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人格養成

第三十一章:人格養成

刑國棟坐在辦公室中,盯着面前的棋盤,伸手去拿旁邊的茶杯,手卻伸了一半又縮了回去,他的記憶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個夜晚,那個地下室中,他與鄭蒼穹爆發了第一次爭吵。

「你是不是真的瘋了?」刑國棟指著鄭蒼穹喊道,「你真的相信楊徵俠人格培養那一套?他是個瘋子!」

鄭蒼穹卻並不激動,只是坐在那平靜地說:「可是你說過,楊徵俠是個天才。」

「天才和瘋子只有一線之差!」刑國棟疾步上前,湊近鄭蒼穹道,「他做的那些事情,是無法證明的,如果出了問題,刑術變成了另外一個楊徵俠,誰來負責?」

鄭蒼穹抬眼看着他:「我來負責,我有辦法對付楊徵俠。」

刑國棟一把抓起鄭蒼穹:「你負責?如果你有辦法對付楊徵俠,那你就有辦法治好刑術的病!」

鄭蒼穹一把推開刑國棟:「你是不是當醫生當傻了!?不知道什麼叫隔行如隔山嗎?楊徵俠現在對我十分感興趣,我可以用這種辦法來影響他,我已經快要成功了,然後,我在轉而利用楊徵俠來治好刑術!」

刑國棟抱着自己的頭,來回走了兩圈:「你還是不懂,楊徵俠的那種所謂的人格培養,實際上就是一種催眠,而催眠是有時間限制的,沒有人會被催眠一輩子!」

鄭蒼穹上前:「我們現在只是要讓刑術敞開心扉,讓他接受這個世界,不再象以前那樣,每天就躲在床底下!你看見他那副模樣,你不難受嗎?我很難受!」

刑國棟皺眉:「你到底有什麼對不起他的?你對他父母到底做了什麼?」

鄭蒼穹只是搖頭,並不解釋:「總之,我要治好他,我一定要治好他!」

就在此時,廖洪美衝進地下室,氣喘吁吁道:「護士說刑術不見了!到處都找不到他!」

刑國棟和鄭蒼穹一聽,立即沖了出去。

回憶到這的時候,刑國棟伸手去拿茶杯,但在碰到茶杯的瞬間,卻又被燙得縮回手去,思緒也拉回了現實當中,他看着棋盤上那個已經過河的卒子,喃喃自語道:「過了河,卒子就沒有辦法回頭了。」

樓上窗口前,鄭蒼穹閉眼也回憶到那,搖頭道:「當時我們跑回去,發現你不在房間里,門也開着,我們四下找,都沒有找到,我讓黃苦漢將狗牽着,最終才找到在頂樓曬台的你。」

找到刑術的時候,天空上已經烏雲密佈,其中的閃電也順着雲層翻滾著,恐怖的雷聲不斷傳來,風也颳得越來越大,而年幼的刑術正坐在曬台的邊緣,獃獃地看着遠處。

「刑……」鄭蒼穹看到刑術之後,剛想喊他,就被刑國棟一把捂住了嘴。

刑國棟壓低聲音道:「別叫他,正在打雷,他適應了雷聲,相反你突然間叫他名字,會嚇到他的。」

鄭蒼穹點頭,站在那無比焦急,只得慢慢上前。

鄭蒼穹、刑國棟、廖洪美以及趕上來的童雲暉從幾個不同的方向慢慢接近著刑術,就在距離刑術還有五六米的時候,刑術突然間站了起來,站在曬台的邊緣,然後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

此時,一道閃電劈下,映照在刑術那慘白的臉上,嚇了周圍人一跳,這時候的刑術,就像是被某種魔物附身了一樣,令人十分恐懼。

鄭蒼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得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刑國棟。

刑國棟示意其他人後退,輕聲道:「刑術,我是爸爸,過來,要下雨了,會被淋濕的,爸爸帶你回家。」

刑術站在那一句話不說,忽然間笑了下,目光看向眾人身後:「媽媽。」

這聲「媽媽」出口,眾人都渾身一震,下意識看向身後,但是那裏什麼人都沒有,隨後,眾人又看到刑術的目光似乎聚焦在什麼東西上一樣,隨着那東西的移動而移動,最終刑術看着自己眼前的地面,笑道:「媽媽。」

緊接着,刑術的手像是被什麼牽起來了一樣,慢慢地沿着曬台邊緣前進著。

此時,天空中落下了雨點。

眾人看着天空,又看着刑術,知道再不動手就晚了,暴雨一旦落下,刑術隨時都有可能踩滑掉下去。

「你們吸引他的注意力,我把他抱下來!」鄭蒼穹低聲道。

刑國棟此時也沒有辦法了,只得按照鄭蒼穹吩咐的去做。

刑國棟、廖洪美和童雲暉幾人在那低聲呼喊著刑術的名字,黃苦漢站在那急得不知道該做什麼,但刑術根本不理睬他們,繼續沿着樓邊朝着前面走着,竟然還跳了幾下。

刑術這樣一跳,險些摔下去,鄭蒼穹也不敢貿然衝上去,因為距離太遠了。

就在鄭蒼穹咬牙準備跑過去,直接將刑術拽回來的時候,楊徵俠出現在了門口,朝着刑術的方向喊道:「刑術,你媽回來了?」

刑術一愣,卻是抬眼看着楊徵俠笑了,使勁點了點頭,並「嗯」了一聲。

楊徵俠輕鬆一笑:「那就好了,你不是一直想媽媽回來嗎?現在媽媽回來了,這下你就要聽話了,明白嗎?」

刑術使勁點了點頭,繼續在那走着。

眾人都看着楊徵俠,不知道他在搞什麼。

楊徵俠作勢要往回走,此時刑國棟正要上去叫住他的時候,楊徵俠又駐足停下來,看着刑術問:「刑術,你給媽媽的禮物呢?你不是說做了很多禮物給媽媽嗎?」

刑術似乎想起來了什麼,剛想爬下去,但手又似乎被什麼人拉了下,他看向那個方向,隨後對楊徵俠道:「叔叔,媽媽說讓我陪她玩,她好久沒有和我一起玩了。」

刑國棟等人此時十分吃驚,因為這麼久以來,這是刑術第一次完整地說上了這麼長的一段話,從前最多是點頭,或者回答「是」、「不是」。

楊徵俠站在那,笑道:「刑術,問問你媽媽,我能和你一起玩嗎?你可是答應過我,如果你媽媽回來了,一定要介紹我們認識的。」

刑術看着空蕩蕩的旁邊,等了一會兒,看着楊徵俠道:「媽媽說可以的呀。」

楊徵俠微笑着慢慢上前,走到刑術跟前的時候,朝着空氣伸出手去:「你好,龔女士是吧?我是楊徵俠,是刑術的朋友,對,真的是他的朋友,他已經不是孩子了。」

楊徵俠很自然地站在那,與刑術旁邊的空氣聊著天,很是自然,刑術也在旁邊呵呵笑着,與從前判若兩人。

鄭蒼穹此時慢慢地扭頭看向刑國棟,不用開口,刑國棟都知道他要說什麼。

那天,楊徵俠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可以將刑術挽救回來,不過,當時那件事,在刑國棟眼中,更像是一場法事,雖然他應該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但那件事對他的觸動很大,他甚至想,那些聲稱見到鬼神,又被鑒定為精神病的人也許是真的看到了什麼東西。

通常來說,自閉症的孩子雖然會伴隨一些幻想,但是這種幻想通常只會出現在他與那個「朋友」單獨相處的時候,而絕對不會當着這麼多人展示出來。

不過,刑國棟也因此同意了鄭蒼穹那特殊的治療方法。

鄭蒼穹從回憶中掙扎出來,看着刑術道:「從那天開始,每天上午,我就和楊徵俠在一起喝茶聊天,到了下午,你和楊徵俠一起做遊戲,畫畫,散步……但是楊徵俠每次見你,都會用不同的身份,這些都是我的暗示,我告訴他,要想成為一個合格的逐貨師,就必須了解各行各業,雖然這是實話,但我的目的是希望,楊徵俠不要在你的記憶中留下太深刻的印象,這也是你養父的建議,因為那樣的話,楊徵俠的形象就會變成你腦子中的一個開關,當你治癒長大后的某一天,再看到楊徵俠的時候,那個開關就會被打開,到時候,你會變成什麼樣,誰也不知道。」

刑術獃獃地站在那,不發一語,馬菲握着他手的時候,發現他的手冰涼,一點兒溫度都沒有。

連九棋咬牙看着鄭蒼穹:「師父,你……」

鄭蒼穹低頭道:「我也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因為在那之前,刑國棟已經嘗試過多種治療辦法,完全沒有任何作用,我擔心有一天,刑術會出意外,只能想出那個對策。」

刑術抬眼看着鄭蒼穹:「等我治好了之後,你就想辦法讓我養父調離開了楊徵俠,你也沒有再接觸他,放任他發展下去,楊徵俠的病情一再嚴重,最終將所有的幻想寄托在了徐有的身上,導致徐有變成了今天那副模樣,成為了另外一個楊徵俠?而楊徵俠和徐有的攪局成功,以及徐有的死,楊徵俠最終變成一個重度昏迷者,其實都是你的期望。」

鄭蒼穹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只是道:「冥冥中自有天意吧,我只能這麼認為。」

「對,你在成為齊觀之後,也對我說過,肯定會有犧牲。」刑術閉上眼,深呼吸一口氣,「你今天無非就是想告訴我,我其實整個人的性格,乃至於體內的靈魂,都只是你培養出來的,對嗎?那我到底是誰?我應該是什麼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鄭蒼穹站在那,目光很是獃滯:「泰東當年因為失誤,沒能救下那三個警察,內疚了一輩子,墨暮橋因為殺死了無辜的人,也心懷內疚,想要贖罪,而我呢?我這個半瘋子,也背負着罪孽,我也想贖罪,可是我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做起,我以後再也不想踏出這間醫院半步了。」

刑術沒說話,只是轉身慢慢離開了,馬菲看了一眼連九棋和鄭蒼穹,追上刑術,跟着他慢慢走着,擔心他出事,當然,她更擔心刑術會變回小時候那模樣。

刑術走後,鄭蒼穹依然盯着地面,低聲道:「九棋,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全家,從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如果我當年早點將奇門的事情遏制住,就不會出事了。」

連九棋看着自己的師父,好半天才問出來:「你其實當年收我當徒弟,說到底,也是為了找到奇門,對嗎?但最終在我出事之後,你才真正打消了這個念頭。」

「對,你說得對。」鄭蒼穹無力地點頭道,「從本質上來說,我和錢修業其實沒有任何區別,我也被慾望控制了,如果不是那無盡的慾望,我不會犯下那麼多錯誤,在犯下錯誤之後,我又因為急於想彌補,又不斷犯下了其他的錯誤。」

連九棋抬眼看着床上的楊徵俠:「但是,若不是這些錯誤,錢修業也不會繩之於法,你始終不是錢修業,你也無法控制他的行為,只要他存在一天,該發生的事情依然會發生,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

鄭蒼穹抬起頭來的時候,已是淚流滿面。

優撫醫院樓頂的曬台之上,刑術和馬菲站在那,看着曬台的邊緣。

馬菲很緊張地握著刑術的手,打定主意,要是刑術往前走半步,她死活都要拉住他。

刑術開口道:「我總算明白為什麼師父以前總是要告訴我,說也許在精神病院裏的人才是最正常的人,在外面的人相反不正常,實際上他想告訴我的,就是今天所說的這一切,我也有病,一直都有病……」

馬菲安慰他道:「刑術,你別瞎想,你很正常的,小時候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後來的一切都在正常的軌道之上。」

刑術慢慢坐下來:「你知道嗎?其實我第一次看到徐有的時候,竟然覺得他很親切,就像是……就像是另外一個我。」

馬菲心頭一驚,立即道:「你別胡說,你們倆完全不一樣好不好?」

「徐有其實活得很真實。」刑術扭頭看着馬菲,「他把自己的性格完全表露在外面,而沒有去隱藏。」

說完,刑術又笑了笑:「你知道嗎?我在想,也許我們所有人都不存在,我們所有人都只是楊徵俠腦子中的一個個分裂出來的人格,而這個楊徵俠從始到終都處於昏迷狀態之中,什麼逐貨師,什麼奇貨,什麼奇門,都只是他深度睡眠中的一個夢。」

馬菲緊緊握著刑術的手:「就算是那樣,也無所謂,總之,我能和你在一起就行了。」

馬菲說到這,刑術忽然想起來什麼,起身道:「有件事,我必須去辦,你陪我一起去。」

馬菲忙問:「什麼事?」

刑術道:「我得去見見賀晨雪的養父母。」

兩個小時后,刑術和馬菲來到了賀風雷和艾星靈的別墅中,車停在門口的時候,賀風雷夫婦早已站在那等候了。

刑術沒想到,當他和馬菲下車之後,悲傷的艾星靈卻是低聲向他道歉:「對不起。」

賀風雷遲疑了一下,也低聲說了那三個字。

刑術不知道該怎麼做,有些尷尬地站在那,許久才道:「是我對不起兩位,我辜負了你們的期望,也沒有辦法勸賀晨雪回頭。」

馬菲站在那,雖然最尷尬,但也知道,刑術能帶着她來,說明沒有把她當外人,絕不向她隱瞞任何的事情,相反,如果刑術瞞着她來,那才說明他心裏也許還是記掛着賀晨雪。

別墅客廳中,艾星靈端上了茶,放下后,看了一眼賀風雷。

賀風雷定了定神后,才道:「刑術,既然你今天來了,那……我們就開門見山把一些事情說清楚吧,當然,我們也是受人之託。」

刑術搖頭:「我不明白兩位的意思?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實際上在凡君一離開之前,就留下了遺書,他已經預感到,也許凡孟和他都活不了,也坦言告訴我們,他一直都認為無論是凡孟,還是賀晨雪都無法成為合格的鑄玉會首工,他最終推薦了你。」賀風雷說完,見刑術要開口,立即抬手道,「你別急着推遲,這件事並不是我們幾個單獨決定的,我們也去了監獄,見了璩首工,璩首工也同意了我們的意見,認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只要你成為鑄玉會的首工,或許真的可以管理並且平衡好這個行業。」

「一個行業應該受到法律的約束,而不是某個民間組織的教條管理。」刑術搖頭,「再者,我早說過,奇門的事情解決之後,我就金盤洗手不幹了,連逐貨師都不當了,就專心開我的當鋪,做我的買賣,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說完,刑術握住馬菲的手,對她笑了笑,這也是刑術對馬菲的承諾。

艾星靈又道:「刑術,鑄玉會也好,逐貨師也好,這些行業的確早就應該被歷史的潮流淹沒,但是,這些也不是一無是處,行業需要規矩,更需要規範,而這些都需要有才能,有正義感的人來做,你應該明白,這不僅僅只是為了我們。」

刑術依然拒絕:「兩位,我第一次答應你們做首工的時候,就說過,那是暫時的,當然了,如果幾位有事需要我幫忙,儘管開口,好了,我還有事,先告辭了,兩位保重身體,請留步。」

刑術說完,起身和馬菲一起告別,離開了賀家。

汽車駛出別墅門口的時候,賀風雷和艾星靈並未轉身回去,而是站在那,獃獃地看着汽車消失的位置,第一次真正的對鑄玉會的未來產生了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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