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碧台蓮

第二十四章 碧台蓮

第二十四章碧台蓮

香湯馥郁,羅幕低垂。白螺拎了屏風上擱著的雪白薴麻長衣,裹了身子出來,一邊挽起一握長及腰的濕漉漉頭髮,用力擰乾。

綠豆、百合、冰片各三錢,滑石、白附子、白芷、白檀香、松香各五錢研粗末,裝紗布袋煎湯浸浴,可使肌膚白潤細膩。明日就是六月六,焚香沐浴送春歸。

出的堂來,只見花木扶疏,只有白鸚鵡歪著頭在架子上打盹。

明滅不定的燭光下,白螺一個人靜靜地盥洗完畢、用牛角梳子慢慢梳着頭,忽然嘆了口氣,將幾根纏繞在梳子上的頭髮取下來,放在眼前細細的看。她拿起那面小鏡子,照着自己的臉,想看看眼角是否已經有了痕迹。

白螺端詳著鏡子和鏡中自己的模樣,忽然間唇角就有了恍惚的笑意。

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而自從來到這個世間,又有多少年了呢?白螺對着鏡子裏的自己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墜淚痣卻讓那個笑容看起來有悲泣的意味。

燭光黯淡,然而,燈下攬鏡自顧的白衣女子忽然雙手一震,彷彿在鏡中看到了什麼、驀的回首看向身後——房內空蕩蕩的,滿屋的花木下、只有架子上的白鸚鵡在歪頭瞌睡。

「雪兒……雪兒。」定定的看了鸚鵡一會兒,白螺回過頭去俯視着鏡子,忽然忍不住感慨萬端的低低輕喚,伸出手,觸摸著那面鏡子——

鏡子裏映出燭光下白螺的臉,還有房間中的一切,以及……在她肩頭后映出的、一個抱着肩膀靠在花木間、歪著頭靜靜沉睡過去的少女。

一個白衣垂髫的少女。

「雪兒。」白螺凝視着鏡內,低喚。忽然間,她的淚水就這樣落了下來——三百年了,跟隨我在紅塵里來去,吃了那麼多苦,你可曾後悔?要知道,你本來應該是在九天瑤池之上飛翔的神鳥啊。

清晨,白螺早早的起來盥洗,帶上了花鋪的門準備出去。

「噗拉拉」一聲響,門還沒闔上,門縫裏忽然白影一閃,那隻叫雪兒的白鸚鵡掙了出來,然而白螺一個收手不住,夾住了它的尾羽,惹得鳥兒尖叫一聲。

「雪兒,不許出來!」白螺皺眉,一邊放開拉門的手,一邊道,「好好留着看家!」

然而白鸚鵡不服氣的瞪着小黑豆似的眼睛,咕咕噥噥,尾羽抖的筆直,忽然開口:「要去!要去!雪兒要去!」

「要死了!快給我閉嘴!」白螺嚇了一跳,連忙看看左右——幸虧天色剛亮,旁邊店鋪都沒有開。她變了臉色,狠狠揪它的尾巴,怒:「你要是再多嘴,小心我一刀子徹底剪了你的舌頭!——你要嚇死我么小畜生?」

「雪兒不是小畜生!不是!」然而,鸚鵡彷彿吃錯了葯,繼續開始令人目瞪口呆的饒舌,「今天送神會,好多姐姐要來——」

「閉嘴!」白螺覷著天水巷口一個行人過來,連忙伸手一把握住了鳥兒喋喋不休的喙。

鸚鵡在她手心不甘心的又抓又撓,白螺眼前忽然浮現出昨夜那個歪著頭睡去的孩子,淡定的臉色便是一軟,輕輕嘆了口氣,俯過身去低聲囑咐:「好了好了,我帶你去。不過到時候不管看見了什麼,可不許再給我多嘴了,聽見了么?」

白鸚鵡連連點頭,白螺鬆口氣,這才開了手。

到了巷外,天色已經亮了起來,一路走來,陸續看到有鋪子開張,白螺和左鄰右舍平日來往的不密,也只是點點頭略微招呼就走了過去。

「嫁人!什麼時候嫁人!」陡然間,那隻安靜的鸚鵡又冒出了一句。

白螺臉色一變,然而不等她叱喝,旁邊剛剛支開鋪子賣早點的顧大娘微笑着來了一句:「哎呀,這隻鳥兒可比媒婆都多嘴呢,整天就叫着嫁人嫁人——不知跟那兒學的。」

「就是。」白螺拍了肩頭的鸚鵡一下,雪兒「咕嚕」了一聲,飛開去避開,輕輕巧巧的落在了顧大娘的豆漿擔子邊,輕車熟路的探頭入碗櫥,叼出一隻小小的碟兒來。

「哎呀呀,你看這雪兒多伶俐。」顧大娘忍不住笑了起來,連忙提着豆漿筒兒上前,舀了小小一勺出來,「鸚鵡也愛喝這個,真是奇了。」

白螺在那個老位子上坐下,狠狠白了雪兒一眼:這個小畜生遲早會惹來大麻煩!

「白姑娘還是一碗豆漿、半籠豆沙包子一碟醬菜?」都是天天光顧的老顧客了,顧大娘手腳麻利、態度也殷勤,熱騰騰的早點不一會兒就端了上來,搭訕,「今兒倒是天氣好,難得看見白姑娘要出門去呀——莫不也是趕着西湖上那個送神會?」

拿起筷子,白螺微微點頭。顧大娘卻不顧招呼生意,一屁股在她身側坐下來,開始閑扯:「是呀。六月六送花神——姑娘是開着片花鋪兒的,能不去么?」

白螺咬了一口豆沙包子,文靜秀氣的一口口吃着,並不答話。

然而天還早,客人也不多,顧大娘的嘴巴就沒一刻閑下來,看着白衣秀麗的女子,忍不住開始嘮叨:「哎呀,姑娘可聽說了昨兒夜裏,皇宮裏面丟了一把寶劍?據說是高宗皇帝急得了不得,大清早臨安各個城門口都布了重兵在檢查呢。」

白螺怔了一下,嘴角忽然就有了一個微微的笑痕:湛瀘…湛瀘果然是回三山碧落去了。以後在這個世上,她就是更加的飄零了。

「白姑娘真是長得俊呀!我看曾家的三小姐號稱臨安第一美人,也未必能比的過白姑娘去……」顧大娘閑聊了一些家長里短,話鋒果然漸漸地又轉過到了慣常的話題——白螺微笑着聽着顧大娘的嘮叨,然而始終不說話。

這是一個善良而有些羅嗦的婦人,丈夫老實忠厚子女也個個守本份,家庭和睦溫暖,夫妻舉案齊眉膝下兒孫承歡。可謂是世間的幸福之家了——所以,顧大娘才會對於同樣是女人、卻一直孤身的自己有一種本能的憐憫吧?

自己……原來在他們眼裏看來、那般的不幸福么?

白螺自己吃着早點,漸漸地就沒有怎麼聽進去旁邊的嘮叨,一直到那口豆漿喝了一半,她才驀的聽見一句話,差點嗆住——

「白姑娘,上次我提過的那門親事,你那時說要寫信詢問爹娘同意,如今可有迴音?」

小口啄著杯里豆漿的白鸚鵡也停止了進食,驀的抬起頭看着這邊,小黑豆一樣的眼睛骨溜溜的轉着,白螺似乎看見了它眼裏面掩不住的大笑意味。

「這個……老家山高路遠,至今尚未收到答覆。無父母之命,白螺怎好作主。」好容易咽下了那口豆漿,白螺一向冷定淡然的臉上也有尷尬的神色,放下碗筷回答。

顧大娘臉上就有遺憾的神色,嘆氣道:「前幾天我去曾家,人家老夫人還問起過你,說天水巷的白姑娘才容出眾,更難得種的一手好花——怕是曾家上下除了大少爺、沒一個能比得上你呢。」

「曾老夫人謬讚了。」白螺微微笑着,拿起手巾拭了一下嘴角,「百花曾家盛名上達天聽,有權有勢、論起花木之道亦可稱國手,白螺區區草民、哪敢比肩。」

聽說曾家兩個兒子都不成材,大少爺似乎腦袋有些問題,痴痴傻傻的;二公子倒是正常,也算一表人材,偏偏是個紈絝子弟,是臨安城裏出了名的風流主兒。見也沒見,也不知道是方是圓,大家就一門心思的想攛掇了她嫁掉——難道她白螺孤身一人妨礙到誰了?看來臨安也是住不得,不過住了兩年多,也得早早想着換個地方了。

白螺將手巾放下,手抬了抬,白鸚鵡不待她招呼就撲簌簌飛了過來,停在她肩上。

「白姑娘,我看你配曾家二公子倒是正好誰也不委屈了誰,真真都是才貌一流的人兒。而且都是同一行的,婚後不正好『花前月下』么?——」

顧大娘還在不放棄的勸說,然而白螺已經微笑着站了起來,將荷包里取出的碎銀子放在桌上,微微欠身:「大娘,你看今兒生意可真好,白螺就不耽誤您開張啦。」

六月六日。芒種。

也是風俗中盛夏將至、送花神歸去的日子。

欲將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此日的西湖,便是一位盛裝華服的美女。已是盛夏時分,花褪殘紅青杏小,到處看來都已經是綠肥紅瘦。

沿湖綠柳低垂,濃蔭拂水,樹上卻系著各色絲絹紮成的假花和幡條。絲綢的條子上寫着各花神的名字,然而春去無蹤,這般挽留也只是枉然。

游女喧聲盈耳,來往如織。有錢人家大都包了附近的亭台軒榭,作為出遊的暫時歇息地方,一般人家的女子走得累了,只能在湖邊和白堤上歇歇腳而已。

「送薔薇花主張氏麗華。」翻過一條淺紅色的絲絛,看見上面寫着的字,白螺微笑了起來,看了看已經開盡了繁花、空留一片綠葉的薔薇,眼睛看着某處,不說話。

「姐姐!姐姐!」忽然間,停在她肩頭的白鸚鵡叫了起來,同樣看着花樹上某處。

「雪兒,閉嘴!」白螺臉色一變,清叱,然後轉頭,重新看着那一處,微微點頭,離去。

梅花花神柳營梅;杏花花神楊玉環;薔薇花花神張麗華……那些送花神的幡在夏日的風中上下翻飛,色彩明麗,點綴的濃綠的西湖一片繽紛。白衣女子攜著鸚鵡,在那些紛飛的絲絛和各色絹花中緩緩走過,目光一一掠過那些開殘了最後一朵花的花樹,眼裏閃爍著複雜的光芒,微笑着一一走過。

「都走了……」沿湖走着,慢慢地居然走到了下天竺。人跡已是漸漸稀疏,只留綠樹濃蔭一片。倚著垂柳,驀然,她低低說了一句。

「白姑娘……你是白螺姑娘么?」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招呼,白衣女子臉上那種自語般的寂寞神色陡然收斂,靠着樹回過頭去,看見了那個對自己招呼的中年美婦。

這位婦人是有錢人家的打扮,穿着簇新的百蝶穿花灑金裙,月白紗衣,右手露在紗衣外,豐皙的手腕上套了一串蜜臘佛珠,戴着藍寶戒指的手裏拿着一把雪白的團扇。一見她轉頭過來,眼睛裏騰起難掩的歡躍,急急的過來:「是白姑娘!老天有眼……真的還是讓我碰到了姑娘了!」

「夫人是——」有些疑惑的,白螺問了一句。

一腔喜悅的美婦見白螺遲疑,不由頓了一下,有些急切地辯解:「我是興娘啊……白姑娘忘了?二十年前青州的災荒!那次若不是白姑娘,我們一家早餓死了——」一邊說着,她一邊捲起了左手的袖子,腕上竟是空空蕩蕩,左手似乎是被什麼利器被一刀斫斷!

「青州?」白螺想了想,神色漸漸舒展開來,微笑,「原來是你,如今真是富態了。」

吳興娘這幾年想來過得很好,養尊處優之下,有些微微的豐滿起來。聽得她這麼說,興娘有些臉紅:「托姑娘的福,過得也算安逸。我是老了……哪裏像姑娘,還是一樣的容色。」邊說着,中年美婦邊抬眼看了白螺一眼,對於白螺十幾年不變的容貌露出了詫異之感,然而畢竟是大恩人,終究不便多問。

說完了,她眼睛卻有些紅潤,低了頭,輕輕道:「白姑娘,如今我和外子安家在紹興,今兒花神會帶了女眷來靈隱上香——碰到了姑娘,真是天意!姑娘的大恩,興娘夫妻一直日夜不敢忘,只怕是緣吝一面,今世無法償還。」

白螺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墜淚痣卻彷彿滴下了一滴淚來:「夫人如今過得好,白螺便是高興了。報恩什麼的,何必提起。」

這個世上,她看過的、了解的不為人知的隱秘不計其數,但是她何曾想過要用捏在手裏的過往、去打擾過那些已經擺脫惡夢好好生活着的女子?

「今兒送春回來,我家在靈隱禪寺開素齋宴。白姑娘要不要來歇歇?」興娘臉上有感激之色,一疊聲的相邀,殷切的望着她。知道恩人平素的性情,興娘知道再說什麼報恩的話,只怕會讓白衣女子走的更快,只好收起了謝意,殷勤相邀。

白螺本想搖頭,然而看着古木參天的寺廟,聽着隱隱的梵唱,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白鸚鵡咕噥了一句,抓抓她的肩頭,白螺微微一笑:「那麼,就叨擾了。」

靈隱裏面,香客不多,大約今日遊人都去送花神了,莊嚴的佛殿裏一片空寂。在偏房小院裏喝了幾口龍井茶,興娘絮絮的說了一些家常,比如那次青州災荒后如何和丈夫一起回到了老家紹興、這些年如何的行商賺錢立起了家業,兒子娶了媳婦今年已經考上青衣秀才……等等。

白螺靜靜地聽着,偶爾笑着接幾句,只是看着興娘如今富態安詳的臉,看着她說話時候不自覺流露出的滿足和幸福,白衣女子的嘴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真的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完全不再是當日青州城裏那個滿面菜色奄奄一息的樣子。

果然……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雖然曾經經歷過那樣的流離災禍,卻終於換取到了今日——這個世上女子的堅忍和活力,永遠都不曾讓她失望。白螺心裏定了定,有一種欣慰。

說到一半,卻聽得外面有腳步走動,還有女眷們唧唧喳喳的說話聲,從抄手游廊里一路過來。興娘笑了起來,闔上茶盞站起身,對白螺微笑:「哎呀,白姑娘,外頭是我女兒媳婦們回來了,我出去叫她們進來——我和廷章一直設着你的長生牌位,對小輩們說起你的恩德,今兒個可要她們好好給你磕個頭。」

也不等白螺回答,一邊說着,女主人一邊已經打開門走到了廊上,大聲喚女兒和媳婦的名字。一群衣着光鮮的年輕女子簪著絹花,嘻嘻哈哈的一路笑鬧回來,一見夫人出來也忙斂了神色,恭恭敬敬的行禮。

——全家族上下,即使是男子輩,見了興娘都是恭謹有加的。據說是因為在多年前的災荒中多憑了一介女流的她大德大義、家族中幾個長輩才活了下來。所以到了今日,在族裏所有人都知道廷章妻子興娘的人品,對這個斷腕的女子敬畏三分。

十五年前,青州那一場災荒幾乎讓吳氏一門全滅。

那時候是建炎元年,金兵在中原長驅直入,虜走了徽欽二帝。高宗皇帝匆匆即位后心膽俱喪,不敢面對狼虎之兵、竟泛舟逃於海上,留下大好河山和中原一片的烽火動蕩。

她遇見白螺,便是在那個滄海橫流的時候。

那時候她不過十七歲,剛剛嫁了做小生意的吳廷章,卻陷在這樣的飢城裏。因為饑饉,因為災荒,青州城裏的饑民終於到了喪失任何道德理智的時候,易子而食已經不能滿足苟延殘喘的需要,於是,那個歷朝歷代每到飢荒時候就出現的、令人膽寒的詞,終於也現身在青州城裏——菜人。

那就是用以為食的人。

屠肆里,已經有公開的人肉出售,換取高價或其他食物。

興娘一家也到了奄奄一息的境地。婆婆年紀大,先挺不住餓死了,家裏人連將屍體抬出去的力氣都沒有,只好放在堂屋裏任其腐爛。

公公年邁體衰,眼見得也熬不過了。大伯二伯的兒子都在戰亂里死了,兩個老人也由他們兩個小輩照顧著,然而因為多日粒米未進也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丈夫雖然焦急,卻自身也餓得沒有力氣,更無法變出方子來醫老人們的餓病。眼看着全家這次是要滿門餓斃,興娘暗自垂淚到天明,便下了一個決心,獨自瞞着丈夫去了屠肆,將自己給賣作了菜人。

吳氏的族譜里,關於廷章之妻興娘,有如下一段記載:

「建炎元年,天下動亂,青州大飢,赤地千里,糲米一斗價二十金,蕎麥一斗價七八金,久之亦無賣者。蒿芹木葉,取食殆盡。時有裹珍珠二升,易一面不得而殆;有持數百金,買一飽不得而死。漸至屠人食肉,官弗能禁,名曰『菜人』。

「吳氏一門亦陷於危城,饑饉困頓、無復以加。廷章妻名興娘,為救夫家,乃自鬻於屠中,以換食家中老少。時顫慄待刀斧加身,然屠者見其明艷,擬輕薄調戲,婦堅拒不從。以不殺相誘,亦不從,自伏俎上,瞑目受屠。屠者恨之,凌遲碎割,生斷其左腕,婦哀號昏死,然終無悔意。恰有客過、不忍視,乃倍價贖之,並助其家出荒城而南歸,一門並得存活。」

便是如此帶着血跡的記載,讓大難過後的吳氏滿門,對這個斷腕女子敬畏有加。

那時候她看見自己的左手被屠夫一刀砍下,血淋淋的拿過來放到眼前,那個屠夫在猙獰怒罵:「臭娘們!不從老子是不是?老子就一刀一刀把你大卸八塊……看你還嘴硬!」

劇痛,她忍不住哀叫出聲,痛得聲音都變了:「賣肉……不是賣身。」

賣肉不是賣身——多可笑的話!然而,這境地說出來,卻帶着淋淋的血腥。這個軀體可以賣,可以拿去在刀俎上切割、可以拿去炊煮為食,然而,她卻不會同時出售自己的尊嚴,女子應節烈——那也是她自幼被教導的。

屠者的刀再度切入她的肉體,劇痛讓她昏迷之前,她看見路過屠肆的那個白衣女子停住了腳步,目光淡淡的掃了過來。

不知為何,她似乎從那毫無溫度的眼睛裏,看到了深沉的哀憫。

「這個菜人我買了,出雙倍的價錢。」

記得那個時候,即使外面如何兵荒馬亂,白衣女子卻是淡漠的,在懸掛着人首和斷肢出售的屠肆旁路過時,也依然不動分毫。青州城動亂而饑饉,然而這個女子依然白衣如雪神色從容,彷彿有無形的屏障將她一塵不染的和這個亂世黃塵隔了開來。

在昏過去的一瞬,她想:這個人……是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呢?

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不在屠肆中。房間里花木扶疏,隱約有鳥語。斷腕滴著鮮血,然而已經被包紮了起來,她睜開眼睛,下意識地叫了一聲恩人。

那個白衣女子果然就坐在她身邊,拿了一碗百合蓮子羹餵給她。飢腸轆轆之下,興娘狼吞虎咽喝了小半碗,卻忽然停住了,不肯吃。

「多謝恩人……但是公公和大伯他們都好幾天沒吃東西了……我、我自己怎麼好意思吃飽。」面對着白衣女子詢問的眼光,她怯怯低頭。

白衣女子看着她,目光還是那般深沉的哀憫,忽然間,興娘聽到她沉沉的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這世間每次的災荒動亂,犧牲的都是婦孺和弱者呢?」白衣少女眼中的沉痛卻是興娘所不能理解的。興娘只聽她冷冷看着窗外,自語:「不錯,一家人都活不下去的時候,老人是長輩,兒孫是希望,男人是一家之主——那末,順理成章的,就該女子犧牲么?」

興娘看着這個救命恩人,有些聽不懂這個女子奇怪的言語,嚅嚅了半晌:「說起來……我只是吳家的累贅。我是最沒用的了——又不會耕作,又不會養家活口,白白浪費口糧。既然、既然如此,還不如自己把自己賣了,也好救家裏的急。」

聽到她這樣的話,白衣女子怔了怔,忽然笑了起來——她臉色很蒼白,眼神冷冽,眼角有一滴小小的墜淚痣,正是這顆痣,讓她笑起來的表情有些哀泣的意味。

「呵……世間女子的心總是最慈悲的,為了家人可以把自身置之度外。」白衣少女嘆息般的笑笑,手指抬了抬,只聽噗拉拉一聲響,一隻白鸚鵡從角落裏飛了過來,落在肩上,她低聲冷冷道:「不過你說得也沒錯——女子不能耕作、不能養活自己養活家人,也難怪每次到了取捨存亡的關頭總是要被犧牲掉。」

「不,我是自己願意當菜人好換了吃的給家人的!——廷章沒有逼我,他不知道我偷跑出來。」興娘雖然不大明白這個女子的意思,卻一再開口為丈夫開脫,「這可不能怪他呀!他、他一直對我很好……」

「恩,我不是說你們……」白衣少女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眸中有深思的意味,「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如此,一旦戰亂起,被犧牲的總是婦孺——你看,連唐代那個名臣張巡守城撐不下去了,也是下令從女人開始,殺了當軍糧的。你說,女子的命就那麼賤么?」

「啊?」興娘沒有念過書,不知道白衣少女說得是什麼,只是怔怔看着她。

「或許,不事生產,依附於人,所以這世上女人的命才那麼輕賤。」白衣少女撫摩著鸚鵡,眼裏有冷冽的光,忽然仰頭嘆息,「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啊……這世道,對女子本來就不公平。不過——」

她霍然回頭,看着斷了左手的興娘,緩緩一字一字道:「要知道,無論如何,生命是不可以被輕賤的。」

興娘沒法子接她的話語,只好訥訥的問了一句:「恩人……恩人尊姓大名?」

「我叫白螺。」白衣女子淡淡回答,鸚鵡在她肩頭撲扇了一下翅膀,「不過,這個名字你不用記也罷了——因為我不圖你報答什麼,也必然不會再度相見了。」

……

那就是十五年前的往事。

那時候,如若不是這個叫白螺的少女從屠刀下相救,又輾轉助他們一家出了青州城,從饑饉動亂中脫身回江南老家——那麼,吳氏滿門沒有一個能活到如今。

將他們送離了青州后,白衣女子飄然離去,十多年來再也不曾現身。

廷章和她相互扶持着、看着那女子遠去的方向,和全家一起跪下重重叩首。那時候,她心裏就想:這般的女子,只怕不是凡人吧?

十多年後,看到白姑娘容貌一如當年,興娘心裏反而沒有多少的驚訝。

然而,雖然時間過去了久遠,渡江以後慢慢也安定了下來,生活變得安逸平靜,可當年受縛於刀俎上待死的顫慄恐懼一直烙印般的刻在心裏,很多夜裏她都夢見自己被豬狗一樣的肢解開來,手足血淋淋的一塊塊掛上鐵鈎——她在半夜裏大叫驚醒,冷汗淋漓。

她經常想,那些被屠宰的生靈、心中該有如何的恐懼和痛苦?

從此,她長年齋戒,不再食肉。

然而,等興娘領着晚輩們進房的時候,卻只見座上空空,白衣女子已杳無蹤跡。中年美婦嘆了口氣,沒有理睬兒女們詢問而詫異的眼神——這位白姑娘,向來都是這樣的脾氣和行跡。只是不知道今日一面之後,再見又會是何日。

說不定那時候自己已經是垂暮老婦,而她,依舊年輕得宛如自己十五年前在血污滿地的屠肆中看見那般——這位恩人,的確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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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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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碧台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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