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天共楚宮遙

碧雲天共楚宮遙

無論我如何將大把大把的馬齒莧吞食入腹,無論我怎麼跳怎麼跑怎麼吹風,體內漸漸萌的那個生靈都頑強依然,緊緊攀附住我一天天長大,似乎對外界美好的陽光充滿了嚮往,渴望着生命的破繭,貪婪地汲取著每一分每一毫的養分,絲毫不肯離開我的身體。

無法將其驅逐,我有着深深的惱怒和怨恨,常常看着那日漸隆起的腹部,一看便是失神半日。

狸貓將我抱在懷裏的時候,我依靠着他貪婪地汲取着他懷抱里的溫暖,想到自己或許明天或許後天或許……總有一天將永遠失去停留在這方懷抱的資格,一陣神傷便湧上心頭,我捉住他的一縷雪纏繞指間,感受那柔軟細膩的觸感。

有時好想這樣一眨眼便是終老,再次睜眼時他與我都已是遲遲暮年的一對老人,他無須理會江山社稷,而我亦無須再為凡塵情仇所困。一方月圓、一灣淺溪、一棟圓樓,一生一世一雙人……

一層薄霧籠上眼眸,我嘆了一口氣將手放入他的手中,他與我十指絞纏握緊了手。記得有人說過,將手攥緊后,拳頭的大小就是對應心臟的大小。對比着我細小蒼白的手,我現他修長的手約是我的一倍半大小,想必,攥成拳后也應是比我大上許多,那麼他的心也必定比我小小的心臟要強壯寬廣許多,那是一顆帝王的心,裏面有波瀾壯闊的山河,有黎民蒼生的隱憂,有運籌帷幄的計謀……兒女情長或許只佔了一個小小的角落。我自己的心這麼小,又怎麼可以自私地強求他的心也同我一般狹隘呢?他,總有一天是要重回那個至尊之位的,而我,已再無資格與他比肩而立。

「狸貓,好像與你相識這十幾年來我從未為你做過什麼,從前對你猜忌排斥,到後來我們互相傷害,再到後來天各一方,似乎總是你傷得更深。」他攬着我,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了我的頂心。

「不過,似乎我也並非一無是處,我為你生下了紫苑。」突然,背後的懷抱一僵,環繞住我的雙臂一陣緊窒將我勒得生疼,掃過後頸側綿密的呼吸似乎也剎那停止了,我訝異地回頭,卻見一絲複雜交錯的光芒閃過那對狹長的鳳目,我一驚,難道他恢復了?眨眨眼想再細看清楚,卻對上的仍舊是那雙如微雨滌盪后的澄澈眼眸,清澈見底、如水透明,沒有任何異樣。原來,是我眼花了……

我低下頭繼續說:「雖然,他自降生便被那妖孽偷梁換柱養於異國,但是,他畢竟是你的親生骨血。你也曾見過他的是嗎?他真是很可愛的一個孩子呢,眉眼和你的一模一樣,就是有些頑皮,你沒見他擰著鼻子對我說你打他屁股的樣子有多委屈,呵呵,你怎麼忍心打他呢?妖孽心懷叵測,雖說七歲前紫苑暫時是安全的,但那妖孽行事無常,我總是很擔心他哪天翻臉對付紫苑……」

不知上次我與狸貓落江后,桓珏與他兩人的打鬥最後結果如何……桓珏的身體……希望沒有大礙……

我回頭,陽光暖融融地灑了一身,他俯身吻了吻我的嘴唇,四唇相觸的瞬間,幾分熟悉異樣之感掠過我的腦海,閃電般快地來不及抓住。

族裏的人們很是熱情,見狸貓不似原來那般怕生,便有不少小夥子興高采烈地來邀請他同去山上狩獵,我不放心心智尚未全然恢復的狸貓去做這樣危險的事情,他本人卻似乎頗有興趣的樣子,幾次三番最後我攔也攔不住。第一次他上山,我一整日惴惴難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什麼事情都做不進去,最後乾脆站在圓樓的大門口焦急地等待他回來。

當他滿載而歸的身影在一片火燒火燎的晚霞中出現在我的視線里時,我聽見自己心臟回落胸腔的聲音。他肩上背着一隻壯碩的羚羊,愉快地朝我揮手,眼中閃爍的征服和勝利的光芒深深震撼了我,那一刻,我知道,這世外桃源般的靜謐之地快要留不住他了。

之後,他便時常與族中男子一同外出狩獵,而他靈敏的身手讓同去狩獵的人們很是佩服,回來后總會有人將狩獵的逸事津津樂道一番。可見,他的武功底子正在逐步恢復。我由於特殊的身體原因,最近有些嗜酸,上次他回來時竟帶回了紫紅誘人的楊梅,讓我驚奇不已。常常一恍而過的眼神和他的舉止有時會讓我有一瞬熟悉的錯覺,好似他已然恢復,但每每我仔細研究他的神情時卻又一無所獲。除了對我,對於族中其他人,他仍是金口難開,而對我說的也只是僅限於那幾個字,看來心智並未全然恢復。

但是,總有一天他會完全恢復。那時便是離開之日。他有國家有責任,我不能為了自己將他困在這山坳里。而且,我們的孩子也等着他去解救,若我們不回去,就沒有人會去解救紫苑了,斷不能讓紫苑被子夏飄雪傷害絲毫。

待他去山上狩獵時,我便向巧阿爸和族中的人打探月亮溪的情況,既然我和狸貓是在溪水中被他們救回的,那麼順着這條溪必定能追溯到樊川江,回到香澤國。而巧阿爸他們的回答卻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們總對我說這條溪水是天上之水落地而成,聽得我很是不解,自然也不會相信這種說法。但是,我們當初落水后,香澤國必定派出了大隊人馬搜尋,自然也不會放過支流,若這月亮溪真是樊川江支流,卻為何到如今將近五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任何人找到這裏?難道這月亮溪真如巧阿爸所說這般玄乎?

今天,狸貓又出去了,我一個人也無事可忙,準備了一些楊梅,我來到月亮溪邊,沿着溪邊順着溪水逆流的方向打算去一探究竟。月亮溪清清淺淺,看似小巧,卻在我從日出走到烈日當空時還未現源頭時才知道原來這小溪竟有這麼長。我含了幾顆楊梅繼續往前走。

最後,當我尋尋覓覓穿過一片開花的淺灘時,一陣氣勢磅礴的嘩嘩水聲傳入了我的耳朵,我循着聲音找到聲源頭的時候,終於知道為什麼望月族的人會說月亮溪是天上之水了。

眼前,一掛銀川般的瀑布奔騰咆哮如九天之龍,從高聳入雲的峭壁上飛撲而落,濺玉飛花般跌入一汪深深的潭水中,深潭邊緣有一個小小的缺口,清澈的流水從那缺口中向外湧出,便匯聚成了綿長清澈的月亮溪。而那氣勢恢宏的瀑布在高處一片雲霧繚繞中似乎望不見其來處,仿若真的便是從天上降落的天水。我心裏一陣后怕,難道我和狸貓便是被這飛瀑從如此高的地方衝下來的?若真是這樣,那還真算得上是一個大難不死的奇迹……

這麼高的地方,若要出去可真是堪比登天。我失神地望着那轟鳴磅礴的飛流,陷入沉沉的思考。直到一雙強有力的手臂扳過我的身體將我納入懷中,我才驚醒過來。

抬頭卻是狸貓半眯的鳳目,薄唇緊抿,臉色鐵青,胸口一起一伏,環着我雙肩的手緊緊地握著,這是我自他蘇醒后第一次見他怒,不禁害怕地縮了縮脖子。餘光一掃,卻現太陽已落下一大半,天色已有漸黑的跡象。我一陣心虛,責怪自己一時入神竟沒現時間流逝這般飛快。他定是回圓樓后現我不在,便一路着急地找了出來。

此刻,他微眯的鳳目質問一般緊盯着我,看得我很是緊張。我困難地吞咽了一下,囁嚅地向他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注意到時間這樣晚了,看着看着就走神了,我保證以後不這樣了……」偏偏此刻我的胃很不爭氣地輕輕叫喚了一下,這下可好,狸貓的臉色不但沒有緩和,反倒更沉了。

「呀!」在我的驚呼聲中他一把將我打橫抱起,回頭便沿着月亮溪往回走。一路上他都不正眼看我一下,我拉了拉他的袖口,「狸貓,我可以自己走的。」我現在整個身體圓滾滾的想必十分沉重,怕把他累著,我希望他可以放我下來。

「走?」彷彿對這個字有極大的冤讎,凌厲的鳳目一下掃射過來,我莫名,不知他怎麼突然又不高興了。不過,轉念一想,他如今像個孩子一樣,脾氣陰晴不定也是可以理解的,只好任由他抱着。

我哄他:「狸貓,我給你講個笑話好不好?」他不理我。

我一笑,就當自己在哄紫苑,「從前,有隻大灰狼碰見一隻小羊,他對小羊說:『我要吃了你!』結果你猜怎麼樣?」我看了看他,興緻勃勃地繼續道:「結果大灰狼就把小羊吃了。」

然後我開始哈哈大笑,他卻一點都沒有打算理我的樣子,讓我由大笑轉為哂笑,哂笑轉為乾笑,最後乖乖地閉上嘴巴。為什麼此刻我感覺自己比較像心智盡失的那個……

回到圓樓后,大家七嘴八舌地湊了上來對我從頭到腳關心了一番,讓我一時倍覺家的暖融之感,巧娜還端來一碗鹿腿湯囑咐我快點喝下去。我接過湯碗謝謝她,她卻朝我連連擺手,說這鹿是狸貓今天獵回來的,我一時心裏一熱,歉疚之感更盛,看向狸貓,他卻已轉身離開。

我一邊喝湯,巧娜一邊湊在我身邊繪聲繪色地描述狸貓下午是如何着急的,她說:「我從來沒有看過月神那麼生氣那麼着急哪!就像下暴雨,不對,就像下暴雨前的天,好沉好沉。桌角都被他拍裂了,我和我阿哥都嚇到了……」我匆匆喝下鹿湯拋下滔滔不絕的巧娜出門便去找狸貓。

屋內沒有,圓廊上也沒有,最後,我在樓外通往月亮溪的一片小樹林里找到了那個銀白色的身影。當那抹如水瑩白映入我的眼帘時,空落落的心登時被填得滿滿的、暖暖的。

我走上前去,從背後抱住他,他稍稍一頓,我將自己的臉貼住那頎長寬闊的後背,感受那溫馨的體溫透過粗糙舒適的布料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我安心地閉上了眼,「狸貓,是我不好,我不該不知會你便一個人出去,我不該讓你擔心,你不要生氣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你半眯着眼睛很嚇人呢,以前宮裏那些人一看你眯着眼睛都嚇得腳直打抖。」說到腳,我的腳還真有些酸,可能是走得太多路了,抑或是身上多出的那個負累,導致我最近小腿有些浮腫。

狸貓轉過身將我輕柔地圈在懷裏,我的嘴角剋制不住地向上揚起,踮起腳尖摟住他的脖子隔着半隆起的腹部吻住了他的唇,「狸貓……」我望着他幾分動情。

他亦回望我,眼裏幾分光彩盈盈流動。

我張了張口,最後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鹿湯真的很好喝。」然後,我就後悔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這麼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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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荼靡梨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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