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 一個奇怪的故事

番外十 一個奇怪的故事

提起卓家的小公子,整個甜島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卓家家主外號「卓酒痴」,苦苦鑽研最為高深的釀造之術,無奈歷經數載而不得,卻在卓小公子出世的那一夜靈光乍現,終得曠世佳釀。

美酒釀成之日,酒香瀰漫沉醉百里,酒氣浮動如雲似霓,得名「雲霓」。

世人所知大抵如此,很少有人知道,卓酒痴在酣醉之餘,還一時興起為卓小公子取了一個乳名,「凌雲」。在他的心裏,這個孩子驅使雲霓而來,是他卓家的福星。

卓夫人一直很喜歡這個乳名,可惜的是,自她病逝之後,便再也沒有人叫這個名字了。

曾經,母親就是卓小公子的整個世界。有她在,就算他一整天都不出門也一點都不覺得悶,這位溫柔的女子好像知道這個世界上所有角落裏發生的事情,而她告訴他,那些見解與故事,全部藏在書本中。

卓小公子在母親的影響下逐漸喜歡上讀書,又受父親的影響,對於酒類書籍尤其感興趣,幾乎將家中所有藏書倒背如流,也將父親所有的藏酒猜了個遍。卓小公子如同一顆小小的星辰,穩穩噹噹地上升著,似乎明天就能在夜空當中大放光彩。

就在卓家準備將卓小公子推到眾人面前時,卓夫人病逝了。

卓小公子看着滿屋子的書,覺得母親說得很對,書中什麼都有,常常讀書的人甚至連生死都參得無比透徹,以至於連悲傷都能夠沖淡。

可是,書中沒有母親。人死了,就是死了,看再多的書也無法令逝者復活。

如果說母親的病逝是卓小公子人生當中的第一朵烏雲,那麼他的發病,則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雷雨,將他整個人的星光遮擋得嚴嚴實實。

即便卓小公子什麼都不做,卓家也可以一直養活他,直到他也離開這個世界。可是,只能如此了嗎?

就這樣默默無聞地過一輩子嗎?

就這樣念著母親講過的故事、帶着母親曾經的期盼、握著母親留下的粉色蓮花墜,悄無聲息地走過這短暫的一遭嗎?

就在卓小公子茫然無措又壓抑不甘的時候,他聽說了一個人。

白虎國行商秋家的公子,「酒仙轉世」秋寄北。他天資聰穎,他過目不忘,他少年老成,他點評獨到,他風度翩翩,他……他只比自己大三歲,卻已經跟着父輩走南闖北,為自己的家族掙得了更大的榮譽。

而卓家,雖然亦有百年底蘊,但上次在五行大陸上美名遠播,似乎還是他父親釀出「雲霓」的時候?

病弱而倔強的少年似乎瞬間長大,他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目標,他要超過那個人,他要卓家超過秋家!

可是卓小公子的雄心壯志卻在父親那裏遭遇了冷水。父親說,聲名錢財皆是身外之物,只要自己的家人平平安安度過一生,他就滿足了。

可是卓小公子不滿足,他看着父親兩鬢的白髮暗暗發誓,一定要完成自己的目標!

卓小公子以散心養病為由辭別父親,一個人踏上了北上之路,像一隻紅色的飛蛾,一頭扎進了「杜康盛會」當中。他從小所學終於派上用場,各類驚嘆與讚揚讓他飄飄然,彷佛距離自己的目標只有一步之遙。

卓小公子抬起頭,在與他一步之遙的地方,陌生而熟悉的男子靜默無聲。

秋寄北,他一眼認出了這個人,在他把他當作對手默默努力的時候,曾經看過他的畫像。

這一眼變成了一顆種子,在卓小公子的心中飛快地紮根,飛速地發芽,瘋狂地抽枝:他要認識這個人,他要了解這個人,他要知己知彼,他要一擊必勝。

不知道多少次通宵嘗試,也不知道多少次否定自己,讓卓小公子有信心挑戰秋寄北的,卻是他在半睡半醒中失手調錯的一壺酒。即使是錯誤的配比,即使他再也沒能調製出第二壺,不論如何,他得到了秋寄北的「認輸」。他信上說得清楚,如果秋寄北無法幫他找出配比,那他就勝了他一次。如果那樣的話,就請秋寄北為那酒命名。

結果,秋寄北果然為它命名,「幽夢」。

卓小公子在青龍國定居后,在燕河邊的某家酒樓中發現了一個名為「幽夢」的包廂。廂房色調是淡淡的青色,屏風上綉著翠綠的修竹。他看着那一片竹子,想起的卻是秋寄北。秋寄北,一個如同修竹一般站得筆直的人,一個如同修竹一般高高在上的人,那樣出塵,那麼遙遠。他贏過他一次,可是他卻更加不滿足,他想要更多、更多的勝利。

卓小公子廢寢忘食,釀了一壇又一壇酒,寫了一封又一封信。酒香越來越濃,信紙越來越厚,一起解讀酒經殘卷,一起研究新的美酒,一起談天說地,一起雪月風花……「杜康盛會」再次來臨,兩人終於再次從信紙當中走入會場,攜手談笑間,凌駕於眾人之上。

可是卓小公子午夜夢回,居然夢見了秋寄北,猛然坐起身來。

那一刻,他的心中既驚惶,又憤怒。

明明兩人只是鴻雁傳書,為什麼輕易就卸下了心防?

秋寄北看上去明明是個冷情之人,為什麼那樣毫無保留地指教和幫助自己?

卓小公子及時收手,刻意疏遠他與秋寄北的關係,可是他沒有想到流言來得那樣兇猛,也沒有想到貌似無稽的流言竟然那樣接近真相。但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心,自己的所思所想,以及自己的目標。

可是他的心對他說,最最令他措手不及的,最最令他沒有料到的,卻是在流言來臨之前的煎熬,他自己給自己的煎熬——他,竟然已經習慣了秋寄北這個朋友。

是朋友,還是對手?

是友情,還是利用?

卓小公子已然分不清,只能將全部的精力投入到酒的世界中去,「青龍凌雲」的名頭越來越響亮,可是正因為如此,他越來越不敢公開自己的身份。

流言猛於虎,他不想為卓家抹黑,所以,就一直以「凌雲」的身份,活下去吧,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

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他感到無比的孤寂。

如果沒有那壺被打翻的「清琴曲」,如果可以從頭來過,我們,可否成為真正的朋友?

秋寄北從未在意那些流言,卓小公子其實是知道的。秋寄北也曾旁敲側擊地叫他不要多想,他說,凌雲,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己心。

卓小公子低着頭,什麼都沒說。他請秋寄北來到青龍國,在那個名為「幽夢」的房間里,幾次想要道出實情,卻終究開不了口。

如今,在這夜風陣陣的靈心畫舫之上,在這歡聲笑語也掩蓋不了流言的「杜康盛會」當中,卓小公子藉著酒勁,終於鼓起勇氣,對秋寄北說出了那三個字,轉身就走。

他發現自己已經不用踮腳就可以輕易在他耳邊說話了,他發現他的手腕很涼,他發現自己的脊背挺得筆直,他發現不管自己怎樣強作鎮定腦海里卻始終迴響着「落荒而逃」四個字。

卓小公子回到房間,掌心裏緊緊地攥著那枚粉色蓮花墜,並不尖銳的花瓣在手心裏留下幾處痕迹,他又將它握起來,覺得除了它,自己一無所有。

秋寄北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可是他想他已經用行動證明了自己對於「凌雲」的信任。即使他說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又怎樣,行商為何不可以取代號?即使他姓卓又能說明什麼,朱雀卓家這些年的酒水並沒有一絲一毫借鑒他秋家啊。

為什麼他會那樣敏感?秋寄北很久之後才明白。

每個人都會死,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他們都會覺得自己還能活很多很多年。只是還有一些人,他們的時光彷佛被命運裝進了沙漏當中。剩餘的日子越來越少,卻還要沾染世俗的臟污,想想就覺得無望。

……

「喂,秋寄北,你的玉佩呢?」

蕭鳳瑩與林傑「奉命」領秋寄北在蕭家庭院中閑逛。

聽到蕭鳳瑩的問話,秋寄北轉過頭去,迷茫的神色在清冷的臉上一閃即逝:「什麼玉佩?」

蕭鳳瑩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就是你以前掛着的那塊啊,粉紅色的,蓮花!」

「鳳瑩姐姐,你怎麼記得那麼清楚啊,我怎麼不記得。」林傑撓了撓頭髮,他之前也不是沒見過秋寄北,只是沒有同他說過話而已。

「廢話,難道你是女孩子嗎?」蕭鳳瑩瞪着林傑。

林傑恍然大悟:「鳳瑩姐姐你喜歡粉色蓮花墜?我明天就去鋪子裏找。啊,不,我去收最好的籽料,找最好的師傅,給你做個獨一無二的最好的蓮花墜……」

溫潤的玉墜貼著秋寄北的胸口,小小的花瓣似乎變得尖銳了,不然為什麼會感覺喘不過氣來?

秋寄北想起「凌雲」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信中包裹着這枚小小的玉墜。

「我想來想去,沒什麼可以贈與你的,就把它留給你吧。」

他按了按自己的心口,看着蕭家園中翻卷著葉片的樹木,又想起了那位名為「恩賜解脫」的朱雀國武者。他現在走到哪裏了,他會見到神女菖蒲吧?

在五行大陸恢復正常的那一天,逝去的生命,也會回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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