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姜澤自榻上醒來。

他起身時,長榻發出「吱呀」一聲尖銳吼叫,叫他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這張長榻有些眼熟,姜澤想了很久才從被塵封的記憶里將它翻了出來:這是一張陪伴了他整個少年時期,直至他登基后才破損的老夥伴。

但這不對。

姜澤下意識去握腰間長劍,出乎意料地握空了。他怔了怔,隨後放鬆下來打量周遭。

他是姜國之帝。但在一統天下后,他以隨國為中心,將新皇宮建在姜水之北。可是現在,明明應該在隨國行宮的他,卻出現在了姜國宮中。

……又在夢中嗎?

宮外大雨如注,雨珠狠狠敲打大地,發出啪啪啪的響聲。姜澤站在窗前,靜靜凝視窗外。散落在窗上的雨水不斷濺在他的臉上,泛起一絲涼意。

真是,真實到過分的夢啊。

姜澤心中泛著一絲悵然,帶着懷念的目光淡淡打量了半晌。他正打算出門瞧瞧,便見火光搖曳里,緩緩走來一個人。

這個人撐著竹傘,身形高大而筆直,磅礴大雨模糊了他的面容,就好似從他曾經珍藏了很多年的畫中走出來的。

……姜溯。

姜澤念著這兩個字,怔怔凝視走入殿中的人。

姜澤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這個男人了,但今日再見,卻又恍如昨日。他還記得這個人俊朗的眉眼,這個人高大的身形,這個人所有的溫柔。

所有關於這個人成長的痕迹記憶,他都完完整整地封存在腦中。有時是他少年模樣,抑或如今模樣,甚至將來。而他沉醉在夜復一夜這個人出現的夢裏,不願醒來。

那麼,果然還是夢嗎?

姜澤輕笑。他下意識伸手,想要摸一摸已走到眼前之人的臉。但尚未觸及,他的手便僵住了。

——他看到青年退了兩步,退開了他所能觸及的範圍。

姜澤怔怔看着姜溯。

姜溯從容凝視着他。

他看到眼前青年眼中不容置喙的冷靜,忽然一點一點,收緊了手指。

姜澤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雨夜,他們面對面沉默,對視了許久許久。

一切都將重現。

一切尚未重現。

只是當時的他,沒能從姜溯沉默的拒絕里,看懂疏離。

事實上,在成為姜帝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姜澤還天真地以為他們仍是曾經那對親密無間的兄弟。一如他年幼時在遙遠的樹下靜靜凝視父皇與姜溯之間脈脈父子溫情,等待着姜帝離去而姜溯轉身跑回他的身邊,給他一個安撫的微笑。這樣他就可以裝出明明委屈卻又強忍着的表情,接着等姜溯寬闊又溫暖的擁抱,以及心疼而柔聲的安慰。

哪怕他並不在意姜帝對他的不喜。

他雖是皇后與皇帝的唯一兒子,卻生來不被帝王姜豐所喜愛。三歲識字,五歲可寫文章,被朝臣誇得天下地下萬中無一又有何用,皇帝給他的永遠是冷漠的臉色與毫無感情起伏的命令。他也許曾在懵懂時期渴望過所謂父愛,可惜冗長時光里姜豐的表現實在對不起他聽旁人所說的父愛的神聖,以至於姜澤懂事後,對姜豐的感情也不過爾爾。

反正他的母親是皇后。哪怕不受帝寵,也因母族之盛,在這寂寂皇宮中過得很好。

當然,年幼的他還看不懂後宮隱藏在微笑之下的風起雲湧,所以他愉快而隨心所欲地讀書玩耍,四處蹦達,以至於終於有人看他不順眼,在一個寒冷的冬天裏將他推入了尚未被完全冰凍的荷花池中。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脅。

好像被什麼東西緊緊鎖住了四肢,扼住了喉嚨,冰冷蝕骨的水從四面八方湧進他小小的身體里,將他拖入暗黑無光的深淵……太冷,太可怕了。

他會死嗎?他不想死!

所幸,他沒有死。

——前一日貪玩而睡遲了只能抄近路狂奔趕往學堂的大皇子姜溯,在聽到動靜后跳進池中救了他。

比起姜澤的沒心沒肺,年長三歲的大皇子顯然非常沉穩靠譜。他是姜豐與他的真愛原配所生之子,而在姜豐娶了姜澤母親被扶持成一國之帝后,常年病痛纏身卧床不起。姜豐對他們母子總帶着難言的愧疚,以至於本應分給皇後母子的溫情,全部加倍給了貴妃與姜溯。

姜澤對這對母子,自然是極不待見的。

可姜溯救了他。

他在那樣冰天雪地里不顧一切跳入池中,將他從深淵裏拉了出來。他的懷抱是那樣寬闊溫暖,叫姜澤永世不忘。

在這之後,姜澤便開始纏着這個看似沉穩實則內心無比柔軟的哥哥。他跟着他一起讀書習字,哪怕那些東西他早已學會;也跟着他一同習武,哪怕他根本不喜歡壓馬步;他們曾經偷偷瞞着父親母親們在一張床上相擁而眠,哪怕他們的母親並不喜歡對方。

他們是最親密的兄弟。

是以縱使姜豐終於露出將姜溯培養成下一任帝王的狐狸尾巴,姜澤也僅給了他一個白眼,然後不顧母族反對,繼續嘚瑟愉快地跟在姜溯身後充當他的小尾巴。

姜溯去哪兒,他就去哪兒。反正他已經想好了,將來姜溯要是當了皇帝,他就當個閑散王爺,閑着無事就找姜溯玩。

不管是贊同或者反對,姜溯都曾是十幾年裏所有人眼中姜國的未來皇帝。

就連姜澤與姜溯本人,也都這般認為。

然而一切都在姜豐死前半個時辰變了。

那日迴光返照的姜豐不知道發了什麼瘋,召集群臣入寢宮。他死死盯着姜溯,一字一頓嘶啞卻清晰地表達了他的意圖——今日,朕要將皇帝傳於姜澤!

彼時姜澤愣了愣,下意識道:「你喊錯名字了吧。」老頭快醒醒,你想着的是我大哥姜溯!

他沒有等到回答。

姜豐駕崩,他就此荒唐地成了姜國的新帝。而姜溯將自己關進殿中,不見任何人。

直到姜澤登基前一日,他才走出寢宮,重新面對姜澤。

姜溯憔悴了很多。比起多日前的意氣風發,他整個人都消沉的要命。

那時候的姜澤感覺自己的心就像是被針扎了一樣疼。

他很希望將皇位交給姜溯,然如今一月已過,他被朝政搞的焦頭爛額而姜溯乾脆消沉一月,其餘幾國虎視眈眈不容兒戲,不得不登基穩固朝堂。

於是他對姜溯說:「我會把皇位還給你的!」莫名其妙搶了別人的東西,還給別人也是理所應當。

他看到姜溯微笑了笑。

姜澤感覺自己的心更難受了,也像是被攥緊了喉嚨一樣,難以呼吸。

他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但又不明白到底哪裏做錯了。他只能看着姜溯,眸中四散瀰漫着委屈神色,駕輕就熟地運用無數次騙過姜溯的小伎倆。

姜溯眼中恍惚了一瞬。他沒有動,也沒有像以往那般走到姜澤身邊,輕輕擁抱安慰他。

很長的沉默后,他緩緩說,「阿澤,我們已經長大了。」他又頓了頓,緩緩說,「你是姜國的皇帝。現在是,將來……也是。」

他們都長大了。

長大,又是何其殘酷的兩個字?

姜溯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他又退了一步,伏身跪地,低沉的聲音響徹大殿:「臣姜溯,拜見陛下!」

姜澤看着青年削瘦的脊背。

三十年前深入骨髓的冰冷彷彿與今日之景重疊在一起。

但他沒有像三十年前那樣以強硬態度將姜溯拉起,仰著頭傻兮兮問他會不會後悔。

既然是夢。

姜澤恍惚間感覺自己用肯定的語氣,說出了三十年前沒能理解的四個字。

「你後悔了。」

翌日風和日麗,正是新帝登基的好日子。

一夜未睡的年輕帝王精神異常飽滿,他站在高台之上,俯瞰群臣動作整齊到不可思議的朝拜。繼而將目光扯遠悠悠俯瞰天下,而後又收回來,放到了不遠處同樣垂首跪拜的姜溯身上。

沒有比看到這個人更能讓他覺得真實了。

——他真的回來了!

他在即將統一天下建立一個新的王朝時,莫名其妙回到了他一切的□□。

他又見到了某些讓他無比厭煩的人。

那些在姜澤腦中早已面容模糊到只剩下滿臉褶子符號的,在很多年前就被弄死了的老頭子們。他們左眼寫着「反」右眼寫着「派」,然後自以為隱秘地用這兩個字貪婪奸·視他所在的位置。

而他姜澤,為了防止這個搖搖欲墜的國家像一盤散沙般被風一吹便散了,依舊需要沿着上一輩子的腳步再把老路走上一遍,摁死他們。

一切都將重現。

我真是一個偉大的帝王,姜澤想。既然如此,那麼犒勞自己這種事情,也是理所應當的。

他同樣也再次擁有了這個人。

一切尚未重現。

年輕的帝王在這個時候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姜國曆九十三年,帝姜豐駕崩,謚號惠帝。二皇子姜澤繼位,改年號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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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長澤[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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