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春聞笛

番外一 春聞笛

四月的薔薇開了謝,謝了開,開開謝謝,翠翠紅紅,便如這人間歲月,總沒個消停的時候。

傅庚自前湖拐進夾道,頂着半肩的花瓣兒,眉間擰出一個川字來。

前頭的賀客擠了個滿滿當當,大花廳里已然熱鬧到了不堪的地步,他心頭絮煩,實也不願意再去前頭聽那些諛詞,與傅庄別過後,便乾脆避進了垂花門。

總歸今兒成親的是傅琮,長房才是最要緊的,他這個三叔少露幾面兒,想必也不會有人注意到。

夾道里沒什麼風,陽光正攀在牆頭上,高高地擎起一面闊大的金旗,晃得人睜不開眼。他走得有些熱,將外罩的墨綠袍子解下來,露出了裏頭靛青的長衫,衣擺下銀線纏着蟹殼青,勾起森森竹影,千枝萬葉虛虛地浮着,光線下一起一落,宛若隨風搖曳。

「山樵……」他起頭喚了一聲,便又攏住了聲息。

他倒是忘了,今兒來得人太多,山樵被大管事借去招待人客,忙得腳不點地,他身邊便只剩下了一個畦田,卻也在方才隨傅庄去取東西了。

傅庚搖了搖頭,順手將袍子搭在臂上,眸光一轉,便瞧見了肩上的花瓣兒。

粉嫩的薔薇花瓣兒,安靜地停落在靛青的衣衫上,像斂翼的粉蝶,他這廂輕輕一拂,那粉蝶便翩翩地飛了出去,牽扯著人的眼睛,像是由不得你不去細看。

只是,這世上萬般的人與事。又哪裏經得住細看與深究?越是華麗的外表下,掩藏着的,便越是陰暗與醜陋。

傅庚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些。

他想起傅珺前些時候偶爾透露的話風,還有她今天請他與袁恪演的這齣戲。

傅珺在查色盲一事,他也是知曉的。今兒他與袁恪聽了傅珺的安排,一著綠、一穿紅,若說這裏頭沒有隱情,他無論如何也不會信。

只是,他那個女兒一向口風很緊,她若不想說。他怎樣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知何故。傅庚的心裏浮起些隱約的不安,總覺得,這平南侯的繁花似錦、爛漫春光,只恐不得久長。

心裏揣著這個念頭。他走得越發心不在焉。待聽見耳畔傳來潺潺水聲時。這才發覺,他已然站在了聞笛別館的淺溪邊兒上,眼前落英成陣、亂紅飄墜。清澈的溪水裏零落了無數的粉蝶兒,石階上也滿滿皆是,堆雪似地鋪了一層,卻是東風卷得均勻。

傅庚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他原是想回秋夕居的,不想反倒來了此處,與秋夕居恰是兩個方向,看起來他方才是想得太入神了些。

略停了停,他回身便往花障里行去。

今日女客來得也多,這會子想必正是新婦入洞房之時,晴湖山莊定是熱鬧得緊。這聞笛別館雖說一向少有人來,但也並非避人之所,且此時又恰逢花期,那薔薇架搭就的穹頂別是一番意趣,萬一又像上回那樣,在這清幽花好處逢上幾個不速之客,卻也煞風景得很。

如此一想,傅庚的步子便邁得更疾了。

他還是儘快回秋夕居的好,那裏地處侯府內宅的最西邊兒,路口還有人守着,比這裏可省心得多。

心裏轉着這些念頭,他一壁加快腳步往花障的方向行去,方行至那花障的出口處,驀地眼前一花,猛不防那裏頭竟鑽出一個人來。

傅庚一下子停住了腳步。

來人想必亦是未曾想到此處竟然有人,也愣了神。

兩下里正正打了個照面兒,傅庚驀地覺出對面之人有兩分面熟。

眼前的女子穿着件水蜜色長褙子,發上只挽一支芙蓉金釵,杏黃色錦帶束出纖腰,下頭墜著羊脂玉雙環禁步,長長的流蘇結垂在裙邊,膚色白膩、容顏清美,正是上回在花障中偶遇的那位顏姑娘。

顏茉顯然也認出了傅庚,面上有着一閃而逝的尷尬。

兩個人相對而立,心底里同時生出荒謬與啼笑皆非之感。

頓了頓,傅庚終是微微點了點頭,和聲道:「顏姑娘。」

顏茉遲疑了一刻,上前蹲身見禮:「傅大人。」

傅庚側身避過,顏茉亦直身而起,垂首立在花障出口處,一時間,二人皆不曾說話

風過薔薇,半空裏又揚起些細細的粉雪,掠過玉環下的流蘇,又自靛青的袍擺邊滑了開去。

傅庚腳下微動,往後退了兩步,猛地聽到花障里傳來了年輕女子吱吱喳喳的說話聲。

他側眸看了看顏茉,又向花障的方向看了一眼,眸中劃過幾許狐疑。

此間情景,倒真是似曾相識得很。

顏茉自是也聽見了那陣聲音,面上的神情便有些尷尬起來。她側對着傅庚再度蹲了蹲身,低微的話語聲亦隨風傳了過來:「傅大人見諒。」語罷,面上終是浮起了一層薄紅。

傅庚神情微滯,旋即便有幾分無奈地轉開了視線,不著痕迹地又往後退了幾步,與顏茉隔開了一段合宜的距離。

不用說,這位顏姑娘必定又是到此處避人來的。

說來也是,她已是年紀老大,卻仍舊小姑獨處,自是容易遭人閑話,尤其是在今天這樣的場合,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正閑得沒事兒,可不就逮著這個話頭兒不放么?

傅庚的眉心蹙了蹙。

這還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他方才就不該走神,如今卻是不易脫身了。

顏茉此時卻在心裏大大地鬆了口氣。

傅庚的神情雖很疏冷,卻也沒顯出厭惡來,方才說話的時候亦是態度溫和,讓她放心了不少。她此刻唯求能避過那些長舌婦,遂又向傅庚蹲了蹲身。聲音依舊壓得極低,道了一聲「多謝」。

她其實是極尷尬的。

兩度難堪,皆撞在了同一個人的眼中,這也還罷了,偏偏她上次還自作聰明,將堂堂太子少師認作了伶人。

自那一日從傅珍處得來消息后,每每回思前事,顏茉便要驚出半身的汗來。

那般貌若謫仙、兩鬢蒼雪的男子,與那傳說中那鼎鼎大名的傅三郎合該便是一人才是,可恨她卻白長了一雙眼睛。竟犯了以貌取人的錯。或者說,是犯了以衣取人的錯,對這位傅大人那般不敬,若傅庚是個愛計較的。只怕此時已經要出語怒斥了。

卻未想。他倒是與傳說中不同。人雖冷些,卻,溫和得緊。

顏茉悄然轉眸。向傅庚的方向睇了一眼。

便是這般隨隨便便地站在這暖風落英下,這位太子少師倒真有幾分謙謙君子的模樣,與傳說中的「傅不吝」可一點兒也不像。

顏茉微有些出神,直到那花障里傳來的說話聲漸響,她才又轉回了心思。

此時,那花障中的幾個婦人想是已經轉過了拐角,說話聲十分地清晰,那隨風傳來的輕言細語,聽在此處二人的耳中,不免又是一陣尷尬。

「……依我說,你且歇了給你那表兄續弦的念頭才好,」一個有些張揚的聲音說道,聽起來也就二十齣頭的樣子,不過那語氣里卻有種老氣橫秋的味道,還雜着幾許輕慢:「那顏姑娘雖是不差,可顏家卻是商戶,這倒還也就罷了,偏那顏家如今敗落的得很,若親事得成,往後那一家子還不得粘上身來?便是麻煩事也少不了你的,你何苦找這個罪受?」

她的話引來一陣贊同的附和聲,便有一管秀氣的聲音嘆了一聲,接下了話頭:「唉,那顏姑娘委實也是個可憐人,打小兒便沒了娘,親爹又走得早,如今她上頭有個麵人兒似的繼母,根本當不得用,下頭還要拉扯個不成器的親弟弟,家裏又是好幾房的人住在一起,這日子想也過得不易……」

這說話之人聽聲音十分斯文,不想卻是個熱衷於說道的,對顏家的事情知曉甚深。

這話自是又引得這一眾婦人的感嘆,便有人笑道:「喲,聽你這麼一說,這顏家也熱鬧得很,這一大家子住在一處,指定少不了那些瑣碎事兒。」

眾女一聽此言,立時便又開始了一場熱烈的討論,你一言我一語,將顏家的事情說了個七七八八,說到熱鬧處時便齊齊笑出聲來,那笑聲直震得架子上的花兒也跟着輕輕搖擺。

顏茉僵立當地,面色紅了又白,已經不知該做出什麼表情了。

她再是厭著那一家子人,卻也終究是姓顏的,這幾個人卻將她家裏的事當作笑話兒來說,語氣中極盡譏諷鄙薄之意,這叫人如何聽得下、忍得住?

她的神情已經冷了下去,那深邃的眉眼凝得極重,讓人想起料峭春寒時拂面而來的風。

她側對着傅庚蹲了蹲身,長吸了一口氣,轉身便欲往回走。

誰想,她方一提步,身邊驀地擦過一抹靛青的影子,鼻端亦拂過一縷淡淡的龍誕香。

她一下子頓住了腳步,側首回望。

便在這一剎的功夫,傅庚竟已自她身邊越過,徑便轉進了花障,那手臂上搭著的墨綠罩衣劃過翠葉粉蕊,忽爾便不見了蹤影,唯空氣里殘留的龍誕香氣,繚繞不散。

花障中眾女正聊到好處,猛可里卻聞那一頭傳來了腳步聲,接着還有男子低低的咳嗽聲響起。眾女俱是大吃了一驚,紛紛停住話頭,循聲望去。

花蔭處,是一道旖麗的身影,青衫修潔如竹,雙袖似攜了風,肩上擔着幾片淺粉深紅的落英,俊顏流麗、兩鬢蒼雪,偏偏那眉梢眼角又含着些許滄桑,立在花障的轉角,倒將這一架子明媚嬌艷的燦爛春光,生生比成了庸脂俗粉。

一眾女子皆看得呆住了,過得片刻,方有輕微的吸氣聲斷續響起。

「在下冒昧了。」那男子開了口,極動人的聲線,若彈指擊弦、微風掠水,言罷,側眸一笑。

花障里再度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吸氣聲,安靜持續了好一會,人群里終於有人發出了聲音。

「傅……傅……大人?!」這聲音縱然並不大,卻足夠驚醒這群如入夢中的女子。

「他是誰……」有輕微的詢問聲響起,卻被旁邊的人狠狠拉了一把,將那聲音也壓了下去。

「在下傅庚。」洒洒然地拂了拂衣袖,傅庚很乾脆地自承了身份。

這一下,眾人的臉色又是一變。

這位傅三郎的大名,她們可都是聽說過的,亦有一兩個曾見過他,方才提聲喚出傅大人的,便是認出了他來。

眾人到此方反應過來,她們這是來平南侯府做客,這位傅三郎,可不就是平南侯府的三老爺么?

一念及此,眾人也顧不上發獃了,忙不迭蹲身見禮,剎時間,高高矮矮、紅間綠錯,倒將方才的尷尬也掃去了幾分。

傅庚立在轉角處,始終與這群女子保持着較遠的距離,遙遙地向她們頷首致意,風度十分宜人。唯有熟悉他的人才會知曉,此刻的他心裏是極度不耐的。

方才他之所以現身,正是怕那位顏姑娘一露面兒,便能跟這群人吵起來。女人吵架那還有個完么,到時候他可要如何脫身?倒不如搶先一步,驚走這些碎嘴的女人,他也好儘快回秋夕居。

此刻他這一露面,但凡心中有些成算的,必不會再留在這裏了。

果然,那些女子見禮過後,便有幾個強笑着向傅庚道了惱,神態不免有些惶惶。

眼前美男固然迷人,但她們卻都知曉,這位可是不論秧子的主兒,乾的就是彈劾官員、整頓吏治的差事,往常自家夫君論起這位傅三郎來,莫不是滿臉的懼意外加咬牙切齒。今日她們在背後論人是非,保不齊便被傅三郎聽見了,萬一他以「治家不嚴」的名目參自家夫君一本,她們也落不著好。

有了這般想頭,眾女自是再也不敢呆下去了,便由一位年歲最長的寺丞太太出面,說了幾句客套話,便一齊辭了出去。

傅庚略略凝了一口氣,直待風裏那股子脂粉味兒淡了些之後,方才撣了撣衣袖,暗裏吐納了幾息。

那群婦人漸漸行遠,他的身後便傳來了隱約的衣料摩擦的聲響,若聽得細些,還能聽見那流蘇輕拍裙擺的聲音。

他挑了挑眉,也不回頭,兀自將肩上落英拂去,方向著無人處開了口:「在下先行一步。」頓了頓,又添了一句:「顏姑娘還請少待。」語罷,袍袖一擺,大步轉過了拐角。

顏茉只來得及瞥見一角靛青的衣擺,擦過翠葉與落英,倏然便消失了去。

她不由自主地便停了步。

方才那驚鴻一瞥,唯見那一抹冷色掠過滿架繁花,輕而迅捷,若畫稿上的顏料一筆拓開,於是那畫兒便亂了,艷了,沒來由地叫人心尖發顫。

她張了張口,那個「謝」字卻被花香吞沒,忽爾便填滿了她的口鼻,一路填進她的心。

那一刻,她覺得呼吸都被這花香灼得熱了,滿世界春光繚亂,像是催得人心底里也生出些藤草綠蔓來,一剎時,她像是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唯怔忡而不能語……(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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