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紙休書,怎奈舊情難斷

第28章 一紙休書,怎奈舊情難斷

第28章一紙休書,怎奈舊情難斷

慕容厲快步行過去,只見兩隻黑狗對着一個巨大的土坑吠叫。他低頭朝下一看,只見巨坑頗深,裏面隱隱約約有人。他怒道:「你們瞎啊?眼前有坑也看不見!」

裏面的人要很大聲的說話,外面才聽得見:「王爺小心,山體塌陷,裏面就是一個天坑!周邊的土全是松的!」

慕容厲試了試,這洞非常深,周圍的浮土都不能受力,他們努力往上爬,卻只抓得兩手稀泥。

慕容厲小心地試了試腳下,也不敢站在這裏拉人。他們上山當然是有充足準備的,這山林極其廣袤,野獸出沒不定,地勢之複雜,並不是人多就能橫行無忌的。他將繩子綁在三米之外的一根大樹上,然後不期然地,看見樹身的痕迹。

咦?他彎腰伸手摸了摸,對坑裏的人道:「有人曾經掉進去過?」

坑裏的士兵點起火摺子,開始四處查找,不一會兒,已經有人叫道:「王爺!裏面有其他人的靴印,天啊,是胡人!」

慕容厲心中一凜,問:「多少人?」

裏面又嚷道:「七個!七個胡人!」

慕容厲知道不好,他們居然也躲到山裏來了!也是,大燕百姓俱都恨透了胡人和靖人,如今哪裏還有這深山老林安全?他沉聲道:「上來,備戰!繼續搜山!」這下子,似乎氣味非常接近了,兩條黑狗汪汪地叫着,一路往前跑,慕容厲當先跟着,還是小心着周圍的埋伏。

胡人們果然設了些陷阱,藏在樹葉之間的暗弩、地上的絆繩、還有巨大的野獸夾子,慕容厲一邊前進一邊命人拔除。兩條狗聞得到香香的氣味,它們這樣興奮,究竟是聞到生人的味道,還是得知了她的線索?

如果她在這裏,正好遭遇鐵木吉等人……他一路向前,很快搜到了香香經常捕魚的山澗,再往前,是晾曬在樹椏上的衣物,然後是獵人小屋。

慕容厲命弓箭手準備,自己知道應該再觀察一下,卻仍忍不住衝過去,小屋外橫七豎八擺着好幾具屍體,是鐵木吉的親衛。慕容厲低頭查看,發現是中毒,看情況像是食用蘑菇中毒,而且是混合的好幾種野生毒蘑菇,毒性比較複雜。身上的刀口可以看出對方沒有什麼還手之力,看來是趁對方中毒之後將其殺死。

刀口平整,是把好刀。他再往裏走,就見鐵木吉伏屍於門口,腦袋滾落在牆角,這下子斷處的傷口就明顯了,能兩下子將人劈成這樣的刀……天啊,是周滿的刀!

那麼,她還活着?

慕容厲看了眼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吊鍋上還有剩餘的食物!是她!幾乎整個屋子都是她生活過的氣息!慕容厲將兩條黑狗俱都放了,由着它們往前飛奔,大家一怔,只好跟上。

香香抱着孩子,本來就走不快,下山的路又難走。這時候聽見後面人聲犬吠,她更是嚇壞了。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跑,但是慕容厲的速度,又豈是她能逃掉的?慕容厲遠遠已經看見她的影子,喊了一聲:「香香!」

香香轉過頭,傻傻地看他,他幾步跑過來,寬大的雙手用力握緊她的肩頭!然後看見她綁在胸前的孩子。孩子用動物皮毛包裹着,這時候只露出一點小小的鼻尖,睡得正香。慕容厲輕輕撥開柔軟的皮毛,見到他嫩嫩的小臉。那一瞬間,即使是他這樣的男人,也有種想要落淚的感覺。他慢慢地把香香擁在懷裏,小心地不去驚醒那個貪睡的東西。他又錯過了,他到來的過程。

身後的士兵見兩個人的樣子,也沒敢過來,遠遠在十幾米外止住。良久之後,慕容厲說:「走,回家去。」

香香說:「我想回令支縣,看看我爹娘。」

慕容厲說:「好。」

下山的路,因為有他們而比較好走,在地勢稍微平坦一點的地方就有馬匹了。慕容厲抱着香香上馬,進到益水鎮,便令人準備馬車。

他難得與她同車,香香問:「小萱萱還好嗎?」

慕容厲說:「她很好。」

香香點點頭,沒有別的話說了。

慕容厲問:「鐵木結他們,是你殺的?」

香香不知道鐵木吉是誰,只是說:「那幾個胡人?」

慕容厲便沒有再問,緊接着道:「太子還率殘部潛逃在外,我需要去漁陽一趟。令支縣沒有被波及,郭田他們自然無恙,我會讓人先送你回去住幾天,下人、乳母,管珏會送過去。」

香香說:「謝王爺。不過不需要乳母,我自己能照顧孩子。」

慕容厲不說話,香香便也不再爭執,兩個人靜靜地對坐,孩子被放在臨時找來的嬰兒籃中。馬車顛簸不休,良久,他伸出手,將香香抱在懷裏,低頭親吻她的額頭,這真是,一個太堅強的女人。可是抱在懷裏的時候,這樣柔弱。

香香轉頭避開他,怕他胡來,輕聲說:「王爺,孩子剛剛出生不久,我……我還不能……」

慕容厲說:「嗯。」他什麼也沒有做,就這樣安靜地抱着她,直到外面有侍衛輕敲車窗:「王爺,到大薊城了。」是必須要分道而行的時候了,他要趕往漁陽,香香想要回令支。他說:「知道了。」

香香昨夜一夜沒合眼,下山時又跑了半天,這時候閉上眼睛,早已沉沉睡去。慕容厲輕輕將她放到車裏的卧榻上,她沒有醒。慕容厲轉頭又摸了摸籃子裏自家兒子的臉,據說西漢有漢哀帝不忍驚董賢之夢,斷袖離去的故事。愛之一字,唯當局者方知其濃,旁人觀之,只能笑其痴愚。

慕容厲下車,上馬,趕往漁陽。

香香睜開眼睛的時候,馬車已經離開大薊城,行駛在前往令支縣的官道上,一個陌生的乳母正抱了孩子餵奶,見香香醒來,忙行禮。馬車逼仄,香香示意她不必多禮,見她抱孩子極是在行的,也就讓她照顧了,馬車並沒有晝夜趕路,每到一個地方,食宿都安排得極為周到。香香不過十九,已經在狼狽與體面間打了好幾次滾,終於也慢慢明白慕容厲對環境為何如此適應了。

再回到令支縣,這裏竟然真的沒有被戰火波及。見到城牆依舊、屋舍俱都齊整如初,香香總算是鬆了一口氣。郭田和郭陳氏這回早就接到香香要回家住幾天的消息,早已收拾妥當。香香在侍衛的攙扶下步下車駕,郭田夫婦已經迎了上來。一家人見面,難免悲喜交加,再見到那個軟糰子一樣的小傢伙,難免又是喜極而泣。

郭陳氏是最細心不過的,早早就將孩子需要的小衣服、尿片等都準備了好些個,自己做了些,怕不夠用,知道小王爺不能用差的,特地央人去省城裏買的。郭蓉蓉也趕回來了,這次有點不對勁,香香是覺得她有心事,她卻躲閃著總也不說。香香在家裏住下,這才發現少了個人,問:「郭陽呢?」

郭田夫婦對望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問:「王爺接他到王府習武了,你不知道?」

香香微怔,她是不知道,但也不好說了讓父母擔心。

慕容厲前往漁陽,身邊的參軍仍然是陸敬希和鄭廣成,副將是韓續、周卓。鐵木吉失蹤之後,胡人十幾萬軍隊在伊廬山長城之下遭到燕軍和成慶格的圍殺,部分投降成慶格,約摸四萬人戰死。太子率千途人出逃,被慕容厲在陽樂生擒,押回晉陽城。

燕王以叛國罪,廢除太子之位,將其貶為庶人,廢王后,立舒妃為後、長子慕容博為太子。慕容博和慕容厲都對太子的處置方式有異議,大燕有這麼多的人流血犧牲,此人竟不必償命?

慕容宣聽了,只是淡淡道:「何必急着做主?等父王故去,你等如何,孤也是管不著了。」他這樣說,慕容博、慕容厲還能說什麼?只得任由他了。三皇子和六皇子俱都如驚弓之鳥,慕容宣將二人革出宗室,圈禁於廣渠山,非死不出。

大燕強敵暫退,雖然國庫空虛,但總算有了暫時的安寧,出逃的百姓紛紛回到故地,這時候,慕容博的大才大智便展現出來。一應田地均分、重置賦稅等等,都需要他同朝臣們商議。在戰後飄搖動蕩、青黃不接的時日,他安撫百姓、重拾生產,一點一點平復戰爭帶給大燕的創傷。慕容厲重整玉喉關的軍隊,派了沈玉城、陳昭等過去鎮守,原廢太子舊部,有能為者繼續留任,無才無識者通通卸職。這一番整頓,便過去了三個月,他也不回晉陽城,從玉喉關回來,幾乎是過家門而不入,直奔了令支縣。

郭家仍然門庭熱鬧,富在深山有遠親,郭田天天迎來送往,倒是香香閉門養兒子,少見生人。

慕容厲過來之後,第一句話就是:「王府那邊已經打點好,跟我回晉陽。不日之後,女兒也該回來了。」

香香低着頭,良久,說:「王爺,奴婢有一事,請王爺應允。」

慕容厲皺眉:「什麼事?」

香香咬唇,良久說:「奴婢不想再回巽王府,請……請王爺……」

慕容厲的表情慢慢凝住:「說下去。」

香香說:「請王爺放妾,奴婢願意永留市井,過平凡的生活。」

慕容厲覺得自己應該憤怒,可是他沒有,一種深重的悲哀,就這樣瀰漫開來,死死握住他的心臟。他說:「若本王不答應呢?」

香香說:「王爺是人上之人,若真是不答應,奴婢除了跟您走,又哪裏還有其他選擇呢?」從一開始到現在,我幾時又有過其他選擇呢?

慕容厲覺得奇怪,原來胸膛左邊的位置,一直跳動的地方,真的會痛。他說:「你怨我?」怨我沒有看到你的家書?怨我棄你不顧?怨我讓你們母子分離?怨我讓你出府?怨我讓你流落深山,獨自面對鐵木吉……他媽的,這女人居然有那麼多的理由,可以怨我!

「不。」香香輕聲說,「王爺乃大勇大義之人,男兒生當如是,香香從未責怪。只是,王爺身邊的日子,從來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慕容厲真想暴跳如雷,真想高聲怒吼。可是他發現自己做不到,握緊手,想要用力拍到桌上,最後只是慢慢握住桌角,生平第一次,只覺得無力的悲涼。呵,她是不怨不恨,她只是想要離開我。

慕容厲有一瞬的沉默,竟然不知道如何應對她,她的眼睛沉靜如初,並不是女人使小性子時那種任性氣惱,而是深思熟慮的、一直以來的想法。

慕容厲問:「孩子呢?」這才是她真正在乎的東西,他知道。原來那個會一直待在他的王府里種花釀酒、刺繡做飯的她,從來沒有真正愛上過他,而他竟然一直都知道。等待與守候都只是幻覺,她從來沒有期盼過他的回來。不……也許曾經有過一次吧,他許她側妃之位,承諾以後府中不會再有別的女人。那一瞬,她也並不是沒有動過心想要白首不相離吧,然後他就帶回了藍釉母子。多可悲,最後竟然要用兩個孩子,來挽回。

香香懷裏還抱着熟睡的兒子,聞言輕聲說:「孩子是王爺的,不能隨我流落市井的話,王爺就帶回去吧。」乳母會好好照看他們,甚至比她更細緻,還有錦屏,也會看顧他倆。沒有母親,他們反而會少很多是非。

慕容厲只覺得胸口像是被人迎面一擊:「你都不要了?」

香香說:「不了。不過孩子還太小,如果王爺願意……留在我身邊再養一陣,當然最好。」

慕容厲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臨陣對敵時無比清醒的頭腦,忽然間被無關緊要的碎片充滿,他表情慢慢地變冷,說:「你確定你明白自己在說什麼?」

香香說:「是的,奴婢清楚自己在說什麼。我想了很久,以前……懼怕王爺,並不敢說。但是現在,我知道王爺其實是個很好的人,應該不會強留一個女人……」

慕容厲只看見她嬌艷欲滴的紅唇一張一合,他甚至不能深呼吸,他緩慢地說:「隨你。」不,老子被一個女人拒絕了。心裏近乎瘋狂地尖叫,可是表情卻是陰冷的。他拿了桌上的紙筆,寫放妾書,筆走龍蛇,可其實根本不知道落筆寫下的是什麼。不,老子要堅持,老子不能讓一個女人看了笑話去,他把契文寫好,將狼毫一擲,轉身出門。臨將跨過門檻的時候,有一個放慢速度的動作,如果、如果這一刻你改變心意的話……

可是她沒有。慕容厲跨過了那門檻,隱隱的,有一種撕心的錯覺,自晉陽城之變后,他一直在行軍打仗,風餐露宿從未覺得辛苦。山間尋她多日,然後立刻趕往玉喉關,追擊胡人、擒回太子。幾乎片刻未歇,即輔助慕容博成為新儲。燕王易儲詔書一下,他便直奔了令支,可她所求的,竟然不過只是一紙划斷牽連的放妾書。

他出了郭家,依然行如疾風,只不知道為什麼,想起這十載戎馬。十年疆場,留下無數戰傷,換得燕人皆景仰,可實際上,他不曾在任何人心上。

他跨上戰馬,想起那一年的晉陽,十五歲的少年披甲持槍,壯志昂揚。燕王笑着問:「兒子,你為何從戎啊?」他長街打馬,平治在小城古道之上。十二年之後,二十七歲的戰將,軍功卓著的巽王,直視着那一張張年輕的面龐,也時常問:「諸君為何從戎?」

為何從戎?

香香看着他離開,他沒有帶走孩子。雕花的木門一聲響,郭陳氏進來,笑說:「好不容易見了一面,王爺怎麼急匆匆地就走了?」

香香勉強笑着說:「有事吧,他可不一向在外忙着。」

郭陳氏過來把小外孫抱過去,說:「他沒說……幾時接你回府?」

郭陽其實已經告訴過他們,夫婦二人大約也知道府里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怕招她傷心,一直也沒問。

香香說:「娘,我不想回王府了,好不好?」

郭陳氏一怔,問:「他不肯再……接你入府」

郭田也進來,聞言說:「香香兒,本來以前,爹也不說什麼,可是現在,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兩個孩子考慮。」

香香說:「我考慮過了,爹,我不想回王府了。孩子若在我身邊一日,我便好好撫育一日,若到了年紀,跟着他,無論是學文還是習武,終歸比跟着我強。」

「可……可這樣一來,你就成了被休棄的……」郭陳氏猶豫着說,郭田打斷她的話,說:「爹相信你這樣決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香香點頭,話說出來了,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這幾年一直壓在身上的虛名與艷羨,讓她幾乎直不起腰,而現在,有如釋重負之感。

郭田看她神情,不由嘆了一口氣,問:「王爺答應了?」

香香取出慕容厲留下的放妾書,他那樣驕傲的人,留下這樣的文書之後,定然不會再反悔的。他也絕不會因此而為難自己的家人,他其實是個重情重義的偉丈夫。可這樣的男人,不是每個女人都愛得起的。

香香本來不想跟郭田等人一起住,怕人再度譏笑非議,畢竟郭家靠着慕容厲,很過了一段時間的風光時日。如今突然傳出她被休棄的消息,恐怕鎏金斑駁,朱漆零落,人又要跌到塵埃里,看世情涼薄了。但是郭田和郭陳氏是不會放她走的。郭田說:「你是我們的女兒,哪怕旁人因你起落而炎涼,爹娘只會共你榮辱。傻子,最艱難的時候咱們一家人都撐過來了,現在算什麼,是太平光景了啊。」

香香抱着爹娘,眼淚流下來,然那一刻竟然是無比安穩的。

郭田是個正人君子,既然王爺立下放妾書,當然郭家便不能再沾著這裙帶關係,以他的名義再享富貴。他命人將先前慕容厲下的聘禮送回晉陽,因着這些年有所花銷,又湊了些進去,左右跟原來的數目差不多。

然後自己拿着放妾書去官府登記。

慕容厲接到這箱子珠寶的時候,簡直是連肺都要氣炸,然後再接到令支的官員送來的信,他磨著牙,在書房踱來踱去。這混賬東西,這一家子混賬東西!然後,便不拖不欠,再也不相見了嗎?不行,老子兒子還在她手裏!他想了想,拿筆寫了「慕容桀」三個字,用信封裝了,蓋上巽王府里的封漆,讓令支前來送信的小史帶回去。

香香接在手裏,知道這是兒子的名字,也沒什麼意見。巽王府放妾的事傳出來,郭家是少了些迎來送往,但是也沒人敢欺侮到頭上來——小王爺還在郭家養著呢。雖然有人私下裏也暗暗議論是不是郭家女兒不守婦道、被王爺休棄之後連人帶兒子趕回家來,但是想想也不太可能——真要是做王爺妾室還不守婦道,甚至生下野種,豈是休棄就能了結的?

州官也怕有人趁勢欺侮郭家,這位王爺的個性,可是護短得很,就算他丟在地上的東西,你去踩一腳,可也是了不得的事。當下忙讓人把王爺親自為小王爺賜名的事傳揚出來,話里話外都是別不長眼去招惹郭家的意思,一時之間,大家都摸不著頭腦了。

慕容厲在王府中住了幾日,日日帶小萱萱和慕容軻騎馬、射箭。薜錦屏倒是問了幾次香香的事,郭陽是知道的,暗裏將放妾書的事說了。

薜錦屏一聽,簡直是臉都要垮下來:「香香姐這樣就走了?」

郭陽說:「嗯,我姐是個妾,有個文書就行了。」

薜錦屏扯着他的袖子,兩隻大眼睛眨啊眨啊眨的:「郭陽,咱們算是朋友對不對?」

郭陽移開目光,說:「不敢當,在下只是府里一個下人,怎敢與王妃論交情。」

薜錦屏說:「我不管!你看,香香姐要一紙文書好像挺容易的,你讓她幫我也要一張啊!」

郭陽絕倒。

慕容厲每晚回府,都會去洗劍閣待一會兒,時間有長有短。洗劍閣失了主人,如今全是下人在打理,花草雖然修剪得用心,但卻總是失了從前的風流奇趣。

慕容厲知道那棵梧桐樹下面埋着許多果子酒,花壇下面也有罈子裏窖著各種醬料。他好幾次想去挖,都沒有動手。睹物思人的事,真的再不想做了。

他在洗劍池的白石欄桿上坐了一會兒,但見滿月如盤,投映在水中,煙霧隱隱蒸騰,對了,據說她懷萱萱的時候,給老子寫過信。他去到書房,翻箱倒櫃地找。旁邊有書童問:「王爺,是尋什麼?小人也好幫着找找。」

慕容厲瞪了他一眼,嚇得書童忙退到門口,再不敢吭聲,他埋頭繼續找——媽的,翻女人寫的家書這樣丟臉的事,老子會亂說?找了一圈,沒找到。這他媽的,陸敬希和鄭廣成兩個老東西,把信放哪了?丟是肯定不會丟的,每封信都要記檔的。

他找了一陣,終於怒道:「把陸敬希、鄭廣成兩個老傢伙給本王捆來!」

陸、鄭二人三更半夜被人從被窩裏抓出來捆上,一路押往巽王府,差點沒嚇尿!五花大綁地被推進了慕容厲的書房,抬頭就看見慕容厲盛怒的臉!兩個人嚇得直磕頭求饒,不知道哪兒又得罪了這瘟神。

慕容厲問:「軍中來往的信函,放在哪裏?」

兩人一聽,頓時面色如土——不、不是有少吧?畢竟那麼多書信,少一兩封還真是沒人知道!

這時候鄭廣成趕緊爬起來,讓書童給自己鬆了綁,立刻去慕容厲書房的暗格里,取了幾個樟木大盒子。慕容厲一看,先是——咦,老子書房裏居然有暗格!二是……這麼多?媽的,這不得找到猴年馬月啊!

幸好這時候鄭廣成已經打開目錄,說:「王爺是找哪一天,從哪裏發往哪裏的軍函?」

慕容厲沉聲道:「兩年前,平度關換防的時候,從晉陽發出。」

鄭廣成把陸敬希也解開,兩個人倒是沒一會兒就找了信函出來——果然全是軍函!

慕容厲神色不善:「只有這些?」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王爺,確實全都在這兒了啊!」

慕容厲啪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家書!」

兩個人大大鬆了一口氣——我的爺您早說啊!軍函咱還怕是丟了,家書那妥妥地丟不了。兩個人很快從另一個小盒子裏拿出幾封紙,上面全是巽王府的封漆,沒有拆過。

慕容厲接過,冷哼:「滾!」

兩個人如蒙大赦,毫不猶豫地就滾了。

慕容厲等他們都走了,才將信拆開。

第一封是十一月寄出的。那女人只是識字,當然寫不出什麼文采斐然的錦繡華章,字數也不多,只是寫——託人帶了些衣裳過來,都是奴婢自己繡的,沒有綉娘們那樣的手藝,不知道王爺會不會穿。聽說邊關天寒沙重,王爺還請保重。無聊。他將信紙放到一邊。

第二封也是十一月,下旬。信上只是說:「聽說營中飲食粗簡,奴婢給王爺曬了些果脯、肉乾。若是延誤了吃飯,也可以先填填肚子。不知道王爺喜歡哪一種,所以都曬了些。王爺如果看見,喜歡哪種可以說聲,奴婢下回多曬一些寄來便是。」嘴碎!再放到一邊。

第三封是十二月,信紙上寫:「大夫說奴婢懷孕了,不過只是有些吐,沒有其他感覺,不知道是不是誤診。如果不是誤診的話,王爺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呢?」他媽的,有你這樣報喜的啊!再放到一邊。

第四封仍然十二月,中旬。信紙上寫:「舒妃娘娘說接奴婢去宮中養胎。可……奴婢能留在府里嗎?宮裏規矩挺多的,學起來太不容易了。」

第五封是十二月下旬,說:「宮裏規矩多,奴婢待不習慣。王爺能讓管先生接我回府里嗎?」

第六封寫:「接我回去吧,我會好好養胎的。」

原來,那個十七歲的女孩,曾經那樣絕望而無助地向他伸出過手,乞求過他的愛。再無其他,漸行漸遠漸無書。

他將信紙一封一封,平整地折好。那是這些年,唯一收到過的家信,並未絲毫延誤。可我仍錯過了,那個渴望被我回以些許關懷的女孩。

慕容厲在書房裏枯坐了一夜。第二天,將陸敬希、鄭廣成都叫來,問:「香夫人跑掉了,你們都知道了吧?」

陸敬希與鄭廣成互相看了一眼——這、這說法不太妥吧?香夫人可不是跑掉的啊,王爺您自己寫了放妾書,那可是白紙黑字,無從抵賴的。何況您這樣位高權重的身份,要出爾反爾,也太不體面了吧?

把這想法委婉地一說,慕容厲果然大怒:「放屁!」老子女人都跑了,還要什麼的體面!

陸、鄭二人俱是縮了縮脖子,也明白自家王爺這些天的脾氣從何而來了。慕容厲說:「我要把人弄回來。」

陸敬希說:「這好辦!卑職馬上派一支士兵前往令支縣,將香夫人捆到馬車上,帶上小王爺,晝夜不停,保管三五日內一定趕回王府!」

慕容厲盯着他看,看得他渾身發毛,才說:「你脖子癢嗎?」腦袋在上面待膩味了?

鄭廣成趕緊道:「回王爺,您的意思……是要讓香夫人自己願意跟您回府?」

慕容厲不說話,廢話,要抓人用得着你們?

鄭廣成嘆了一口氣,這隻怕是難。那個女人他們都見過,本來是最疼孩子的,現在連孩子也不要了,可謂是心意已決。

慕容厲說:「對策!」

兩個人都很為難,一直嘖嘖,這個咱們都不在行啊。

還是陸敬希說:「要不,王爺,咱們換個思路來解決問題。」慕容厲看向他,他拿來沙盤,說:「我們要讓王爺贏得香夫人的信任,最後擊破芳心,重獲佳人!這是她父親,這是她母親,這是她弟弟,嗯,還有一個姐姐。」

他一邊說話,一邊將各色小旗插在沙盤上:「這是小郡主、小王爺……」

然後在十萬八千里以外插了個小白旗:「這是王爺您!」

話未落,慕容厲道:「叉出去杖一百!」混賬東西,老子孩子都生了兩個了,離目標這麼遠?我看你是想死!嗯,不過這個說法還有點道理。直接破城而入、擒獲賊首是不可能了。迂迴作戰的話……咦,老子的優勢是什麼?有兩個孩子,不過都太小,派不上用場。郭……咦,郭陽,老子有內應啊!對,還有郭蓉蓉?她相公跟太子私下合謀算計老子,還沒跟她算賬!三十六計,那女人吃軟不吃硬。吃軟不吃硬……咦,老子可以來個苦肉計啊!

他將兩個參軍招回來,把計謀這麼一說,兩個人都是一拍大腿——妙計啊!呃,就是有點不要臉……不過有時候女人和臉,真的只能二選一,所以這個也去掉吧,細枝末節,不用在意。

兩天之後,令支縣就傳來消息——慕容厲帶郭陽前往遼西剿匪,遭匪寇暗算!

香香嚇得魂都要掉了,當天就要趕往晉陽,好在前來傳令的士兵拉住她,說:「王爺一路都念著香夫人,康王爺便讓人將他送出來了。只是不能遠行,還請香夫人趕緊收拾一下,去見王爺一面。遲了恐怕就……恐怕就……」

香香抓住那個小兵,連聲問:「郭陽呢?郭陽怎麼樣?」

小兵一呆,見她真急了,趕緊說:「郭、郭……小公子很好,小公子沒有受傷。」

香香這才鬆了一口氣,趕緊將慕容桀的衣服都收拾好。如果真的傷重,孩子無論如何總要見上一面吧?

她坐上馬車,一路照顧著孩子,在郭田和郭陽擔憂的目光中離開了令支縣。然而馬車卻總未返回晉陽城,而是來到小薊城,一路往益水鎮行去。

香香覺得有些奇怪,馬車卻已經停在小巷口了,攙她下車的車夫,正是慕容厲的貼身侍衛扶風。香香快步走進去,正是當初她跟楊六娘租的小房子。裏面最先迎出來的是兩條黑狗,一見到她,低聲嗚嗚著各種舔。香香摸摸它們的頭,還是擔心慕容厲,快步進到屋子裏。裏面桌椅板凳什麼的都是新的,牆上地下也打掃得十分乾淨,擺設還是原來的樣子。

香香大步走進去,只見慕容厲躺在床上,屋子裏果然有一種極為厚重苦澀的藥味,她撩開紗帳,慕容厲還睡着,臉色是很差。香香把孩子放到床上靠牆的那一面,小心地撩起被子,看他身上的傷口。他胸口倒是真的包着葯紗,不知傷口如何。身後有人說:「香夫人,王爺傷勢極重,恐怕還須夫人費心才是。」

香香奇怪:「是什麼傷?我並不通醫理啊。」

身後那個人像是個大夫,聞言只是道:「在下會每日開藥,王爺的脾氣,也只有夫人對勸慰一二了。如今不打擾王爺休息,在下先行告退。」說罷,他便退了出去。

屋子裏一時之間,只有慕容厲、香香和孩子了。香香覺得無措——上次看慕容厲剿匪,好像挺容易的。怎麼這次就傷得這樣重?大夫也沒說應該忌些什麼,我怎麼照顧啊。而且養傷不在王府里養,到這裏來做什麼?她伸手去摸慕容厲的額頭,確實是滾燙髮熱,呼吸也特別燙。香香有些着急了——人病成這樣,你們都走了!

慕容厲沒有睜開眼睛,感覺到額頭上她手的溫度,比他的體溫更加火熱,雖然章文顯那狗東西開的葯難喝,但是病是病得值得。不管如何,反正老子是不會走的。放妾書?你敢拿出來,老子就撕了!至於臉?臉滾一邊去!什麼一諾千金,老子要女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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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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