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初入雲府涉深淺

第九章 初入雲府涉深淺

轆轆的車輪聲碾碎了晗初的過往記憶,從前錦繡成堆、耳鬢廝磨的風塵歲月,在遇見雲辭的那一刻起,註定消散無蹤。歷盡辛酸甘苦之後,她是一個嶄新的人——雲無心,以出岫。

房州是南熙五州中最為富饒的州郡,也是當今聖上第七子、慕王聶沛涵的封邑。首府煙嵐城如其名,三面環山、氣候暖濕、煙嵐迷濛、外敵難攻,算是頤養天年的好地方。

而此處,正是雲氏一族的命脈據點——離信侯府所在之地。

饒是出岫不曾來過房州,也曾聽聞首府煙嵐的名字由來:相傳大熙王朝開國皇后出閣前的封號正是「煙嵐公主」,而這也為雲氏紮根在此的緣由,平添了幾分動人的想像。

畢竟數百年前,雲氏先祖與開國帝后之間的關係撲朔迷離,惹人遐想。

從南熙皇城京州到房州首府煙嵐,雲辭一行整整走了一個多月。待抵達煙嵐城,時令已近臘月。雲辭並未將出岫直接帶回府中,而是送她去了神醫屈方的暫住之處。畢竟他闊別煙嵐城數月之久,甫一回來,又即將承襲爵位,短期內必是無暇他顧。這一點,出岫自己也明白。

「屈神醫是子奉的老師,亦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行蹤不定,只在每年夏秋季節前往京州一趟,為我採藥複診。你倒是好福氣,恰好碰上他在煙嵐城。」雲辭清淡如霧的目光落在出岫面上,淺笑囑咐,「照顧好自己。」

臨入城時,出岫便聽說,聞名天下的屈神醫是被房州的主人慕王請來的,只因慕王府里有一位嬌客手傷嚴重,此番屈神醫是特意前來為她診治的。

出岫暗道那女子在慕王心中分量真重,不想自己也跟着沾了光。

自那之後,出岫便真正在煙嵐城裏安頓下來。神醫屈方所住的院子並不大,佈置得也頗為簡潔,院內種滿各種莫名的藥草,五顏六色、清香四溢。這樣的風格,出岫甚是喜歡。

屈神醫每日都要去一趟慕王府,為慕王心尖兒上的女子治療手傷,餘下的日子,便是翻弄各種藥材與葯書。

出岫閑來無事,也會將自己關在屋子裏練字,務求學到雲辭筆法的精髓。如此,兩人也算互不打擾。

在此期間,屈神醫為出岫換了數個方子治療喉疾,怎奈收效甚微。出岫自己倒是不急,左右她從前便不是話多之人,如今失聲日久也習以為常,並不覺得難熬。

這般的日子足足過了三個多月,新年也在平淡靜謐的氣氛中度過,雲辭一直沒有帶來隻字片語。

二月剛至,出岫便從屈神醫口中聽聞,雲辭已正式承襲離信侯爵位,主持雲氏一族。盛大的襲爵典儀之上,南北兩國都前來祝賀。

二月末,屈神醫按例遠遊離開房州,臨行前送了一封信去離信侯府。

翌日清晨,雲辭由竹影護送而來。

當是時,出岫正坐在井邊沐發,並沒有發覺院子裏進了人。她剛將一頭青絲打濕,便聽聞不遠處一聲戲謔之言傳來:「哪有人對着井口沐發的,也不怕失足掉進去。」

聽聞這熟悉的聲音,出岫立時身形微頓。她撩起覆蓋在眼前的青絲看向來人,只一眼,凝眸佇立,猶如跌進幻夢之中。

百日未見,本以為繼承爵位的雲辭會多添幾分貴胄之氣,可眼前這坐在輪椅上淺笑的公子,依舊是一襲白衣,風清霽月,靜如寧川,恍若天人。

不知為何,出岫只覺眼眶微酸。雖然知曉雲公子沒有忘了她,但卻也未曾想過,他會來得如此之快,如此猝不及防,還挑了她如此不雅的時候。

一時之間,出岫有些不知所措,雙手托著濕潤的長發獃立原地。

水珠順着青絲滴滴滑落,雲辭瞧在眼中,心間也漾起一泓清泉。他低聲對身邊的竹影吩咐了幾句,後者便匆匆跑進屋子內,片刻之後,又捧著一方干巾返回。

雲辭接過方巾,對出岫笑道:「我不方便,你走過來。」

出岫被這一聲喚回了神志,木然捧著濕發走到雲辭身邊,偏頭向他無聲行禮。

「再靠近些。」雲辭再次伸手示意,待出岫的裙角已近得能緊貼他的足履,他才執起干巾裹住她的發梢,細細擦拭起來。

出岫見狀微訝,然而更多的是赧然與惶恐。雲辭卻似未覺,語氣還帶着兩分薄斥:「雖說南熙四季如春,但你也不該以涼水沐發,女子尤其不能。」

他邊為出岫擦拭發間的水珠,邊對竹影命道:「去燒些熱水。」言罷不顧出岫的反抗,伸手將微濕的長巾層層裹在她發上:「進屋裏等著去。」

出岫收斂起心神,伸手胡亂在發間擦了幾下,便推著雲辭進了屋,又扶他坐到椅子上。

主僕三月,令兩人之間形成了無比的默契。出岫披着一頭濕發朝雲辭比畫着,手口並用地問他:「您怎麼會來?」

「事情辦完,自然就來了。」雲辭淺笑嘆道,「諸事瑣碎,已經讓你等很久了。」

出岫默然,她能體會到這寥寥話語中的深意。試想縱然是尋常人家,要打理內外事務已是不易,更何況雲辭出身數百年的政商高門、「天下第一巨賈」的雲氏。他既承襲了離信侯之位,自當肩負起家族重任,這其中必然辛苦萬分。

也正因如此,出岫並沒奢望雲辭能在短期內顧念上自己,更沒料到他今日會不期而來。

想到此處,出岫又抬手比畫了一下,大致是說自己要整理儀容,請他稍候。

雲辭不禁失笑:「你不是要沐發?何必費事?」

出岫順手撩起一縷濕發,表示自己披頭散髮很是無禮。

「我不是外人,你講究什麼。」雲辭的話語雖清淡,嘴角卻微微上揚,仿若深湖之上的清影水光,溫而不柔,雅而不烈。

雲辭話已至此,出岫雖然覺得拘束,但也沒有堅持下去。

此後兩人一直相對無言,出岫是口不能言,雲辭是素來沉默。可奇怪的是,兩人間的氣氛並不尷尬,相反倒有一種微妙的往來,那是他們彼此獨有的溝通方法。

一個動作、一個表情,甚至是一個眼神,已能使對方心領神會。

這是外人無法理解和介入的一種默契,即便是陪伴雲辭十五年的竹影也不能。他獨自在廚房燒好了兩大桶熱水,便來向雲辭稟報,他以為這是為出岫沐發的熱水。

誠然,這水的確是用來為出岫沐發,但竹影萬萬沒想到,雲辭竟會親自動手!他眼睜睜瞧著這兩人再次來到井邊,主子舀了清水調和至適當水溫,便自然而然地開始為出岫滌發。

再看出岫,雖然顯得拘束又抗拒,但最後還是默默受下了。

竹影端的是目瞪口呆。他以為,主子素來不近女色,可偏偏……他終於發現自己才是最多余的那個人,遂連忙知趣地退開。

雲辭卻不知曉竹影的百轉心思,他只旁若無人地為出岫擦苓膏,而後一遍一遍地用清水洗滌乾淨。

出岫的頭髮漆黑豐盈,握在手中細滑而潤澤,令他想起深邃的夜之瀚海。苓膏的清香纏繞髮絲,那平順而又紛亂的觸感,有些像他的心緒。

而這種心緒,他只對一個人產生過。

再看出岫。此刻她也正側着頭、彎著身,任由雲辭擺弄自己的長發,瀲瀲目光落在井口,不知所想。她額間與睫毛上微微沾了剔透的水珠,有些梨花帶雨的楚楚之意,更顯清妍無雙。

半晌,秀髮滌凈,出岫終於赧然得受不住了,便一把從雲辭手中奪過干巾,兀自擦了發間的水珠。正擰著發,便聽得一聲輕輕淺淺的言語:「等頭髮擰乾,去換身衣裳隨我進府吧。」

離信侯府坐落於煙嵐城的正北方向,與正南的慕王府兩兩輝映,是這城中最威嚴貴重之所在。

關於離信侯府的傳說有許多,除卻雲氏先祖與大熙開國帝后的交情之外,流傳最多的,便要數雲氏的富甲天下,以及雲府的美女如雲。

大熙民間曾經流傳過這樣一句話——「富不富,麗不麗,看了主子看奴婢」指的便是雲氏的富饒,以及府上侍婢的美貌。換言之,離信侯府一不缺錢,二不缺美人。

直至坐在了前往雲府的馬車之上,出岫猶自不敢相信,她竟有幸入得如此傳奇的離信侯府,且還認識了這座府邸的主人。

如此忐忑了一路,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出岫原想着能踏實一些,可人還沒邁進離信侯府的大門,她已然為入眼的景象所懾,震驚而又嘆為觀止。

面前這座府邸,明明處於阜盛人煙的繁華街市,卻偏偏深牆圍繞,莊嚴凝駐,一眼望不見左右。七間朱漆獸頭的正門,其上是栩栩如生的蝙蝠雕紋——蝠飛獸立,取「福壽綿綿」之意。

正門之上懸掛着一塊棟木匾額,蒼勁峻逸地書著兩個大字——「雲府」。這匾額威嚴地俯瞰著門前兩座大石獅子,彰顯出無比的渾厚高古,比之皇家宮殿也不遑多讓。

出岫不禁呆怔原地,久久無法回過神來。若非淡心一聲「出岫」喚得嬌俏清脆,她恐怕還不知自己要讚歎多久。

「看傻了?」淡心匆匆從側門跑出來,拉着出岫的衣袖笑道,「可想死我了!你終於來了!」

故人重逢,出岫自然也喜不自勝。雲辭見狀大感無奈,失笑着呵斥淡心:「你這丫頭,要站在門前抹淚嗎?快將出岫帶進府里。」

淡心聞言忙不迭地點頭,親密地挽著出岫的胳膊往府里走,竟是將主子都撂在身後。出岫不禁回望一眼,見雲辭朝自己微微頷首,這才放下心來,隨淡心一路而行。

偌大的正門大院,正廳坐西朝東,面闊三間,進深七檁,中軸線上依次是門樓、前花園、正廳、後花園……樓閣的磚雕繁複華麗,兩處花園也是草木連天、花團錦簇,初入者不可謂不眼花繚亂。

這還只是雲府的外院而已。

出岫隨着淡心走了許久,途中遇到數個奴僕侍婢,皆對淡心客客氣氣。兩人穿過一道垂花拱門,拐進了抄手游廊,這才算是進了內院。

正門景觀尚未賞完,不想抄手游廊之後還別有洞天。眼前的這一處偌大院落,裝飾簡潔,色彩單一,遍植樹木不見繁花,並非方才所見的錦繡軒麗,甚至可以說是繁中取簡,鬧中取幽。並且,這座院子裏沒有門檻,皆是用了不知什麼材質的地磚,鋪就了一個個平緩的斜坡。

出岫站在院外朝里環顧,目光最終落在了拱形院門上的三個金漆大字——「知言軒」。瘦金字體,風骨極佳,只一眼,她已明了這是誰的住處。

「不必我多說,你也知道這是誰的園子了吧?」淡心憋了一路,終是笑着再次開口,「既到了自個兒地盤兒,便也沒那麼多講究了。主子已交代過,你隨我進來。」

淡心說着已快步轉身,幾乎是碎步小跑起來。出岫連忙跟上,幾進幾齣,才隨她邁進一座不具名的小院。

淡心這才停下腳步,兀自推開其中一間房屋,對出岫道:「日後你便住在這兒了。這院子裏都是服侍主子的奴婢,你、我、淺韻姐姐是貼身隨侍的大丫鬟,一人一間;餘下幾個不近身的小丫鬟,是兩人一間。」

「你可別眼暈,主子身邊兒的奴婢是最少的。二爺和三爺園子裏,唔,尤其是二爺身邊,侍婢可是一抓一大把,各個一等一的美。」

淡心兀自嘟囔了半晌,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不禁「啊」了一聲:「我方才說到哪兒了?對了,這府中除了主子之外,還有兩位正經的爺,二爺雲起、三爺雲羨。你可記下了?」

雲起、雲羨,名字倒也好記。出岫點了點頭。

「主子自不必說,是太夫人所出,也是雲府的嫡長子;二爺雲起,是二姨太太所出,比主子小一歲;三爺雲羨,是三姨太太所出,比主子小兩歲;府里還有一位四姨太太,風華正茂,膝下無所出。」淡心耐著性子繼續解釋。

從前出岫便隱隱聽說過,雲氏一脈雖已傳承了數百年,但嫡支的香火一直不大旺盛。歸根結底,還是雲氏多出痴情種。這一點,從雲氏先祖與大熙開國皇后的傳說之中,便知一二。

有這樣一個痴情的先祖,怕是雲氏的血脈里,都是專情之人。也難怪以老侯爺的身份地位,只留下三位子嗣。想到此處,出岫不禁暗自揣測,這府里四位遺孀,到底哪位才是老侯爺真正的心上人?

正想着,出岫額頭上忽然挨了一個爆栗。待回過神來,便瞧見淡心瞪着一雙玲瓏水眸,對她薄斥道:「又走神兒!也不知主子為何那麼疼你!」

淡心此言甫畢,出岫尚不及反應,只聽一聲呵斥已充耳飄來:「淡心!你多話了!」

出岫循聲回頭,只見一名端莊淑寧的女子站在院落門口,正輕輕邁步而來。她眉黛淡如煙霧,顯得裊裊靜謐,正是與出岫曾有過一面之緣的淺韻。

淺韻、淡心,雲辭身邊的兩大侍婢。

算起來,出岫與淺韻已有半年未見了。此刻再見,淺韻身上好似多了幾分疏離的冷意。念頭只是閃過一瞬,出岫已率先行禮問候。淺韻欠身還了一禮,又轉而再看淡心,繼續斥道:「主子命你帶出岫熟悉府中人事,可沒讓你亂說話。」

淡心彷彿對淺韻怕極,連忙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多言。

淺韻便旁若無人地從出岫面前走過,徑直進了自己屋內。

出岫見淺韻這番舉止,連忙比畫着向淡心詢問,還以為自己哪裏得罪了她。

「你別多慮,淺韻姐姐素來如此。」淡心低低道,「她原是太夫人身邊兒的,性子也隨太夫人。後來撥給了主子,也是太夫人看主子喜歡她這個樣子。」

話到此處,淡心再次掩面而笑:「這下好了,淺韻姐姐雖寡言,往後也要被你比下去了!」

出岫早已習慣淡心的出語無狀,便也沒將這話放在心上。此後,淡心又將府內諸事略微介紹了一番,不外乎是一些規矩、忌諱,出岫也逐一記下。

「好了,有些事情一時半刻也說不清楚,時日長了你自然會曉得。」淡心又四顧看了看,謹慎地低下聲音再道,「主子命你在內園服侍,你便不要隨意走出知言軒。尤其是二爺的院子『金露堂』,千萬不要誤闖進去!」

出岫不傻,瞧見淡心這副謹慎模樣,情知二爺雲起必定是個不好惹的角色,便也鄭重地點頭。

兩人三月余未見,又說了許多體己話,如此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見竹影來喚:「出岫姑娘,主子在書房等你。」

出岫不敢耽擱,連忙辭別了淡心,隨竹影一道往外走。豈知剛跨出院子,迎面遇上了管家雲忠:「出岫姑娘,好久不見。」

的確好久不見,兩人上次見面,還是在京州追虹苑。出岫笑着俯身行禮,所幸雲忠知道她不會說話,倒也不覺得她無禮。

雲管家面上受下出岫一禮,口中卻道:「使不得使不得,您可是侯爺身邊兒的人。」

出岫知道這是一句客套話,便也只作一笑,靜待雲管家示下。

竹影率先開口問道:「忠叔前來所為何事?」

雲管家也不迂迴,便開門見山地表明來意:「太夫人聽聞知言軒來了新人,還是侯爺從京州帶回來的,想要見上一見。」

既然是太夫人想要見人,竹影也無法阻攔。他知曉出岫的真實身份,也知道主子近日剛為出岫置辦好戶籍,只是未曾想到,這事竟然驚動了太夫人。

出岫前腳隨雲管家而去,竹影後腳便去書房對雲辭回稟此事。

從知言軒出來,折回抄手游廊,出岫跟着雲管家往雲府外院而返。古木參天,怪石林立,環山銜水,廊迴路轉,這一次,她已能做到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

如此走了一盞茶的工夫,雲管家才帶着出岫到了地方,但見漢白玉的拱形連門上寫着「吟香醉月」四個大字,園內還隱隱能聽到一兩聲女子的笑音。

果真是「吟香」,剛走至拱門前,一陣莫名的幽香已撲鼻而來,似花香,又似女子所擦的香粉。出岫跟着雲管家邁步入了院門,其內的嬌笑聲便戛然而止。

雲管家率先停下腳步,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禮:「太夫人,大小姐、二小姐。出岫姑娘前來請安。」

此話甫畢,出岫已感到有幾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一直低着頭,眼風瞥見兩條煙羅裙裾,一為淺粉,一為淺紫。想來正是雲管家口中的兩位小姐無疑。

「想容、慕歌,你們先出去吧。」一道年長的女聲在此時響起,很是慈藹,但又不失威嚴。

「想容(慕歌)告退。」兩位小姐同時開口,禮節十足地退了出去。

原來這兩位便是雲府的千金,雲辭的庶妹——雲想容、雲慕歌。出岫默默記下名字,順勢行禮。

氣氛忽然變得凝滯,太夫人一直未再開口說話,直至雲想容、雲慕歌退了出去,她才幽幽地對出岫命道:「抬起頭來。」

出岫不敢違逆,緩緩仰首面對太夫人,但仍舊垂着眼帘。她知道,下人直視主子,是為大不敬。

審視的目光再度射向出岫,伴隨着一句低低的喝令,這一次卻不是來自太夫人,而是出自她身側一位媽媽:「許你抬起眼帘。」

出岫領命,這才緩緩抬眸,看向端坐在主位之上的太夫人。只見她年近五十,面容嚴謹,略帶角紋,身無繁飾,盤的是貴婦中常見的飛天霧鬢髻,唯有耳上的玲瓏光澤表露那一對耳墜子不是凡品。

太夫人身着華錦衣裝,其上還綉著暗金絲線的祥雲花紋,可出岫卻隱隱覺得,她並非性喜奢侈之人,與此同時,渾身又散發着洞悉世事的睿智與華貴。

這幾種氣質很矛盾不是嗎?但融合在這位傳奇女性身上,又是如此得宜。雲府太夫人,不僅有着高門深宅女主人的風範,更有着指點世事的精明犀利。

久居上位者,這是出岫對她的第一印象。

而此時,太夫人也在打量著出岫。她目光深邃,意味悠長,隱隱透露出幾分瞭然。但仔細看去,卻又似渾不在意。

園子裏如許靜默著,有一種各懷心思的詭異。花香隨着初春的微風撲面而來,出岫聞在鼻中忽然感到緊張得心悸。

也不知這般過了多久,太夫人才藹聲開口,雲淡風輕地道:「既然侯爺帶你回來,想必也是個有分寸的,從今往後仔細服侍吧。」

如此簡單的一句囑咐,沒有半分威懾、說教。出岫有些意外,愣怔一瞬連忙俯首領命。她開始慶幸自己患了喉疾,否則此刻的心思必定要泄露出來,落個怠慢犯上的罪過。

太夫人平生閱人無數,出岫這點小心思也沒能逃過她的雙眼。她不動聲色地端過茶盞,悠悠啜飲一口,又喚道:「遲媽媽。」

一旁站着的媽媽立刻走到出岫跟前,取過一方小小錦盒,道:「這飾物本為一套,鐲子給了淺韻,墜子給了淡心,這對明月璫耳環太夫人賜給你了。還不快些謝恩?」

出岫領會到話中之意,連忙用雙手鄭重地捧過錦盒,恭謹還禮。

太夫人未再表露什麼,只命道:「下去吧。」語氣淡淡,令人捉摸不透。

出岫不敢逗留,領命告退。直至走到門口,她才抬眸看了這園子一眼,花花草草自不必說,卻原來,太夫人正對面的不遠處有一座八角大戲樓台,蝠飛高啄,好生氣派。

至此出岫才明白,「吟香醉月」這個園子,是雲府宴客看戲的場所。太夫人在此傳見自己,想來是有幾分深意。自己,還不夠資格進她的園子。

只一瞬,出岫揮去雜念斂起心神,走出園子她才發覺,管家雲忠一直候在門口。

「姑娘可認得返回知言軒的路?」雲忠笑眯眯地再問。

出岫點頭,抬手比畫了一下幾進幾折的方位。

雲忠見狀面露詫異之色,贊道:「這真是難得,雲府樓園曲折,好多下人半年都摸索不完。從『吟香醉月』到『知言軒』,姑娘才走了一遍,竟都記下了!」

出岫對這句讚歎半知半解,只虛行一禮,做了個口型:「謬讚。」

雲忠順勢笑道:「即便姑娘知道回去的路,老朽也要陪着走一趟。原是侯爺傳喚姑娘,被老朽半路截走,雖是奉了太夫人之命,可也要當面向侯爺謝個罪。」

出岫不禁暗贊雲管家為人處世之能,心中又對他嘆服兩分。她邊想邊隨雲管家往知言軒方向返回,剛走了兩步,便瞧見竹影推著雲辭從另一方向而來。

看這樣子,他們並不是從知言軒過來的。

出岫並未多想,雲管家見狀卻是眼皮一跳。這個方向……看來侯爺是先去了太夫人的園子,只怕是心裏惦記這啞女,白白跑了一趟。

雲管家按捺下惶恐心思,率先迎了上去,恭謹稟道:「老奴正要送出岫姑娘回知言軒。」他停頓片刻,又補上一句解釋,「太夫人傳召得急,未及向您請示,還望侯爺恕罪則個。」

雲辭表情淡淡,噙著淺笑道:「無妨,你去忙吧。」

雲管家連忙告退。

出岫這才微笑着迎上前去,行了一禮。

雲辭並未對出岫說太多,只瞧着她手中的錦盒,笑問:「母親送的?」

出岫微微頷首。

「可是一對耳環?」雲辭問著,顯然鬆了一口氣。

出岫睜大雙眸表示訝異,將錦盒打開,俯身送至雲辭面前。晨間沐發后的清香順勢襲來,雲辭輕輕一嗅,再笑:「這是母親心愛的一套首飾,拆開分別送了淺韻、淡心,不承想這對耳環給了你。」

他將目光移至晗初小巧盈白的耳垂之上,一眼望見細小的耳洞,脫口道:「還不戴上?」

眼下就戴嗎?出岫再次睜大雙眸,無聲相詢。

「難道要我親自動手?」雲辭順着出岫的耳垂向下看,目光最終落定在她的烏黑髮梢之上。

出岫忙不迭搖頭,她其實不大喜歡戴耳環,只嫌累贅。不過既然雲辭發話,那也只得從命。

雲辭自然而然地從出岫手中接過錦盒,又將其內的兩隻耳環取出,遞到她手心之中。出岫捏著耳環便往耳垂上戴,左耳倒是十分容易,一戴即成。可輪到右耳,卻是戴了幾次也沒找到耳洞。如此反覆,耳朵都被捏紅了,還是沒能戴上。

「我來吧。」雲辭在一旁看了半晌,終是無奈淺笑,執意從輪椅上站起來,朝出岫伸手索要耳環。

不知為何,出岫的第一反應,竟是連忙將左耳戴上的耳環也摘了下來,握在手裏背在身後,無言抗拒。

明明只是戴個耳環而已,遠遠不及沐發的親密,可出岫心裏還是彆扭著,尤其這是在雲府之內。她自問是一個初來乍到的下人,雖得主子器重,但也懂得尊卑之禮,更知道適時避嫌。

這般想着,出岫更為堅定了些,咬着唇對雲辭打了個手勢,表示自己要先行一步。她也顧不得去看雲辭的反應,胡亂行禮告退,而後攥著耳環離開,竟連錦盒都忘記拿走。

「主子,出岫姑娘不一定能找到回去的路……」竹影扶著雲辭重新坐回輪椅之上,出言提醒道。畢竟出岫是新進府,又不會說話,長得極美,怕是連問個路也不方便的。

聽聞此言,雲辭倒不甚在意,望着出岫的背影抿唇笑道:「你瞧她走得爽利勁兒,應是心中有數。」

竹影聞言未再多說,推著雲辭朝知言軒返回。

「吟香醉月」的半拱形門刻着鏤空雕花,最易藏人。遲媽媽隔着拱門瞧了半晌,直至雲辭主僕都已遠離,才去向太夫人稟報了所見情況。

太夫人聽后,沉吟須臾,反問遲媽媽:「你也覺得像,是嗎?」

遲媽媽點頭:「的確極像。」

「難怪辭兒會帶她回來。」太夫人只隱晦地道了這一句,便起身走出吟香醉月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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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心如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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