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誰家天下(十五)

第125章 誰家天下(十五)

陳紹禮從孟昱面上看出毫不遮掩的敵意,依他所想,文臣執掌天下,皇后如今最當重用的自然應當是文臣,而孟昱的戰功也好,從龍之功也好,已是明日黃花,過去的英雄往事罷了。因此心裏對孟昱手握重權頗有不滿。此刻見孟昱臉色不善,他亦是擺足架子,不咸不淡回了句:「孟將軍。」

也許是酒氣上涌,也許是被陳紹禮態度所激,孟昱突然想起曾經聽過的傳聞,不由問一句:「陳大人是西京人氏?」

陳紹禮不明所以,只點點頭。

「卻是在國子監參加省試?」

當年考進士科,陳紹禮可是蟾宮折桂,風光一時,聲音清朗一句:「是」,面上隱隱有驕傲之色。

「外省浮客在京考試,需要本鄉官員作保。聽聞當年陳大人因不肯私下送禮不僅沒有得到薦書,還遭當時的西京兆尹刻薄辱罵?」

陳紹禮突然心中一緊,雙手不自覺緊握成拳。一瞬間,那些以為已經過去的挫磨與折辱兜頭而來。一時,眼中似恨出血紅的光,脖頸上青筋爆出,半晌,他才一字一頓:「確有其事。」

孟昱見他已然發怒,卻絲毫不為所動,仍步步緊逼:「敢問陳大人最後如何又從西京兆尹處拿到薦書?」

陳紹禮話音中已是分明的森然之意:「後來,謝大人令人將薦書交予我,我亦大為吃驚。」他輕輕冷嗤,卻是無法遮掩的孤傲:「也許只是我半生苦學,蒼天不忍負。」

兩人之間劍拔弩張如水火之勢,周君清看得心驚,連忙轉頭去觀宋揚靈臉色。只見她的目光從陳紹禮身上一掃而過,嘴角輕含笑。那一眼,略光掠影而已,卻如電光霹靂。

末了,宋揚靈笑道:「陳大人此番際遇,堪稱峰迴路轉。君清……」

周君清不禁「嗯」一聲。

「此事當記。」

周君清惟點頭應諾,卻實在猜不透宋揚靈此時心中到底作何感想。

孟昱對什麼蒼天不負的鬼話自然一字不信。他半生際遇,從雲端跌落深淵,再踩着白骨爬起,若說要相信什麼,只信一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陳紹禮這番話不過更惹人懷疑。

他不由直直望向宋揚靈。二人眼睛,深若古潭。

宋揚靈有意無意又瞟了一眼孟昱身後的娼妓,懶懶一笑:「今日燈如晝,月如練,只談風月,不說從前。」

孟昱早已習慣宋揚靈的不動聲色,知道她面上越是平淡帶過,心中應是越發懷疑。只是沒有萬全之策,不願發難。再聽她言語之中,還在譏刺自己逛酒樓會猖伎,不由賭氣回了一句:「我的風月都在從前。」

宋揚靈一怔,他這分明是暗點二人從前之事。一時心潮翻湧,又是擔心他酒氣之下失去分寸,又是因他的念念不忘而悲苦。正要說什麼打斷時,不妨背後突然傳來一個略帶調笑的聲音:「今兒有美酒,又朗月,孟……兄,可否以你從前風月佐酒?」

幾人同時回頭,卻是不知何時藺枚回來了。

孟昱眼中精光頓失,罩上一層霜色:「臣」字只說了一半,生生改作「我……我求娶婉琴之時,已曾清清楚楚地說過。」他頓一下,反問:「老爺不記得了么?」目光卻是正正對着宋揚靈。

悲傷像突然破土而出的枝椏將心臟頂出碩大窟窿。孟昱已經娶了婉琴,也許他說的從前只是他跟婉琴的錯過與緣分。憑什麼一聽他提從前,就認定那是他和自己?真是自作多情得可笑。

她迅速低下頭去,不想被任何人看見臉上一閃而過的哀傷。又飛快地抬起頭來,變臉般換上晏晏笑意:「孟將軍風流若許,為何不少在外流連,也免表姐憂心?」

孟昱恨不能上前一把捏碎宋揚靈臉上的笑容。就連她在要他娶周婉琴時,都不曾流過眼淚。而他,現在想要的又是什麼?看她人前失儀?知道她也和自己一樣在痛苦中泥足深陷?

他們曾見過彼此不加遮掩的歡喜與悲傷,在層層宮牆,步步為營之中示之以血肉。而現在,都是大權在握的人,跺跺腳就生殺予奪。為了爬到這一步,向天地示之以刀兵城牆。

最後,彼此之間再無血肉相對,只剩刀兵。

共過患難,卻沒命同享富貴。

孟昱亦奉上笑容。嘴角輕輕一扯,眸光閃亮,就是讓無數人傾倒的玩世不恭:「夫人所說有理,自是沒有道理讓如花美眷空閨獨守。」

他抱抱拳,任酒意踉蹌步伐,呼朋引伴一別而過。

藺枚仍詫異:「這就走了?」

周君清接話:「看樣子孟將軍喝了不少,是該早些回去。」

「我方才聽人說仁和店酒最好,咱們今夜也不醉不歸。」說着,興緻高昂地招呼眾人往前方走。

待得宴席擺好,陳紹禮卻不知想些什麼,面色些須陰沉,並不熱衷推杯換盞。宋揚靈也似有心事般,一盞接一盞地喝,不用人讓。席間與藺枚說起宮中軼事,更是歡顏如花。

等他們吃喝畢,夜色已深。棚子裏的戲歇了好些,卻出來更多唱戲的打雜的在街邊吃東西,以預備下一場的演出。面目上未卸的濃妝在熱湯蒸騰的霧氣后,紅的,綠的,黑的,格外驚心。

周君清看得仔細,又經過那賣玩器的攤販。貨郎聳肩耷眉立在貨擔后,長長地打了個呵欠,眉眼五官一時走形。只剩下不多幾樣玩器,他想是倦得恨不能即刻回家了。

再細看看,她方才留意的樹根盆景已經不在。應是被人買走了罷。周君清突然湧上淡淡遺憾,本來打算若還在一定要買的。可突然又為自己欣賞的東西也被他人欣賞而感到歡喜。憑空生出天下之大,未知是誰,同為知己之感。

她斂住衣袖,不禁笑了笑。

——————

各宮妃嬪請安告辭以後,宋揚靈特意支走柳橋和槐庄,與魏松至外間庭院說話。

「當時人西京兆尹的謝大人早於三年前亡故了。」

宋揚靈一聽不禁皺了皺眉,當時還想陳紹禮之事大不了找那謝大人問問,便一清二楚。熟料竟然亡故了,線索倒是一時斷了。

她看中陳紹禮精明強幹,性格雖有些執拗,卻也得這樣才能剛正不阿。因此有心重用。但若不能盡知其底細,又如何放心?聽孟昱提及省試之後,便著人調查。

她側頭,想了想道:「西京兆尹雖然亡故,其幕僚、胥吏總還有在的,還有他夫人,應該也能打聽出一二。」

魏松有些為難:「只是他辭官已久,幕僚早就四散不好尋找,胥吏即便有留下的只怕也所知不多。」

宋揚靈倒不苛責:「慢慢尋訪便是。」又道:「今日是新年上朝第一日,素來無甚事情。理當散朝早才是,陛下卻這時還未回宮。你先去看看,若有事著人來回個話。」

魏松應了好便走。

宋揚靈回到殿內,見柳橋、槐庄正等候,便問:「早膳都預備妥當了?」

柳橋連連點頭,上前接過宋揚靈懷中手爐,遞給小宮女收下去,道:「都妥當了,正要去找皇后,可巧就來了。」

宋揚靈又問:「什麼時辰了?」

「巳時都過了。」

宋揚靈更覺奇怪,莫說今日尤其閑散,便是平常也該散朝回宮了。難道朝堂上出了什麼事情不成?

——————

莫說這一日百官仍舊閑散,一直到元夕后,眾人才算從休假中回過神來。因此朝堂上下幾乎形成不成文的默契,元夕前不彈劾奏事。

今日百官見了面,不過問問好,說說哪家戲文好,哪家酒席好。便是藺枚上了朝,也是聽朝臣稱頌稱頌盛世景象。本來一派和樂,不成想監察御史杜收美肅容稱有事上奏。

奏本一呈,竟是指孟昱身為大將軍勾結內臣,居心叵測。

藺枚還以為自己眼花了,這才新年第一日上朝,竟上奏如此大事!

杜收美不等陛下有所反應,躬身一行禮,已朗聲將奏本上的罪名一一說出。

本朝嚴律,內臣不得結交朝臣。這居心叵測四字,往大了說,安上某逆之罪都有可能!孟昱手握重兵,親信無數;魏松又是內廷重臣。兩個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這一動,不知該有多少人牽涉其中!

滿朝文武大驚之下,竟連議論都忘了。殿中靜得恍若無人。

杜收美為御史中丞,掌察院,平日裏也是個不黨不群的人物。如此奏本,讓人不得不懷疑背後有勢力想打擊孟昱。但奏本又為杜收美所上,這樣的人怎會參與黨爭?

孟昱當然為自己辯解,上前一步,道:「因末將少年時曾守衛宮門,彼時便與魏都知相識。若說毫無私交,那是欺人。末將承認與魏都知是朋友。但君子之交淡如水,末將與魏都知都時刻謹記身份,不敢有絲毫逾矩。」

他所說的情況為人熟知,是以朝中知曉他同魏松來往緊密卻幾乎無人彈劾過。更何況,便是藺枚自己,亦是深知底里的。

藺枚也不以為意道:「孟卿、魏松與朕都是自幼相識,杜卿監察嚴密雖好,但這事實在小子大作了。」

杜收美上前一步,急道:「孟將軍府上年年在元日假間宴請軍中同袍,魏都知作陪其中。這情誼也太過深厚罷!更何況去歲,魏都知向皇後進獻古樹,自青州運進京城,沿路皆得孟將軍麾下軍士護衛。試問魏松一屆內臣,何德何能調動禁軍護送私禮?今日他們裏外勾結能運送古樹進宮,他日是否能將箭矢亦送進宮中!」

孟昱沒想到杜收美竟然連送樹一事都已知曉。這事當初卻是越了界,因此也辦得機密,不想竟然還是走露了風聲!

虧他見慣風浪,儘管心裏發虛,面上雖是絲毫不改,只道:「宴請確有其事。然而進獻古樹一事末將並不知情。請杜大人拿出真憑實據。」

杜收美是個一是一二是二的人,想不到孟昱竟能大庭廣眾之下臉不變色心不跳地說謊否認,怒道:「徹查便知。」

潘洪度一聽這話忍不住心中嘆了口氣。這事就得嚴詞相逼,逼得孟昱在朝堂上露出馬腳才可。回頭徹查,便是給了時間拖延。

孟昱卻是心中長出了口氣。這奏本來得突然,打得他措手不及。唯有請徹查才是緩兵之計,於是朗聲道:「末將亦請徹查以證清白!」氣勢不倒,心中卻不得不惴惴。杜收美正中他和魏松的真病,此番即便能脫身,只怕不死也得掉層皮。

況且,如此機密之事,到底是如何泄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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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新舊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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