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送別

第六十三章 送別

「你不知道嗎?」知昧愕然瞪大眼睛看她,神情滿是不可思議,清亮的眼睛裏寫滿不解和迷惑。

蘭傾旖的心微沉,手指微涼,她將指尖縮回衣袖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略微思索,她大概也可以猜到是誰。

「韋淮越?」

這個名字說出來,她心中微顫,似一根崩到極點的弦終於因為不堪重負斷了。

瞬間她的腦海里陷入短暫的空白,極致的空洞裏她的心情反而平靜下來。

這樣的結果其實不該意外的。

黎國勢大,步步緊逼,餘下的三國人人自危,日夜苦心思慮如何抵禦野心勃勃的黎國,諸國之間也開始試探著合縱聯盟,相互交接尋找良策。

而韋淮越,這個才智武功都能與聞人嵐崢一較高下的皇族血脈,韋憬赴不可能放棄爭取。當年韋憬赴就不願意放棄他,何況是現在?

韋淮越如今打算離開,想必也是放不下的。

並不是貪戀權勢富貴,而是不忍心看故國山河在黎國鐵騎之下消亡,所以他決定回去陪故國同生共死。

無論走多遠,那都是他的國,他的家,他家族死而後已的歸宿。

還是說,他見到她平安,知道她一生已到此圓滿安康,他也就此放心,所以想回故國盡自己身為皇族後代的職責?

還是他僅僅是為逃避與他人相守相依的她?

遲到的三個月,變成一生越不過的深深鴻溝,從此她走向他人懷抱,他在另一端將她遙遙守望。

錯過一瞬,便是一生。

當年他為她棄國離家,背井離鄉常伴身側,十年來他給她一生全部,卻換不來她回頭一顧。

十年,一個人的一生中又能有幾個十年?

她的一生享盡他的關愛祝福,卻沒能給他一絲一毫的回報。

他輕描淡寫地說着祝福,體諒着她的私心,她卻不能給他溫暖。

這一別便成永別。

他不會再見她,也沒有見的必要。

若有可能,她也寧願兩人永遠不見。

因為下次見面,必然是敵對立場。無論是在戰場上兵戎相見,還是在殘破王座亡國皇族前,都是她無法接受的結果。

「娘,你怎麼了?」知昧奇怪地看着她突然蒼白的面色,連忙搖她的手,見她完全沒反應,心裏也著了慌,跳到凳子上伸手在她面前晃動,連聲喊她。「娘!娘!」

「我沒事!」蘭傾旖將滿臉慌亂的孩子抱進懷裏,聲音低沉似琴弦斷裂前的悲音,語氣卻還算平靜。

感覺到孩子緊繃的心弦漸漸的放鬆,她無聲地抱緊他,「兒子,告訴我,你韋伯伯現在在哪裏?」

知昧奇怪地看着她,「娘,你今天怎麼了?感覺怪怪的。韋伯伯在瑤台月,你要去找他嗎?那就趕緊去,記得回來吃晚飯。」

「嗯。」蘭傾旖用力點頭,匆匆忙忙放下他轉到屏風后換衣服出宮。

瑤台月,淺碧酒液搖曳在晶瑩的白玉杯中,映出那人英朗的眉目,多年風霜雨雪從未抹去他的錚錚傲骨和亮烈的俠氣,江湖夜雨,天涯漂泊,不僅未曾將他的眉目磨出溫潤圓滑,反而更顯出少年般的冷傲和鋒芒。

一如往昔,少時初見。

聞人嵐崢看着他,眼神渺渺遠遠如隔雲端。

「以後還會回來嗎?」

其實內心知道答案,但還是抱着幾分希望想親口問問他,不問就不放心。

臨到分別,他才知道原來自己也不舍。

明明當初並不在意,甚至完全沒當回事互相看不順眼的,是什麼時候,這個「情敵」在自己心裏也佔據如此重要的地位?

平水崖後山的那株孤松上,如今可還留有一尺七寸的腳印和一寸深的划痕?

那些少年飛揚如流雲,那些青春恣意雲中鶴,那些山風鼓盪衣翩躚,那些冷月古松刀凝春。那些永遠開放在平水崖四季不敗的花,花海中劍氣流轉如千堆雪,少年意氣,從此留在他們日漸淡薄的記憶里,後來他瞎眼放逐,他天涯飄零,不久后他們愛上同一個女人,便也越走越遠,那些久遠的時光,便也理所當然地成為指尖流沙,翻覆間化為烏有,日復一日的淡漠退避間,那些往事也就變成壓在心底最不能觸碰的記憶,彷彿一碰就痛,藏在最隱秘的角落裏還不夠,恨不得在外頭加上三層箱子鎖上十八道鎖。

然而直到如今,真的要分別,才知道那些防備和疏遠都是沒必要的。

他們終於跨過少年時不必要的所謂驕傲——在離別的時刻。

是否這一別也是永別?

莫非從此他的生命中,再也不留那最初的熙光?連半生的溫暖光明都變成海市蜃樓空中樓閣,統統丟棄在行色匆匆的腳步中?

他是單純的覺得疲倦,不願再看到讓他痛心也安心的他們的相守?還是只想在不為人知的安靜角落裏,用自己的餘生靜靜回味這半生悲喜愛恨,注視她安寧平靜的後半生,卻永遠不靠近她永遠不讓他們知道他的存在?

他不知道,也不想問。

到底不是少年時無所顧忌心直口快的時候,若是仍在那時,自己哪會顧及這麼多?還不是想到什麼就問什麼?

韋淮越微笑,笑意淡薄如陽光下的雪春光里的露,卻帶着許久不見的明亮,粲然微笑里,仿若年少時初遇的那一抹亮光。

「怎麼?你莫非還捨不得我?」

「我若答捨不得,你是不是就不走了?」聞人嵐崢執杯淺笑,目光晶瑩。

「還是要走。」韋淮越毫不客氣答:「能讓你捨不得挂念在心,也是一種本事。你這人的良心本來就少的可憐,能提醒你一下也是好事。」

聞人嵐崢唇角一勾,自動把這話當做親近。

猶豫許久他還是忍不住,「真的不見她嗎?」

「你不怕?」韋淮越眉梢一挑,有點驚奇地看他。

「有這個必要嗎?」他不喜歡杞人憂天。

韋淮越目光落在樓下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群流動成無關緊要的靜態背景,他的目光長而深遠,宛若無盡的絲線,柔韌綿長地牽連到金宮玉闕里那株絕世瓊葩,眼神里無盡悵然懷念。「不用,我不希望看見她哭,想必你也是不希望的。」

這一刻他神情悵惘牽念,看起來遙遠而迷濛,如這沉黯的天空。

歲月將人釀成一壇酒,滋味綿長,後勁醇厚,飲入口中,每一口都是滄海積澱,每一口都是紅塵清歌。

聞人嵐崢沉默。

長恨歲月忽已晚,未肯全拋一片心。

那些過去,終究遺失在時光洪流里。

他下意識轉頭看一眼窗外,並未見到熟悉的身影。

他很想讓他們再見一面。

並不是因為愧疚同情之類的無聊理由——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好愧疚同情。他們都是在追逐自己的所愛,唯一的不同只是一個得到一個沒得到,而已。

單純的想讓他們見一面,想看看年幼時的他們,在歲月中走過荒野依然如故的最初美好。

然而還是沒來。

他心裏默默嘆息,心想也許真的是自己多事,不見也好,免得再多一分牽念。

韋淮越緩緩斟酒,想起那年茫茫雪野里回眸的女童,平靜的目光闊大如山海遙迢,蒼山飛雪盡數成為她腳下可有可無的點綴,山巔上一朵雪蓮承載日月,而他淡淡一眼從此沉醉,也不知是醉於那朵開得晶瑩純凈顯得特別美的雪蓮還是那雙明麗流眄的眼眸。

那一醉,從此便是一生。

他仰頭飲盡,如飲盡他與她這半生緣。

杯酒盡,他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窗外夜幕初降,燈火浮沉如星光,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高樓上卻突然響起琴聲。

琴聲清亮悠揚,似天際奔涌而下的一段清流,自高樓之上隨風潛入城闕春深,浮雲迤邐,星光爛漫,盡數收斂其中,似見山海闊大煙水蓬萊,似歷經星火如歌風起雲湧,如履茫茫雪野莽莽高原,卻又如對星空物語山海長歌……

寥落,而悵然。

闊大,而蒼涼。

聞人嵐崢對桌靜聽,一燈如豆映亮他眼眸,光彩流動似生命里最初的明亮熙光。

人海中韋淮越默默回首,仰望高樓之上飛檐之間,女子專註彈琴,水紅衣角在清風明月間翻飛,悠悠如逝水。

遠遠望去,那人也是一輪月,冷而遙遠地綻放在夜空。

不如不遇傾城色,免教一生作相思。

他唇角綻開一抹淡淡笑意,再不停留。

人生中多少離別不得不經歷,也許趕得上送行,也許趕不上,但我仍舊慶幸你在,你來。

能得你送別一場,已不虛此行。

琴音幽幽如夢,送走一場少年夢。

她的手指撫在琴弦上,止住四散的餘音,突然不敢回頭。

「他要去哪裏?」

聞人嵐崢怔住,半晌緩過神來淡淡微笑,「無論去哪裏,塵世間的皇圖霸業王權烽火,都再也和他無關了。」

「是嗎?」她茫然。

他不答,也不需要答。

她也不指望他答。

低頭,手指連撥。

遠處有長空飛雪,落在他們的眉間,如青羽之上覆白蝶,再無聲融化,濕潤那片細膩的心情。

那些青春作伴,婉轉無憂,從此都飄散在這一夜的雪中,深埋在大地深處,鐫刻他們各自和他的過往,卻再也無法拼湊出人生中飽滿的完整的團聚。

如經歷過的一切,也只是史書上泛黃的一頁而已。

一別,即永生。

阿越,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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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負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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