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山雨欲來

001山雨欲來

他混淆在人群里,不動聲色地看着她。

遍地的陶瓷碎片和斑斑血跡中,她環抱住唯一一件完好的薄胎瓷,如同抱緊生命的最後一絲氣息。幾縷晦暗的光線從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滲透進來,照出她蒼白顫抖的嘴唇,似乎隨時可能迸出痛苦的呼聲。

他等待着她的發泄,痛哭或嘶吼都可以理解。然而,一切並沒有如想像中那樣發生。她沒哭沒鬧,只是安靜地站在滿地狼藉之中,如同腳下的碎瓷一般,空洞的,破碎的。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她還未從巨大的變故中驚醒過來。

沈瓷記得,就在三個時辰前,自己還和父親興奮地討論著這批剛出窯的薄胎瓷。其胎質細膩,輕巧秀麗,雖然離薄如蟬翼還差了點,但已可以稱作上品。多次失敗的探尋后終於迎來了柳暗花明,父女倆的喜悅自不必說。沈瓷心中更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想着上個月欠下的瓷窯租金,終於可以還上了。

「阿瓷,來,你把這個花瓶送給衛朝夕。」沈父小心翼翼地撫了撫釉面上的纏枝蓮紋,這才將花瓶遞給沈瓷,道:「說實在的,若不是因為你同衛朝夕是好友,她爹必定不會容許我們時不時欠下一兩個月的租金。你把這個送給她,讓人家看看我們新做出的這批薄胎瓷,也好讓她和她爹心裏有個底。這錢啊,很快就能周轉開了。」

沈瓷點點頭,輕手接過。白玉般的瓷底上,柳黃、嫣紅、藏青點綴其中,泛著透亮的光澤,牽動起她嘴角一個輕盈的弧度。

「爹,那您在家等著,我快去快回。」

沈瓷用一張靛青色的方巾裹住花瓶的下圍,抱在懷裏便往外走。從瓷窯到街市,要穿過自家賣陶瓷的商鋪,沈瓷匆匆行過時,像往常一樣放慢了腳步,似乎怕驚擾了這一店易碎的物什。

便是在這裏,她頭一次看見了他。

年輕男人有着濃黑的眉毛和眼睛,一身墨色團福錦緞長袍,腰際束鏤雕麒麟紋青玉帶板,一看便知是富貴人家。他並不比她大幾歲,獨自一人在小小的店鋪里晃了一圈,完全沒有留戀的意思,末了皺起眉峰,輕輕地搖了搖頭,抬腿便要離開。

沈瓷原本是沒有在意的,可是剛轉回頭,餘光便瞟見了他那個皺眉搖頭的動作,又瞧他一聲不吭便要走,心中不由生出幾分被看低的鬱結。沈瓷站在原地想了想,這樣一個富貴家的公子,若是看上自家的陶瓷,必定能有一筆不菲的收入。她用這想法湊足了底氣,快步上前,趕到他身側,輕輕福了福身,道:「這位公子來去匆匆,可是小店無一物能入您的眼?」

年輕男人微微一怔,倒是極快地從容不迫。他看了一眼這個抱着花瓶的少女,身子微微低福着,語氣動作都是有禮有節,可那眼睛卻是倔強的,像是挽留,又帶着點不甘心。

他方才悄悄從父王視察的隊伍里溜出來,如今頗有些閑心。聽了沈瓷的問語,忍不住「哧」地笑了出來。雖然沒直接回答她的問語,可那聲笑,已泄露了他的答案。

沈瓷聽出了他的不屑,也沒惱,依然恭恭敬敬的姿態:「公子是有見識的人,可否幫忙瞧瞧我手中這件薄胎瓷?」

他低頭一看,果然見這姑娘懷裏小心翼翼地抱着個薄胎的花瓶,伸手便將其從靛青色的方巾中拿了出來,放在手裏把玩了一番。

沈瓷沒做聲,任由他看去,也不在一旁說什麼諂媚或自誇之詞,只安靜地等著這年輕人的品鑒。這安靜令他感到滿意,像是她屏著氣在聆聽他,便不由將手中的瓷器瞧得更仔細了些。

「我看啊,就你手上這件,還勉強算是不錯。」他下了結論,又用手指輕輕彈了兩下瓷面,補充道:「不過,離我想要的標準,還差得遠。」

沈瓷瞧他說得煞有介事,又是年紀輕輕,不知是個什麼來頭,思考片刻后,方道:「還請公子指教。」

他愣了半秒,自己並不是品瓷的行家,甚至對這全無研究,只不過平日裏耳濡目染多了,自然分得出優劣。可若真要他品評,卻是毫無章法。分神間,他默默看了她一眼,誰知沈瓷也正巧抬起眼來,兩個人的目光碰上,誰也沒讓誰,他卻莫名在心底打了一個突。

他將手中的花瓶遞還給她,用這傳遞的時間快速擬好了腹稿,神情已恢復從容淡定,架勢端得足足的,就這樣開說了:「先瞧你這瓷胎吧,細膩是細膩,可作為薄胎瓷,還不夠薄,透光程度做不了上等的薄胎皮燈。因此,制陶的技巧,還不夠嫻熟。可是,最重要的缺陷,卻不是這點。」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等着她迫不及待地追問。可這小姑娘像不懂似的,滿眼認真地聆聽着,就是不接他的話。他有些尷尬,輕輕咳嗽了一聲,沈瓷這才開口,遂着他的意問道:「那最重要的,是什麼?」

他得到台階,話語方脫口而出,確鑿道:「是畫技。」

「畫技?」

「對。」他點頭,目光在她身後的陶瓷上繞了一圈,道:「你這店鋪里的陶瓷,還有你手上這件,畫的都是匠人風格,按樣板摹出來的。沒新意,也沒風骨。知道為什麼官窯的瓷器最精緻不?不光是因為資金充裕,還因為陶瓷上的圖案都是京城畫院設計的,那些文人畫師多的是情懷風骨,在選材、內容乃至繪畫技法方面,都比景德鎮單純的工匠更勝一籌。」

沈瓷原本沒太把他的見解當回事,可聽他這麼一說,又細細想了想,好像的確有這麼個理。她和父親從來都生活在景德鎮,沒去過別處,一時間,沈瓷竟禁不住想,父親如此熱情地投入瓷業,卻成效甚微,是不是因為眼界沒打開的緣故?

年輕男人瞧著沈瓷的神情,知道她已是聽了進去,便越說越自得,越扯越篤定,方才還愁著不知講什麼,如今已是滔滔不絕、侃侃而談:「姑娘,這景德鎮雖然被稱作『瓷都』,但也有弊處,便是匠氣太重、缺乏靈氣。要我說啊……」

他稍微頓了頓,覺察到自己的語調過於高昂,便放低了些,顯得更加沉穩:「要我說啊,你若想在這行業真正站住腳跟,不能靠臨摹別人的創意,你啊,得燒制出別人沒有過的陶瓷精品。這,才是關鍵。」

這話讓沈瓷如同遭了一記驚雷,有些豁然開朗的意味。他的話全是臨場發揮,只不過是想端端架勢,卻不小心聽進了她心裏去。

靜了一會兒,沈瓷才回過神來,終於誠心實意地回應:「公子見解甚是獨到,小女獲益匪淺。不瞞公子說,我家剛剛才燒製成薄胎瓷,的確還有諸多不足。不知能否請您到瓷窯處看看,再指點一二?」

他正在興頭上,還想着乘勝追擊再胡謅一把,便應了下來。抬腿正要走,路卻被一個人擋住了。

「哎呀,小王爺,我可算是找到您了。」來人是個身着黃衫的女子,約莫二十*的年紀,頭微微低垂著,急切道:「若是再瞧不見您的人,王爺可要拿我們這群下人開刀了,還請您啊,趕緊同我回去吧。」

被稱作小王爺的年輕男人,步子剛剛邁出一半,便不甘不願地收了回來。他轉過身來,剛好對上那黃衫女子懇切的眼,悠悠嘆了口氣,滿臉都是壞興緻的失落。

「唉,走吧。」他懶洋洋拋出幾個字,沒向沈瓷做什麼解釋,甚至看也沒多看她一眼,跨步出門,就這樣帶着那黃衫女子離開了。

沈瓷滯在原地,望着那大敞的店門,還有些沒反應過來。她隱隱約約記得,今天似乎是淮王來景德鎮視察的日子,那麼能被稱作小王爺的人,身份已是顯而易見了。

她仰起頭來看了看,門外,天是青白色的,一如光滑亮薄的瓷釉。偶有浮雲飄過,在釉料薄處,隱約顯出香灰的胎體,如同陶器破碎的一角。

沈瓷撤回目光,自討沒趣地笑笑,終於想起她原本要去的地方,理了理手中的方巾,重新抱起薄胎瓷,默默朝衛家的方向走去。

她並不知道這一走,接下來發生的事,會改變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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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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