近。

此時我與曲敏等諸女,早已是親密無間。邢娟雖還堅持不睡卧房之中,但在野外時,卻也與我們一起同擁

共眠。每每此時,不禁想起我岳父蔡扈於其《協初賦》中妙辭曰:「長枕橫施,大被竟床。」可謂得之矣!

三女中,曲敏雖是高大,卻最不堪挑逗,疏雨淡雲,惟「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可證,其眷沉沉,其情

深深;樊無憂身形嬌柔,纖腰不堪一握,如小鳥依人、乳鴿投林,偏是新鶯啼上柳,淺嗯曼吟處,使人愉悅非

常;而邢娟雖有魔鬼般的身材,卻無「道行」,看得出裴怡對她的培養,僅限武技。輕撫即醉,難堪擷折,無激

情瘋癲,生澀多艱,而床弟間更大有處子情懷。若論此中優劣,惟詩可證:「梅華優於香,桃華優於色」,是所

謂也!

她們對我雖毫無保留,卻仍然把自己定位在奴僕的位置上,我雖不厭其煩的開導,卻令之愈加微言慎行,

令人苦悶。

「到了長安,先去拜望蔡大人,我要順便詢問女侄楊新的下落。」

眾女稱是,曲敏道:「希望主公能有收穫。」

我容色黯淡,心想從年春始,我這小侄女便跑得無影無蹤,到現在還不知下落,難道楊速滿門,真的要從

此絕了?**其英姿,心中又痛,喃喃道:「子疾,愚兄未能報答你恩情之萬一,卻還弄丟了新兒,真是罪人啊!」

長安城外,昔日繁華富庶的景象已成了過眼雲煙。從蝕中前行藍田,道路兩旁,擠滿了貧窮困頓的流民。

婦女低泣、嬰兒啼哭,老弱則蓬頭垢面,滿臉的惘然與麻木神情。鄉閭中的亭長、里正等督導流民中健壯者修

築起數千座窄小簡陋的茅棚,此時滿是孤貧寡老,相互擁靠取暖。時時有見以蒲席裹覆或僅僅蓋了面的屍體,

臭氣橫溢,兀自無人理睬。

從東而來的行人,須通過奉明,經嚴格檢查並買取城棨之後,方得入長安。作為董卓構築的「漢室新都」,

最大的特點彷彿就是軍人當政。包括從前列入禁地的上林苑、昆明池等地,都有軍營胡亂屯駐,那些跟隨董賊

入畿輔的涼州兵,軍紀極壞,橫行無阻,殺人越貨姦淫婦女,只要想做,幾乎無所不為。

與當年我進入的長安城相比,如今的城池更臟、更亂、更加令人心生厭煩。聞說董卓以王允為之副,委以

錄尚書事的職銜,此人獨持清名,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假道學,說的義正辭嚴,卻沒有一條能做得好。

長安城那條鋪就條石的大道已經完全看不出來了,所有的石塊皆被啟去,另作它用。城裏八街九陌,泥土

夯築的道路變得坑坑窪窪,少處污水積滿,糞便的氣味傳出很遠,讓人走路也得捂住口鼻。

城中流民很少,然而行人卻都是滿臉惶恐不安,四下張望着匆匆走路,似乎有一種大廈將傾的覺悟,也許

山雨欲來風滿樓罷,此刻董卓還不在長安,等他回來的話,恐怕又是幾場腥風血雨。眼下能走的、能跑的,哪

還有些許猶豫?不逃難道棧戀等死不成?

從清明門西行,原西漢未央宮的殘垣之上,新築起些粗糙不堪的建築,又修補了幾段宮牆,聞說皇帝便暫

居此間,王室的衰微,已到了可悲的地步。從董卓入京、關東兵起始,漢末最黑暗的時代已經降臨。

在未央宮東北面的仁孝里,我們好不容易尋到蔡邕的府邸。問以門客,則曰中郎已入宮覲聖去了,其弟蔡

谷卻很客氣地迎了出來。

蔡谷與蔡邕長得挺像,惟風度氣質皆不如也。蔡邕那種洒然飄逸的仙骨,即使年老也未有絲毫改變。他見

我們衣衫襤褸,卻難掩英華,更兼曲敏等姿容優美高傲,故驚疑間未敢有半分小覷。「這位……仁兄,請問是遠來

參加鄙兄六十壽誕的嗎?」

我原想大模大樣地報出身份,聞言不禁張口結舌。心中默默盤算了一番,忽地叫苦,怎地竟將岳父大人的

大壽日子忘得乾乾淨淨了?去年在熊戎地時,文姬就已數次提起,我還應承了與羌人戰後,便與她同來省親的。

我笑道:「正是!在下中郎門生,自蜀中來。然而行道艱難,不慎丟失了行李,故而先來拜訪大人,再做安

排。」

蔡谷見我自言貧苦,拱手道:「兄雖不在,卻命鄙在此迎候眾位嘉賓,不得怠慢。請隨我暫到廂房歇息,盤

資用度,鄙定會備妥。」

我稍覺意外,剛要說話,便見道中有幾輛安車迤邐而來,上面跳下一人,叫道:「蔡兄!」

蔡谷往聲音處望去,一輛車中原本有個懷抱嬰兒的女子想要落車,見到生人,卻又羞澀地將車簾放下,兩

個中年文士便施施然朝門口走來。

「啊呀,陳兄,凌兄,一晃便是年許不見,你們何時到的長安,怎麼也沒派人報個信,好讓鄙先來迎接呢?」蔡谷笑道。

「不妨事,不妨事!」

我趁勢笑道:「蔡兄好意在下心領了,蔡大人既然暫時不在,那我改日再來拜會,畢竟,二月初二的壽辰還

有好些天呢。」

蔡谷見說,也頓時客氣起來。在他看來,我這個又不願透露姓名,行事詭異者果真知道蔡邕的生辰,也必

不致冒充了。輒請無功,只得含笑與我們拜別,更叮囑壽宴那天務必早來。

我方離開不遠,便見蔡府門前,車馬喧囂,似乎長安各處的名士、學子、官僚、達員都來請安。遠遠眺望

了一番,我心生敬仰,朝曲敏道:「岳丈大人真高人呀!」

曲敏笑道:「蔡中郎海內知名,當初赴熊戎,屬下等見文姬夫人而驚,這才知道飽學之士,盛名無虛,以度

其父,恐怕更不在話下。」

「何出此言?」我笑道。

曲敏不答,卻拿眼看着樊無憂,露出似笑非笑的徵詢表情。這美女立即口不擇言地嚷嚷道:「豈不聞老當益

壯嗎?」

眾人皆是一怔,隨即面面相覷,大笑起來,樊無憂也突覺不妥,不禁臊得兩頰通紅,連連嬌嗔不依。

至楊彪府,投貼很快得到回應。楊府總管楊灃親自出迎,不露聲色地領我等從府後小門進入。

由於我的這位妻兄剛剛從少府轉任太常,府邸尚未從原西漢時營建的桂宮旁搬出。桂宮與未央宮隔御道相

望,如今多為臨時起築的百官府邸,還有些竟拆用宮牆與舊殿的木料、基石,往日整潔的宮牆與林蔭道,如今

已是破敗不堪。

我命曲敏三女先到廂房歇了,這才登堂入室。楊彪與夫人袁氏早在廳中等候,見楊灃到了,楊彪輕輕揮了

揮手,前者便知機退出,一面悄悄地閉了門禁。

楊彪形容憔悴,鬚髮零亂,讓我看得心中一驚,忙緊走兩步,握住他的手道:「文先,你……這是怎麼啦?」

楊彪露出一絲苦笑,道:「還能如何,董卓火燒東京,凌遲漢室,京兆二百里內無復人煙,如今漢家帝陵也

籍沒於賊手。愚兄身為漢臣,卻不能保全皇室,扶助少主,卻只能眼睜睜地看它沒落,此為愚之大恨也!」

他語帶哽音,握着我的手也不知覺地加重了分量。我朝袁氏先點了點頭,以示招呼,這才扶他坐下,勸道

:「大兄不必如此哀傷。漢家頹喪,此非君之過也,我早就預料到這場危機,也屢勸兄長離開此地,隨我到西海

,與令妹、侄甥同享天倫,豈不是更好嗎?」

楊彪搖了搖頭,神情木然。袁氏用絲帕輕輕抹淚,哽聲道:「妾早就勸過大人多次了,然而楊家滿門忠孝,

先公文烈侯臨終有言,雲賤妾家與楊家兩門,乃朝廷耿骨棟材,遵皇繼統,守節應命,乃是任也。大人他又豈

會聽從弟弟的話呢?」

我與楊府交往數年,直到今日方知曉楊彪的夫人竟是袁氏眷親。心中不由想起初次潛入楊府避難時,岳父

大人與太尉袁隗兩人在花園中的談話,言猶在耳,而人皆不在,不禁揪心地難受起來。

「嫂夫人莫再說了,都怪小弟,沒能把董卓趕出朝廷!」

袁氏方待言語,楊彪嘆了口氣,先道:「此事豈能怪汝,怪就該怪那皇甫嵩!此人曾深與黨人結交,道貌岸

然,然而事到臨頭便畏縮頭腳,空自手握大兵,卻不敢越雷池半步!我深恥之。」

我默然無言,楊彪繼續道:「皇甫嵩被徵召以後,大軍逃之半數,聞說其帶兵長史梁衍投靠汝軍,隨行部曲

有萬餘之多。」

我搖了搖頭道:「哪有此事,梁衍來投,事所逼爾,其人雖頗有膽識,卻無只兵片卒,我倒是聽說,皇甫嵩

部伍皆歸董卓掌握,如今由其婿牛輔掌握,駐防河東,抵禦白波賊去了。」

楊彪呆了半晌,這才低聲道:「原來還是為老賊所騙!前次百官中頗有傳言如是,有幾人便妄圖發難,沒料

到董賊早有準備,將他們都梟首示眾了。」

我大恨道:「此董卓奸計也!」

楊彪道:「傳言汝軍東來,眾無不額首相慶,卻不曉都著了老賊的道兒。此次京畿皆傳謠言,又開始對袁紹

等之討檄將信將疑起來。」

我聽得跌足不已,當下便將我軍遇羌人突襲,乃至我在瑪曲兵敗逃亡之事都說了出來。楊彪與袁氏聽得眉

頭大皺,一面勸慰我,一面卻是頻頻嘆息。

「如此說來,漢室是真的無望了!」

我見一向硬朗的楊彪都說出如此話來,也不由得稍感哀傷。不過,我仍以史諫道:「兄長,有道是主弱不可

強扶。自恆、靈以來,朝廷的所作所為,天下有目共睹,當年曾聽郭林宗有言,『人之雲亡,邦國殄瘁,漢室滅

矣,但未知瞻鳥爰止,於誰之屋耳』。中原諸豪並起,皆欲執牛耳,此時兄長還作扶漢的想法,卻是太過愚忠了

罷!」

楊彪見說,輕輕哼了一聲,良久才道:「這話若出自他口,吾必詈之。」

我不禁失笑道:「只是勸勸文先兄啦,何必動氣。嫂夫人一向可好,修兒呢?」

袁氏襝衽為禮,道:「勞弟弟動問,妾無恙無災,只是大人他身體逐漸瘦弱,妾深以為憂……」

楊彪揮了揮手,打斷她道:「婦道人家,說那麼多幹什麼,快快去治備些酒菜罷了。」

袁氏頗有怨色,微微嘆了口氣,起身道:「恕妾失陪。」

我也忙起身道:「嫂夫人,文先兄心有隱疾,你莫要怪他。俗話說得好,家和萬事興,朝廷已自崩潰,然楊

家不能崩潰,一應事務,嫂夫人多擔待些吧。」

袁氏笑道:「還是弟弟會說話,多勸勸你兄長。」

「請嫂子放心。」我恭敬地目送她出門,楊彪卻是奇怪地望着我,搖了搖頭道:「小妹多來信言汝如何如何,

我時常疑之,今日見了,卻由不得我不信了。賢弟說得不錯啊,家以和貴,國以和安,天下皆由此言,中興可

待。」

我方欲答言,楊彪又道:「看來君不欲卷進混戰,不過董卓乃國之大賊,必須除之。到了為國分憂、為民解

疾的時刻,賢弟可不能再行逃避呀!」

我嘆了口氣,道:「近來董卓有何動靜?既然遷都,他卻為什麼遲遲不來西京呢,難道他不怕朝中作亂?」

楊彪道:「此賊軍權在握,朝中孰人敢妄動乎!當初他提議遷都,一則懼關東聯軍勢大,二則怕白波賊渡河

,切斷他往關西老巢的退路,三則亦是擔心皇甫嵩與賢弟并力來犯,故先征之。皇甫嵩回朝後,士人鄙之多矣

,令弟荀攸以其阻汝來路,為賊抱負,痛罵不止,前幾日還與何伯求、鄭公業等同議誅董之事。」

我搖頭道:「去年初公達就已經議過了,看起來董賊身邊防衛不弱,故而遲遲未得下手,以致荀大人亦遭此

賊殺害!」

楊彪嘆息良久,方道:「老賊所親愛之人,皆不處顯職,但將校而已。牛輔、李儒、李傕、郭氾、徐榮、呂

布等,皆其親信。尤其那呂布,弓馬嫻熟、勇力絕倫,有『飛將』之號,座下為老賊親賜之驊騮,名曰赤兔,一

日夜可行千里,是匹真正的好馬。」

我頓被勾起思憶,冷哼道:「那匹馬原本是神海族族馬,當初我逃出羌境時從羌人那裏偷得,不料後來卻被

董卓搶去!」

楊彪頷首道:「無論如何,董卓出入兵甲護持,又有呂布等為親衛,極難刺殺。子師今頗受重用,亦有心於

此,不過總也無可奈何。」

「王允?他賣身投靠,現在官拜司徒、錄尚書事,可謂董卓親信心腹了。提他何益!」

楊彪知我當年與王允鬧翻的事情,故而聞言也不覺驚訝。搖頭道:「非如賢弟所想,王允委曲求全,更有他

意。因家父之故,子師與吾交善,曾秘密問計於我。吾家有遠親名瓚,官拜護羌校尉,子師遂表之行左將軍事

,令出兵武關道,以討袁術為名,分路征卓。不料董卓疑而留之,只得另舉為尚書,以避耳目。王允實有殺卓

之心,否則當年豈會予曹孟德寶刀乎?」

當初曹操入西園八校,及董卓進京,拜之為驍騎校尉,不從,陰與王允會,借寶刀而欲刺董。不料事出偶

然,被老賊窺鏡得見,驚問其故,曹操從容言某日得寶刀一把,今特來敬奉云云。此後曹操亡奔,董卓測知其

心,震怒不已,在八處關口都佈置人馬。若非他於中牟結識陳宮,則必死無疑。

此事傳言甚廣,卻從未在曹操口中聽聞,故而我多以流言視之。此刻楊彪說起,我不由得信了三分,道:「

曹操確是人傑,前次在滎陽以少敵多,雖然戰敗,猶自鎮定自若,膽識氣略,都在他人之上。」

楊彪道:「不錯。只不過此人本小力微,恐怕難以勝卓,但願本初能全馭其眾,人人爭先,覲衛幼主,安保

社稷。」

我微微曬道:「大兄,不是我說你。袁紹等人,只是打着勤王的招牌而已,真正能戰者又有幾人?更談不上

什麼作為。他們彼此爭利、搶地盤尚且不及,哪有餘力來行大義之事,為國討賊?祈求他們,還不如祈求有天

雷轟賊,好一了百了。」

楊彪苦笑道:「賢弟說的,未必太沮喪了。」

我冷哼不言,楊彪只是一迭聲地嘆息,復問起絲兒跟顏路的情況。我將家中之事細細稟報了,楊彪道:「侄

兒快三歲了罷?愚兄沒好的禮物,這次齊王遣人覲聖,帶了兩匹魯縞來,便送賢弟一匹,給小侄做件衣服罷。」

我應了謝,道:「兄子可好。」

楊彪道:「修兒頑劣,雖然聰明,卻好賣弄,去載亂后,我已將他送回華陰老家,請文鏡先生好好地治導他。」

我若有所思地道:「怪不得嫂夫人落落寡歡,原來是小子不在身邊之故。」

楊彪道:「拙荊乃袁公路從妹,為避董賊猜疑,近來愚兄都不許她輕易離開府內。」

我聞言想起袁隗等,不由嘆道:「去載袁太傅滿門被董卓格殺,我時在河南,知訊頗為震悸。董賊蠻狄匹夫

,竟然刑構忠烈,屠害生靈,此已為不世之罪!偏偏袁紹等不知報仇血恥,徒玷家門耳。大兄,那白波賊現下

如何了?」

楊彪見我問得突然,便有探詢之意,我便毫不猶豫地將昔年天下四富之首單涇在并州之舉說了。楊彪深為

震動,道:「殊不料是此人所為!怪不得董卓未議遷都事前,便尋機將此四人除去,猶被逃脫徐鍾、武孫頎二人。如今看來,單涇乃是別有計較,他定是想趁亂時,擁兵自重,甚或據有并州,圖望三輔。此人心機之深,手

段之絕,令人心悸。」

我微微笑道:「單涇一死,群龍無首,眼下便是我運籌的良機!自新兒走失以來,我命部伍多在三河、京師

附近以流民、商賈為掩,搜集情報。這幾日我便在城中走動走動吧!」

楊彪喜道:「若是賢弟能將白波賊兵收服,無論如何,都是為朝廷做了一件好事。」

我奇道:「眼下是殺董重要,還是除黃巾餘黨重要?見君之意,彷彿白波賊直如洪水猛獸,反倒董卓卻並不

可畏。」

楊彪連連搖頭,起身踱了幾步,道:「董卓固然可懼,然不過一匹夫也,遲早誅之。而黃巾賊卻是朝廷大敵

,當年蟻首張角,率三十六方俱起,聲勢奪天,又胡言『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以致海

內震動,社稷塗炭,此誠漢室之大不幸也!故而皇甫嵩再怎樣不是,朝野仍對他十分敬重,朱俊、盧植,亦無

不振名,大丈夫立身處世,當愛怨分明。賢弟不可以其或能治用,便給予臂助,以免鑄就大錯啊!」

我駁他不得,心中卻是十分無奈。暗道若無漢末黑暗的政治形勢,這些頭裹黃帶的百姓們會造反嗎?那些

農民們拿慣了鋤頭,乍然取起兵器,恐怕還不習慣呢,偏偏統治階級卻視之為大敵,可笑啊。

遂叉開話,說起蔡邕六十壽誕之事,不覺袁氏已備好薄宴,招呼起來。席間三人都撿些開心的話題說說,

如袁氏以楊彪現任太常,舉諺以嘲之曰:「妾常聽人說,『居世不諧為太常妻,一歲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

齋,一日不齋醉如泥,既作事,復低迷。』如今大人他也忝為是職,真是無可奈何。」

我聞言,與楊彪相視大笑。太常掌宗廟祭祀,故常素食,成為民諺挖苦的對象。袁氏沒有太多學問,卻通

曉民俗典故,好黃老,頗有哲學理論。看起來楊彪與之聯姻,倒也不完全是門當戶對之故。

月底,我在長安城找到刺曹斥侯掾屬下司馬丞潘弼,對過暗語后,此人大驚,忙將我迎到所處西市中熙熙

攘攘的一座手工作坊之內。

「屬下於去年夏五月庚申到達長安,此後沈大人陸續派遣了百餘名精幹的探子。今歲屬下已開始向河東、上

黨、太原諸郡加緊滲透,現已查明并州黃巾餘黨各部曲的詳細部署情況……」

我不悅地打斷了他的彙報,徑自詢問楊新的下落。潘弼額頭見汗,支吾了幾聲,叩首謝罪道:「屬下該死!

屬下該死!長安掾各部已將京兆、馮翊、兩都一帶仔細地找了七八個來回,卻總是尋不到小公主的蹤跡。為了

尋人,不但是沈大人,連媯校尉都驚動了,去年冬俱在京兆坐鎮,加派了五百多名人手,在各處市集、民邑、

縣鎮搜索,只是……只是……」

我心煩意亂,漸至盛怒。曲敏見狀,忙勸道:「新兒姑娘也許沒有跟在流民的隊伍之中,恐怕已經脫險,主

公請明察。」

我拍案吼道:「刺曹偌大個職部,連軍師府都快趕不上他的屬員多了!連年上諫加撥專款,以利行事,卻都

做了哪些有用的事情了?」

三女見勢不好,齊齊跪倒,「主公息怒!」

我哪裏克製得住,一時氣血上涌,連眼前似乎都紅了起來,心中對媯式辦事的效率不免產生了許多懷疑。

從去年我暫離洛陽始,便已詳盡地佈置了計劃,並撥款上千萬錢予之,命他們搜盡司隸每寸土地,也要找到新

兒。然而,今年適逢兵敗,又碰到這檔屁事,不讓我生氣,又能如何呢?

曲敏見我極力剋制的樣子,趁機揮手斥退潘弼,她復朝邢娟施以眼色,後者會意地跟隨潘弼離開。

樊無憂掩上了門,曲敏這才低聲勸道:「主公,你這樣動怒,不利貴體。況且適才對這小小的刺曹兵事掾長

安司馬丞大發脾氣,說出激烈的話來,屬下竊以為不妥。」

我斜睨着她,曲敏笑道:「屬下在醴陽只待了幾個月,然而對主公行政,卻頗多微詞。當初在夫人手下,她

身上不過數人,卻能掌控全局,無有膽敢忤觸冒犯者,更毋庸說叛亂、嘩變的了。而以觀主公,則頗多可慮處。」

我聞言,心中暗驚,虛心地道:「敏兒,你且說說,我到底哪裏做得不好了?」

曲敏皺眉道:「主公委大任於李軍師,屬下不以為然。聽說她長於理事,短於識才、用人,女子氣魄,畢竟

不如鬚眉兒男。況且,其府貴貫熊戎,凌駕於百官之上,狐假虎威,就算李軍師本身忠誠不減,其屬僚也未必

齊心,是為其害。」

樊無憂插話道:「盧校尉曾說起刺曹,言其有搜整情報、聯絡顏軍分署之意。然而主公另置決勝營,養其異

志,等若放權於他,往後重要的情報,反倒可以不經軍師府,與主公原意相違,自相矛盾了。」

我沉思半晌,道:「媯式原是宣夫人一手培養的,理應無妨。」

曲敏笑道:「就算媯校尉一人有如此想法,也是無濟於事的。主公宜加三思啊。」

樊無憂知機地走過來,為我捶背。我搖頭嘆道:「你們這樣說,也不無道理。想起來,我的確心腸太軟,不

象是個做大事的人哪!」

曲敏吃吃地笑起來,跪下來為我把揉小腿,「主公莫要這樣講,屬下只是從夫人那裏學了些微技罷,能為主

公出謀劃策,當真樂都要樂死了。」

我被兩女前推后擠,早已是陰霾盡去,心頭怒火也早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微微一笑,道:「此次便且饒過他

們,我要飛書回去,等會兒你們兩個照我的清單,把給我岳父大人的禮物備妥了。」

兩女乖巧地稱是,見我高興,也都開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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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末浮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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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又臨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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