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寧作鴛鴦不羨仙

第四章 寧作鴛鴦不羨仙

第四章

寧作鴛鴦不羨仙

正章元年。

「太後娘娘萬福金安!」

我抬眸望向面前的婦人,她便是明懿皇太后甄嬛了,不過着一襲雲紫色織金錦琵琶襟長衣,如雲高髻只以象牙透雕梅蘭竹菊扁方鬆鬆挽住,再添幾枚鑲玉銀質珠花而已。然而,這樣洗盡鉛華的裝扮卻襯得她越發雍容,堪當一國太后。

甄嬛含笑扶起我:「大長公主何必如此拘禮,我備了上好的獅峰龍井,坐下吧。」

頤寧宮,一如往日母后在的時候,佈置大氣靜雅,不論是那青花纏枝鳳紋梅瓶、玉浮雕龍鳳紋如意,還是黃楊木雕喜鵲登梅填漆案几上那隻青花釉里紅轉心鼻煙壺,每一樣都是名家之寶,是真真正正的天家富貴。

我低低一嘆,從前是昭憲太后夏氏,之後是昭成太后朱氏,如今是明懿太后甄氏。紫奧城的巔峰之權,如流水一般,過了這家,便是那家,雖然殘酷,但卻是現實。

甄嬛抬手端起案上的汝窯茶盞,微微啜飲:「大長公主氣色不錯。」

我含笑欠身:「承蒙太後娘娘關懷,臣妾與陳舜還算康健,但到底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有的時候,想做一做針線,都看不清針眼了。」

甄嬛微微悵然,旋即寧和道:「大長公主保養得宜,望之如三十許人,許是漠北風光安然,氣候宜人,不似哀家在紫奧城裏呆久了、更容易衰老,晨起梳妝的時候,看到鬢邊的斑白華髮,真真是感慨萬千。」

我一時間有些沉默,轉眸卻見槿汐握著一柄南陽玉錘為甄嬛輕輕敲著膝蓋,不由想起母后。其實,甄嬛的境遇,比起母后要好一些,同為幼子即位,母后不得不提防攝政王日漸盛大的權欲與野心,而當朝輔政王玄汾卻是甄嬛幼妹甄玉嬈的丈夫,素來謹慎低調、忠心不二。而甄嬛,也並未想過以甄氏女子正位中宮,能如此看開,實屬難得。

良久,我只輕輕嘆息:「太後娘娘鳳姿高華。」

「母后曾有遺願,含章宮的佈置一切如舊,大長公主不妨前去看一看。」甄嬛輕輕拍一拍我的手,「承懿翁主繼誕下致遠后,此番再度有孕,不宜舟馬勞頓,哥哥在吉州陪着也是對的。」

我微微屈膝:「多謝太後娘娘。」

含章宮,如隆慶年間一般,隱在一片花木扶疏之中,我徐步入殿,過了花苑,穿過長廊,左側的惠寧堂,右側的玉芙軒,正中的德陽殿,一切如舊。

庭院中桐樹繁茂如斯,風吹過,一陣陣的颯颯聲送入耳,那些逝去的過往如書頁的翻動,一頁一頁在面前呈現。

這麼多年了,父皇離開了,母后離開了,皇弟也離開了。

一時間,我感到眼周微微發酸,卻有一雙臂膀環我入懷。

「陳舜。」我低低喚道。

他的呼吸聲如輕輕淺淺的風,微微拂在我的耳畔:「儀柔。」

在我很小的時候,那時,母后還是父皇的琳貴嬪。

她握着我的手,一筆一劃在四尺丹宣紙上寫下:周儀柔。

我歪著頭看着:「母妃很少喚我『儀柔』呢。」

母后微微愣住,轉瞬間便抿去眼眸深處的憂傷,抿一抿唇道:「真寧,是先帝為你擬的封號,儀柔,是父皇為你起的小字。先帝是你父皇的父親,是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所以,不論是你父皇、母后,還是母妃,或者是旁的嬪妃、宮人,都喊你真寧。」

我似懂非懂:「那麼,有誰會喊我儀柔呢?」

母后笑意輕揚,面龐的弧度亦無比柔和:「你將來會遇到一位男子,喚你儀柔,而非真寧。」

我輕輕一笑:「你怎麼在這裏?」

「我方才從儀元殿出來,去頤寧宮向太後娘娘請安,太後娘娘告訴我,你在這裏。」

我轉身對上陳舜深邃的眼眸,撫一撫他剛毅的臉頰:「到了含章宮,我想起曾經身為帝姬的日子,才知道,居然已是三十年過去了,我再也不能與你賽馬,你的髮鬢,也有了星星點點的斑白。」

陳舜緊緊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一如他唇邊的毅然:「我一直覺得,世上最美好的事,便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心中瞭然,迎上他深情的眸光:「我曾有過擔心,便是在生育了慧生之後,因為落下了疾病,再也無法生育。那幾日,我總是想起溫裕皇后。」

陳舜微微怔住:「你彷彿從未與我說過。」

我握著潔白如初雪的絹子,盈盈按住他的唇心,絹子上綉著的鳳仙花鮮活飽滿,如染著蔻丹的指甲上開出的花。

「溫裕皇后的母親,是朱成玙的三夫人,曾經,朱成玙去到鄉間拜會同宗叔祖,卻由於京城裏時疫流行,不得不留在鄉間,便在那時認識了一名女子。聽母后說,他們二人早已暗許終身,朱成玙更允諾娶她為妻。只是,朱府又怎會允許朱成玙娶一個普通的鄉下女子?朱成玙歸京后,朱府便迅速敲定了一名門當戶對的女子為妻,便是陶夫人,時間一長,朱成玙便將曾經的海誓山盟拋諸腦後,即便後來迎她為妾,不過居於通房丫頭之下,在府中的日子步履維艱。」我搖頭輕嘆,「許是彼時我多思,亦是擔心你厭棄我再不能有孕,我總是夢見,自己與三夫人一樣的下場。」

陳舜搖一搖頭:「你真傻。」

我粲然一笑:「但是,你待我,一分一毫都不曾隨歲月流逝而減去,時至今日,再想起從前那份擔心受怕,我只覺得好笑。」

陳舜扶着我,慢慢步入德陽殿:「你還記得,我對你說的話嗎?我說過,『我會等你,一直等你,哪怕漠北的黃沙都被風吹盡了,我的心都一直在你身上,不會被吹動分毫』。從隆慶十一年二月十四,到乾元元年八月初六,一共九百二十三日。沒有哪一日,我不在等着你、盼着你、念着你。」

我心中一動,再多的甜言蜜語,都遠遠及不上那一句情深意重的「九百二十三日」,那是靈犀相通的等待,是望穿秋水的執著,我與陳舜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德陽殿正殿,卻是掛着一幅洛神圖,簡率的淡墨刻劃出清曠的遠山,襯得江面空曠清新,纖細綿長而又柔韌的白描線條墨色清淡,襯得乘雲徐徐行於浩淼水波之上的洛神嫻靜優雅、絕塵出世,洛神衣袂翩飛、神情婉轉,真真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陳舜頗有些好奇:「我曾來過德陽殿,彷彿沒有這幅洛神圖。」

我曼步上前,手指從畫上輕輕撫過,清淡的日色透過渾圓的珠簾篩進殿中,洛神高髻麗服、手執紈扇、眸中含情、翩然而來,極逼真,又極其然,然而,母后從未給我看過這幅洛神圖,庫房裏也並沒有這樣的東西。而這幅洛神圖一絲纖塵也無,看來是有人日日看護的。

眸光一凝,我細細望向洛神圖的右下方,有極細小的四個字,正面看,並不能得見,要稍稍側過頭去,對着日色才能看到,彷彿是先用極細膩的毛筆寫下,採用冰蠶線細細綉出,是極精緻的手藝工夫。

這四個字是:愛妻璧兒。

我驀地怔住,這不是父皇的字,父皇的字更大氣、更蒼勁,這四個字,下筆輕軟、飽含深情,幾乎可以想見下筆之人唇角輕揚的笑意,但是,字裏行間,卻又分明有一種淡淡的愁思瀰漫。

這個字,更像是攝政王的。

母后與攝政王的種種曖昧,我是知道的。

關於母後手刃攝政王,也曾有風言風語傳出,是說攝政王是為了救母后而死。

我暗自搖頭,流言就是流言。

然而,剎那間,卻有另一種猜測在心頭遽然浮起,瞬間便如同飽吸春雨的筍,飛快生長起來。

如驚雷隆隆在耳,如電光橫貫長空。

我緊緊攥緊了手裏的絹子,猛然明白,為何,母后即便在掌攝六宮事的大權之後,依然會在獨處時分,露出深深的哀愁與落寞,揮之不去。

彼時的我以為是六宮繁瑣的事端與嬪妃的爭風吃醋,抑或是為了玄凌的皇位。

如今想來,原來都是為了攝政王。

我也終究是明白了,為何在攝政王餘黨被肅清之後,母后從此歸隱頤養、專心理佛,再不插手朝廷及後宮之事。

是了,看着心愛的男子在自己面前死去,母后的心,必定是痛悔到無以復加的。

朱漆鎏金殿門「吱呀」一聲推開。我回眸,卻是竹語,她如今是老得極厲害了,滿頭華髮,脊背微彎,更不得不拄著竹節形楠木拐杖,所幸,甄嬛待她很好,更安排了宮女照顧她的飲食起居,視若宮裏的太妃、太嬪。

我匆匆上前,扶起欲對我行禮的竹語:「姑姑不必如此。」

竹語的目光在我面上流連許久,悵然嘆息:「大長公主,這麼多年過去了,有的時候,奴婢想起您,覺得您彷彿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帝姬。」

我心底一酸:「姑姑到這裏來是?」

「竹息臨走前告訴我,昭成太后把這幅洛神圖留在德陽殿,要我務必,每一日都來看護,不能讓洛神圖染纖塵分毫。」

我微微一驚,下意識道:「這幅畫,是哪裏來的?」

竹息的笑意在那深深淺淺的皺紋里漾開,彷彿是吹皺了一池春水,她儀態安詳,緩緩道:「大長公主是否明白了什麼?也是,幾十年都過去了,大長公主也該知道了。」她顫巍巍上前,靜靜凝視洛神圖,「金絲楠木棺槨中,昭成太后雙手交錯,掌心中,牢牢握著一對碧玉蓮花鐲子。大長公主,這對鐲子,您應該最最熟悉了。」

碧玉,蓮花?

我驟然明白:「碧玉,便是母后,蓮花,便是攝政王。」

「願如蓮花托玉,生生不息。」竹語微微闔目,悵然嘆息,「可惜啊,可惜啊,楚有和氏璧,微瑕人彷徨。」

回吉州的馬車上,我最後一次掀開簾幔,望向漸漸消失在視野中的京城。

紫奧城地勢高,那金碧輝煌的殿頂疊嶂連綿,在日色下輝映出星星點點的金光,象著着帝國的中樞以及四海天下最富貴之處。

然而,天家富貴,是要拿了犧牲來換取的。

母后這一生,那樣短暫卻又那樣漫長。

她活了六十一歲,卻有整整二十二年與青燈古佛為伴。

她日復一日地追悔自己的錯,卻又任由民眾襃贊她手刃攝政王的巾幗豪情。

她是孤獨而矛盾的。

終其一生,只有竹息與竹語真正懂得她,懂得她心口上的硃砂痣。

而我與玄凌,卻什麼都不知道。

陳舜握着我的手,低低相勸:「儀柔,你的母親是偉大的,她為了江山,除去了自己最心愛的人,她不願民眾知道事實真相,甚至不惜將媛妃與中山王玉牒除名,更將長寧大長公主幽禁在長寧觀一生一世。她做足了這一切,是告訴世人,攝政王威脅大周國祚、罪無可赦。同時,她也將自己一生一世釘在薄情寡義的名號上,她這樣做,只是在傳達三個字。」

我無聲地望向陳舜,只覺得他掌心的紋路厚實而又清晰。

「對不起。」

淚水蜿蜒而出,靜靜地蔓延。

是了。

母親將恩情揮淚斬斷,讓歷史永久地記住她的無情無義。

有的帝王,為了名聲,不惜歪曲事實。

有的帝王,為了霸業,不惜窮兵黷武。

而我的母親,卻將所有的是非公正都留給後人,她不需要解釋什麼,也不需要證明什麼,甚至,即便心裏再如何深沉地痛悔,她都能將皇太后的身份演繹得那樣好。終有一日,會有人在歷史蒼茫的汪洋大海中,打撈出事實真相,而被前人所誤解的一切的一切,也將會水落石出。後人在感嘆攝政王真心實情的同時,亦會痛恨母親冷血無情。

這便足夠了。

讓歷史來將自己審判,這便是母親對攝政王傳達的訊息:她這輩子對不起他,便生生世世來償還。

乾元最初三年風雨驚雷、波雲詭譎的鬥爭中,或許,真的沒有人是勝者。

而唯一看似笑到最後的母親,卻留下了無字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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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琳妃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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