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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竟夜風聲策馬奔

那天夜間,潘太后宣稱自己忽感不適,將九郎留在了寶慈宮。

淮南王雖已離開了大內,但是九郎的行動還是無法自由。夜色一分分沉降下來,暗藍天幕星辰寥落,一彎殘月呈著白霜似的光華,輝照着寂靜的宮闕。

他步出偏殿,綿長的台階下內侍肅然站立,這寶慈宮如今竟成了圈禁他的牢籠。

燈籠在夜風中來回搖曳,廊下的光影不斷交替變化,正如此際的心緒。

幽暗處有人悄然走來,九郎側過身,便見馮勉已來到近前。

「殿下,太后已經安睡了?」他輕聲問道。

九郎點點頭,回頭望了一眼,道:「但她方才確實咳喘的厲害,我今夜是沒法離開寶慈宮了。」他頓了頓,旋即低聲道,「你能否想辦法出去一次?我擔心雙澄會出事。」

馮勉一怔,為難道:「但是宮門都已關閉……」

他似乎也覺得自己這樣的回答會讓九郎失望,便停了下來沒再說完。九郎神情凝重地轉過身,慢慢朝着另一側走去。馮勉連忙跟上去,見周圍無人了,才追問道:「九哥,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要奴婢出去找雙澄?」

九郎在側殿轉彎處停下腳步,正視着他道:「我一時沒法跟你說清楚……馮勉,明日清早官家會去繁台登塔禱告,那時雙澄應該就會出現。但我恐怕無法前去,到時候若是雙澄遭遇險情,還請你儘力而為,護她安全。」

馮勉愕然,「九哥……您這是……」

九郎卻抬手止住了他的問話,只懇切道:「我知道若是出事,那也不是你能掌控得了,但只請求你……如有可能,便放雙澄一條生路,不要讓她誤送了性命。」

馮勉倒抽一口冷氣,雖然還不確定九郎說的到底是何等嚴重的事情,但依然深深揖道:「說句僭越的話,奴婢自從與雙澄認識以來,就沒將她當做外人。如果雙澄有難,不消九哥吩咐,奴婢也會儘力救她脫險。請九哥放心,奴婢明日一定仔仔細細地盯着四周,不會讓雙澄遇到危險。」

夜風吹過,馮勉的褐色長袍微微拂動,那張圓臉上的神情亦變得很是嚴肅。

九郎看着他,慢慢地拱手道:「多謝。」

「九哥千萬別這樣,奴婢怎能承受得起?」馮勉說着,撩起衣袍便要下跪回禮,卻被九郎托住了手肘。

「明日拂曉時分,官家便會率領眾人前往繁台,你到時隨侍在旁,萬事一定小心。」

「是,奴婢定當處處留心。」

******

夜已深沉,四下寂靜得唯有風聲掠過。滿院樹葉簌簌,晃動了一地月色。

雙澄從琴樓出來之後,便被帶到了正廳。凌香、師傅以及其他人都已來到,有人將一張繪製確切的地圖擺放在了桌上。搖曳的燭火下,他們對着地圖細緻謀划,雙澄聽在耳中,心一分分發寒。

那地圖上面繪著山水亭閣,中間一座高塔,邊上寫着「繁塔」二字。她記起原先元昌也曾帶她去過那處,只是當時是為了與九郎私會,她自始至終都躲在樓台之中,並不知曉周圍地形。

繁台本就是汴梁盛景,亦是皇家經常出遊之地。那時她就知道,若是皇家去了繁台,四周便都是禁衛森嚴,容不得閑雜人等接近半分。可而今,凌香等人卻早已瞭然繁台的所有防衛佈置,正在一步步地說着行動的要領。

她越聽越心驚,不由道:「明日除了官家之外,還有什麼人也會在繁塔?」

眾人互相對視,凌香似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便款款道:「你放心,到時候自然不會有其他人在旁,九郎也不會出現。」

「那他會在哪裏?」雙澄追問道。

凌香秀眉微蹙,丁述見狀沉聲發話:「雙澄,既然已經說了他不會在繁塔,你又何必還要弄清楚他的去向。」

儘管已被迫聽從了他們的安排,但她始終無法想像若是到時候九郎也在繁塔,兩人相見該是怎樣的場景。而倘若師傅真要趁著那機會刺殺官家,九郎親眼看見之後,又該如何抉擇。

她啞著聲音,道:「如果他在的話,我是不會去的。」

凌香望了那地圖一眼,道:「我可以向你保證,他絕對不會出現在繁塔。」

雖如此,雙澄還是怔怔地站在燭火下,過了片刻才道:「事情辦完之後,我們會去哪裏?」

丁述環抱雙臂不做聲,只是顧自望着閃耀的燭火,眼神冷硬。凌香卻面帶微笑,語聲溫柔,「自然再也不會有任何危險,到那時,傅家被還以清白,娘子的身份大不一樣,我們又何需再躲躲藏藏?」

她沒再說話,直至他們商議結束,都只是默默站在一旁。

燈火闌珊時,眾人終於散去。

雙澄走在最後,臨邁出大廳時,低聲叫住了丁述。

「師傅。」廳內燭火已滅,她扶著門扉站在昏暗中,語聲低落,「你……還是不會改變主意?」

丁述站定在檐下,略側過臉,道:「你只需見機行事,不必顧惜我的性命。」

她緊緊咬着下唇,手指幾乎要掐進木門去。丁述沉默片刻,又道:「雙澄,我知道你未必能親自下手殺了官家,但你卻也不該再勸阻我。那麼多人,就因為官家與太后的一己之私而枉送了性命。你難道還要我繼續等下去,一直等到自己也年老體衰,再也尋不到任何復仇的機會?」

「……我……不希望師傅也因此有任何危險。」她含着淚道,「凌香所說的以後,我不敢有什麼寄望。如果師傅一定要以死相拼,那我又有什麼理由苟活下去?」

丁述霍然轉身,苦笑數聲:「你不是一直希望能與趙令嘉在一起?」

「師傅覺得明日之後,我還能與九郎有一絲機會?」她神情悲涼,雙目沁潤了水霧,「事到如今我已然猜到,淮南王絕不是要替傅家翻案那麼簡單,明日官家前往繁塔,他卻早已布下重重圈套,是想藉機謀權篡位。若是淮南王逼退官家,說不定九郎也會被他們除去。若是他們的計劃落敗,那麼我就是亂黨一員,九郎與我相識那麼久,恐怕也要遭到牽連……」

丁述怔了怔,猶豫許久,才道:「只要九郎願意服從淮南王,他們應該不會連他都不放過。」

雙澄還待說,他卻似乎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轉過身子低聲道:「夜已深了,明日一早就要行事,你先回房休息罷!」說完,再也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快步走下了台階。

直至丁述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雙澄才疲憊地走出了廳堂。本該回房休息的她卻獨自來到了園子裏,坐在冰涼的石凳上怔了許久。

露水沾濕了她的單薄衣衫,天際數點寒星隱約可見,但不過多時,卻又被緩緩移來的雲層遮掩。花香淺淡,微風四起,她低頭,隔着衣袖握着手腕上戴着的紅線銀珠,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映月井畔。

那時他與她並肩而立,望着清澄幽深的井水,寧靜得能感覺到彼此的呼吸。

——我只要找到了心底真正喜歡的人,便要一生一世和她好,再不要旁人的打擾。

他向她這樣說過,無論是在太清宮外,抱着傷心失意的她時,還是回到汴梁之後,聚少離多的時候。他總是這樣認真,認真得讓她至今想來還覺愧疚。

當初為了讓九郎不再與自己有什麼牽連,而在船上有意離他而去,可現在一想到明天將會發生的事,雙澄便再也不能忍受。

她沒法想像如果真的天翻地覆,九郎會有怎樣的遭遇。

******

萬籟俱靜的時候,雙澄回到了房中。

束髮,換夜行衣,整頓腕間銀鈎。隨後,推開後窗,翻身躍出。

經過這些天的暗中觀察,她已清楚每一班護衛巡視的時間與路線。整座莊園已悄寂無聲,她疾行穿過了花園,飛奔向荒僻的後院。

馬廄邊沒人看守,她飛速解開一匹黑馬的韁繩,正想將它牽走,忽聽遠處腳步聲響,竟是有護衛提前走到了此地。

雙澄情急之中伏身藏在草垛后。寂靜之中,有燈籠搖晃着出現在小路那端,護衛們果然沿着路線緩緩而來。她的身子幾乎蜷縮成團,耳聽得腳步聲漸漸迫近,更是屏住了呼吸。

腳步聲就在她面前經過了,只要再忍耐片刻,他們就會拐彎走向另一端。

可是不知為何,有人卻在近前停了下來。

「什麼事?」一人低聲問道。

那個停在路邊的人答道:「你看那匹馬,感覺有些不太對勁……」

雙澄的心猛然一跳,手緊握著袖間機括。可就在此時,一名護衛卻又望見遠處有身影晃動,像是有人在院中走過,不由高聲道:「那邊是誰?」

那人卻未回答,反而朝着庭院深處快步而去。

「走!」護衛首領領着眾人飛速追去。

雙澄伏在乾草后一動也不敢動,聽得腳步聲紛沓,過了一陣,才探身出來。

周圍已經靜寂無人,只有馬匹被吵醒后微微刨着地。她定了定心神,飛快地牽着黑馬奔向後門。

倉促間推開大門,撲面的夜風席捲而來。她飛身上馬,遠望前方漆黑寂靜,猶如深沉瀚海。她一振韁繩,朝着前方飛馳而去。

******

她在蒼茫夜間奔襲,一時辨不清自己所在的地方,但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盡其所能地遠離那座莊園,遠離那群人。

她不知自己現在做的一切到底是對還是錯,作為傅家的後代,她竟沒有想要急切地殺了官家與太後為全家報仇的心。這一點,就連她自己都覺得難以接受。

她不想出賣凌香與師傅,可是也不想讓九郎身陷罪責,因為她而受到莫大牽連。

駿馬一聲嘶鳴,奔上一處高地。

夜風習習,拂亂雙澄的長發。遠處似乎有馬蹄聲響起了,她倉惶四顧,卻看不到光亮。

如果被他們抓回去,等待她的,不知是怎樣的局面。

她奮力揚鞭,駿馬載着她躍下高地,重重踏在了飛揚的塵土間,穿行於莽莽平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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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十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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