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11/2016

第十二章 2011/2016

二零一一年二月二日。

墨寒:白天睡醒之後,我打電話問老爸是否要我過去陪他吃晚飯,他帶着幾分做作的熱情邀請我,我推脫了,他也鬆了口氣。

今年的chun節好似又是我一人過。

我打電話叫雷蕾出來,她卻輕快地提醒我,這段時間可是年關了,有些人要回家孝順父母。我翻遍我的通訊錄,大家不是回去了,就是跟親戚待在一塊兒了。下午兩點五十三分,許多店鋪都已經關門了,我在商店裏買了瓶烈酒,把它塞進大衣口袋,然後在車站跳上地鐵,前往市中心。這是個yin冷的下午,車廂里只有一半的乘客,大多都是家長帶着孩子前往親戚家打探打探……我在市中心下了車,向東邊的市中心公園走去。我在天橋上站了一會兒,拿出酒來喝,然後我又走到溜冰場。幾對男女,還有一些孩子正在溜冰,他們相互追逐,有倒著滑的,有滑8字的。我租了雙尺碼差不多的溜冰鞋,繫上鞋帶,走進場子裏。我沿着溜冰場繞圈,輕鬆從容,什麼都不想。重複,動作,平衡,冷風,感覺很不錯。太陽正在西沉,我滑了大約一個小時,還了溜冰鞋,套上靴子,繼續前進。

我沿着大街往西,拐到另一條大街再向南,經過市歷史自然博物館,門口的獅子戴上了花環。我沿着大街走,公園裏空空如也,只剩下幾隻烏鴉,在傍晚微微發藍的雪地上闊步,盤旋。路燈把頭頂的天空映成了橘潢色,湖那邊的天空則是一片深深的蔚藍。在噴泉邊,我站立良久,看着成群的海鷗時而繞圈飛翔,時而下沉爭搶路人餵食的麵包,直到冷得再也無法忍受,才假意氣定神閑的開始走向別處。

我走着,靴子並不防水,儘管穿了好幾件毛衣,對於不停下降的氣溫,我的大衣還是太單薄了。我也沒有足夠的脂肪,每年十一月到次年四月間,我總會覺得冷。我沿着第三大街,經過花園教會,無家可歸的人為了投宿和食物聚集一堂,我想,今晚他們吃些什麼?收留所里是否也有歡慶呢?沒有汽車。我也沒有戴手錶,估計已經七點了。最近我對時間的感覺有點特別,彷彿時間在我身上走得比別人慢一些,一個下午猶如一整天,一程地鐵彷彿一場史詩之旅。

今天更是冗長不堪,整天我都一直努力不去想媽媽,想那場車禍,想所有的一切……可是現在,在夜裏,我走着,這些念頭全都追上了我。我餓了,酒已經喝完了,人也快走到另一條街了。我盤算了一下口袋裏剩下的現金,然後決定去豪爾餐廳,那是一家啤酒鼎鼎有名的老牌德國餐館。在中國的這個中不中、西不西的城市裏,也算是非常正宗的西餐了。

豪爾餐廳溫暖又喧鬧。已經有不少人了,吃着的,站着的,豪爾餐廳傳奇的侍者們神情莊重地往返於廚房和餐桌之間。我排在候餐的隊伍中,前後都是唧唧喳喳的家家對對,我開始逐漸融化。終於我被引到主廳后的一張小桌旁。我點了黑啤,一盆鴨肉香腸佐雞蛋麵疙瘩。菜端了上來,我細嚼慢咽,把沾在麵包上的醬汁都吃光了,才發現自己怎麼也想不起來我是否吃過午飯。真好,我學會照顧自己了,我不再是傻瓜了,我記得吃晚飯了。

我靠在椅背上掃視四周,高高的天頂、深色的鑲板和壁畫上的小船下面,正在共進晚餐的中年伴侶們。他們整個下午都在採購,或者聽音樂會,他們正愉快地談論買來的禮物、兒孫們、飛機票、到達時間,還有莫扎特。我突然也有種想去聽音樂會的衝動,可是今天晚上並沒有演出,此刻老爸很可能正在從客棧回家的路上。

我突然看見我一生中所有的chun節,它們一個接一個地,等着我穿越。絕望淹沒了我,不!我希望時間能讓我擺脫這一天,能把我帶進其他平和的日子。然後,我又對自己逃避痛苦而內疚起來。死去的人需要我們的緬懷,即使它會吞噬我們,即使我們能做的一切只是說一聲:抱歉,直到它最後變得和空氣一樣無足輕重。下次我會帶祖父母一起來這吃飯,我不想讓悲哀壓沉這充滿節日溫暖的餐館,也不想下次來吃飯時想起這些,所以我付了賬便離開了。

回到大街上,我站着思忖。我不想回家,我想到人群中去,我想他們能讓我分心。我突然想起讓我爽酒吧,一個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地方,一個怪胎的天堂。太棒了!於是我走到廣場,乘上1路公交車繼續往北。車裏都是嘔吐物的味道,我是惟一的乘客,司機用狼嚎般的嗓音唱着,我在下車時,祝他新年快樂。我路過修理行,天開始下雪了,我用指尖接住大片潮濕的雪花。我聽見從酒吧里漏出的音樂,被遺棄的火車老軌道在街前發出鈉燃般刺眼的光。我推開門,有人開始吹小號,熱辣的爵士樂敲擊起我的胸膛,我走了進去,如同一個就要淹死的人,我來這兒要的就是這樣的感覺。

連同酒吧招待蜜兒,這裏有十來個人,小型舞台上擠了好幾個樂手。客人們則坐在吧枱旁。樂手們狂熱地演奏,音量達到極限,好像狂僧作法似的。我坐着聽,但始終不知道他們所擺弄出來的是哪首歌曲的主旋律。

蜜兒走過來盯着我,我用儘力氣大聲喊道:「威士忌加冰!」

她大叫着應答:「特調嗎?」

我吼著:「是的!」

然後她轉身去兌酒。這時樂聲突然中斷,電話鈴響了,蜜兒拎起聽筒就說:「滾蛋!」她把酒推在我面前,我則在吧枱上丟了一張二十美金。

「不,」她對着聽筒說,「嗯,該死的。嗯,也cāo你的。」她把聽筒重重地擱到機座上,彷彿扣了個籃板球。

蜜兒起身,一連好幾分鐘,她看上去都像是要叫人滾蛋一樣,然後才點了支香煙,朝我臉上噴了一個巨大的煙圈,「哦,對不起。」樂師們一同來到吧枱前,她端上了啤酒。廁所的門就在舞台上,我趁換奏別的曲子時撒了泡尿。我回到吧枱,蜜兒在我的吧凳上又放了一杯酒。

「你會知道別人的心思吧。」我說。

「你真聰明,」她故意「砰」地扔下煙灰缸,斜靠在吧枱裏面,若有所思,「你呆會兒有什麼打算?」

我有幾個選擇。我確實曾有一兩次帶蜜兒回過家,她也夠讓人**的,可是現在,我一點也沒有心情逢場作戲。可話又說回來,心情糟糕的時候,暖暖的身子也不是件壞事。於是,我說:「我想爛醉。你呆會兒有什麼打算?」

「這樣,如果你還不算太醉,你可以過來,要是你醒的時候還沒死,你可以幫我個大忙,冒充瑞我男友和我父母共進聖誕晚餐。」

「哦,天哪,蜜兒。想到這事兒我都要自殺了。對不起啦!」

她在吧枱前傾過身子,十分強調地說:「好啦!墨寒。幫幫我吧。你還是個看得過去的年輕男人,媽的。」

「那樣有什麼用?就算他們立即喜歡上我,今後幾年也會一直折磨你的,『上回和你約會的那個不錯的年輕圖書管理員現在怎麼樣了?』要是他們天天這樣問你,你怎麼辦?」

「我想我不需要擔心那麼多事情吧。好啦,我會在你身上擺幾個你從沒聽過的特級姿勢的,我會補償你的。」

幾個月了,我一直拒絕去見雷蕾的父母,連明天晚上他們家的大餐也謝絕了,我更不可能為幾乎不認識的蜜兒去做這種事情。「蜜兒,其他任何一天都行——聽着,今晚我就是要酩酊大醉到站不起來為止,更不要說醒著陪你演戲了。打電話給你父母,說你男友他正在做扁桃體手術什麼的。」

她去吧枱的另一端招待三個年輕的男人,看上去像是大學生。接着,她折騰了一番瓶子,調出某種精美的飲料。她把高腳杯擺在我面前,「嘗嘗看,算在酒吧的賬上。」

「這是什麼?」我喝了一口,很像七喜。

蜜兒邪邪地笑了,「是我發明的,你不是要醉嗎?這可是趟快速列車。」

「哦,那太好了,謝謝你。」我向她舉杯,一飲而盡。一種火熱和滿足隨即涌遍全身。「天哪,蜜兒,你該申請專利啦。在整個芝加哥設滿汽水小攤,再把它裝進紙杯,你早就該是百萬富翁啦。」

「還要?」

「當然啦。」

我這個名聲在外的酒鬼,還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有多少。三杯五盞下肚后,蜜兒的目光穿過吧枱飄落到我身上。

「墨寒?」

「嗯?」

「我快把你弄死了。」這倒真是個好主意。我試圖點頭贊同她,但那太費勁了。相反,我緩緩地滑下去,極其優雅地,躺到了地板上。

很久以後,我醒來發現自己在醫院裏。蜜兒坐在我床邊,臉上到處都是睫毛膏。我的胳膊被鹽水瓶吊著,難受,非常難受,事實上,渾身裏外上下,處處都難受。我轉過頭,往臉盆里吐了起來。蜜兒伸手,幫我擦拭嘴角的污穢。

「墨寒……」蜜兒輕聲說。

「嗨,見鬼了。」

「墨寒,我真的很抱歉……」

「不是你的錯,究竟怎麼了?」

「你昏迷了,然後我算了一下……你多重?」

「一百五十八斤。」

「天啊,你吃晚飯了嗎?」

我想了一會說:「吃了。」

「那好,不管怎麼說,你喝的東西大概有四十度,你還喝了兩杯威士忌……可你當時一切都正常。突然,你看起來極其可怕,接着就昏了過去。我想你應該是喝多了,所以我撥了120,然後你就來這了。」

「謝謝,我想我應該謝謝你。」

「墨寒,你是不是想尋死?」

我考慮了一會,「是的。」然後我翻身朝着牆壁,假裝睡覺了。

二零一六年二月七日。

麥小洛:墨寒回來了之後又突然出去了,也沒向我說。可等他再回來時,他突然緊緊的抱住我,隨後向我求婚了……

這一幕,我無法形容自己內心的感覺。

但我知道,我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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