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不足,有餘

第184章 不足,有餘

原來報紙是四天前的。那則新聞的詳細內容,是說一個三歲大的小男孩患有罕見的先天性血液病,病情加重后,家人將孩子轉到北京一家專長於治療此類疾病大醫院。三個月下來,孩子病情趨於穩定,可是高昂的醫藥花費卻令全家越來越難以承受。不得已之下,小男孩的父親經老鄉引薦,接了一份極其特殊的活兒:到一家公司當員工們的出氣筒。每天他就坐在一間小辦公室里,等著肚裏憋足了怨氣的員工排隊進來,把他想像成惹毛自己的傢伙,指著鼻子拿各種各樣難聽的話劈頭蓋臉發泄一通。這出氣筒當得委屈,月收入卻挺高,勉強可以應付孩子的醫藥費及家人的生活開銷。

「兩周前,上一級公司的高管來他們這裏視察,知道了出氣筒的事,把經理和人事部的人訓了一頓,說設置這樣的職位違背了人性化的宗旨。結果他們就把他開除了,他連出氣筒都當不成。」李芸清握緊方向盤,複述著新聞里的情節,「現在他急着再找一份類似的工作,只要給的錢不比原來那家公司少,讓人家打他都可以,挨拳頭的防護服都借來了。」

「《警察與讚美詩》。」「什麼?」「噢,沒什麼,我想起了一篇小說兒。」但丁看罷,將報紙小心翼翼地疊好,「他已開始主動走訪一些單位申請要當活沙袋了。」「他的兒子在安徽老家沒入當地的醫保,來北京以前就借了親戚和村裏的鄉親不少錢。這個病要想徹底治好,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據我所知,紅十字會和其他公益機構都還沒有向他提供救助。」「那,我們能幫上忙么?」李芸清點點頭:「我給醫療小組和法律援助小組打了招呼,試着托關係幫幫他。但是,最要緊的還是錢吶!光是那孩子的醫藥費,數額就不小。中心也不是基金會,只能看看能不能聯絡上願意捐助他的人。」「咱們幫他聯繫一份兒工作,怎麼樣?」「嗯,你知道哪個公司要招出氣筒?」「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新聞上寫的,他在老家學過機械修理,可以替他留意一下哪個機械廠招技工嘛……」「不。」不待但丁說完,李芸清打斷了他,「我私下早打聽過,他不願意做這類的工作,因為報酬低,又累,還必須堅守崗位。當出氣筒,他不用消耗多少體力,而且一周只要去四天,有時甚至是三天,他就有充裕的時間去醫院替換他老婆陪着兒子。報紙上沒說,當出氣筒之前,他是在立水橋擺地攤!」

但丁一手攥緊報紙,一手下意識地撓撓下巴,謹慎地說道:「芸姐,恕我冒昧。我猜,昨兒你還在為這事兒忙活,而且……不太順利吧?」李芸清重重出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過了五六分鐘,小轎車駛出了荒野小道。前面的路是新修的,寬闊筆直,兩旁砌出了平坦的人行便道,辟開了大片的綠地。在這樣的行車環境裏,李芸清感到豁然開朗,趁著路上車少人少縱目遙望,正前方聳立着巍峨的高山,其峭壁和稜角分明可見,湛藍的天空中,一絲白雲浮於山頂。「你聽說過東北五環邊上有個藝術區吧?」她突然問道。「知道。」但丁不明白她為什麼提起這個,「在出版社的時候兒我去過,都是些——怎麼說呢——現代的、抽象的藝術。反正多一半兒的作品我都看不出個所以然。」

「曹姐的外甥在那裏的一家畫廊工作,前天曹姐從他嘴裏得到一個消息:有個搞什麼『先鋒影像藝術』的藝術家,叫秦充,剛從加拿大來到北京,要參加他們畫廊這周日舉辦的展覽。」「秦充,我原來在出版社聽做美術類圖書的同事說起過他。」但丁一面回憶秦充的信息,一面斟酌自己的措辭,「他的創作,就是根據現實中的敏感事件,找來群眾演員表演事件當中最有感染力的場景,然後他把這些場景拍下來,用電腦技術處理成黑白老照片的形式。有一組照片曾在國外獲獎。他選的題材,有很多涉及貧富差距、環境保護、幹群關係、民工討薪……」「現在他不光拍老照片,還拍紀錄片。」李芸清冷笑着,「當時我和曹姐都覺得,拍這種片子的藝術家,一定會很同情這位想當出氣筒的爸爸。曹姐還告訴我,她外甥說,這人在加拿大有房子,在北京郊區也買了小別墅,看起來……經濟上比較寬裕。如果他願意捐助這個孩子,或者由他的合作畫廊出面,又或者他聯絡一些和他比較熟的藝術家共同捐一筆錢,也許就解決了這家人的困難。於是我托曹姐問問她外甥,試試聯繫一下秦大藝術家,請他抽空和我見個面,一起談談這件事。昨天上午,她外甥打電話到中心,說秦充邀請我參加晚上藝術區辦的燒烤晚會。」

燒烤晚會?聽到這裏,但丁覺出味兒不太對,卻聽李芸清繼續說:「所以晚上一下班,我就去了藝術區。在開燒烤晚會的廣場,我費了些力氣才找到他。他從頭到腳都是名牌,脖子上掛着金項鏈,連眼鏡也是高檔貨。他正在烤架旁邊坐着,拉着一個小姑娘的手,和另一個小姑娘笑眯眯地聊天。我走過去向他作自我介紹,他就教和他拉手的姑娘帶另外那個姑娘去看他的新作品。」

「不知道曹姐的外甥是怎麼和他說的。我直截了當地講了那孩子的病和他爸爸當出氣筒的事,他聽了以後……聽了以後,長嘆一口氣,說這是一個很有意義很有價值的素材。有意義有價值,哈!他還說……他將調動全部的……創造力,把這場悲劇……再現到膠片上,以喚起人們對這個不幸的家庭以及千千萬萬經歷同樣的不幸的家庭的……關切之心。呼——以前我可記不住這堆文藝術語。」「捐助的事兒呢?」但丁其實已料到了結果。「我至少和他提了三次。」李芸清猛轟一腳油門,「次次他都拿『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得和經紀人合計』、『畫廊每年公共活動經費都是預先算好的,不過今年活動排滿了沒有、有沒有富餘,也可以問問』、『朋友們各有各的開支各有各的想法,需要做做他們工作看一看』這樣的借口敷衍過去。原來我去見他,只是給他送一個新素材!」

李芸清所說的部分只佔去了她與秦充會面三分之一的時間,剩下的那些,她難以對中心的全天候志願者啟齒。當她報出姓名,夾在兩個小姑娘中間的秦充首先做的是笑眯眯地打量她;握手的時候,她已經感覺到這傢伙不大老實;坐下來后,他殷勤地端來烤肉及標籤上沒一個中國字的酒,還專門為她點了一瓶干紅。與一直泛濫在耳邊的那些秦充用來誇讚她的美貌的不重樣的文雅言辭相比,關於捐助的討論倒更像是打岔。後來他還提議一同到廣場中心散步,其間裝作無意地摸了一下她的手,見美女並無激烈反應,最後索性趁著站在她身前,抬起胳膊肘蹭了她的胸脯……

李芸清也沒想到自己有這麼大的忍耐力,居然沒有隨手抄起附近的酒瓶或烤肉盤直接扣到藝術家的腦袋上。她儘力保持着禮貌向秦充說了再見,然後轉身快步走出了被轟隆隆的音響籠罩的廣場,背後秦充喊了句什麼,是問她的手機號還是要開車送她,她沒聽清。隨着離廣場愈來愈遠,樂聲漸稀,照明的光線也愈來愈暗。孤獨地走在通向藝術區大門的路上,憤怒與羞恥湧上了她的心頭,她簡直是在逃離這個充斥着抽象的概念的地方。

「我見過一個和他類似的人。」「嗯?」但丁淡淡的一句話,將李芸清從昨晚的噩夢中拉了回來。「大學的時候兒,我們班有個人。」確認李芸清的駕駛狀態沒有受到干擾,但丁帶着輕蔑的語氣說,「本來我跟他沒啥交情,他學習也不認真,一到快考試就四處借筆記。但聽他們宿舍的人說,他很愛探討社會問題,特別是晚上熄燈后的卧談會,他談得最來勁兒,抖落出的事實最多,揭批得最狠。但之後我開始注意他,卻發現他熱衷於校園政治活動,又當班幹部,又跟學生會裏管事兒,在學院學生會、校學生會、負責政工的老師那兒都吃得開。到畢業前,我才知道,他爸爸是他們縣的副書記。去年偶遇他們宿舍的一個同學,這同學剛參加了他的盛大婚禮,那時候兒他當上了他們縣政府的科級幹部,看來正朝着青出於藍的目標邁進。而他們縣,到今天,仍然是貧困縣。哼哼,當初他自個兒跟他們宿舍的人說的——一個民窮官兒不窮的貧困縣。」

「這些人吶!」李芸清心中滿是感慨,又不知說什麼好。「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什麼?」「人之道則是損不足以奉有餘。不光是這些人,人類社會歸根結底都是這樣兒。只是秦大藝術家和我同學的例子證明,不足者的不足也可以被榨取為精神消費品以供享用。」

對但丁的這段話,李芸清似懂非懂,不過傾吐出了憋在心中的很多煩惱,她忽地覺得暢快多了,積在臉上的愁雲也不知不覺地開始散去。「咱們聊的這些事,你知我知,就別和別人說了,好么?」她溫和地徵求但丁的同意。「沒問題!」但丁答應得非常痛快,「我明白。」「不遠啦。今天之前的事情先不說了,高興一點,咱們可是去湊別人的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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