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遺憾

番外一 遺憾

其時,沈度坐於西疆衛將軍府的議事堂,正與朱有濟、傅懷德商量著擊退西盛的對策。

突然間,他感到心一顫,就像內心有什麼崩斷一樣,令得他臉色霎時變了。

他想努力平靜下來,但只覺得腦中越來越亂,就連朱有濟在說什麼,他都不知道了。

這種心顫的感覺,沈度有過體會。當時在西山梨花林,沈肅受傷昏迷不醒的時候,他就有過這樣的感覺;當顧琰在生沅沅的時候,他看着那一盆盆血水,也有過這樣的感覺。

如今,這種心顫的感覺如此強烈,強烈到令他手腳都有些顫抖。

他的臉色變得太難看了,致令議事堂其他人都不由得停了下來,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傅懷德關切地問道:「計之,你如何了?」

沈度是他胞妹的女婿,更在霧嶺深崖救過他,情分自是不一般。而且沈度還從京兆趕來西疆抗敵,就更讓傅懷德高看三分。

沈度不知如何說,只能勉強露出笑容,道:「抱歉,我突然覺得頗為氣悶,先離開一會兒。」

說罷,沈度便站了起來,朝眾人拱了拱手,便腳步踉蹌地離開議事堂,心中依舊慌亂不已。

出了議事堂,他便立刻喚來了如年,問道:「家中可有什麼消息傳來嗎?」

如年搖搖頭,回道沒有新的書信。他們最近收到的消息,就是顧琰道七皇子或會對計之不利的消息,此外,便再沒有新的了。

沈度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自己起伏的心情。然後說道:「你立刻給家中送信,看有沒有迴音。我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如年和曲玄一聽到這句話,臉色也變了變。他們兩個人在沈家那麼多年了,自是知道沈度說的「不好的事情」是什麼意思。

曲玄立刻說道:「主子,我立刻給京兆送信。」

他們現在在西疆,西疆這裏又有戰事。他們除了送信。也做不了什麼了。

沈度眉頭緊擰,將這種心顫壓了下去,而後轉身大步走回了議事堂。他很想立刻返回京兆。看看父親和阿璧是否安好。但是……

他返回京兆之前,一定要將西盛大軍趕回西盛!

……

……

與此同時,京兆天牢甲字一號監,沈肅斷斷續續咳嗽著。嘴角邊泅了血,看着觸目驚心。

天牢的獄卒遠遠看着這個枯瘦的老人。怎麼都無法想像這人就是鐵血帝師;更無法想像,眼前的老人竟然在紫宸殿中弒君!

如今,皇上重傷過度昏迷了過去,只剩一口氣生死未卜。而謀殺皇上的兇手,就被帶來了天牢這裏。

空置了十數年的甲字一號監,終於來人了。還是這樣一個老人。

一時間,獄卒都覺不可思議。只得眼神複雜地看着沈肅,還是謹慎地守在一號監外。

沈肅並沒有理會獄卒的目光,在咳嗽過後,他只是專註地撫平身上的衣衫,那沾滿鮮血的衣衫。

這上面的鮮血,並不是他的,而是曲禪的。

那個跟隨了他一輩子的老僕,最後擋在沈肅面前,擋住了虎賁軍猛烈的功績,為沈肅爭取到了一點時間,等到了鄭太后的到來。

在聽到「太後娘娘駕到」那聲唱呼后,曲禪只覺得身一松,便再也支持不住了,倒在了沈肅的面前,就像一棵倒下的虯曲老松。

曲禪臨死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主子……等……等少爺……」

那一瞬間,沈肅只覺得心空落落的,隨後便是驚天動地的咳嗽,彷彿連心肺都咳出來似的。

最後,只咳出一大口鮮血,噴在了前面的灰衣布鞋上。

定元寺中的鄭太后,來了。

沈肅口中含血,很想對鄭太后說些什麼,卻又是噴出一口鮮血,然後昏迷了過去。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天牢中了,還是在甲字一號監。

甲字一號監,所關押的都是罪大惡極之徒,而且絕無可赦。如今,沈肅被關在了這裏。

他的動作太專註,彷彿整個人都沉浸在其中一樣,就連一號監來了人都不知道,直到獄卒敲了敲鐵柵欄,他才回過神來。

來到一號監的人,是鄭太后。

也是,如今與沈肅有關、還能來到一號監的人,就只有鄭太后了。

一道鐵柵欄,隔開了沈肅與鄭太后,一個人在牢內,一個人在牢外。

沈肅知道鄭太後為何要來。這個曾是大定最尊貴的女人,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心軟的人。不然,她不會棄了自己的誓言,進了紫宸殿,還來了一號監。

鄭太后看着蜷縮成一團的沈肅,眼睛漸漸濕潤了,聲音哽在喉嚨里,吞不得吐不出。如果可以,她寧可自己已經閉上了眼,再也看不見這世間的一切。

然而,不可以,她還活着。

到了這個時候,她才明白沈肅拿到九鳳令后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還請娘娘念在與他的一份情意份上,憐惜他的後人。」

沈肅當時這樣說,她只道是沈肅請求她幫忙掩住沈度的身世,卻不想,沈肅早存死志,已經決定進宮弒君……殺她的兒子!

沈肅所說的「憐惜」,原來在於此:將沈度從弒君一事上摘出去,保住沈度,保住元家唯一的後人。——念在與他一份情意份上,憐惜他的後人。

如今她的兒子重傷昏迷,但她不能追究兇手,更不能……以沈家來償命。

沈肅抬頭看着鄭太后,暗啞地說道:「娘娘,阿璧……沅沅……」

鄭太后能夠及時到來,必是顧琰察覺到了什麼。在進宮之前,沈肅已經給沈家暗屬下令,讓他們護送顧琰與沅沅離開京兆。現在,她們怎麼樣了?

到死,他始終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了。

鄭太后抹去眼淚,淡淡地說道:「你若真憐惜她們,就不應該在紫宸殿行事。那是……你的學生,你怎麼膽敢,你怎麼捨得?」

怎麼捨得?崇德帝是他唯一的學生,還是大定的帝王,他怎麼敢?怎麼捨得?不敢,不舍,還是那樣做了。那把象著着他榮耀的匕首,插在了崇德帝的左胸。

事已至此,說這些已經沒有什麼用了。

沈肅疲憊地閉上眼,聽着鄭太后說的一切,不知為何,感到了一絲輕鬆。

七皇子摔斷了腿,此刻正在七皇子府休養,根本就不能插手處理朝事;現如今大定的權力,都落在了鄭太后的手中;

紫宸殿中,沈肅弒君的事情鄭太后壓不下,將沈肅投入了天牢之中,等候皇上醒過來之後再另作決定;

而顧琰和沅沅,還依然在沈家,還依然被虎賁軍守着。鄭太后彷彿遺忘了這兩個人一樣,朝臣們只顧著崇德帝的生死,不及他顧。

維持這樣的局勢,已極盡鄭太后所能,也是盡了鄭太后最大的憐惜。儘管她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心如刀割。

沈肅咳了起來,在稍稍停頓的時候,問道:「娘娘……你心中至憾,是什麼呢?」

鄭太后沒有想到沈肅會問這樣的問題。在定元寺幽居的時候,她覺得一生最大的遺憾在於定國公之死,這也成了她始終跨不過去的。

她的兒子,殺了她此生最愛最敬的人。

然而到了這一刻,鄭太后最遺憾的,已經不是這個了。她最大的遺憾,在於沒有親自養大崇德帝,以致……有了後來的一切。

沈肅唇角微翹,眼中有亮光熠熠,竟笑道:「我最大的遺憾啊……等不到計之了。阿曲讓我等,我等不到了……」

在鄭太后看來,沈肅的眼神亮得嚇人,而他灰白的臉色也枯瘦得嚇人。這一刻,鄭太后想到了「迴光返照」四字。

她知道,沈肅快死了。眼前這個人,明明殺了她兒子,為何她還會因為他將死而感到難過呢?

鄭太后抹去的眼淚又涌了出來,人生至艱,不過是如此而已。

沈肅也知道,自己快死了。

在這個時刻,那些軍中歷練的歲月,那些波譎雲詭的朝事,甚至那些說不清的悔恨病痛,都遠去了。他眼中所見的,唯有在廬州看見的那一個孩子。

那個孩子,從衣衫襤褸無比警覺地看着他,到漸漸親近他,開始喚他「義父」;後來,那個孩子越來越大了,然後叫他「父親」,會在身邊弄趣逗樂只為了讓他開心;再後來,那個孩子小心翼翼地抱來一個襁褓,笑着說道「父親,您當祖父了!」

沈肅彷彿看到沈度從西疆奔了回來,衝進了天牢裏,半跪在他面前,不住地叫他「父親,父親」。

沈肅努力直起身子,伸出手去抱住沈度,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鄭太后獃獃地看着沈肅的動作,看着他笑着伸出手,像抱住什麼一樣……抱住虛空。

鄭太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眼淚落得更凶了。

……

……

三日後,帝崩,鄭太后聽政。與此同時,西疆衛傳來了第一封捷報。

一月後,西盛敗退,大將軍何虎身死,西盛大軍幾乎覆沒,大定大捷,九皇子朱宣知橫空出世,立有大功。

隨後,沈度千里疾馳回到京兆,卻再也沒能見到沈肅了。

沈度大慟,殺七皇子、殺皇后,扶持九皇子朱宣知登基,國朝始平。(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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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貴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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