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九章 心漸沉底 散

廿九章 心漸沉底 散

「嗣墨,我那些都是騙董氏的,喂於他吃的並不是毒藥,之後在董氏面前給他的,說是解藥,也不過是尋常潤喉生津的甘草丸而已……」

「在小孩子面前,就不要說這些」他淡淡開口,眉宇無喜無悲,良久未聞動靜與她的呼吸,抬眸去看,卻是她面色灰敗地愣愣看着自己

他垂眸避開,夏若嘴角泛苦着自顧自笑了笑,「你變得也足夠快,明明說好要你等我,你卻早早地撤去了膳食來接他來問話,此時可問出來了?滿意了?」

她雖然心裏極苦,眼裏卻竟是乾澀得流不出一滴淚來,「你不讓我說,我偏要說,知道我剛才去見的誰,」她眸中放出亮色,「我將她殺了,用林顯季欲給我的那柄短劍,她死得既是利索,血汩汩地流了一地,可好看了,林重恩,想不想與我看,嗯?」

林嗣墨抿唇不說話,林重恩卻似聽出了些許端倪,直犟著要從林嗣墨懷裏掙出來,嘴裏大聲地叫着,「你說的是誰?快說,你說的到底是誰?」

夏若見他反應激烈,心中某處地方觸動得難以抑制,嗜血的興奮似喧囂著佔據了她整片思緒,「你若想知道,可要與我一齊去看?」

林嗣墨將林重恩的臉頰扶過去,正視了他眼底,「皇后姐姐是說的頑話……」

「誰與你說頑話!」夏若狠狠打斷,「你為何要這般護着他?他的母親差點就致你於死地了,你卻還如此待他?若不是我逼問出藥引,你還能與他如此親近著說話么?只怕是到現在,連解藥都不忍真正用上?」

林重恩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手腳不住在空中撲騰著,「我要見母妃,我要見我母妃!」

夏若怕林嗣墨被他眼淚泡軟,抬手便將他從林嗣墨懷裏拉出來,硬逼着他站好在地上,「你聽着,從今日起,你再沒有母妃了!她欲意謀害皇上,方才便已被正法了!」

林重恩開始有些愣著,被她吼完之後更是聲嘶力竭哭起來,「我就是……要我母妃……皇帝哥哥……我……」

「好了,」林嗣墨站起身來,將他推至田雙河的腳邊,不再看他,「你先回去歇著,明天便帶你去見母妃」

「你騙人,我母妃被你們關起來了,你們都是壞人……」林重恩哭聲小了些,一邊小聲哭着一邊揉眼,「只有我母妃是好人,她說南疆會有人來救我們……到時候我便再不理你們了……」

林嗣墨聞言眉心一蹙,夏若卻倏地笑開來,似繁盛錦繡的牡丹灼灼耀眼,「南疆?就憑他們幾個勢力的藩主?你母妃竟你還要天真」

林重恩自然是不懂南疆,也不懂藩主,更不懂他母妃與南疆與那些貌合神離的眾藩主之間打成了何協議,他只聽得夏若對他母妃那些輕蔑的話,竟是激得整張臉都通紅起來,「我母妃比你們都聰明,你不得侮辱她!」

「小小年紀,此時竟比你做皇帝的兄長說話更有氣勢,」夏若不知所以地輕笑了聲,斜睨著林嗣墨道,「之前竟也可一日清晨之內手刃眾長老,還能在登基之前與親生母后鬧翻,林嗣墨,你先前的氣勢呢,明明帝王本該冷血,你從前那些不該對人冷酷之事也已做盡,為何現在卻在你幼弟面前如此服軟了?」

林嗣墨先未說話,待得半晌沉沉之後,他嘆了氣,似恍然於夢中覺醒,「我不過,是以免你樹敵罷了往後你主持朝政,重兒也是你臣子,與其為敵,莫若為友」

「遲早都會讓他知曉的事情,在欺騙他之後再告知於他,豈不是更令他心生敵意?」夏若沉聲發問,眸中一片柔光不復,「到底是你心軟了,還是我變狠毒了,這些的種種,都是我依照着你往日來的全部來學的」

「那便是我退步了,」林嗣墨垂眸,面上失了血色,如施了粉黛之後恰恰只有異常白的一片,「身在帝王之家,本該做事如此,阿若,的確是我錯了」

驕傲了一世的人,竟在她寥寥數語之前低了他作為帝王的高昂尊嚴,夏若定定看了他不語,忽而笑出了聲,如夏日螢火一般,連眼角都爍出了光,「你沒錯,是我錯了」

她輕盈抬了步轉過身去,臨走時又回眸笑了笑,「待處理好南疆的事情,我便將政權全都歸還於你,本就應該是你的,若無了那些,你便也不是我的林嗣墨了」

她合了風聲的低語惆悵惘然,「我爭了太多,我也累了」

紅燭垂淚,一滴再一滴,落至漢白玉的桌面上,不過是風露中宵,徒增又人徹夜不眠而已

南疆欲意策反的的確只是一群烏合之眾,卻還是不能怠慢,禍既已起,雖小但不容忽視

夏若次日便叫上夏力去京外校場上去閱兵,她著了便裝,只扮成他侍從的模樣,夏力見了她模樣先是一愣,后又極度小心地遲疑道,「阿姊,就憑你這裝扮,別人還是能一眼認出你……」

夏若有些愣怔,仿似極久之前也曾有人與她這般說,「阿若,你這般穿着,也是能從人群中一眼辨出你來」

昔日的少年言笑晏晏,若不是枉死在林顯季的毒計之下,也應是鮮衣怒馬馳騁沙場長成大慶新代年輕有為的將領,抑或是打馬過橋從了文官,一副黛眉丹唇羨煞女子的好容貌,打馬過橋,自是應得滿樓紅袖招

夏若自顧自揚唇笑了起來,他那般率直的性子,只怕除了戰場生殺,朝中文官老臣的內鬥,他也是不願應付的

夏力在她面前連叫了幾聲,她回過神來瞧他,他指了將軍府面前輕車簡從的一行人詫異道,「阿姊,那可不是陛下身邊的田侍衛長?」

夏若驚得看去,田雙河直挺著脊樑身着短打,隨着街巷一拐恍惚便不見了人影

若是有田雙河如此明顯地跟着,那便定不是旁人

夏力愣愣道,「那方向是往京外校場去的,莫不是陛下……」

夏若肅然看了他,「還愣著作甚,與我快跟上去」

林嗣墨的身體還未好便出宮,若是其間有了閃失,她不敢再想,正巧自己未著紅妝換了寬袍,索性自己策馬趕上前去了

那行人也行得極快,轎夫腳力極好,身形凝練不拖泥帶水,自然不是尋常人

夏若慢慢驅馬,也不行驚動他們,卻是正要出城門之時,前面的轎子驀然停了下來,有聲音帶着些微笑意清越響起,「阿若,在後面駕馬也累,過來轎中與我一起走」

夏若身形僵在原地,遠處田雙河匆匆低下頭去不敢看過來,她想了一瞬心中便一派清明

她依言下了馬,上轎前有些不放心,「二人同乘一轎,可會有些為難?」

他知她話中所指,輕笑着伸手去拉她進轎,「我的人,你有何不放心,他們都是習過功夫的暗衛,喬裝成尋常轎夫罷了」

夏若順着他話,「怎不在宮中好好養著,還動用暗衛,周折費事」

「我聽宮人說你來校場了,便想來看看你,」他眸中澄澈地笑瞭望她,「一刻不見兮,思之如狂」

她避開他視線,「我方才在阿力府上,你出宮應該知會我一聲,我好去接你」

「你有事忙着,況正是要在你不知曉之時,方能瞧見你一臉驚異,」他握住她的手,「你操勞太久,如今除了默然,連其他神色都少見」

夏若再無他話,抿了唇閉目養神去了,卻是側首之間,並未注意到身邊之人瞬間黯下的瞳眸

林嗣墨的興緻今日似極為高昂,閱兵之後又叫上李家軍眾將領於李府大開筵席

夏若並不阻他,在病榻之上熬了太久的人,品慣了清苦,與眾人作樂一番也是情理之中

歌舞起,李府不乏姿色出眾的女子,歌一闋舞一闋,本是血性男兒,看着自然賞心又悅目

林嗣墨卻也是欲飲酒,將領們只道他身體已愈,紛紛敬酒以示敬畏尊崇

夏若隱忍着見他一杯接一杯地灌下,醇香的酒品下便如火燒在咽喉胸腔,他面色緋紅,全然忘了久病之軀不宜酗酒

盛滿碧色瓊漿的蟠龍雕花金杯被一隻玉色的柔荑遞至眼前,他好似根本就未注意到身邊夏若的難言神色,徑直接過就往嘴邊送去

夏若慌忙攔住他的手腕,揪住他的月白雲錦衣袖,搖頭道:「不可再飲酒了」

她明麗嬌顏的慌亂神色映入林嗣墨眸底,卻激不起漣漪

仿若是刻意而為,他安慰性地笑了一笑之後,對夏若一個轉身,便朝身邊遞酒的妍麗女子面帶笑意地看去,「請姑娘再拿一對空杯來可好?」

還未女子動身,身邊人就似早已準備好,將他吩咐的空杯遞了過來

女子嬌滴滴地咯咯媚笑着,「今日小女子可是有幸,能讓陛下連喝三杯呢」

說完便有意無意地朝夏若看去,「娘娘一直在看着這邊,可是也要與陛下喝上一杯?」

夏若明白她言語中暗含作弄之意,並不理她,冷冷瞥了過去,后索性自己偏了頭

再次朝林嗣墨看去時,他早已仰頭飲幹了一杯,夏若大驚地將他捏著酒杯的右手拉住,卻不曾想到,他換了左手取杯,飲酒的速度竟比方才快了不知好幾分

夏若愣怔在原處

忘了抽回手,忘了說話,忘了收斂面上愣神模樣,就連下意識地眨眼也忘了

竟是如此地排斥自己了么?

連自己的一句好話都聽不得,非得要這般地在眾人面前羞辱於她么?

方才還在筵席上展示著自己母儀天下氣度的她,轉瞬便安靜了下來

面上一絲血色褪得乾乾淨淨,淺過頰邊搖晃的琉璃耳墜的透明瑩白

帶着些許涼意的夜風穿過中庭拂至臉頰,夏若只覺著大殿上的溫度倏地降了下來,全身都好似被一層薄薄的冰凌裹住,寒慄的感覺像一張內裏佈滿尖錐的斗篷朝自己兜頭蓋下,直刺進四肢百骸的最深處

夏若的手指僵了僵,想更用力地握住那人的臂膀,鬆了又緊,緊了又松,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

緩緩地吸了口氣,站起身,依舊是前不久的明媚笑靨

「陛下若是這般不為軍中將士着想,執意要將這身體毀掉,那便由著您來好了」

言畢,她又揚聲道:「將剩下的好酒都搬到陛下身旁,今晚便與大家開懷暢飲不醉不歸如何?」

雖是在發問,廳中眾人卻都埋頭不敢回應,生怕回話出了紕漏,將女子潛在的不滿引到自己身上

夏若將目光在全殿掃視了一遍,見眾人都眼觀鼻鼻觀心地默然坐着

心中不禁也懊惱起來,好端端的一次酒宴居然被突來的事端給攪合成這樣,氣惱之下,便惹不住惡狠狠地朝那個獻酒的女子瞪去

碰巧那女子正抿著嘴角淺笑着朝自己毫不掩飾地斜眼看來,心下更是窩火不已,彎腰就欲將依偎在林嗣墨身邊的人一把拉起,痛斥一頓

誰知她竟是慌忙掩飾了一番,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可憐巴巴地嬌呼了一聲,直往林嗣墨的懷中躲去

夏若突然便更是煩躁起來,只不想看到他將那女子溫柔地攬在懷中的樣子,霍地轉過身去,沖殿門外候着的隨從喝到,「方才的話是沒聽清么?!將多餘的酒全都抬到這兒來!」

隨從的動作果真很快,也不愧是已習慣在戰場上將時間當作性命的人

滿滿十一大壇的酒被他們晃晃悠悠地抬至跟前,有三兩滴酒液被傾灑到地面上

清淡的桂花酒香隨着晚風送進了眾人鼻腔,廳中立時便充盈了靡靡香氣

夏若將臉上的所有怒意撤得乾乾淨淨,故作輕鬆地將衣袖遮住嘴角,輕言細語地淺笑,「陛下若是覺著方才的瓊漿玉液入口甚是爽利,不妨今日就飲個痛快」

說完也不管其餘人的表情,冷哼一聲,拂袖便走出了殿門

還未走出幾步,身後便傳來器物被狠狠摜在地上的清脆聲響,以及,眾人的齊齊驚呼與好言相勸聲

夏若不過是微微地頓了頓腳步,隨即又大踏步地朝前行去

你想與我耍脾氣?

道行未免也忒淺了些!

涼風靜吹如許,心中激憤卻難平

本該和氣相生的酒宴弄成現今這樣,夏若只覺自己煩躁透了,卻是有人追着她的步子疾步行了來

一起生活了許多年,她自然清楚他的步調,永遠不可能如此匆匆,他若是急起來,也只可能負着手細細踱步蹙眉,又何曾於她身後追來

「娘娘請止步」身後那人一個跨步便攔住她身前,教她行不得,退也不得

夏若只想快快回宮了事,伸手就欲撥開他擋在面前的身形,卻是田雙河驀地抱拳跪下道,「娘娘切莫動怒,若誤了陛下的計劃,只怕以後行事便不易了」

她被這話說得怔忡,他的計劃?

那人的確向來都是依心中欲達之目的而周密行事,這樣想來,他今日酗酒,仿若倒也是有些異常,卻也不似異常

她回身去看那燈火輝煌的李府上廳,林嗣墨坐於首席,左邊正是李府主人李進

夏若從方才田雙河的提點中清明了不少,此時見李進面不改色地旁觀林嗣墨一改從前兩袖不染胭脂風的樣子,不禁心中更是狐疑

卻是正瞧著,林嗣墨身邊的那名女子淺笑着回首過去重拿了一壺新酒,夏若心沉了半分,林嗣墨卻趁著那女子未見着其他將領俱在行酒令之時,抬眸深深看了一眼夏若

他明明雙頰被酒氣熏染地緋紅迷離,眸中卻依舊澄澈一片,那女子遞了酒杯過來,林嗣墨接過去又是一飲而盡,還不時低語一笑,恍若方才他看過來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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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盡天下終成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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