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藥鋪學徒

1、藥鋪學徒

童年的家已記不清了,也許在門前有一片梅林。如果有梅林,那麼在冬春交際時,梅花應該盛開。江西省石門縣十三駐頭村,1907年11月23日何安下降生。

兩歲時,母親辭世。父親梳理著幾塊不大的田地,早出晚歸,所有時間都消耗在田野里,回到家中,也無言語,有時怔怔地望着何安下,似乎對這孩子的未來極其焦慮。

何安下遊盪在山野水灘,常在玩得興高采烈時,忽然一種極度的煩躁襲上心頭,感到百無聊賴。為了壓制這感覺,他只有更投入地去玩耍,以歡樂來制伏痛苦——這一人生技巧,他早早便知道了。

十歲,父親何東山染病身亡。何安下被外祖母領走,他的手握在外祖母黃斑塊塊的手掌中,回首向出生的老屋望去,淚花中是一片梅林。

何安下住來不幾日,外祖母買了禮物送何安下去讀書。私塾設在一座閑棄的大廟中,學生不足十人,廟中有多尊神像。在這種環境中,授課的周先生會講些神話故事,來娛樂學生。

印象最深的是《人蔘果》,孫悟空毀壞了一棵能令人成仙的人蔘果樹,樹的主人是一位道家神仙,令齊天大聖吃盡苦頭——這是何安下聽到的第一個神仙形象。

私塾歲月一晃三年,一日晚飯後,娘舅告訴他:「明日不必上學了,去家鋪子當學徒。」娘舅的目光很快轉向別處。

何安下走進了石門縣城護生堂藥鋪,領他來的娘舅將他交與一個肥胖的中年人後,便告辭而去。那時淫雨霏霏,娘舅後背濕了一片,揀著無積水的地段一步一跳地走了。

肥胖中年人是護生堂的賬房先生,名俞喜仁。他帶何安下去後院安歇,後院曬著一團圓澄澄的藥材,何安下定睛看是數十個果物,皮表墨綠,質地堅實如玉石,握在手裏,不捨得再放下。

俞喜仁見何安下拿着果子看個不休,便說:「你要喜歡,拿着玩吧。」何安下:「這叫什麼?」俞喜仁:「羅漢果。」

這名字十分神氣,不由得令人想起《西遊記》中的人蔘果,何安下高興地揚揚手中的羅漢果:「它能長生不老吧?」俞喜仁一驚,忙搖頭:「它是治嗓子疼的。」

兩人無言地走了幾步,聽到何安下又說話了:「它很名貴吧?」俞喜仁猶豫了一會,十分為難地說出:「一個銅板一大堆。」見何安下有些喪氣,便不想敗這小孩的興緻,又多說了一句:「要是精製一下,一個羅漢果能賣……好幾個銅板。」

俞喜仁領何安下進了一間大屋,屋裏擺着十餘張大床,床上床下散著各種東西,屋中通風不暢,積著股汗臭味。

俞喜仁揀了一處靠牆的空床,將何安下的包袱扔過去,說:「你收拾一下,這床是你的了。」何安下走過去,在昏暗光線中,整理床鋪。

俞喜仁想他是孤兒,便又多說了一句:「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牆根。你能分到這張靠牆的床,真是不錯啊!」

何安下立刻轉身:「靠牆根有什麼好處?」俞喜仁耐心解釋:「你看這些擺在中央的床,處於四目窺窺之下。而靠牆的床,只要你一翻身,便神不知鬼不覺了,有什麼小零食,偷偷地吃了也就吃了,不必有什麼還要分給大家的顧慮。還有,受了什麼委屈,對着牆根偷偷地哭上一場,只要不出聲,沒有人會知道。」

越說越慘,俞喜仁暗罵自己又錯了。不自覺的,與這小孩相處,總得陪着小心,看這小孩的臉色,自己賬房先生的氣派一點施展不出,很不是滋味,擺擺手,示意何安下繼續收拾,一轉身走了。

剛走幾步,何安下在身後叫了聲:「俞先生!」聽音調充滿敬意,忙欣喜地回過頭,見一顆黑乎乎的東西帶着風聲向面門打了過來,急忙用手一接,驚出了一身冷汗。

何安下認真地說:「俞先生,這羅漢果是店裏的東西,我就不拿着玩了。」俞喜仁忙點頭稱是:「好,好。」露出一臉讚許之色,何安下受到了表揚,高高興興地繼續整理床鋪了。俞喜仁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看着手中的羅漢果,心中彆扭之極。

下午三時,一艘小船停泊在人壽堂門外水道,下來一位神色肅穆的中年人。他是護生堂主人鄭佑全。

他進店向俞喜仁交待幾句,大意是今日出診頗為牽強,一位病入膏肓的患者本無痊癒的可能,自己上次敷衍地開了方子,不料氣色竟有好轉,病人家屬就此奢望上自己,幾日後病情再度惡化時,不知該如何下台。

醫者不是神仙,俞喜仁應道:「為難,為難。」招呼來一條熱手巾遞上。鄭佑全擦著臉,覺着忙碌一天,只想找個地方一場大睡,緊擦了一把,將手巾摔給身旁的活計,說聲:「回家了。」

鄭佑全行至門口小船前,見俞喜仁仍緊步跟隨,覺著不應如此殷勤,忽然想起一事,問:「何家小孩來了么?」俞喜仁:「早來了,安排下了。」鄭佑全點點頭:「孩子怎麼樣?」

俞喜仁:「我雖然討厭小孩,但他好像挺懂事的。」鄭佑全又聊了幾句,吩咐一聲:「這孩子以後你調教吧。」一撩袍襟,轉身上船。

望着小船漂遠,俞喜仁後悔自己對這小孩的讚美之詞,引來「這孩子以後你調教」的後果。回到店中,抬眼見到何安下在櫃枱後面一臉興奮,好像拿着什麼東西在撕來扯去。

俞喜仁心叫「糟糕」,躥到櫃枱后,見何安下手中是一張黃紙,已被揉得稀爛,登時心急腦熱,暗道「糟糕之極」。

原來何安下收拾完被褥,便四處溜達,行至賬房,瞅見櫃枱下貼著張黃紙,上面勾畫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筆畫,不知是什麼文字,反覆揣摩,仍不知究竟,心想貼在這麼不起眼的位置,一定也不會是什麼重要事物,不如撕下仔細研究。撕下后又想,會不會其中奧秘不在字上而在紙上,便揉來揉去,仍未有發現,一時興起便要將其扯個稀爛。

俞喜仁開春后染有牙疾,鄭佑全開了幾個方子,俞喜仁連呼「管用」,其實仍疼得死去活來。求醫不成便求巫,俞喜仁從龍頸山道觀請來一張符,按道士的吩咐貼在自己常坐的地方——賬房櫃枱下,然後取個鎚子在符上狠敲一下,口中大叫:「還疼不疼?」竟然從此不疼了。

他對這張符視若珍寶,見何安下將它揉得像一塊抹布,登時眼前一黑,覺得滿嘴牙「咯咯」作響,久違的牙痛排山倒海般襲來。

他恨不得在眼前這個小孩身上咬上幾口,表面仍很和藹地對何安下說:「玩什麼呢?」

何安下一抬手:「這個!」俞喜仁接過那張皺皺巴巴的符,一陣心酸,勸告自己不要和小孩鬥氣,強忍着怒火和牙疼,慢慢轉過身去,擺擺手:「回屋休息去吧。」

何安下:「好啊!這要是沒用,就給我吧!」一抬手從俞喜仁手中抽走了那張符,鞠了個躬,快步去了後院。

俞喜仁還沒反應過來,手心一空,符已不見,聽着一串小腳丫劈里啪啦地跑向後院,滿腔怒火再也無法抑制,暗叫:「打他!」

捂著牙追向後院,見何安下立在庭院中,觀察著新的環境,神情畏縮,和剛才初生牛犢的勁截然相反,俞喜仁不由得一愣,想到他是個孤兒,心腸又是一軟。

俞喜仁的怒火化成了滿腹心酸,慚愧地走到何安下面前:「那個符是治牙疼的……我牙疼。」何安下仰望着俞喜仁,恢復了生龍活虎的神情:「它怎麼治牙疼。」

俞喜仁覺得這小孩還講道理,便一五一十地講了,想讓這小孩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要是產生內疚也就不用打他了,後來見小孩眼中閃爍出無限好奇的目光,像在聽評書。

俞喜仁登時沒了講下去的心情,湊合著說完:「拿鎚子一敲,說還疼不疼——就好了。」不由得又是一陣牙痛,嘴裏的聲音變了調。

俞喜仁急捂著腮幫子,死去活來時,感到周身衣服一緊,被何安下揪住了袖子,不知要拉他去哪。俞喜仁渾身無力,也就隨着何安下跌跌撞撞地去了。

行至前廳賬房櫃枱處,何安下晃晃手中的符,仰頭問:「真的靈么?」俞喜仁哭笑不得,點點頭:「靈!」何安下動作很快,將手中的符放在櫃枱上,揀了塊硯台蓋子,在符上一敲,問道:「還疼不疼?」

俞喜仁氣得幾乎暈過去,但想到自己說了半天此符的靈驗,「還疼」這兩字實在說不出口來,只得強忍着痛苦,臉上綻出笑容,叫道:「不疼啦!」

何安下看看皺皺巴巴的符,看看俞喜仁,雙眼滿是欽佩之色。俞喜仁看到何安下的表情,顯然對自己崇敬之極,心情登時一暢,一整天的彆扭隨風而去,對眼前這個小孩越看越是喜歡。

俞喜仁覺著一張皺皺巴巴的符不會再靈驗,尤其是明明嘴裏火燒火燎,還要在何安下面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滋味實在不好受,所以第二天清晨向鄭佑全借了船,決定再去一趟龍頸山求符,將上船時,忽然一陣激動,想起了何安下,產生「不如帶這小孩去見見大場面」的念頭。

何安下早已醒了,但見周圍床上沒有動靜,不敢一個人起床。正彷徨間,耳聽得房門「吱呦」一響,銀灰色的晨光中,一條身影閃了進來,何安下登時閉眼,卧在床上一動不動。

俞喜仁站在床前,頗為躊躇,萬一這小孩不能領會自己的美意,倒顯得自己神神叨叨了。看這小孩一動不動,似是睡得正香,俞喜仁嘆了口氣,心道:「也罷。」躡手躡腳遛了出去。

走到院中,忽覺得身後似有動靜,俞喜仁保持步伐,猛然回頭,余光中瞥見一條矮小身影飛速地躲進水井台後面。過了一會,井台後露出一個小腦袋,見俞喜仁還在,驚叫了一聲,又縮了回去,分明是何安下。

兩人隔着十多米,僵了許多分鐘,俞喜仁終於走過去。何安下慢慢從地上爬起,笑道:「俞先生,您剛才是要叫我起床吧?」俞喜仁忙道:「是啊是啊,你想不想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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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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