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衣

蝶衣

清晨,一縷稀薄的晨光透過暗紅的木窗射入,在安睡女的面龐上鋪上一層薄薄的輕紗。蝶衣睜開惺忪的睡眼,慵懶地從床上爬起,披上一件綴著粉紅色碎花的外衣,恍惚地坐在鑲著珍珠的銅鏡前。蝶衣痴痴地凝望着鏡一臉落寞的女,消瘦的臉龐白得像紙一樣,淡淡的眉毛之下,是略有些失神的鳳眼,飄忽不定的眼神流離著濃得化不開的苦澀。蝶衣輕輕咬了咬失血的薄唇,笑,以前他最愛的,就是她這疏離的神情。

再想起那個白衣翩翩的少年,蝶衣已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那一年,她第一次邂逅安旭淵,是在垂柳依依的湖邊。初春的暖陽融化了嚴冬的寒意,地面柔弱而堅韌的野草剛剛有些泛青,隨着柔和的微風輕輕搖曳。一襲白衣的安旭淵如遺世獨立般地立在湖邊,然忘我地吹着一支碧綠的玉笛,風起,掛在玉笛上的淺黃色流蘇便繞着玉笛搖搖晃晃,不停在原地打轉。自此,蝶衣便如那原地打轉的流蘇,永遠地圍繞着安旭淵擺動。

蝶衣一邊梳着頭,一邊懷念著安旭淵的一眸一笑。刻着蝴蝶花紋的桃木梳順着青絲滑過,蝶衣眼前彷彿浮現了他溫柔的微笑,他說,蝶兒,我所愛的小蝶兒。蝶衣羞怯地低下頭,投入他溫暖的懷抱,而他微笑的眉眼卻已落入她心底。蝶衣深深陷入他的溫柔之,無法自拔。直到某天他忽然從她的生活抽離,她的心也忽然空了一塊,讓她不知所措,就像離了青絲的桃木梳,只能靜靜躺在銅鏡前,懷念青絲的溫柔,淡淡地哀傷。

挽起最後一縷絲髮,蝶衣小心地將一枚蝴蝶玉簪插在髮髻上,這枚玉簪是安旭淵除了回憶之外,唯一留給她的東西。鵝毛般的大雪紛紛墜落,安旭淵將玉簪小心地戴在她頭上,說,以後就讓它代替我陪在你身邊。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只留她在原地獃獃地站着,嚴冬凜冽的寒風像刻刀一樣劃在她臉上,一層堅厚的寒冰將她的心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不知為什麼,望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她乾澀的眼睛竟流不出一滴淚來。

其實,從一開始,她就知道他們最後的結局,他是個亡命天涯的遊俠,即使她願意跟着他浪跡天涯,他也不會帶着她冒這個險。只是,愛了就是愛了,不會為了任何事改變。

蝶衣靜靜地坐着,蕭大夫為她把過脈后,假裝不經意地問道,他還沒回來嗎?蝶衣心頭一緊,單薄的身體下意識地縮到了一起,失落地搖了搖頭,眼看着淚水就要流下來了,卻還故作堅強地笑着。蕭大夫無奈地看了蝶衣一眼,想說什麼,最終還是咽了下去。十年了,也許安旭淵再也不會回來了,但他不敢說,只怕蝶衣聽了會活不下去。

蝶衣穿着粉紅色碎花長裙,靜靜倚在窗欞上,看着窗外的景緻。薔薇攀爬在籬笆上,碧綠的里藏着幾朵白色的小花,嬌弱的小白花顯得格外惹人喜愛,風一吹,發出相互碰撞的沙沙響聲,小白花也隱入了綠之。以前,只要聽到外面有風吹草動,她就會立馬把頭伸出窗外,是不是他回來了?最終時間還是讓她失望了,至始至終,她都等不到他歸來的馬蹄聲。

十年,足以讓等在季節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不同的是,蓮花落了還會再開,而她的青春卻一去不返。蝶衣細細撫着眼角的細紋,心錐痛著,她還不到三十啊,過度的思念卻讓她更早地衰老了。

她越來越懼怕時間了。她原以為隨着時間的推移,她對他的思念會漸漸淡化。只是,時間一點點偷偷溜走,她對他的愛卻愈加明晰深刻了,思念就如同鋪天蓋地的黑夜,向她席捲而來,一點點將她吞噬。

蝶衣一天到晚將自己悶在屋裏,不敢出門。除了蕭大夫每半個月會來給她請一次脈以外,她幾乎不見任何人。她越來越像貝殼,怕心被人觸碰。她知道,在旁人看來,她就是個瘋。是的,她是瘋了,她愛安旭淵愛瘋了。

她唯一偶爾還會去的地方,就是她初遇他的湖邊。當日,只是他一個回眸,她看見他幽深的不見底的眼神,如同一個無盡的漩渦,將她的心卷了進去。常常,她會出現幻覺,看見一個白衣飄飄的身影立在湖邊,然忘我地吹着一支玉笛,只是等她再揉揉眼睛,那個身影卻又不見了。蝶衣發狂一般地尖叫着沖向湖邊,撲向湖裏安旭淵微笑的眉眼。冰涼的湖水灌入她的口,她扑打着湖水,胸口疼痛得令她窒息,她彷彿聽到安旭淵溫柔的嗓音,蝶兒,我所愛的小蝶兒。她忽然笑了,口喃喃,旭淵,旭淵……然後就放任自我向湖底沉去。

她醒來時,已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還是那件濕淋淋的衣服。她早就被世人遺棄得太久了,想不到竟然還會有人救她。蝶衣艱難地欠起身,爬下床,隨便找了件衣服換了。不顧自己病弱的身體,她又像往常一樣,倚著窗欞,看着外面的景緻,等安旭淵回來。寒風吹在她單薄的身體上,凍得她瑟瑟發抖。

半個月後,蕭大夫來給蝶衣把脈,進門的剎那,他差點沒認出她來,面色憔悴不堪,以前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也凌亂地垂在臉上。蝶衣察覺到了蕭大夫的吃驚,尷尬地笑笑,那把桃木梳被她不小心折斷了。那把雕刻着蝴蝶花紋的桃木梳,原本是非常精緻漂亮的,只是,那是十幾年前的東西了,用久了自然會壞。至於那枚蝴蝶玉簪,蝶衣也已經小心地收起來了,那是安旭淵留給她唯一的寄託,她不能也不敢讓它有任何損傷。

蕭大夫離去前,回頭深深看了蝶衣一眼,嘆息,這個十年前名滿江湖的美人,誰會想到她會頹廢成今天這個樣。蝶衣就如同一件精緻的木雕,渾身上下散發着一股唯美的氣息。這樣的女,原本應該好好守護的,但遇到安旭淵以後,她就一直淋在愛情的雨,漸漸腐朽了。

是的,十年前的尚蝶衣,是艷名滿天下的奇女,多少王公貴族為見她一眼,一擲千金。而她的一顆心,自從遇到安旭淵之後,終於塵埃落定了。就這樣,她拒絕了別人踏破門檻的求親,甘心等待一個從未對她許下任何承諾的浪。

蝶衣丟棄了屋裏唯一一面銅鏡,曾經的她是那麼的愛照鏡,可她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明眸皓齒的少女了,她不想面對自己已經人老珠黃的事實,她才二十歲啊,為什麼看上去已經四十歲了?蝶衣躲在陰暗的牆角輕輕啜泣。

輕輕的敲門聲,蝶衣拖着遲緩的步,打開門。面前站着的男,不在是當年那個年少輕狂的白衣少年,臉上長著些許細小的鬍渣,相比當年成熟穩重了許多,眼神也帶了幾分歷經人世的滄桑。蝶衣痴痴地凝望着安旭淵,她又做夢了嗎?還是,他真的回來了?

蝶衣凝視着他,痴痴地笑着。而安旭淵的視線卻沒有駐留在蝶衣身上,而是跳過她,向屋裏看去。就這樣對峙了片刻,他終於開口,尚蝶衣住在這裏嗎?蝶衣的笑容就在那一刻凝滯了,他竟然認不出她了!她拚命搖著頭,眼淚簌簌滑落,幾近瘋狂地吼道,沒有,沒有,這裏沒有什麼蝶衣!然後,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不顧外面焦急的敲門聲。

就這樣,蝶衣背對着門坐在地上,眼角不帶一滴淚,眼神獃滯得沒有一絲光彩。原來,她已經老到他都認不出來啦,呵呵,真是諷刺,她等了他十年,臨到相見竟不敢相認。

就在這一刻,蝶衣忽然覺得自己的心也老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蝶衣打開屋門,她本以為他已經離開了,沒想到他竟還固執地守在門口。蝶衣一直相信,他是愛她的,只是,他愛的,是十年前的那個她。蝶衣咬咬嘴唇,狠下心說,你要找的人早在十年前就死了。空氣彷彿凝滯了一般,蝶衣深深凝望着他,她清楚的看到他眼底蔓延的痛苦,她想,這樣,就足夠了。她只希望將自己最美的樣留在他心裏。人生若只如初見。

安旭淵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蝶衣終於買了一把新的桃木梳,順着青絲輕輕梳下,一次又一次。最後,她將那枚蝴蝶玉簪插到了髮髻上。她已經把銅鏡丟棄了,不過這樣也好,看不到她自己,她還可以想像她還是當年那個美貌無雙的尚蝶衣。

一切彷彿都沒有變,她依舊倚在窗欞上,望着窗外的景緻,等他回來。天空藍的很通透,沒有半點浮雲,就像她的心一樣,深深地愛着安旭淵,很純很透明。天漸漸暖了起來,籬笆上的薔薇花謝了,而卻更茂盛了,那一抹綠濃得彷彿要溢出來似的。風一吹,綠髮出沙沙的響聲,蝶衣摸索著,從頭上取下那枚玉簪,緊緊握在手,高興得像個孩,旭淵,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屋裏傳出銀鈴般的笑聲。

是的,她真的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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歩非平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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