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一世人

番外一、一世人

曠野長天,雲彩脈脈流動,大片青草平原,無邊無際地延伸出去。牛馬點綴其間,白雲似的羊群在綠海中遊動。

秋季草原上的陽光極濃烈,耀得常寧的眼有些睜不開來。遠處,祭壇下人來人往,悲歌聲陣陣,直唱入她的心底,令她愴然。

她站在帳門口,眯眼望着天上展翅翱翔的雄鷹,天高地闊,為什麼自己不能象那鷹一樣自由飛翔於天地之間呢?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轉身回到帳內。從東朝帶過來的貼身侍女明畫見她似有些無力,上前將她扶住,輕聲勸道:「公主,皇上會將您接回去的,您不要太過憂慮了,不是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嗎?您這樣下去,身子會撐不住的。寧王殿下可還等著您回去呢。」

聽到『寧王殿下』四字,常寧的眼淚如潰堤般落了下來。皇弟,那記憶中的倔強少年,與自己多年相依為命的小四,他可好?他收到自己的信后,會是何等的焦慮,父皇他,真的會派人將自己接回去嗎?

幾年前,那威嚴肅穆、不苟言笑的父皇,那從來沒有抱過自己、高高在上的父皇,一道旨意,就將自己送到了這塞外草原,大漠陰山。從此,自己就為了所謂社稷,為了所謂和平,埋葬了青春與夢想,遠別了皇弟與故土,在這陌生的地方日夜體會著孤獨和凄涼。

常寧側卧於狼皮氈毯上,怔怔地想着,淚痕依稀。正幽思間,帳外傳來腳步聲,一個煦煦然如暖陽的聲音響起:「公主,我可以進來嗎?」

常寧一驚,猛坐了起來。她認得這個聲音,雖然她從來沒有正眼看過這個人,這個令她膽顫心驚、兩個月後就要令她含羞蒙辱的人。

這個人,在草原上有着傳奇般的經歷,人們歌唱着他的故事,吟誦着他的驕傲。他,是一個女奴所生的孩子,身上又流着這草原上至高無上的古漢王的血。他,自幼便象草原上的雄鷹,陰山上的野豹。他能馴服最烈的野馬,也能唱出最動人的歌聲。

他自幼不被古漢王重視,也始終受同父異母兄弟們的歧視與排擠。十一歲那年,他帶着一百名少年遠走西庭,在那裏逐草放牧,在那裏紮根生基。

十五歲那年,他帶着五千名少年,縱騎如風,奔襲上千里,將山嵯國兩萬騎兵斬於馬下,逼得山嵯國向突厥稱臣納貢,自此聲震草原。

十八歲那年,他帶着兩萬如狼似虎的猛騎,一路東行,折服了草原上的人們,也俘獲了無數草原少女的芳心。他挾著雷霆之勢回到王庭,他的父汗,對他刮目相看,贊他為最似自己的雄鷹。他替他的父汗東征西戰,令突厥日益壯大,與西狄分庭抗禮。就是強如東朝,也不得不將最高貴的公主送到王庭,送到他父汗的大帳之中。

他就象這草原上最燦爛奪目的陽光,人們爭相匍伏於他的腳下。當年老的古漢王終於咽下最後一口氣,他毫無爭議地成為了新一任的汗王,即使是最桀驁不馴的左屠耆王,也不得不低下他高傲的頭顱。

明畫等人驚慌不已,常寧看在眼中,反而平靜下來,站起來走到軟毯上坐下,鎮定道:「請進來吧。」

帳簾輕掀,不知是帳外透進的陽光,還是進來之人的面容,常寧微微閃了一下眼。進帳之人挾著渾厚的氣勢,卻又帶着溫和的微笑,右手橫放於胸前,行了一禮。常寧微微欠身,始終不敢仔細打量這位繼子,輕聲道:「大王多禮了!」

新任突厥王離勒微微一笑,盤膝坐於常寧對面,如烈日般的雙眸緊盯着這位高貴的東朝公主。常寧被他的目光灼得低下頭去,轉念間傲氣湧上,猛然抬頭直視離勒,略帶憤然:「大王,未亡人不便讓您久留,有何事,您請說吧。」

離勒一口東朝話說得極為字正腔圓,悠悠道:「未亡人?呵呵,你們東朝的話倒是有些意思。難道你們東朝的女子,不管多大年紀,死了丈夫之後便是活死人一個嗎?這樣豈不是將人活活地關於墳墓之中?!」

常寧身子微微有些顫抖:「我朝禮儀,自非你們蠻夷之邦所能相比的。更不會有你們這等子襲父妻的蠻荒野俗。」

她鼓起全部勇氣,直望向離勒略帶譏嘲的微笑:「大王,常寧今日跟你把話說明白了,要我改嫁於你,除非日頭從西邊升起,除非烏闕河水枯竭,除非伊射山的積雪全部融化!」她倏然站起身來,冷冷道:「兩個月後,汗王入土之日,便是我常寧魂歸故里之時,大王請回吧!」說着一拂衣袖,背對離勒而立,努力控制着顫慄的身軀。

離勒坐於地氈上,仰起頭來,正好望見她後頸中那一抹白凈,就象伊射山常年的積雪,純凈晶亮。這高貴的公主,她的身子在顫抖,她的耳墜也在輕微地晃動,這一瞬間,晃得他有些心軟。這也是他次與這位公主近距離接觸,她深居簡出,即使是在突厥王族的重大宴會上,她也始終是輕紗蒙面,不一言。他一直以為,她就象他所知道的東朝女子一樣,怯懦膽小,他從來不知,她也有如此烈性的時候,這烈性讓他微感心驚。但這烈性之後的強行控制着的怯弱,卻又讓他的心尖有一剎那的疼痛。

他沉默片刻,從容站起身來,沉聲道:「公主,本王今日如有冒犯之處,還請公主見諒。本王今日來,實是有件要緊的事情,不得不告知公主,還請公主節哀順變。」

常寧臉色唰地變得雪白,轉過身來,顫聲道:「你說什麼?!什麼節哀順變?!」離勒不忍直望她毫無血色的面容,雙目微垂,低聲道:「您的父皇,東朝聖威武肅德皇帝,於八月二十日夜,薨逝了。」

常寧眼前一陣眩暈,他在說什麼?父皇薨逝了?那永遠如神祗一般的父皇,那天下無敵的父皇,怎麼會―――

她獃獃地望向離勒,這人面上的神情,真誠中帶着坦然,還有一絲疼憐,她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後倒去。

明畫等人的驚呼聲尚未出口,離勒已搶上一步,將常寧抱入懷中。

常寧悠悠醒來,腦中一片迷糊,還未來得及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已見一雙熾熱的眼眸緊盯着自己。她一驚,身子向氈內急縮,同時想起暈倒之前的悲訊,眼淚奪眶而出。

離勒自十五歲那年揚威草原以來,有過無數女人,草原上的女子,如朝陽,如烈火,一個個爭相進他的大帳,為他獻上最熱烈的情愛。從未有過一個女子,象眼前這人這般柔弱凄然,讓他情不自禁地想去了解她,去保護她。

見她惶悲之態,見她淚如雨下,哭得就象草原大雨後風中搖曳的馬蓮花,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輕柔:「公主,請您節哀順變!」

常寧沉默良久,垂頭低聲道:「大王,請您出去!」

離勒悵然半晌,不再說話,稍稍欠身,退出帳門。

常寧伏於氈上,失聲痛哭,父皇,您真的薨逝了嗎?您真的丟下受苦受難的女兒不管,就這樣走了嗎?您若是不在了,誰來替女兒作主,誰又能震懾住這離勒,讓他放女兒回去呢?明畫等人上來相勸,常寧甩開她的手,泣道:「你們都出去!」

聽得眾人退出帳門,她抬起頭來,面上有着絕望與決然,她緩緩從袖中掏出一把短劍,這是古漢王病重之後,她便隨身攜帶的。

她向東南方向磕下頭去,心中默念道:父皇,常寧不孝,不能再為我東朝社稷犧牲奉獻了,父皇,常寧就來見您了!

她坐直身軀,淚眼模糊:小四,姐姐不能再見到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不要再象從前一樣倔強,不要再魯莽行事,我們,來世再見吧!

她緊咬下唇,閉上雙眼,高舉手中短劍,狠狠向心口刺去。

一顆石子飛來,『嗆』地一聲擊落她手中短劍,她身軀一震,未及睜眼,右手已被一人大力攥住。狠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原來你們東朝的女子是這般沒用!只會自尋死路嗎?!」常寧並不睜開眼睛,低聲道:「請大王放手!」

離勒卻攥得更緊,他伸出另一隻手,輕撫上常寧秀氣的雙眉,感覺她在自己手下劇烈顫慄,是生氣悲憤到極致的顫慄。他忽然有種快感,貼近她耳邊悠悠道:「你聽着,你不用自尋死路,現在,你的親兄弟,東朝的寧王殿下,為了那個皇位,正與他的皇兄們斗得熱火朝天。你若是不想他功虧一簣,想讓我們突厥支持於他,而不是趁機聯合西狄攻打東朝,你就乖乖的,留着這條命,做我離勒的女人吧!」

他將常寧用力往地氈上一推,高大的身軀壓了過去。常寧正沉浸在他所說話語的震驚之中,來不及閃避,被他重重的壓在了身下。

離勒壓住她的雙臂,吻上她光潔細密的額頭,那股馨柔,沒有一絲突厥女人的膻氣,讓他瞬間迷醉。他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聲,正待掠上她的紅唇,卻忽然面色一變,疾伸手扼住她的雙頰,望向她悲涼絕望的眼神,眼角洶湧而出的晶瑩淚珠,他忽然有些泄氣,從她身上離開,靜靜地坐於一旁。常寧不可自抑的劇烈顫抖,欲待撿起身邊短劍,卻使不出半分力氣。良久,離勒站起身來,柔聲道:「是我不對,冒犯於你。從今以後,不會再這樣了。你不用再行這等愚蠢之事。你若是想看着你的皇弟登基為帝,想我突厥與東朝世代交好,你就好好留着你這條命。」

他頓了頓道:「只是突厥習俗不可因你一人而廢,我突厥更需一個東朝公主來做閼氏,以震懾西狄。你,必須做我的閼氏。但你放心,我不會強逼於你,我離勒,不願強逼於任何一個女人,我會等着你心甘情願的那一天!」

常寧聽得他的腳步聲遠去,頹然坐於氈上。最初尋死的勇氣過後,是極度的迷亂和茫然,皇弟他,真的可以登上那個皇位嗎?他若是得登大寶,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回歸故土?如果自己現在死了,離勒盛怒之下支持允王他們,自己豈不是拖累了皇弟?!離勒他說的話可信嗎?他是不是真的,不會再強逼於自己?!

草原上的夜晚,天幽深高遠,星星很亮,亮得讓躺於草地上的常寧捨不得坐起身來。秋風拂過原野,她覺得有些寒冷。她伸手撫上胸前那一封密函,露出欣慰的笑容。小四他,終於成為東朝至高無上的帝王,終於要派人來接自己回去了。那記憶中青澀如欖果的少年,現在穿上皇袍,坐於龍座之上,會是什麼樣子呢?

一人悄然走近,她慄然滾開,那人呵呵而笑:「公主,您不用這樣,我離勒說話算話,絕不會碰你一下!我們,就好好說說話吧,夜色如此美麗,若是仇恨相見,豈不是大煞風景?!」他在草地上躺落,不看向滿面警戒之色坐於一旁的常寧,雙手枕於腦後,望向夜空中的點點繁星,輕聲道:「小時候,我和公主一樣,特別喜歡這樣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總想着自己是哪一顆星星,為什麼會墜落在這草原之上,為什麼要生在這王族,為什麼要背負許多自己不願背負的重任!」常寧心中一動,身軀慢慢放鬆,稍稍向旁挪了一下,並不作聲。

「公主,其實說起來,我們都是可憐之人,用你們東朝的話說,就是『長恨生在帝王家』!可恨也沒用啊,既然上天給了我們這種命運,我們便只有坦然面對。便要成為這帝王之家最強大的人,讓其他人都臣伏於我們的腳下,讓這大地都為我們而顫抖!」

離勒的話語漸轉逸興豪飛,他猛然轉過身,側卧在草地上,盯着常寧恬靜的面容:「公主,不知您可願意和離勒一起,做這草原上最強的王者,帶着這草原上的人們縱橫馳騁,永保康寧?!」常寧被他熾熱的眸光嚇住,身子微微后縮,囁嚅道:「大王,我,我皇弟他―――」離勒微微一笑:「我知道,武帝陛下就要派人來接您回去,他在國書中也對我說了此事。但是公主,我想問您,我若是一定要您做我的閼氏,不放您回去,您又當如何?!」常寧一驚,怒道:「大王,你就不怕與我東朝為敵嗎?!」

離勒哈哈大笑,身子向常寧傾過來。常寧被他逼住,身形後仰,鼻中呼入年輕男子溫熱的氣息,與那年邁的古漢王腐朽的氣息截然不同。她有一刻的迷亂,瞬又痛罵自己,怎麼會在這種時刻還有這些胡思亂想!

正迷亂間,離勒在她耳邊輕聲道:「我是怕與東朝為敵,可你們東朝,你的皇弟,現如今,更怕與我為敵!他根基不穩,允王已有叛象,慕藩態度不明。在這關口,我若是強留你不放,你說你的皇弟,會為你冒險越過慕藩,越過西狄,來向我要人嗎?!」

常寧默然不語,欲離開離勒的氣息,向後一仰,細柔的腰肢一軟,倒在草地之上,頭正磕上草中的一塊石子,『唉喲』一聲喚出聲來。

離勒心尖一疼,忙俯身將她拉起,不顧她的掙扎,攬她入懷。替她輕揉着腦後,感覺到她欲掙離自己的懷抱,用力將她箍住,柔聲道:「別動!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懷中之人漸漸停止掙扎,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離勒卻只是溫柔地替她揉着腦後,手心捂住她的如絲秀,感覺到懷中之人炙熱的體溫、柔軟的芬芳氣息,心醉神迷,低低道:「公主,您給我三個月的時間,給我一次機會。三個月之後,您若是還不願留在我的身邊,我一定放您回去,也不會與您的皇弟為難,我離勒對着草原誓,決不食言!」

草原的冬季,風雪肆虐,常寧整日呆在帳內,沉默寡言。

那夜過後,離勒態度強硬地拒絕了東朝使者的要求,堅決不放她離去。只說三個月後再給武帝陛下一個答覆。而一個月後,她便收到了皇弟的來信,允王與廢太子叛亂,他處於極度困境之中,他在信中苦苦哀求皇姐,不要輕易求死,要皇姐忍下恥辱,再等上一段時間,等他平定叛亂之後,定會來接她。

而這兩個多月,離勒日日過來看她,陪她下棋,陪她作畫,與她煮茶聯詩。他對東朝文化的了解,他對詩詞歌賦的精通,讓她刮目相看。原來草原上的蠻夷之族,竟也有這樣的風雅之才。他是何時,又是如何接觸東朝文化的?他雄偉的軀殼下,為何也有着如東朝男子一般的溫柔與儒雅?明畫挑簾進帳,帶進一股寒風,見常寧怔怔神色,抿嘴一笑:「公主,今天可有些怪,大王怎麼還未過來?」

常寧面上一紅,略感羞恥。曾經的自己,想到要改嫁繼子便覺生不如死,怎麼此刻,竟會在心底深處時時記掛着那人呢?皇弟若是知道自己這樣沒有禮節廉恥,又會如何看待在他心目中高貴典雅的皇姐?!

一股風卷進帳內,離勒烏帽雪裘撲了進來,抓住常寧的手就往帳外走去。常寧奮力掙扎:「大王,你要做什麼?!」

離勒面上含笑,猛然俯身將她抱起,大步出帳,不顧她的掙扎,將她放於馬鞍,自己隨即縱上。他想了想,解開雪裘,將她圍住,大聲道:「坐穩了!」輕喝一聲,駿馬在風雪中的草原踏出一線白霧,消失在明畫等人的驚呼聲中。

這日的雪下得並不大,但風極猛烈,颳得常寧睜不開眼來,只得大聲道:「大王,你要帶我去哪裏?!」

離勒不答,風雪中忽然高聲歌唱,歌聲高亢透亮。

「我心中有一個姑娘,她是草原上最美麗的姑娘;

她有烏黑的長,如小馬駒秀麗的鬃毛;

她有嬌艷的紅唇,如小馬駒俊美的下巴;

她有忽閃的雙眸,如小馬駒倔強的眼神;

我要將她帶回家,我的姑娘喲,

如果你不聽話,我要將你象小馬駒般輕輕責打!」

常寧雙頰紅透,這歌聲這般火辣撩人,讓她竟冒出一身大汗,這風雪之中的上百里路,在她眼中心中,竟一閃便過去了。

馬兒在一處高崖前長嘶著停住,離勒跳下馬來,將常寧抱下馬鞍。看着她紅暈的雙頰,熱血上涌,輕聲道:「你在這裏等我!」

常寧不及回話,他已擰身向高崖之上攀去。常寧大急,呼道:「離勒,你要做什麼?!」風雪吞沒了她的呼喊,離勒的身影越來越小,消失在漫天風雪之中。她怔怔站於原地,他,冒着風雪,冒着生命危險,要攀上那積冰的崖頂做什麼?他若是有個好歹,可―――風雪中她不知站立了多久,直到雙足麻木,才見那人由崖上緩緩而下。峭壁上積冰滑溜,他數次踏不住腳,眼見就要跌落,讓她一陣陣驚呼,他又穩住身形。這數次險況,讓她的心一時飛天,一時入地。茫茫然間,她的眼中心裏,再也沒有這漫天的風雪,再也沒有突厥與東朝,也沒有禮義與廉恥,有的,只是眼前這人。

淚眼朦朧間,離勒躍落於地,奔到她的面前,滿頭大汗,卻仍微笑着將一朵潔白的雪蓮捧到她的面前。他的手在微微顫動,平日從容威嚴的他,此時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常寧伸手接過雪蓮,珍珠般的淚水滑落,一滴,一滴,滴在雪蓮花上。離勒不由慌了心神,手足無措:「公主,你,快別哭了!是不是我離勒做錯了什麼事,你打我罵我便是,快別哭了!」見常寧哭得雙肩直顫,他更是心疼:「公主,我只是想帶你出來走走,你老是悶在那帳中,對身子不好。這草原,廣闊無垠,你得多出來走走,才知道草原美在哪裏,才會願意留在我身邊的!」常寧放聲大哭,突然撲入他的懷中,雪蓮掉落在雪地之中。她緊緊抱住他厚實的胸膛,緊緊貼在他的胸前。離勒身形微晃,幸福的感覺來得如此突然,如此濃烈,讓這草原上的雄鷹也有瞬間的不適應。

他顫抖著伸手捧住常寧的面頰,火熱的眼神看得她情不自禁的閉上了雙眼,他用最輕最柔的聲音問道:「不回東朝了,留在我的身邊,好嗎?」

她長長的睫毛輕輕抖動,片刻后低不可聞的嗯了一聲,他的嘴角慢慢盪起滿足的笑意,將她緊擁入懷,將她唇齒之間的芬芳狠狠的攫入自己的生命之中。

東朝禎和七年,慕氏父子死於沙場,慕藩十二州收歸皇廷。

禎和八年,東朝鐵騎於當年十一月攻破金州,西狄國滅亡。

禎和九年,東朝二十萬精騎,再度北上,正式與突厥開戰。

五月的京城,潮濕悶熱。皇宮內,更是吹不進多少風,高高的宮牆下,流動着一股難聞的濕穢之氣。

交乾殿內,武帝任宮女們替自己扣上天子戰袍,冷峻的面容,不起一絲波瀾。細碎的腳步聲響起,藍貴妃肚子微微挺起,慢慢走近,接過宮女手中的火紅皮牟,輕輕替他攏上,柔聲道:「皇上,此去突厥,路途遙遠,戰事激烈,還望皇上珍重。臣妾會日夜在佛祖面前祈福,保佑皇上大勝歸來!」

武帝微微低頭,正見藍貴妃輕垂的眼帘,那睫羽撲閃之間,竟讓他忽然想起一人。多少年了,那衝天的烈火仍不時在他的眼前夢中閃現,那清麗的身影,仍不時縈繞於他的心頭,難道,真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嗎?

眼前之人,象她,卻又不是她。多年來對自己悉心伺候,宛轉承歡,自己也因有愧於心,對她格外寵愛,也冊封了她的兒子為太子。可為何,這麼多年,自己就是不肯立后呢?難道,自己也會象父皇一樣,幾十年都忘不了一個女子嗎?

武帝忽然湧上一陣憤然,對這樣的命運有些不甘,他猛然將藍華容摟入懷中,重重地咬上她的耳垂。藍華容忍住疼痛,淚水正在眼眶內打轉之時,武帝輕聲道:「容兒,等朕回來,等朕把皇姐接回來了,我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朕要立你做朕的皇后!」

藍華容呆立原地,多年的念想,多年的痴等,今日終於有了回報嗎?

武帝將她環住,柔聲道:「容兒,你在宮中,也要多加保重。你是有身孕的人,不要過份思念於朕。現在前方戰事順利,若無意外,朕在你臨產之前能趕回來的。朕這次是非去不可,朕一定要親自將皇姐接回來。雖然這麼多年,皇姐在信中總是說她過得尚好,朕卻總是擔憂於她,朕一定要將突厥踏於腳下,要一雪皇姐被逼改嫁之辱!」

禎和九年七月,東朝武帝親征突厥,詔令突厥王交出常寧公主,突厥王離勒將使者斬於刀下,誓死不從。

禎和九年八月,東朝精銳與突厥王騎會戰於陰山,血戰三日,東朝武帝親率數萬精騎突破突厥防線,由陰山東面而入,直奔王庭。

突厥王離勒大驚,率數萬騎兵急追趕,中武帝埋伏,數萬將士死於火箭之下。離勒在數千死士的護衛下,堅守於白雲谷,箭盡糧絕。

中軍大帳內,武帝眉頭微蹙,望着手中那張信箋。信中所說,是真的嗎?難道皇姐她當年改嫁於離勒,竟非被迫,而是自願?可為何之前數年,她都不向自己說明真相呢?這信,到底是皇姐真心所言,還是被突厥留守王庭的人脅迫所寫?

如果她是真心嫁於離勒,自己現在是不是就要放離勒一條生路?可如果她是被迫而寫這封求赦信,那自己多年的隱忍圖謀,自己統一天下的雄心大志,豈不是要止步於這青雲谷前?!他站起身來,長久地在帳內徘徊,信中哀求的言辭,讓他的心一陣陣緊縮,可眼前這即將到手的戰果,這皇圖霸業、一統天下,又讓他雙手攥緊,將那封信緊緊揉成一團。

帳內燭火跳躍,大將6棟躬身而入,行軍禮后恭聲道:「皇上,據星士所言,明后兩日可能會有大風沙,微臣覺得,離勒死守這幾日,想的就是要借這風沙來逃匿,微臣懇請皇上早做決斷!」武帝長久的沉默,6棟跪落於地,磕頭道:「皇上,時機稍縱即逝,今夜若再不強攻,離勒逃回王庭,我朝征服突厥大業將功虧一簣。請皇上決斷!」

武帝抬頭望向帳外蒼茫的夜空,良久,眼中閃過狠決之色,低聲道:「傳令下去,全軍強攻白雲谷!離勒若有反抗,不必留他性命!」

八月草原的清晨,本是露水清新、鳥兒蜿轉,可這日的清晨,風沙漸涌,血腥之氣瀰漫在原野之中。

常寧打馬狂奔,懷中的幼兒哇哇啼哭,她卻渾然不覺。還來得及嗎?皇弟他,真的要對離勒下狠手嗎?他為何要這樣,為何會變得這樣心狠?為何不肯聽自己信中的苦苦哀求?!武帝立於白雲谷前,他的身後,是離勒身中數箭的遺體,離勒死前憤然的笑聲在他耳邊迴響:「小子!你和你姐姐說的不一樣嘛,哪是一個稚嫩的少年,倒比我還要兇狠!」他怔怔地立於晨霧之中,馬蹄聲疾響,他轉頭望去,十多年來思念於心的皇姐滿面倉惶與憤怒,策馬而來。

武帝心中大喜,疾奔上去,大呼道:「姐姐!」

常寧看都不看他一眼,滾落馬鞍,踉蹌數步,跪於離勒身前。她眼中無淚,顫抖著伸出雙手將離勒上半身抱起,不顧懷中幼兒的悲啼,將離勒奮力拖起,顫聲道:「大王,快,你快起來,快隨我走!」

武帝的心悠悠向下沉去,緩緩走至常寧身前,看着她悲戚之態,雙足酸軟,跪落於草地之上,低低道:「姐姐,朕來接你回去!」

常寧卻只是奮力拖着離勒沉重僵硬的身軀,無奈她力氣微弱,筋疲力盡下猛然伸手將武帝一推,淚水洶湧而出:「你,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我恨你,恨你!」

武帝倒於草地之上,抬起頭來:「姐姐,你被逼嫁與他,朕是要替你一雪前恥,朕要將你接回東朝,這也有錯嗎?朕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姐姐啊!你,為何還要恨朕!」

常寧不停搖頭:「不,我不是被逼嫁他,我是心甘情願嫁他。我在信中已對你說得清清楚楚,我求你放過他,我以為你會看在姐姐的面上,放他一條生路,你為何要這樣狠心?!」武帝面色蒼白:「姐姐,為何之前數年,你在信中從來不提你是真心嫁他。朕一直以為,你是為了不給朕添麻煩,見朕根基不穩,不願朕與突厥為敵,才被迫改嫁於他。」

常寧痛悔不已,泣道:「小四,姐姐是怕你瞧不起姐姐,在心中認為姐姐是不知羞恥、不顧禮義道德之人,所以才沒有及早對你說出真相。可姐姐在最後一封信中,已說明真相,又那般哀求於你,你,為何還要下這狠手?!」

她望向頹然坐於地上的武帝,冷冷道:「小四啊小四,你問問你的心,你是真的不相信姐姐所言,還是不甘心放棄即將到手的一統天下?你問問你自己的心吧!你,早就不是從前姐姐認識的那個小四了!」

她將懷中幼兒放落於地,緩緩跪於離勒身前,輕撫着他那似熟睡過去的面容,眼前儘是他的柔情,他的豪笑,他的歡歌。這一刻,她忽然想起那一年風雪之中的那朵雪蓮,她將離勒緊緊抱於懷中,唱起歌來:

「我心中有一個姑娘,她是草原上最美麗的姑娘;

她有烏黑的長,如小馬駒秀麗的鬃毛;

她有嬌艷的紅唇,如小馬駒俊美的下巴;

她有忽閃的雙眸,如小馬駒倔強的眼神;

我要將她帶回家,我的姑娘喲,

如果你不聽話,我要將你象小馬駒般輕輕責打!」

晨陽漸升,而常寧的歌聲卻逐漸微弱,終慢慢歸於無聲,她軟軟的倒於離勒身邊。武帝大驚,搶上前去,只見她胸前一把短劍,僅見劍柄,他抱住常寧漸漸冷卻的屍身,仰頭悲嘯:「姐姐!」

九月的天空,萬里無雲,碧藍湛潔,武帝神情木然,坐於馬上。身後,是綿延十餘里的數萬大軍,是皇姐躺在其中的黑色棺木,是她嗷嗷啼哭的幼兒。

他眯眼望向前方,京城在望,這天下,也終皆臣服於他的足下。他完成了父皇當年未能完成的霸業,將慕藩、西狄、突厥一個個征服,將東朝的版圖成倍擴大,可此時,他的心中沒有一絲欣喜與愉悅,有的只是苦楚與悵然。

他望着遠處疾馳而來的人馬,依稀認出是宮中侍從的服飾,忽然心中一暖:是,自己還有華容,還有昭兒。皇姐已去,她們母子便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只要有了她們,自己便不會象父皇一般孤單寂寞,便不會再傷心了!

馬兒馳近,馬上侍從滾落於地,顫聲稟道:「皇上,奴才冒死稟奏,藍貴妃,她―――」武帝躍落於馬,揪住那侍從衣襟,厲聲道:「容兒她怎麼了?!」

「啟稟皇上,藍貴妃,昨夜忽然臨盆,卻因難產,薨逝了!」

夕陽下,秋風中,武帝踉蹌著步入淑清宮,撫上那黑色棺木,痛哭失聲。多年以來,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痛哭,為何,最親近的人,要一個一個離自己而去?!

他長久地撫棺痛哭。三十年的時光,時光中的人,時光中的事,在他眼前一一飄過。父皇臨終前悲憤的面容,那個女子將玉璽拋出那一刻決然的眼神,廢太子被鳩酒毒死時蠕動的身體,皇陵地底允王幽恨的神情,皇姐自盡前悲涼的歌聲,逐一衝入他的心底,讓他的意志漸漸崩潰,讓他雙足無力,跌坐於地。

一個瘦小的身影緩緩靠近,柔軟的手輕輕替他將淚水拭去。他睜開模糊的雙眼望去,昭兒正怯弱地立於一旁,輕聲道:「父皇,請父皇節哀!」

武帝凝望着太子清秀的面容,慢慢伸手將他摟入懷中,望向殿外如火般燃燒的晚霞。忽然想起那一年的那一個黃昏,那一場大火,不由仰天悲泣,太子被他的悲泣聲震住,面容蒼白。武帝緊抱着太子,這一刻,萬里山河,盡在他的腳下,他卻再也沒有力氣站直;皇圖霸業,他也終全部實現,心底卻沒有一絲快樂。有的,只是這無盡的悲傷,綿綿的絕望。他目光漠然,望向天際,再也看不到一絲陽光,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番外二、千江月

又到了五月初一,可今年的容州,沒有舉辦賽舟節,往年今日熱鬧喧嘩的徽水河邊一片死般的寂靜。

我坐在乘風閣的二樓,望着天空漸厚的雲層,茫然舉起右手。風從我的指間滑過,起風了,就要下雨了,心底的某個地方,也隱隱作痛了。

這樣的時辰,這樣的天氣,乘風閣內,沒有一個客人。岳掌柜走上樓來,輕聲道:「莫姑娘,看樣子今天沒什麼客人,你辛苦了這麼久,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我走在去會昭山的路上,我要到那裏坐一坐,要將心頭的傷疤再度揭起,讓那隱隱的疼痛,來麻木另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

暴雨傾盆之前,我終於站在了結廬亭中。我望向烏雲籠罩下的容州城,這個曾毀於戰火中的前和國京城,這個埋葬了十多萬無辜百姓的地方,將是我心頭永遠的痛。

這兩年多來,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要住在容州?為什麼不回蒼山?天下之大,沒有我玉清娘能夠安然生活的地方。我無顏回蒼山,回到那裏,我無法面對大哥和弟兄們留下的點點滴滴。我只有留在這容州,留在這個因我的原因而添了十餘萬冤魂的地方,我必須日夜面對這份愧疚,用錐心刺骨的痛苦來提醒自己,我所犯下的罪孽。

雨,終於打下來了。打在結廬亭的挑檐上,打在亭外的泥地里,也打在我的心裏。我坐在結廬亭的木欄桿上,一口一口地喝着手中的青葉酒,這是葉大哥最愛的。不在軍營的日子,他總是拖着我們喝上幾斤,總是大家都醉了,他還清醒著,然後又一個一個把我們抱回房去。玉清娘啊玉清娘,說好不再哭的了,為什麼還要掉眼淚呢?是想起葉大哥溫暖的懷抱了嗎?怪老頭師父去世后,他便如同我的父親、兄長。我與少顏吵架,他總是責斥少顏;我若是離家出走了,也總是他將我尋回來,哄得我開顏而笑;我想要什麼,想做什麼,他從來不說一個不字。小的時候,我還一直以為自己長大後會嫁給葉大哥,嫁給這個如父兄一般的男人,卻從未想過,居然會在這結廬亭中―――

我仰頭大笑起來,曾經年少,曾經輕狂,曾經有過最美好的時光。總以為不過是兩個人的事情,卻將自己的兄弟們送上絕路,讓他們踏入紅塵,再也不能回頭,也讓這容州城的十餘萬百姓枉死於屠刀之下。

為何,上蒼還要留我一命呢?是讓我在這冤魂衝天的地方,來日日接受良心的責問嗎?

有人從山上下來,走進亭中。我不想回頭,不管什麼人,看到一個女子這般手持酒壺,又哭又笑,定會以為是個瘋癲之人吧。

這人卻在我身後停住腳步,又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我也感覺到這人的目光凝在我的臉上。我不喜歡這種自以為是、窺探別人的人,可我也不願挪開,是我先坐在這裏的,憑什麼叫我挪開呢?我不想理這人,這人卻忽然將我手中的酒壺奪了過去。我的手中一空,愣了一下,這種空空的感覺又讓我想起葉大哥來。帶着琳兒回到前線后,我總是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喝酒,幾次被葉大哥找到,他也總是這樣奪過我的酒壺,看着我輕嘆一聲,然後不顧我的掙扎,將我抱回軍營。他已經知道我的事了吧,只是他從來不說,從來不問,直到我帶着昭惠離開,我與他天人永隔,他也從來沒有問過我。

我轉頭望向那人,我認得他,好象是什麼藍家的三公子,經常到乘風閣的。他喜歡一個人坐在靠窗的那個位置,點上兩碟點心或小菜,卻從來不喝酒。聽岳掌柜說,他身子弱,喝不得酒。岳掌柜對他很尊敬,說他學識豐富,待人謙和,又是世家公子,是很不錯的一個人。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依稀記起有一次,他點了一份白玉翡翠粥,我那天心情好,便在粥中加了幾顆銀杏,結果害得他全身起了疹子。岳掌柜要我去給他道歉,他卻不惱,只是看見我的時候好象愣了半天。我與他以前從未見過,我瘦了這麼多,現在的相貌也變了許多,那些故人們見了都不一定能認出我來,他為什麼會那樣愣呢?

我冷冷向他伸出手,只恨自己現在也是柔弱之身,不能從他手中將酒壺奪回來。他不慍不火地笑着,我這才現這人的眼神很清澈,他的聲音也很好聽:「莫姑娘,你這酒,是偷拿出來的吧?」我略略紅了紅臉,岳掌柜人極好,收留了我在乘風閣幫廚,工錢也厚道。他知我身子弱,便不准我飲酒,這青葉酒,還真是我偷偷拿出來的,只不過我也會在他的櫃枱下偷偷放上幾個銅板以作酒錢。

藍三公子笑了起來,我卻不想再理他,轉過頭去。過得片刻,酒癮湧上,只得再迴轉頭,卻見他正悠閑自在地喝着壺中之酒。

我不由有些氣惱:「你這人,不問自取,又喝女子喝過的酒,倒是枉讀聖賢書了!」他但笑不語,再喝了幾口,我想起岳掌柜說過他身子弱,滴酒不沾的,怎麼此刻竟會這樣?眼見他越喝越快,我倒將自己的心事放在了一邊,冷冷道:「我可不想背上謀殺藍三公子的罪名,還請公子將酒還給我。」

三公子卻不再看我,望着大雨下的容州城,輕聲道:「雨下得這麼大,莫姑娘要是醉在這結廬亭,我藍實仁一介文弱書生,沒辦法將你背回去的。」

我愣了一瞬,細細回味他這話,原來他喝酒,竟是為了阻止我再喝酒。他以為他是我什麼人,我會心疼他的身體嗎?

我冷冷一笑,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到大雨之中,雨水頃刻間將我淋濕。我仰起頭來,彷彿回到那個雨夜,彷彿重新聽到那個噩耗,彷彿重新站在那個懸崖上,冷冷看着那人在我面前苦苦哀求。真是好笑,你當我玉清娘是什麼人,你既無情我便休,從你背叛誓言的那一刻起,我與你,便是陌路,你又有何面目留我在你的身邊?!你殺了我的兄長,殺了這容州城十餘萬百姓,你用這麼多人的鮮血換來了那個皇位。十萬生靈的衝天怨氣,負義殺兄的罵名,只怕,那個寶座,你也是坐不安寧的吧?!

雨水從我的額頭滑落,滲入我的口中,和著口中殘餘的酒香,甘苦難言,讓我喉頭哽咽,想放聲大哭,卻無法出聲。

一個人影悄然靠近,這個藍三公子,他真是瘋了,我淋雨與他有何相干!我冷冷看着他的淡青儒衫被雨水沖洗成烏褐色,冷冷看着他略顯清瘦的面容上滿是雨水。但他仍是帶着一絲溫潤的笑意,滿天風雨對他而言,仿似並不存在。

這人,唉,良久,我終跺跺腳,轉身進了亭中。

果然,他也跟了進來。我頹然在亭中坐下,他也在我身旁坐下,從懷中掏出絲巾,半濕半乾的,遞到我面前。

我並不接。

他淡淡一笑:「莫姑娘,你可有親人?」

我並不答。

他仍是微笑:「實仁一介路人,姑娘都不忍見我淋雨醉酒,姑娘若是有親人,看到姑娘這般折磨自己,又該是如何的心痛!」

他的聲音很清澈,與葉大哥渾厚的聲音截然不同,這一刻,卻讓我想起葉大哥來。我帶着昭惠離開那一天的清晨,葉大哥和我站在軍營后的山上,他看了我許久,揉了揉我的頭,深深的嘆氣,卻什麼也沒說。他為什麼不說呢?為什麼不責備我呢?那樣的話,也許我現在就不會這樣難過了。

三公子忽然咳嗽起來,越咳越重,原本白晳的面上紅得有些嚇人。我忙上前拍上他胸前穴道。他笑了笑:「不礙事,倒讓莫姑娘見笑了。」

一股涼風吹來,濕衫貼在我的身上,我不由也咳了幾聲。他一愣,與我同時笑了起來,他搖頭晃腦:「看來今天城裏的藥鋪又要多兩個主顧了。」

我略涌愧意:「葯錢,我來出吧。」

「好。」他回答得極乾脆。又道:「葯錢你出,這葯,你也得煎好,我再喝。」這人,倒不象外表看上去的那麼老實,我白了他一眼:「我在乘風閣煎好葯,再送到藍府,只怕葯早涼了,藥效也失了大半,這可―――」

他微微一笑:「那你就去我府中幫我煎藥,我獨處一院,身邊又沒有丫頭伺候,你總不能讓我這個書生自己動手煎藥吧。」

他是何用意?我警戒地望了他一眼,他卻只是微笑,這微笑,讓我的心一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藍三公子的小院確實是小院,一座小小閣樓,兩丈見方的庭院,院中一株梨樹,一帶蝴蝶蘭,幾叢修竹,倒與這三公子的氣質相合。

他的身子果然極弱,我都好了幾日,他的咳症仍不見好。這半個月,害得我天天要往藍府跑,所幸岳掌柜知道后倒也沒說什麼。

有一日見他仍咳得厲害,我惱怒起來,將葯碗往桌上一頓:「我與你毫不相干,你為何要多管閑事?」

他咳得氣喘吁吁,卻仍是笑着:「莫姑娘見諒,實仁本也不是多管閑事之人,那日也不知是怎麼了,姑娘若是嫌煩,明日便不用再來了。」

他從櫃中取出一些碎銀子,走到我的面前,他舉止斯文,身上有股淡淡的葯香,還有股淡淡的茶香。

他隔我極近,我不由退後兩步,他俯身將我的右手拉起,他的手極涼,我一時不忍掙開。他將銀子放於我的手心:「這是葯錢,這半個月,辛苦莫姑娘了。」

我未及說話,他已轉過身去,回到案前,不再看我,用心作畫。

我默立良久,悄悄地將銀子放在桌上,悄悄地退了出去。

五月,竟未再下雨,我也再無心情去會昭山。也許,三公子說得對,葉大哥正在天上默默地看着我,我不能讓他去得也不安心。縱是醉酒,縱是淋雨,也挽不回葉大哥和十餘萬百姓的性命。三公子的咳症直拖了二十多天才見好轉。這段時日,我與他稍稍熟絡,他恭謹守禮,話語不多,總是淡淡的,只是看我的眼神中,總有一種複雜的情緒夾雜在其中,讓我隱隱有些心驚。見他服下最後一付葯,我暗暗鬆了口氣。回小廚房將葯碗葯爐收拾好,正待上閣樓向他道別,他卻步入廚房來,作揖道:「莫姑娘,這個月真是辛苦你了,實仁想帶姑娘去一個地方,以報姑娘煎藥之恩。」

五月的風,有些濕悶。我的額頭漸漸沁出汗來,一隻白晳的手悄悄遞過一方絲巾。我側頭望去,三公子清秀修長的眉毛微往上挑,見我仍不接,淡淡道:「孩子們不喜歡汗味,擦擦吧。」他帶着我出了容州城,向北而行,不多時便到了一處小村莊。在一所青瓦白粉牆的屋前停住腳步,微微笑着,笑中竟充滿了寵溺的意味。他從袖中掏出一個竹哨,輕輕一吹,屋中歡聲大作,湧出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來。

他將手中的竹籃放下,孩子們歡呼著一擁而上,從籃中取出各式點心和紙筆玩物。有幾個三四歲的幼童擠不進去,他便俯身將他們一一抱起,親上他們的面頰,又將籃中的點心喂於他們的口中。我愣愣地看着這一幕,待孩子們歡呼著跑開,他抱着一個三歲左右的幼兒轉向我,輕聲道:「這些孩子,親人都死於兩年前的大屠殺,他們僥倖活了下來。實仁沒多大能耐,只能與幾位知交,在這裏修了義學,收留這些孩子。」

我的眼前一片茫然,感覺到自己面上血色褪盡,自己的雙唇在隱隱顫抖。他似帶着憐憫之色的面目漸漸模糊,我猛然跑開,跑入一片竹林,俯身嘔吐起來。

那時,那人,那話語,如錐子一般鑽着我的心。

「玉清娘,你若再不投降,若敢逃跑,朕就殺光這容州城的人!」那人在城牆下怒喝。「是你,是你讓朕下這狠手的!你若不是這般無情,朕也不會下令屠城,你若不是那樣狠心,朕也不會下毒手對付你的兄長。你怎有資格來責怪於朕!」那人廢掉我的武功時,在我耳邊恨聲連連。是我嗎?真的是我連累了這容州城的十餘萬百姓和兄長嗎?我只是想把孽緣徹底斬斷;只是想一刀揮去感情的毒瘤,從此與那人再無瓜葛;只是想從此兩兩相忘,山高水長,後會無期。卻未料他會如此執念,會如此偏狂,會將這滔天罪孽歸結在我的身上。

究竟是我,還是那野心,害了這麼多無辜的性命?!

腳步聲響起,唦唦唦,如他的人一般輕柔。

我直起身來,搶先道:「我沒事,可能中午吃壞東西了。」

他仍淡淡:「沒事就好。孩子們要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你是做母雞,還是做老鷹?」「我要做母雞!」我衝口而出,他笑意漸濃。我瞪他一眼,他笑得越開心,挺直的鼻樑兩側笑得有些微皺,我不由也笑起來。

孩子們的笑鬧聲瞬間將我的心事沖淡,我張開手奮力閃躲著,不讓『老鷹』捉到身後的孩子們。有一次我身後的三歲男孩險些被他抓到,幸好他腳下一個踉蹌,我才護得了『小雞』們的周全。不多時,我與他,都是一身大汗,可孩子們震天的笑聲,讓我們停不下來。見他腳步虛浮,我不由慢下腳步,他的目光望向我,仍是溫和笑着,我不由也沖他一笑。

他一愣,移動間雙腳相絆,直向我倒過來。我忙伸手相扶,卻被他一撲之力一帶,和他同時倒於地上。

他大半身軀壓在我的身上。他身上的氣味很好聞,淡淡的,如我仰頭望向的藍天;他不慎貼在我面上的嘴唇很溫潤,如拂過我身上帶着清雅竹香的風。

孩子們拍掌大笑着圍在我們身邊。

「哈哈,老鷹捉到母雞啰!」

「藍先生捉到媳婦啰!」

「藍先生快將媳婦背回家啊!」

他舉止容雅地從我身上翻身站起,眼睛一瞪,孩子們鬨笑着跑回屋去。我略覺好笑,他已伸手過來,我大方地將手放入他的手中,他將我用力拉了起來。

回容州城的路上,我們不再說話,我偷眼旁觀,他的面上竟時不時紅上那麼一下,原來,他也不是表面上裝的那麼若無其事啊。

我心情無端地好起來,也漸漸忘卻了先前的痛苦與掙扎。

從這日起,我每日下午都去義學看望孩子們。我工錢不多,身無長物,只能每日幫孩子們洗衣、煮飯、劈柴,陪他們玩耍,才能稍稍減輕心中的罪惡感。

我也經常在義學碰到三公子,他每逢雙日便來給孩子們上課,講解論語,同時教孩子們作畫。他的畫極精妙,讓我也自愧不如。

我與他,各去各的,但總是在夕陽中結伴回城。我是要趕在晚飯前回到乘風閣幫廚,他也總是在那個時辰才上完課,總是在我邁出義學大門時,氣喘吁吁地趕上來。

從義學回容州城,一路上要經過田野、竹林、溝渠。鄉間夏日的黃昏,我與他靜靜地並肩而行。到道路狹窄處,他總是側身一讓,微笑看着我,讓我先行。而到溝渠處,他卻總是先躍過溝坎,然後伸出手來,將我輕拉過去。

這樣的男子,君子誠方,品淡如菊,如清風,如靜水。他的眼神,他的微笑,我漸漸讀懂。但我,曾經有過『玉清娘』這個名字的我,曾經滄海磨難、命運多舛的我,又怎配得起這纖塵不染、溫潤如玉的君子呢?

我不再在下午去義學,而是改在黎明時分去,再頂着毒辣的日頭在中飯之前趕回城。我知道,他的課都在下午,也許,過上一段時間,他,就會把我給忘了吧。

這一日,我的身子有些不舒服,武功被廢、經脈被截的後患逐日加重。這種身體上的痛楚,時時提醒着我,逼我想起誓要忘卻的人,要忘卻的事。這種糾纏着的掙扎與痛苦,何時才能真正忘卻呢?

我勉力支撐著從義學出來,盛夏的日頭極濃烈,金黃的稻田熱浪翻滾。前方的竹林象是越來越遠,我大汗淋漓,終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孩子們嘰喳的聲音將我驚醒,我睜開雙眼,孩子們『呼』地一聲圍在床邊。小麻雀般的聲音吵得我有些頭疼。

「莫姑姑,你可醒了,先生可急壞了!」

「莫姑姑,你再不醒,先生也要暈過去的!」

他端著葯碗進來,眼睛一瞪,孩子們嬉笑着跑了出去,又都在門外探頭探腦。他放下藥碗,走過去將門關上,轉過身來,眼中儘是關切之意。

孩子們的笑聲漸漸淡去,窗外濃烈的陽光烤得我有些睜不開眼。他微笑着走近,將我扶起,我順從地喝完他手中的葯。正待躺下,他卻不放手,將我摟於他的胸前。我欲掙開,他在我耳邊輕聲道:「別動!一下就好了!」

我一愣間,他已在我脖中掛上了一樣東西,我垂頭望去,是一隻玉蟬。通體透亮,玉質溫潤,貼在我的肌膚上,冰涼清澈,讓我身心為之一靜。

我欲取下,手被他按住,他修長的手貼在我的手上,剛好將我的手覆住。他的手,在這夏日,仍是那麼冰涼,我不由有些囁嚅:「這玉,太貴重,我―――」

他將我放下,轉過身去,低聲道:「你若執意在這大暑天的中午回城,就戴上這玉蟬,能解幾分暑意。要不,你就改在下午來,黃昏時分和我一起走。」

望着他遠去的背影,我低低地嘆了口氣,掙扎著坐起來,待感覺好一些,輕輕解下脖中玉蟬,輕輕地放在了枕上。

我仍是每日上午去義學,也仍是每日正午回城。過得兩日,他也改成每日上午來給孩子們上課,然後再在烈日下陪着我回城。

眼見他原本白晳的面容在烈日的炙烤下變得有些黝黑,他原來清涼無汗的額頭也大汗淋漓,我又好笑又無奈。終有一日,他在我身後默默跟着,我猛然回過身:「三公子,你就只會這一招嗎?」他但笑不語。

我有些氣惱:「我喝酒,你也喝,我淋雨,你也淋,我在烈日底下走,你也不甘落後。你還真以為你是我什麼人,我會心疼於你?!」

他仍笑不語。

我拿他沒轍,氣惱下猛然轉身,大步向前走去。不料前方有一小土溝,右腳踏空,眼見就要跌倒,他撲了過來,我正好倒在他的身上。

聽到他壓抑著的呻吟聲,我忙爬了起來,見他抱着右腳,滿面痛苦之色。我心頭火起,怒道:「你當你是武林高手啊,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還想着要來救我,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吧!你一個文弱書生,逞什麼強!我跌倒是我的事,從今以後,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掙扎著站起來,不知是疼痛還是被我罵,面容略有些蒼白。他一瘸一拐向前走去,走得幾步,又回過頭來看着我。我被他的目光看得心慌難受,恨不得即刻將這人趕回藍府,眼不見心不煩才好。烈日下,我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着,誰也不曾說話。他沒有甩開我的手,我看着他蒼白的面容,也終沒有再責怪於他。

我將他扶回藍府小院,將他扶至房中坐下,向他行了一禮,輕聲道:「三公子,您的一番心意,莫清心領了。但莫清乃漂零之身,孤苦之命,不敢當公子厚愛。公子人品高潔,身世清白,當另尋良配。從今日起,莫清不會再去義學,也不會再出現在公子面前,請公子善自珍重!」我不再看他,向屋外走去。身後卻傳來椅子倒地的聲音,我轉過身,他和著椅子跌倒於地,似是暈了過去。

我一慌神,撲了過去,奮力將他扶起。他的身子很輕,輕得不象一個男人的重量,我心尖莫名的一疼,手卻突然被他緊緊攥住。

「公子請放手。」

「不放。」

「公子,莫清並非姑娘,是守寡之人。」

「我知道。」

我抬起頭來,驚訝地望向他。他仍是淡淡地笑,那笑容,襯着他蒼白的面容,攪得我的心,竟有些生疼。

「公子,莫清心如死灰,不會再有嫁人之念。」

「我了解。」

「公子,莫清身世飄零,來歷不明,非公子良配。」

「我不這麼認為。」

過去二十年,我見過很多當世奇男子,有如葉大哥之穩重寬厚,如少顏之俊秀孤傲,如那人之威武沉肅,卻從未見過這般不慍不火,淡如修竹的男子。

我一時有些惱怒,不知為何,曾經認為自己不會再動怒、不會再衝動、不會再在任何男子面前激動,這一刻,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忍不住對他怒目相視:「公子,莫清乃不祥之身,恐給公子帶來災禍,請公子放手!」

他卻忽然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眼角微微上挑,他輕聲道:「可巧了,實仁出生時,也有相士批我乃不祥之人,命中帶煞,所以自幼便被父母寄養在佛門。這樣說來,我們,豈不是天生一對?」我沉默良久,左手指著自己的心口,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我,這裏,已經死了。」他與我默然對望,良久,嘆了口氣,又似是想起了什麼,眼睛漸漸亮,看得我低下頭去。他的聲音仍然很輕:「清――,莫清姑娘,實仁腳腿不便,但急着去一處地方,你帶我去,可好?」

我與他到了會昭山南麓的一條溪澗上游,他在前一瘸一拐,我漠然跟着他。他站在溪邊一塊大石上,向我伸出手,我不理他,自己站了上去。

他在大石上坐了下來,在身邊拍了拍,我著魔似的,坐於他身側。

「你閉上眼睛。」

我遲疑了一下,閉上雙眼。

「你聽到什麼?」

「流水的聲音。」

「還有呢?」

「風的聲音。」

「還有呢?」

「鳥兒的聲音。」

他不再說話,我也不再說話。我漸漸明白他的用意,但我不願起身離去,這天地間的聲音是如此美好,縱是再心如死灰,這一刻,我也沉醉在這清風流水裏。

當年在蒼山,我縱情任性,揮灑歡笑;下山後,我為情所苦,痛苦掙扎;戰場上,我拼力殺敵,血染霓裳;隱居后,我獨處斗室,心如死灰。我從沒有這樣靜下心來,聆聽過這風、這流水、這鳥鳴的聲音。從沒有一刻,如此時這般身心融入天地之間。

這一刻,過去二十年的縱情、掙扎、生死、仇恨,一一在眼前閃過,又漸漸在心中淡去。雲淡風輕,花開花落。

我,忽然微笑。

我改在每日下午去義學,他也改在下午授課。我們,仍是每日結伴回城,卻誰也不再提那日的話題。

這次以後,我們便經常一起聽風、賞月。有一天晚上,對着無限幽藍的夜空裏的一輪皎潔明月,他忽然說了一句佛偈:「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我一愣,問道:「什麼意思?」

他笑笑說:「千山皆有月,千山同一月,何須執著。姑娘是聰明人,當明白:放下,也就是放過的道理。」

他溫和地注視着我,眼睛裏的光芒卻比天上的明月還要耀眼。我低下頭,不敢直視他。他幾乎覺察不到地輕嘆一聲,再也沒有說什麼。我細細地咀嚼着他的話,心裏某個塵封鏽蝕已久的角落,忽然好似也被這明月透射出一絲光芒。

每逢日朗風清的上午或是月明之夜,他便會到乘風閣前默默等候。岳掌柜看見他的身影,便會到後院向我眨眨眼睛,我竟然也會如少女一般臉紅一下,然後快步跑出去。

我與他,話語始終不多,都只是靜靜地坐於石上,靜靜地呼吸著林間清新的風,聆聽着溪水流過岩石的聲音。

夏去秋來,秋去冬至。我在溪邊石上靜坐的時候,越來越少想起前塵舊事,即使偶爾想起,也是淡如清風,一拂而過。

當今年第一場雪飄飄落下,我,也終於在前塵往事掠過心頭的時候,不再心悸,不再心痛,不再心傷。

這場雪越下越大,撲天蓋地,北風勁朔。乘風閣的生意也冷清了許多,我無聊地坐於閣樓,他已經三天沒有來了,是下大雪不便出門,還是有事牽絆住了?

第四日,我步出乘風閣,在閣前徽水岸邊徘徊了半個時辰,又轉身回了閣樓。第五日,我踩着積雪,走到藍府所在的棋盤巷,在巷口徘徊數圈,終低頭轉身。第六日,我站在他的小院門外,大雪在我身邊唦唦地下着,我的手腳凍至麻木,卻始終沒有敲響那扇木門。

第七日,我站在院門前,半個時辰后,院門吱呀開啟,他披着狐裘,劇烈咳嗽,咳得滿面通紅,靜靜地看着我。

我上前扶住他,他的手滾燙,燙得嚇人。我將他扶到床上躺下,正待轉身去看爐內之葯,他忽然伸手將我拉住。

我在床前錦凳上坐下,他始終沒有放手。他似是有些疲倦,雙目緊閉,握住我的手在微微顫抖。「我以為,你會在第三日便過來。」

我垂下頭去。

他落寞地笑了笑:「不過也不錯,你總算是來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你肯來就好,來了就好。」

「吃藥了沒有?」我低聲道。

「上午那道吃過了,第二道,等着你來替我煎。」

「為什麼不讓前院的小廝或丫頭替你煎藥?要自己動手?」

「他們手笨,煎出來的葯,我不愛喝。以後,我只喝你煎的葯好了。」他忽然如孩子般撒起嬌來。

「想喝我煎的葯,你就乖乖地睡一覺,睡醒了,葯就煎好了。」我的心中,漸涌一種柔情,從未有過的柔情。沒有從前的激烈,沒有從前的洶湧,卻也令我的心,在微微顫抖。他果然聽話,不多時,便睡了過去。

我抽出被他握住的手,緩緩將手放於唇間,那股溫熱,讓我心中一暖。

將葯煎好,他也剛好醒了過來,我扶住他的身子,他皺着眉將葯一飲而盡,我不由笑道:「看來我煎的葯,你也不愛喝。」

他咂了咂舌:「不是不愛喝,是太好喝了,不敢相信以後都能喝到你煎的葯。」我臉一紅,不敢看他熾熱的眼神,轉過頭去,見畫案上有些零亂,站起身,走到案前。我將案上之畫一一捲起,他的目光似一直停在我的身上,我抬起頭來,向他笑了一笑。我低下頭,正待捲起最後一幅畫,忽然怔住。

那幅畫上,容州城頭,我白衣素裙,長在風中高揚,滿面決然之色,彎弓搭箭,對準城下一人。

他不知何時站到了我的身後,輕輕將我環住。他的身上,仍是淡淡的葯香,也混著淡淡的茶香和墨香。

「你,早就認出我來了?」

「是,你雖瘦了許多,大致相貌卻沒變。學過作畫之人,對人物的眉眼口鼻向來觀察得仔細,你第一次因銀杏之事向我道歉時,我便認出你來了。」

「你是如何認識玉清娘的?」

「我以前是王慎成將軍家的西席。當年容州被圍,王將軍力抗強敵,我為他豪情所感,雖是文弱書生,也上了城頭。你在城頭痛斥簡南英,他在城下威逼於你,我都看在眼中。」三年來,我是次聽到有人直提那人的名字,但奇怪的是,我的心,竟不再起一絲波瀾,也再無絲毫仇恨。

他的手越環越緊,在我耳邊輕聲道:「我一直以為,你已經死在了沙場之上,不料能在乘風閣見到你,又於會昭山遇到你。我不知多感謝上蒼,讓我,在你由驚才絕艷的霓裳將軍變為溫婉沉默的莫清莫姑娘后,再與你相識。」

我沉默不語。

「知道嗎?當年的你,在我心中就象一朵牡丹花,雍容高貴,絢麗不群,濃艷到極致,也烈到極致。只是,你可知,牡丹都是在盛期凋謝,一陣清風,便會忽然整朵整朵地墜落,讓人驚心動魄,心生壯烈惋惜之感。」

「那現在呢?」

他的右手輕撫上我的面頰:「你現在,就象一株寒梅,鐵骨冰心,風姿秀雅,披風迎雪,歷經劫難,傲然開放。」

他手上的熱度讓我情不自禁地將面頰向他手心靠了靠,他將下巴磕在我的左肩,輕聲道:「以前的你,我能很輕鬆地下筆,但現在的你,我卻不敢畫,不敢落筆。」

我沉默片刻,忽然一笑,伸手將案上之畫捲起:「這是玉清娘,不是我,我要你,用心地替我畫一幅寒梅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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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接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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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一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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