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吾謀適不用

第六十六章 吾謀適不用

87_87584阿丑在殿中行了一禮,站直了身子,忽然腳下一踉蹌,跌跌撞撞的往前撲了幾步,接着左搖右擺,兩臂揮舞開來。

他口中囈語道,「月懸明鏡,好笑我貪杯酩酊。忽聽得道邊喁喁,似喚咱名姓。我魂飛魄驚,我魂飛魄驚。便欲窺動靜,爭奈我酒魂難醒睡瞢騰。」

他又晃了幾步,腳下一軟跌坐在地上,掙扎許久也起不得身。眾人見他將醉酒之態演繹的活靈活現,都笑了起來。

阿丑癱坐於地,仰頭手指天,口內讒語道,「月兒彎彎照樓台,樓高就怕摔下來,今天遇見張二嫂,給我送條大魚來。」

高道升正拿着琥珀杯抿著酒,乍聽阿丑念白,險些將酒噴出來,急忙一口咽了下去,不免嗆到了自己連連咳嗽,他身後的侍女連忙跪坐他身旁,輕撫他的背幫他順氣。

此時鐘鼓司的另一名內侍上前對阿丑喝道,「兀那小子,哪裏灌了兩碗黃湯便撒起瘋來,還不快些家去醒酒,衝撞了官人,定要你好看。」

「莫慌莫慌,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裏有官人會管咱喝點小酒?」阿丑揮着手高聲笑道。

「這小賊,不知避諱,我且嚇他一嚇。你快看,前方來的是鐘鼓司掌印劉吉劉太監。常言道現官不如現管,你的頂頭上司駕到,還不快起身迎接。」

「劉太監?怕他做甚,鐘鼓司出了名的清水衙門,一年到頭御前露臉的機會,一隻手便數的出來。劉太監無權無勢,不要理他。」

阿丑這般調侃鐘鼓司,在座的都會心一笑,連侍立在側的宮人們也忍不住掩口偷笑。

「嘿,這個死賊囚,不怕劉太監。待我說出個大官來嚇嚇他。哎,阿丑,你看前方來的正是內閣首輔秦閣老,那可是百官之首,還不肅立!」

「說你不省事!秦老和咱有甚關係,他再是文武百官的頭兒,那也是外臣。在內廷,他管不著咱!咱且逍遙快活着。」

「這倒也有理。那瞧我說個內廷主子來嚇嚇他。阿丑,你看誰來了,正是重華宮楚王殿下駕到,快起身接駕。」

「誰?楚王?哎呀,無妨無妨。他自管重華宮的事,與鐘鼓司何關。」

滿殿的宮人都忍不住笑起來,我看向秦啟南,但見他面色平靜,微露一絲笑意。

一旁的內侍繼續道,「這賊廝,竟是誰都管不住他了?!我就不信,再說出個人來,看你如何!阿丑,你睜眼看看,前面來的是誰?司禮監掌印周太監!」

阿醜聞言,騰的一下從地上坐了起來,身子猶自晃悠,卻忙不疊的打躬作揖,口內唯唯稱道,「周掌印萬福,周掌印萬福。」

「嘿,你這是何意?為何王爺駕到你敢不起身,這周掌印來了你便嚇成這副模樣啊?」

阿丑踉蹌幾步,指著那內侍,笑道,「要麼說你在宮中越混越差。在這內廷中,咱只知道周掌印,不知道什麼楚王襄王,與咱無關!」

言畢,他站直了身子,向陛下欠身道,「臣這齣戲已演完。」

陛下微微一笑,問道,「這本子說的都是目下之事,是何人所做?」

「回陛下,是臣自己想出來的。」阿丑回道。

陛下一曬,不置可否地笑道,「也算有心,下去領賞吧。」

高道升看向秦啟南,疑惑的問道,「這司禮監掌印是什麼大官么?怎麼好似比姨夫還威風?」

齊國公主笑道,「司禮監是內廷十二監中最重要的,掌印也就是內侍中最大的頭兒了。」

「內侍里最大的頭兒,那不就像祖母公主府里的長史一樣?也不過就是個奴僕罷了,竟比主人還有體面?」

「道升不要亂說。那周掌印可不是一般的內侍。他是皇姨母身邊最親近的人,姨母兩次派他出去做欽差代天子巡視呢。」高景瀾含笑對弟弟說着,眼風不時的瞟向我,「皇姨母,景瀾在家時都聽過周掌印的名字呢,他從甘肅回京,一路赫赫揚揚的,沿途都有官員在驛道上跪迎,為了能見他一面,好多人恨不得擠破了頭呢。」她語氣輕鬆,神態天真,彷彿在說一個令人愉快的笑話。

高道升撇嘴,鄙夷道,「一個內侍罷了,竟然受外官跪拜!這般不知禮儀,豈不令天下人笑話!常言道,禮失而求諸於野,我看這內廷的司禮監還不如咱們公主府有規矩呢。」

「道升勿要妄言。」秦啟南擺首,意味深長的笑道,「你這般說,是要得罪這位內廷掌事周太監的,他可是你皇姨母的心腹要人。」說着他不在意的伸手向我一指。

高道升的目光隨即轉向我,上下打量我許久,彷彿在看一件物事一般,輕蔑的道,「原來這人就在眼前啊。皇姨母給一個閹宦這麼大的臉面,怪不得內廷中人只忌憚他,連姨夫都不怕呢。」

「道升!你的話也未免太多了。」齊國公主溫言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又對陛下道,「道升年紀小,性子有些沖,說話便沒有顧忌。請陛下看在我的份上,不要和他計較才好。」

「哪兒的話!姨母這麼說就太見外了。道升坦誠質樸,朕很喜歡他呢。他既這麼愛看熱鬧戲文,朕就將適才那個阿丑賞給他罷。道升帶回去好好調理,讓他成為一代名丑才好啊。」

高道升眼睛一亮,高興的拱手謝了賞,他畢竟是少年人心性,得了賞賜,轉臉便把剛才的話題拋在了腦後。

「朕今日坐的有些乏了。啟南,你替朕好好陪着姨母和兩位外甥。姨母勿怪,朕有孕在身,便少陪了。」她淺笑着說道,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便搭着我的手站起身來。

齊國公主也忙起身。在眾人的恭送聲中,她扶着我的手,緩步走出太素殿。

「陛下是真的累了么?」我含笑問。

她嬌嗤道,「裏頭酸氣太重,朕的牙都快倒了。陪朕回乾清宮透氣兒去。」

我笑着領命。她腳下步子停頓了一下,問道,「你說剛才那戲是誰編的?」

我不想徒惹她不快,「阿丑不是回陛下,是他自己寫的么。估計這是內侍們想要討好臣,編出來玩笑的。陛下不必在意。」

「朕看這戲文一定出自秦啟南之手。他們擺明了要提醒朕,你在宮裏宮外權勢太過。怎麼,你一點都不生氣么?」她轉頭探詢的看着我。

我擺首,「臣為何要生氣?如果王爺是想提醒臣,那麼臣應該反省己身,自謹言行。」

「那些官員自己不要臉,他們怎麼不提醒?不過就是看朕寵你,他們嫉恨罷了。」她昂首挑眉道,「朕偏要寵你!朕不信以帝王之威,還護不住一個想護之人!」

此後數日,陛下未再提及這樁事。然而已有宮人將那日阿丑的戲文繪聲繪色的演繹出來,再添些自己的想像,漸漸傳的闔宮上下人盡皆知。

更有好事者摩拳擦掌地在等著看,中秋宴時秦啟南與我一同出現,會是怎樣的場面。

這日下朝後,我陪她在西暖閣中休息,她已懷胎近九個月,據太醫估算產期也就在數十天之後。

她近來很是憂心,我知這份憂慮是源自於對生育的恐懼,但我對此毫無經驗,實在不懂該如何勸慰她,只能儘力替她挑選京中最有經驗的穩婆,以保證她平安度過產程。

我想到關鍵而棘手的一件事,遂問她,「對殿下乳母的人選,您可有決定了?」

「你選的那個方氏很好,朕很滿意。」她停頓了一下,嘆了口氣,「秦家送來的張氏也留下吧,皇室選乳母多一個也無妨。」

我頜首領旨。正說着,閣外的內侍來報,楚王在殿外求見。她立即皺眉,卻還是宣召了秦啟南入內。

秦啟南闊步行至書案前,隨意的施了一禮。我待他禮畢,躬身向他行禮,他未看我一眼,只揚手示意我起身。

他手中捧著一物,用紅布裹着,「這是父親特意找蘇州的玉器匠人做的長命鎖,我瞧著做工比京里的更細緻些。」

他展開紅布,露出一隻精巧的玉鎖,樣式是四瓣海棠,花瓣邊緣鑲嵌了貓睛寶石,中間花瓣上嵌了紅寶石,鎖下垂了九鎏東珠,每鎏上又嵌九顆珍珠,墜腳則是藍寶石做成。

「帶着且是好看,叔叔有心了。」她和悅的笑着,將長命鎖拿在手中仔細的看着。

秦啟南不無得意的說道,「蘇州出玉器,這正是出自號稱碾玉妙手的陸子岡之手。父親說了,江南一代舊俗是由祖母給新生兒送長命鎖,皇家卻是不講究這些,便由他這個外祖父來送就是了。」

殿下的祖母是先帝,聞言,她有一絲慍色,旋即又笑問,「這麼好的東西,叔叔幹嘛不自己送來給朕瞧,又叫你轉一道手。」

「父親今日早朝後有些不大舒服,命人把這個送來給我便回去休息了。」他面露憂容的嘆道,「聽說是和次輔高輝起了些爭執。父親本擬南京戶部的左淳任兩浙轉運使,高輝卻非說左淳因八字太硬,衝撞了你,恐對聖躬不利。這也太過無稽了。那日不過父親略提一句,你不舒服也是趕巧罷了,竟被高老演繹成這樣。若說起那日你身上不痛快,倒未必是因為左淳,只怕是另有其因吧。」他的眼風若有似無的掃過我。

「小心使得萬年船,高閣老也是關心朕,叔叔雖不信這些,總不能為一個左淳讓朕犯險吧。」

秦啟南不悅道,「父親怎麼會令你犯險。說到底,父親才是你的至親,他都不擔心,要旁人亂擔什麼心」

「那你呢?你擔不擔心?」她忽然抬眼盯着秦啟南問。

秦啟南有一瞬的尷尬,旋即頜首,矜持的笑道,「自然。」

「如此就罷了。左淳的事先擱著吧,且等朕平安順遂的產下皇兒再議。明日見了叔叔,朕會囑咐他好好保重身子的。」她朗然笑道,以不容置喙的語氣對此事下了決定。

秦啟南面色一沉,有些賭氣的問,「你這麼做就不怕言官們詬病?皇室未免也太過霸道了,為了一個子虛烏有的事,生生斷送一個官員的前程。」

他重重的嘆了一口氣,「你從前不是這樣的。左淳的事不過是個借口。是不是,父親舉薦的人,你都不想用?」

陛下不慍不怒,從容的笑道,「你想多了,沒有的事。」

「果真是我想多了么?那麼我托父親為皇兒尋得乳母呢?你為什麼遲遲都不肯應允?還是因為,你身邊的人又向你進了什麼讒言?」他再度瞟了我一眼,也並未掩飾他眼神中的鄙夷和厭惡。

我猶豫是否應該此刻出聲告訴秦啟南,陛下已同意他所選的張氏為殿下乳母,但思忖片刻覺得還是不宜貿然加入他們夫妻二人的對話。

「你今兒說的夠多了,若沒有其他的事,你告退吧。朕精神不大好,想歇著了。」陛下微蹙了眉,淡然的下了逐客令。

也許因為她這樣冷淡的驅逐,並且讓這個尷尬的逐客過程在我這個外人面前緩緩發生,秦啟南再也無法按捺他驕傲的性情,他眼中儘是寒意的逼視着她,「你從來都不會這樣趕我走!我說的有錯么?為什麼我向你推薦的人,你百般不肯接納。而他對你推薦的,哪怕只是個初出茅廬的沈繼,你都委以重任?」

他嚯的揚起手臂指向我,「究竟誰才是你最親近的人,我今日很想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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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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